Part 1 1558年 四

塞维利亚码头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着滨水区,查看早潮时分瓜达基维尔河上有没有英格兰来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业是否化为乌有?

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不过头顶是一片晴朗的深蓝,旭日照着他晒得黝黑的脸,热度灼人。想起英国阴冷潮湿、乌云密布的天气,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没法适应了。

塞维利亚横跨在一处河湾之上。水湾内侧,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宽阔河滩从水滨向高处延伸至坚实的地面,那里成千上万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挤挤,形成了西班牙第一大城市。

沙滩上到处是人群和牛马。有从船上卸货的,也有驾车来往船上装货的;买卖双方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巴尼放眼瞧着泊靠的船只,细细分辨英语开放的元音和轻柔的辅音。

船舶有种魅力,叫他的灵魂为之欢唱。这辈子他最快乐的日子就数乘船来这儿。虽然饭难吃水难喝,船底臭烘烘的,风暴吓得人肝胆俱裂,他对大海的热爱却没减少半分。海风鼓起船帆,船乘风破浪急速航行,那种感觉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欢女爱。嗯,几乎比得上。

和镇里的房屋一样,水边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一律船头朝内,船尾向外。巴尼对库姆港码头再熟悉不过,再繁忙也不过五条、十条船,而塞维利亚通常有五十条。

巴尼特地早早赶到水滨,其实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鲁兹家。腓力二世国王无休无止地征战,塞维利亚则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属永远供不应求。巴尼母亲运来的金属,卡洛斯通通包揽:门迪普丘陵来的铅制成铅弹,康沃尔矿区产的锡用来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则是铁矿石。不过塞维利亚进口的铁矿和金属也有其他来源,譬如英格兰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从这些船主手里买货。

巴尼停下脚步,望着一艘刚到的船轻巧地泊船入港。这船看着眼熟,巴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只见这艘船约莫一百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这种狭长构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一些船长喜爱。排水量估计在一百吨左右。这是艘三桅船,共五张方形帆,用于借足风力;中桅上另挂了一张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这定然是艘灵便的快船。

他琢磨这说不定是飞鹰号,王桥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随即就听见水手喊话,说的是英语,心里于是有了把握。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一把大胡子的光头小个子蹚着浅滩走上沙滩,巴尼认出此人是乔纳森·格陵兰,常常给培根船长当大副的。

巴尼等乔纳森把船绑好:只见他选了一根深深钉进沙滩的桩子,用绳子一端绑住。在家的时候,乔纳森他们要是路过王桥主教座堂对面的威拉德家,总不愁一两杯酒招待,因为爱丽丝·威拉德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听不厌。巴尼小时候最爱听乔纳森说话,听他讲起非洲、罗刹国还有新大陆,有的地方太阳常年不落,还有的地方积雪千载不化。他讲物价、讲政治,夹杂了阴谋和海盗、叛乱和掠夺。

巴尼最喜欢听乔纳森当上水手的经过。十五岁那年,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在库姆港快乐水手酒馆喝醉了酒,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离海岸两英里,正在去往里斯本的船上。之后整整四个年头,他再没见过英格兰一眼,不过等他重归故土,积蓄已足够买一间房子。他把这段经历当作警世之言,可在小男孩巴尼听来,这是一段了不起的历险,总盼着能给自己遇到。巴尼如今长成了二十岁的男子汉,但还是一想到大海就兴奋。

飞鹰号拴稳了,两个人握手寒暄。乔纳森诧异地笑着说:“你戴了只耳环,像个外国人。这是西班牙的风尚吗?”

“也不是,”巴尼答道,“是土耳其玩意儿。就当是我一时兴起吧。”巴尼戴耳环是为着一点浪漫的意思,也因为能吸引女子侧目。

乔纳森一耸肩:“我这是头一次到塞维利亚。怎么样?”

“我喜欢——烈酒美人俱全。不过先说我家有什么消息?加来到底怎么样了?”

“培根船长捎来了令堂的信。不过没什么新鲜的,都还在等可靠消息。”

巴尼垂头丧气。“要是加来的英国人得到赦免,衣食住行照旧,那到现在信也该捎到了。等的越久,就越说明他们已经被俘,或者更糟糕。”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时只听飞鹰号甲板上有人大喊乔纳森。“我得上船去了。”他说。

“有没有铁矿石给我表亲卡洛斯?”

乔纳森摇头说:“船上都是羊毛。”这时又听见喊他的声音,语气透着不耐烦。“稍后再把信给你。”

“去我们那儿吃饭吧。离水滨最近的城区,能看见冒烟的地方就是。名字叫埃尔阿雷纳尔,就是‘采砂场’,国王的枪炮就是那儿造的。就说找卡洛斯·克鲁兹。”

乔纳森攀着绳索爬回船上,巴尼也就走了。

加来的消息——或者说杳无消息——他并不吃惊,但心情难免抑郁。母亲的大好年华都用来经营家族生意,想到她的心血被人白白窃取,巴尼又气又难过。

他在水滨问了一圈,都没有铁矿石可卖,于是在特里亚纳桥掉头折返,踏上狭窄蜿蜒的小路。此时,各类商贩纷纷出门准备开张,路上熙来攘往。塞维利亚比王桥繁华许多,可气氛却显得阴沉沉的。西班牙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国度,同时又至为保守:法律明文禁止花哨的打扮。富人一身黑衣,穷人穿的是褪了色的棕布衣服。巴尼觉得讽刺:说到极端,天主教和新教倒是不分上下。

在城里赶路,就数这个时候最安全:小偷扒手大白天的一般都在呼呼大睡,等到了下午晚上,大家小酌几杯放松警惕,他们最容易得手。

快到鲁伊斯家了,巴尼放慢脚步。这是间惹人注目的新砖房,宽敞的二楼并排开了四扇大窗。晚些时候,窗前会罩上格栅,身材臃肿、气喘吁吁的佩德罗·鲁伊斯先生坐在窗前,仿佛芦苇地里的蛤蟆,隔着屏障观望过往行人。现在时候尚早,他还没起床,窗户和格栅也都敞开着,让室内通通早晨清冽的空气。

巴尼一抬头,果然如愿以偿:他瞥见鲁伊斯先生十七岁的女儿耶柔玛的倩影。他脚步更慢了,目光没离开她:那白皙的皮肤、浓密卷曲的乌发,最迷人的是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的棕色眸子,上面衬着两道黑眉毛。她对巴尼嫣然一笑,谨慎地摆一摆手。

家境优渥的小姐不该站在窗前,更别说对路过的男子挥手了。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有苦头吃了。可她还是大着胆子,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守在那儿。对她来说,打情骂俏至多只能如此。想到这里,巴尼一阵欣喜。

他经过鲁伊斯家,又倒退着往回走,脸上一直挂着笑。他绊了一跤,险些摔倒,随即做个了鬼脸。她咯咯笑了,抬手掩着朱唇。

巴尼并没有把耶柔玛娶回家的意思。他才二十岁,不想这么早成家立业,就算想,他也不确定耶柔玛就是适合的人选。他只想结识她,趁着四下无人和她肌肤相亲,偷得香吻。可惜西班牙人对女子管得比英国还严;巴尼冲她比一个飞吻,暗想吻到真人大概没什么指望了。

这时就见她扭过头,似乎听到人呼唤,很快她就从窗边走开了。巴尼也只好不情愿地走了。

卡洛斯家离得不远,巴尼的念头由相思转到早饭,过程之快,自己都有几分羞愧。

克鲁兹家的入口立着一道宽阔的拱券,直通到院子里,而院子就是冶炼的场地。院墙边堆放着成堆的铁矿石、煤炭和石灰石,中间用简陋的木板隔开。庭院一角拴着一头牛,炉子立在中央。

卡洛斯的非洲奴隶埃布里马·达博正忙着引火,为第一批冶炼做准备。只见他凸出的黑额头上全是汗珠。巴尼在英格兰也见过非洲人,在库姆港这些港市见得更要多一些,不过他们都是自由之身:英国法律没有限制奴隶的条款。西班牙则不同,塞维利亚的奴隶成千上万,按巴尼估计,占了人口十分之一左右。这些奴隶中有阿拉伯人、北非人、一些美洲土著,再就是和埃布里马一样,来自西非曼丁卡地区。巴尼善于模仿,已经学会了几个曼丁语词。他听见埃布里马跟人打招呼说的是“I be nyaadi?”也就是问您好。

卡洛斯背对着门站着,正在研究新垒好的砖炉。他听人说起一种炼炉,上面加铁矿石和石灰石,底部鼓入空气。三个男人谁也没亲眼见过,趁有空的时候盖了个大概的样子,想试来看看。

巴尼和卡洛斯说西班牙语。“今天水滨买不到铁矿石。”

卡洛斯则一心一意地琢磨新炉子。他搔了搔弯弯的黑胡子。“得想办法把牛套上,好让它拉风箱。”

巴尼皱着眉头说:“我想不出具体法子,不过只要轮子够多,让牲口拉什么都不成问题。”

埃布里马听着两人对话,插嘴说:“用两套鼓风袋。一个充气的时候另一个吹。”

“好主意。”卡洛斯称赞说。

煮饭的炉子也设在院子里,离正房近一些。卡洛斯的奶奶一边搅锅一边呼唤:“孩子们,快洗手去,饭好了。”她是巴尼的姨奶奶,巴尼称她贝琪奶奶,不过塞维利亚人都叫她埃莉萨 [11] 。贝琪奶奶一副古道热肠,生的并不美,脸上长了一只歪歪的大鼻子。她肩背宽阔,手大脚大,已经六十五岁了,年纪不算轻,但身材并未走样,并且精力充沛。巴尼想起在王桥时听奶奶提起:“我那个妹子贝琪年轻的时候是个惹祸精,所以给送到西班牙去啦。”

真想不出。如今的贝琪奶奶谨慎精明,她私下里曾提醒巴尼说,耶柔玛·鲁伊斯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算盘,铁定会挑一个比巴尼有钱得多的女婿。

卡洛斯的母亲难产而死,他是奶奶带大的。他父亲一年前过世,就在巴尼到来的前几天。三个男人住在拱券的一头,屋主贝琪住另一头。

饭桌也摆在院子里。除非天气冷得厉害,不然白天他们就在屋外吃。早饭吃的是洋葱炒蛋、小麦面包,配一壶淡酒。几个男子身强力壮,还要干一天的重体力活,饭量都不小。

埃布里马和他们同吃。换在大户人家,奴隶是决不能和主人同桌的,不过卡洛斯是干力气活的工匠,埃布里马每天同他并肩挥汗劳作。埃布里马从来恭恭敬敬的,毕竟尊卑有别。

巴尼听了埃布里马对新炼炉出的妙点子,很是敬佩,吃饭的时候就问他:“你对冶金很在行啊,是跟卡洛斯的父亲学的?”

“我父亲是个铁匠。”埃布里马答道。

“啊!”卡洛斯也大感诧异,“不知怎的我就没想过非洲人也打铁。”

“不然我们打仗的剑是哪儿来的?”

“也是,那么……你后来怎么成了奴隶?”

“因为和邻邦打仗,我被俘虏了。在我们那儿,俘虏一般都会充作奴隶,给打赢的一方干农活。我的主人死了,他的寡妇把我卖给了阿拉伯的奴隶贩子……后来,赶了很长一程路,我就到了塞维利亚。”

巴尼之前没打听过埃布里马的身世,有很多问题想问。埃布里马想不想家?抑或更愿意待在塞维利亚?他约莫四十岁年纪:沦为奴隶时有多大?可想念亲人?这时,却听埃布里马问:“威拉德先生,恕我斗胆有个疑问。”

“请讲。”

“英格兰有奴隶吗?”

“不算有。”

埃布里马迟疑着问:“这话怎么说,‘不算有’?”

巴尼略一沉吟。“我的故乡王桥有位葡萄牙来的珠宝商人,叫罗德里戈。他买进上好的布料、花边和丝料,钉上珠子,做成头饰、围巾、面纱等小玩意儿。女人抢着买他的货,不少富家太太从英格兰西边大老远地赶过来。”

“他有一个奴隶?”

“他五年前到王桥落脚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马夫,是个叫艾哈迈德的摩洛哥人。艾哈迈德对付牲畜很有一套,一传十、十传百,镇里谁家的马病了,常出钱请他去看。后来罗德里戈听说了,叫艾哈迈德把钱如数交出来,对方不肯,罗德里戈就去值季法庭告他,说艾哈迈德是他的奴隶,钱该归主人,可法官蒂尔伯里判道:‘艾哈迈德没有违反英格兰律法。’罗德里戈输了官司,钱还归艾哈迈德。现如今艾哈迈德有自己的房产,兽医的生意蒸蒸日上。”

“也就是说,英国人可以养奴隶,但要是奴隶离开主人,主人没法抓他回去?”

“一点不错。”

看得出,埃布里马动起了心思。或许他梦想着去到英格兰,重归自由。

这时谈话被打断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马突然紧张起来,一齐瞧着拱券入口。

巴尼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瞧见三个人影。为首的是个宽肩膀的矮个子,衣着华贵,小胡子油腻腻的。他身后左右两侧各跟着一个高个子,隔了一两步的距离,不过衣着普通,应该是下人,要么就是打手。这三个人巴尼都没见过,但他一眼就看出来:都是恶棍。

卡洛斯小心地打招呼,语气不卑不亢:“桑乔·桑切斯,您早。”

“卡洛斯,我的朋友。”桑乔应道。

在巴尼看来,他们可不像朋友。

贝琪奶奶起身招呼:“桑切斯老爷,请坐吧。”说的是客套话,语气却不热络。“我替您备些早饭吧。”

“不必了,多谢,克鲁兹太太,”桑乔说,“来杯酒就可以了。”

他占了贝琪奶奶的位子,两个手下立在一旁。

桑乔先聊起了铅和锡的价格,巴尼于是知道他也是位冶金匠。桑乔随即讲起跟法国的这场仗,又说城里正闹一场哆嗦发热的疫病,不论穷富都被夺了性命。卡洛斯生硬地应答。他们都放下了刀叉。

桑乔总算进入正题。“卡洛斯,你干得不错,”语气高人一等,“令尊过世——愿他的灵魂安息——我当时想你没法靠自己把生意撑下来。不过你那会儿二十一岁,又出了徒,该试一试,但我不看好你能成器。你倒是一鸣惊人。”

卡洛斯一脸警惕。他平平淡淡地客套说:“多谢夸奖。”

“一年之前,我跟你出价一百埃斯库多,想买下你这份生意。”

卡洛斯挺直腰板,摆正双肩,下巴一扬。桑乔伸手替自己开脱:“我知道,价钱是低了些,不过我当时想,没有令尊经营,就值这么多。”

卡洛斯冷冷地说:“根本是看不起人。”

两个打手身子一僵。从“看不起人”到大打出手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桑乔却依然一副老好人模样——巴尼暗想,这倒难为他了。桑乔没有为得罪卡洛斯道歉,反而一副宽宏大量的口气,倒像是卡洛斯轻辱了自己。“你这么想我也不怪你,只是我有两个儿子,我想让他俩各有一份营生。现在我愿意出一千埃斯库多。”他好像怕卡洛斯不会数数似的,又补充说,“这可是原来数目的十倍。”

卡洛斯答道:“还是太低了。”

巴尼第一次开口。他问桑乔:“何不给另一个儿子再起一个炼炉?”

桑乔傲慢地瞧着巴尼,好像终于看见有这么个人,又似乎他不该擅自开口。卡洛斯代桑乔答道:“西班牙大多数行业都由‘公所’管理,有点像英国的会馆,不过要保守些。公所对炼炉的数目有限制。”

桑乔接着说:“这些规矩能确保高水准,淘汰不法从业者。”

巴尼接口:“也保证市价不会被便宜货拉低,是吧。”

卡洛斯提醒说:“巴尼,桑乔是塞维利亚冶金会馆的执事。”

桑乔并不把巴尼放在眼里。“卡洛斯,我的朋友、街坊,问题很简单:叫你出让这爿生意,开价多少?”

卡洛斯摇头说:“不卖。”

桑乔显然想怒斥一句,但他忍住了,挤出一个笑。“我愿意开到一千五埃斯库多。”

“一千五埃斯库多也不卖。”

巴尼瞧见贝琪奶奶一脸警惕。她显然对桑乔有所畏惧,担心卡洛斯开罪他。

卡洛斯也瞧出来了,于是语气和善了一些。“不过承蒙您看顾,多谢好意,桑乔街坊。”礼数尽了,听着却不诚恳。

桑乔揭下面具。“卡洛斯,你会后悔的。”

卡洛斯语气轻蔑。“桑乔,你何出此言?倒像是威胁了。”

桑乔不置可否。“要是生意遭了殃,你准要追悔莫及,不如拿了我的钱。”

“我愿意冒这个险。我得干活了,国王的军需官等着用铁呢。”

桑乔发觉被打发了,气得要命。他站起身。

贝琪奶奶说:“老爷,这酒你还中意吧——是我们最好的酒。”

桑乔才懒得回答区区一个妇人的客套话。他对卡洛斯说:“稍后再聊。”

巴尼瞧出卡洛斯想讽刺一句,但只默默点了点头。

桑乔转身要走,突然瞧见了新炉子。“这是什么?又添了炉子?”

“旧炉子得换了,”卡洛斯也站起来,“有劳您登门造访,桑乔。”

桑乔没动。“我看你的旧炉子好得很。”

“新的造好了,旧的自然会拆掉。我和您一样,对规矩一清二楚。再会吧。”

“新的瞧着奇怪。”桑乔不依不饶。

卡洛斯不再掩饰恼怒。“我对传统式样做了些改进,‘公所’没规定不许吧。”

“后生,别动气,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也只是送客而已。”

对这句无礼之言,桑乔竟然没气得跳脚。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新炉子,瞧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才转身出门。两个打手也跟着走了;这两个人从头到尾没说话。

等桑乔走远了,贝琪奶奶说:“他不是好人,这个敌树不得。”

“我有数。”卡洛斯答道。

当晚,埃布里马和卡洛斯的奶奶同睡。

在三个男人起居的那半边房子,卡洛斯和巴尼睡楼上的床,埃布里马在一层打地铺。这天晚上,埃布里马躺了半小时,听着屋子里寂然无声,这才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来到埃莉萨住的那一边。他钻进被窝,两个人亲热一番。

她是个又老又丑的白种妇人,不过四下漆黑,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最重要的是她对埃布里马一向照顾有加。他并不爱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不过满足她的要求并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埃莉萨睡着了,埃布里马躺在她身边,回忆起两人关系的开始。

十年前,他被装上奴隶船,运到塞维利亚,卖给了卡洛斯的父亲。他无依无靠,又思念家乡,只觉得万念俱灰。一天主日,大家都去了教堂,卡洛斯的奶奶——巴尼管她叫贝琪奶奶,埃布里马则叫她埃莉萨——撞见他一个人啜泣。出乎意料,她吻着他的眼泪,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脯前。他渴望关怀,于是如饥似渴地向她示好。

他随即发觉埃莉萨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甩掉他,但他不行。不过话说回来,能拥在怀中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十年来,他过着背井离乡的孤独生活,从她那里得到了安慰。

她扯起鼾声,他于是溜回自己的床上。

每天晚上入睡前,埃布里马都要想一想自由。他畅想自己有一处房产,家中有妻子,兴许还有几个儿女。他口袋里装着劳作换来的钱,身上的衣服是自己挑中买下的,而不是旁人穿过不要的旧衣服。他随心所欲地出门,尽兴了再回家,不会为此挨鞭子。他总盼望入睡后梦到这样的日子,偶尔会如愿。

他睡了几个时辰,天一亮就醒了。这天是主日。上午他要和卡洛斯去教堂,晚上要去一个获得自由的非洲奴隶开的酒馆,拿自己那一点点赏钱赌上几把。但此时此刻,他有一份秘密的义务要履行。他穿好衣服,出了门。

他从北门出了城,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天越来越亮。走了一个小时,他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段河边长着一片小树林,他从前来过。他开始行水礼。

从来没人发现过他,不过就算发现也无所谓,他看上去不过是在沐浴而已。

埃布里马不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他只是做做样子,为了日子好过些;他在西班牙领洗,归入基督教,但他并没有被蒙蔽。欧洲人不知道,神其实无处不在:海鸥、西风、橘子树,其中最伟大的当数河神:埃布里马之所以晓得,是因为他长大的村子就临着一条河。虽然不是同一条河,他也不知道这儿离出生地隔了几千英里,但神明依旧。

他低声吟诵神圣的祷词,身子没入水中,感到宁静渗入灵魂,于是让回忆从内心深处浮现。他想起父亲,一个精壮的男子汉,棕皮肤上留着一道道黑色的烧伤疤痕,那是烊金烫伤留下的。他记起母亲,裸着上身在菜地里除草。还有姐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是他的外甥,可他没机会看那孩子长大成人了。对埃布里马如今讨生计的这个城市,他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但他们崇拜同一个神。

河神安抚了他的忧伤。礼成之时,神赐给他最后一份恩典:力量。埃布里马走回岸上,水从皮肤上滴落,他看见日头升起来了,于是心里知道,不会很久了,他能忍下去。

主日这天,巴尼和卡洛斯、贝琪奶奶还有埃布里马一起去了教堂。巴尼觉着他们一群人显得与众不同。卡洛斯是一家之主,虽然大胡子、宽肩膀,但到底嫌年轻了些。贝琪奶奶不年轻,但也不显老:她头发灰白,身材却没有走样。埃布里马穿着卡洛斯不要的旧衣服,但走起路来挺胸抬头,竟然有几分盛装去瞻礼的模样。至于自己呢,一副红胡子,威拉德家典型的金棕色眼珠,耳环足以吸引诧异的目光,更引得年轻女子频频侧目——这也是他戴耳环的初衷。

塞维利亚主教座堂比王桥的还要宏伟,彰显出西班牙教廷的傲人财富。中殿高大非凡,两侧各有两条侧廊,还有两排小圣堂,整个教堂看起来像是方形的,足以轻松装下城里的任何一间教堂。主祭台前聚了一千名教众,但看上去却微不足道,众人应答祷告文的声音消散在空旷的穹顶。祭坛上方装饰着巨幅镀金群雕,自七十五年前开始,至今还没能完成。

望弥撒既能荡涤灵魂,也是有用的社交场合。人人都来参加,特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人平时见不到,在这里可以趁机说上话。体面的姑娘甚至可以和单身男子搭话,而不会累及名誉,不过姑娘的父母也在紧紧盯着。

卡洛斯穿了件镶毛领的新外套,他跟巴尼透露,今天打算向意中人瓦伦蒂娜·比利亚韦德的父亲提亲。他已经拖了一年,知道全镇的生意人都在观望他如何打理父亲的生意,现在他自忖时机成熟。桑乔前一天登门,证明大家认可他的业绩,并且至少有一个人乐意接手。现在向瓦伦蒂娜提亲正是时候。要是她答允,他除了能娶到心中所爱,也和塞维利亚的上流人物结了亲戚,省得桑乔这种人虎视眈眈。

一行人刚迈进教堂高大的西门,迎面就遇见比利亚韦德一家。卡洛斯对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深鞠一躬,接着冲瓦伦蒂娜露出热切的微笑。巴尼瞧见这位小姐皮肤白里透粉,一头金发,不似西班牙女郎,更像英国人。卡洛斯偷偷告诉巴尼,等他们成了亲,他要为太太盖一座高大凉爽的新居,院子里有喷泉,花园里绿树成荫,不让太阳晒到她花瓣一般的脸颊。

瓦伦蒂娜也对巴尼露出愉悦的微笑。父亲、长兄和母亲把她看得死死的,不过她对卡洛斯流露出喜悦之情,这倒没办法阻止。

巴尼也有意中人要去讨好。他放眼四周,瞧见了佩德罗·鲁伊斯和女儿耶柔玛;家中女主人已经过世。他挤开会众,对佩德罗鞠躬行礼,对方正气喘吁吁,虽然从他家到教堂没有几步路。佩德罗是个学者,他跟巴尼讨论地球有否可能绕太阳转动,而不是太阳绕地球转动。

比起他的学问,巴尼更关心他的女儿。他把一百支蜡烛的笑容投向耶柔玛;对方也报以微笑。

他开口说:“我看见主礼的是令尊的朋友罗梅罗总执事。”罗梅罗最近步步高升,据说是腓力国王的心腹。巴尼知道罗梅罗是鲁伊斯家的常客。

“父亲爱和他争论神学问题,”耶柔玛说着,面露厌恶之色,压低声音说,“他对我纠缠不休。”

“罗梅罗?”巴尼警惕地望向佩德罗,不过对方正和一个邻居行礼,目光暂时从女儿身上移开了。“纠缠不休,什么意思?”

“他说盼着我嫁人以后做我的朋友,还伸手摸我脖子。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巴尼暗想,这位总执事显然是对耶柔玛动了邪念,但可以理解:巴尼也动了同样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这话还是不说为妙,只附和说:“真叫人倒胃口。色心未戒的神父。”

他突然瞧见石屏栏后有个人影,只见他白袍黑氅,是多明我会的修士。这是要讲道了。巴尼不认得这位神父,只见他高高瘦瘦,脸颊苍白,一头蓬乱浓密的直发;看样子约莫三十岁,这个年纪一般不够资格在主教座堂布道。之前祷告的时候巴尼就注意到他了,他似乎沉浸在神圣的神魂超拔之中,激动地吟诵拉丁祷文,双眼闭合,苍白的脸孔扬起向天;相比之下,剩下大部分司铎就像在履行乏味的苦差事。巴尼问:“那人是谁?”

佩德罗这会儿已经把注意力重新投在女儿的追求者身上。他答道:“阿朗索神父,新来的宗教裁判官。”

卡洛斯、埃布里马和贝琪奶奶也聚到巴尼身边,大家都往前凑,想仔细瞧瞧这位传道员。

阿朗索开始布道,首先提及入冬以来夺走百余人性命的哆嗦热病。他宣布,这是天主的惩罚,塞维利亚人须吸取教训,扪心自问。他们究竟犯下何等严重的罪孽,令天主如此动怒?

答案是他们容忍身边的外邦人。这个年轻神父历数异教徒的亵渎之举,越发激动。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仿佛是污秽之言。

可他说的能是谁呢?西班牙历史巴尼是了解的。1492年,费尔南德和伊莎贝拉两位“天主教君主”向西班牙犹太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信基督教,要么滚出国门。之后,穆斯林也遭到同样的粗暴对待。国内的犹太会堂和清真寺通通改为基督堂。巴尼没见过西班牙有新教徒——据他所知。

他把这通布道当作夸夸其谈,但贝琪奶奶却忧心忡忡。她低声说:“要糟糕了。”

卡洛斯接口问:“怎么会?塞维利亚又没有异教徒。”

“既然开始搜捕女巫,那必然得找出几个女巫。”

“可根本没有异教徒,他上哪儿找去?”

“你瞧瞧四周,他一准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

“埃布里马明明是基督徒!”卡洛斯愤愤然。

“他们会说他重归原来的宗教,那就是叛教之罪,比从来没归入基督教恶劣多了。”

巴尼暗想贝琪奶奶大概猜中了:不管事实如何,就凭埃布里马的黑皮肤,他就是现成的靶子。

贝琪奶奶又冲耶柔玛父女的方向一点头:“佩德罗·鲁伊斯家里有伊拉斯谟的书,还常常跟罗梅罗总执事争论教义。”

卡洛斯答道:“可佩德罗和埃布里马都来了,来望弥撒!”

“阿朗索偏说他们日落之后关紧门窗,做异教礼拜。”

“可阿朗索总得有凭有据吧?”

“他们会认罪。”

卡洛斯大惑不解。“凭什么要认?”

“换了你也要认的:被剥光衣服,用绳子绑住,绳子慢慢收紧,最后勒破皮肤,肉都给勒下来——”

“别说了,我懂了。”卡洛斯打个哆嗦。

巴尼好奇起来。贝琪奶奶怎么知道宗教裁判所的酷刑?

阿朗索讲到激动处,呼吁人人加入这场新十字军东征,铲除他们中间的不信者。布道完毕,圣餐开始了。巴尼瞧着会众的脸色,他们似乎都被布道惹得心神不宁。大家都是忠诚的天主教徒,但只想过太平日子,不希望什么东征。和贝琪奶奶一样,人人看出山雨欲来。

仪式结束后,圣职人员鱼贯退出中殿。卡洛斯对巴尼说:“我要去找比利亚韦德,我琢磨需要有个朋友壮胆。”

巴尼欣然答允,跟在他身后。卡洛斯走到弗朗西斯科面前一鞠躬。“先生,可否打扰一下,我有件要紧事找你商量?”

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和贝琪奶奶年纪相仿,瓦伦蒂娜是他跟第二任太太生的。他处世圆滑、自视甚高,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和善地微笑:“请讲。”

巴尼看出瓦伦蒂娜一脸腼腆。做父亲的还蒙在鼓里,但她已经猜到了。

卡洛斯说:“先父过世有一年了。”

巴尼以为弗朗西斯科会喃喃道一句“愿他的灵魂安息”。听人提起过世的亲人,这是习惯性的礼节,但出乎意料,弗朗西斯科一语不发。

卡洛斯接着说:“我那间作坊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这是有目共睹的。”

“可喜可贺。”

“多谢。”

“小卡洛斯,你想说什么?”

“我二十二岁,身体康健,收入牢靠,想结婚了。我会和妻子和睦相处,让她衣食无忧。”

“我相信。所以……”

“我不胜惶恐,请您许我去府上拜会,期望博得您女儿瓦伦蒂娜的垂青。”

瓦伦蒂娜脸泛红云。她哥哥闷哼一声,似乎气愤不过。

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立即态度大变。“绝不可能。”语气之决绝,着实出乎意料。

卡洛斯惊诧不已,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好大的胆子,”弗朗西斯科接着说,“我女儿!”

卡洛斯回过神来。“可……敢问为什么?”

巴尼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弗朗西斯科没有理由自认高人一等。他是个香水商,这个行当兴许是比冶金高雅几分,但还不是自己制造并售卖,和卡洛斯没两样。他又不是贵族。

弗朗西斯科迟疑着说:“你血种不纯。”

卡洛斯大惑不解。“因为我祖母是英国人?荒唐。”

那位兄长怒喝:“说话当心点。”

弗朗西斯科说:“我不必站在这儿听人骂我荒唐。”

巴尼瞧出瓦伦蒂娜一脸焦灼,显然她也没料到父亲会愤然拒绝。

卡洛斯不知所措:“等一下。”

弗朗西斯科态度坚决。“咱们谈完了。”他说着就转过身,拉起女儿的胳膊,朝西门走去;母子俩跟在后面。巴尼知道没必要追上去,不然出丑的是卡洛斯。

卡洛斯又悲又气。虽然血种不纯这句侮辱无理可笑,但还是一样伤人。在西班牙,“不纯”一般指犹太人和穆斯林,巴尼还没听过祖籍英国的人被冠上这个帽子,不过说到势利眼,那也没什么道理好讲。

埃布里马和贝琪奶奶也围过来。贝琪奶奶立刻瞧出卡洛斯神色异样,狐疑地望向巴尼。巴尼喃喃地说:“瓦伦蒂娜的父亲一口回绝。”

“该死。”贝琪奶奶叹道。

她同样气愤,但看不出诧异。巴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早料到了。

埃布里马同情卡洛斯的遭遇,想做点什么让他振作起来。到家之后,他提议试试新炼炉。他这样想:择日不如撞日,况且说不定能叫卡洛斯忘了被拒之辱。基督徒不得在主日做工或经营买卖,这是自然的,不过这也算不得做工,不过是试验罢了。

卡洛斯觉得这点子不错。他动手引炉子,埃布里马把几个人琢磨出来的挽具给牛套上,巴尼负责混合碎铁矿石和石灰石。

风箱有点毛病,几个人只好琢磨新法子,好让牛鼓动风箱。贝琪奶奶本打算准备一餐丰盛的主日午餐,见状只有作罢,端上了牛奶和腌猪肉,三个男人站着吃了。等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炭火借着一对风箱烧得灼烫,埃布里马动手填铁矿石和石灰石。

起先什么动静也没有。牛不紧不慢地兜圈子,风箱一呼一吸,烟囱烧得火烫,几个人静静等待。

卡洛斯听两个人讲过这个炼铁的法子,一个是诺曼底来的法国人,还有一个是瓦隆来的尼德兰人;巴尼在英国时也听一个苏塞克斯人提起过。这三个人都言之凿凿,说这样炼铁比普通法子快上一倍。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够叫人激动了。听说熔铁要从炉子底部涌出,巴尼便垒好了石槽,连着院子地上挖好的铸模,让铁浆直接流进去。可惜没人画得出炉子的草图,所以大家只好靠猜的了。

还是没见到铁。埃布里马不禁琢磨是哪儿不对。兴许该把烟囱垒高点儿。他觉得关键是温度得上去。或者该用木炭,烧起来比煤炭热,不过全国的木材都要留着给国王造船,价格不菲。

有效果了。只见半月形的熔铁从炼炉的排口涌出来,缓缓流进石槽。先是迟疑不定的一段,随即变成徐徐的一股,接着喷涌不断。三个男人齐声欢呼。埃莉萨闻声过来查看。

烊金起先颜色发红,转瞬就变成灰色。埃布里马仔细观察,觉得炼出来的是生铁,还得精炼成熟铁,不过这不成问题。铁上面还蒙着一层东西,看着像熔玻璃,是炉渣无疑,得另想办法分离掉。

出铁的确快。熔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拧开了龙头似的。只须不断从上端添煤、铁矿石和石灰石,就有流动的财富从另一端汩汩而出。

三个人相互祝贺,埃莉萨端来一瓶酒。他们端着酒杯,一边啜饮,一边高兴地注视熔铁凝固。卡洛斯恢复了些神采,提亲被拒的失望一扫而光。也许他会拣这个欢庆的时刻宣布埃布里马自由了。

片刻之后,只听卡洛斯说:“埃布里马,添炉子吧。”

埃布里马放下酒杯,答道:“这就来。”

新炼炉叫卡洛斯大获成功,但不是人人都高兴得起来。

炼炉每天从日出烧到日落,从周一到周六。卡洛斯专心炼铁,把生铁卖给精炼作坊,免得自己麻烦;铁矿石耗费见长,巴尼就负责寻找卖家。

军需官甚是满意。他时时为武器不足而犯难:眼下正同法意两国交战,海上要对付苏丹舰队,还要防御美洲海盗的盖伦船。塞维利亚的锻造铺和作坊供不应求,公所又严禁扩大产量,军需官只好依赖异邦弥补不足——美洲掠来的银子眨眼就用光了,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出铁如此之快,叫他兴奋不已。

不过塞维利亚别的铁匠可没这么兴高采烈。卡洛斯的收入是他们的两倍,这一点他们都瞧在眼里。定然有条规矩禁止这种做法吧?桑乔·桑切斯正式向“公所”投诉,执事会须得定夺。

巴尼忧心忡忡,但卡洛斯不以为然,说“公所”不可能跟军需官唱对台戏。

之后阿朗索神父找上门来了。

他们正在院子里做工,就见到阿朗索大步跨进门,几位年轻司铎簇拥在他身后。卡洛斯倚着铲子,直视这位宗教裁判官,一派镇定自若,但巴尼看得出他心中忐忑。贝琪奶奶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双大手叉在腰间,站定了,准备对付阿朗索。

他们凭什么给卡洛斯冠上异端罪的帽子?巴尼想不明白。可要不是为这个,阿朗索又来干什么?

阿朗索不急着开口,先不紧不慢地环顾院子,他扬着窄窄的尖鼻子,像一只猛禽。他的目光落在埃布里马身上,这才开口:“那个黑人是不是穆斯林?”

埃布里马自己答道:“神父,我出生的村子没有听见过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从没有人提过穆斯林先知之名。我是个愚昧无知的外邦人,祖祖辈辈如此。但在漫漫旅途中,天主之手指引我,我在塞维利亚领悟真道,就在主教座堂领洗,归入基督教,为此我每天都在祷告中感谢天父。”

这番话恳切可信,巴尼猜测埃布里马不是第一次说了。

可阿朗索却不满足。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在主日做工?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穆斯林的圣日是周五?”

卡洛斯答道:“主日并没人做工,每周五我们都劳作一整天。”

“我在主教座堂初次布道的那个主日,有人看见你们引了炉子。”

巴尼暗暗赌咒。他们被人瞧见了。他查看周围的房舍:无数扇窗子都对着院子。该是某个邻居告发的——也很可能是哪个眼红的冶金匠,甚至说不定就是桑乔。

卡洛斯答道:“但我们不是在做工,只是试验罢了。”

这个解释就连巴尼听着都觉着牵强。

卡洛斯慌忙解释:“神父,您看,这种炉子是从烟囱底部鼓风——”

阿朗索打断他:“你的炉子我一清二楚。”

贝琪奶奶这时开口了。“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对炉子一清二楚呢?兴许是从我孙儿同行的对手那儿听来的?神父,是谁向您说他的坏话?”

看阿朗索的神色,巴尼知道贝琪奶奶料中了。阿朗索没有作答,而是发起攻势。“老妇人,你生在信奉新教的英格兰。”

“这话不对,”贝琪奶奶底气十足,“我出生的时候,在位的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亨利七世国王。他那个新教徒儿子亨利八世还在尿床,我们一家就离开了英格兰,把我带到塞维利亚。我再就没回去过。”

阿朗索把目光投向巴尼。巴尼心下惧怕,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人掌握着生杀大权。只听阿朗索说:“你自然不同,你一定从小就被教养成新教徒。”

巴尼的西班牙语还没流利到跟人争辩神学,于是就事论事地答道:“英格兰不再信奉新教,我也不是新教徒。神父,您可以把这里搜个遍,绝没有查禁的书籍,没有异教文章,也没有穆斯林的礼拜毯。我床头挂的是十字苦像,墙上的画像是列日的圣于贝尔,冶金匠的主保圣人。圣于贝尔曾经——”

“圣于贝尔的事迹我清楚。”有什么事他阿朗索不知道,还要别人来教?他显然受了冒犯。不过,他的指控通通没有落实,巴尼以为他大概要泄气了。他手头的消息不过是有人在主日做事,至于是不是做工却不能肯定;钻这个空子的人,全塞维利亚自然不只有卡洛斯一家。只听阿朗索说:“但愿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掺假。否则你们的下场就和佩德罗·鲁伊斯一样。”

他转身要走,但巴尼还没听说耶柔玛和她父亲出了什么事,忍不住问:“佩德罗·鲁伊斯怎么了?”

阿朗索瞧他惊疑不定,面露得色。“他被捕了。我在他家里搜出一本西班牙文《旧约》,这是违法的;另外,还有一本异教的《基督教要义》,是罪恶之城日内瓦那个鼓吹新教的约翰·加尔文写的。依照常法,佩德罗·鲁伊斯的全部财产已经被宗教裁判所没收。”

卡洛斯听了并不吃惊,这么看来阿朗索那句“常法”并非胡说。巴尼却震惊不已。“全部财产?那他女儿可怎么活?”

“凭主施恩,众生皆如此。”阿朗索转身走了,几个随行跟在身后。

卡洛斯似乎松了口气。“耶柔玛的父亲出了事,我很难过。不过我看咱们没让阿朗索得逞。”

贝琪奶奶却说:“别这么笃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你祖父、我的亡夫了?”

“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呢。”

“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本是个穆斯林。”

三个男人一齐诧异地望着她。卡洛斯难以置信地问:“你的丈夫是个穆斯林?”

“不错,他本来是。”

“我爷爷,何塞·阿拉诺·克鲁兹?”

“他本名是优素福·哈利勒。”

“你怎么会嫁给一个穆斯林?”

“当年西班牙驱逐穆斯林,他决定留下来,归入基督教。他学习教义,并以成人的身份领洗,和埃布里马一样,何塞是他新取的教名。为了表示诚心入教,他决定娶基督徒做妻子,也就是我。我那时十三岁。”

巴尼问:“和基督徒结合的穆斯林很多吗?”

“不多。他们一般只和自己人谈婚论嫁,即便改教之后也是。我的何塞与众不同。”

卡洛斯好奇奶奶的感情经历。“你当时知道他从小是穆斯林吗?”

“起先不知道。他从马德里移居到这里,这件事没跟任何人提过。不过常常有人从马德里过来,总有人知道他原本是个穆斯林,那往后事情就瞒不住了,不过我们尽量不声张。”

巴尼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你才十三岁?你爱他吗?”

“我对他又爱又敬。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而他相貌堂堂,性格又温柔、善良、体贴。那真是天国的日子。”贝琪奶妈聊起了心事。

卡洛斯又说:“后来爷爷过世……”

“我恨不得跟他去了。他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绝不想再嫁。”她一耸肩,“孩子们需要照料,我整天忙里忙外,没空心碎而死。然后还有你,卡洛斯,才出生就没了娘。”

巴尼有种直觉,贝琪奶奶虽然有问必答,但好像有什么话藏着没说。她绝不想再嫁——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卡洛斯猛然醒悟。“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许我娶他女儿,就是这个原因?”

“不错。你奶奶是英国人,他并不在乎,他说‘不纯’,指的是你那个穆斯林爷爷。”

“该死。”

“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他。看样子阿朗索也知道优素福·哈利勒的事,今天上门不过是个开头,相信我,他还会来的。”

阿朗索走后,巴尼赶去鲁伊斯家打听耶柔玛的情况。

应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是北非人,显然是个奴隶。巴尼瞧她生的应该很美,只是现在肿着脸,愁的满眼血丝。他大声说:“我要见耶柔玛。”女人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招手请他跟上,引他去了屋后厨房。

他本以为会见到厨子和一两个女佣准备饭菜,可厨房冷清清的。他回想起阿朗索说宗教裁判所例行公事没收嫌犯的财产,却没想到下手如此迅速。佩德罗的仆婢已经尽数被打发了,至于奴隶,应该会卖掉,她就是为这个才痛哭的吧。

只听女奴说:“我叫法拉。”

巴尼不耐烦:“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耶柔玛在哪儿?”

“小声些。耶柔玛在楼上,罗梅罗总执事来看她了。”

“我不管,我有话跟她说。”巴尼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求您别去。要是罗梅罗见到,会惹上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我去把耶柔玛叫过来。就说邻居妇人来了,非见她不可。”

巴尼略一迟疑,接着点头答应,法拉就出去了。

他环顾四周。刀锅壶盘,什么都没有,屋子被扫荡一空。宗教裁判所连人家的餐具都卖?

等了几分钟,就见耶柔玛来了。她样子大变,不像十七岁,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那张动人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如同面具,眼睛失了神采,橄榄色的皮肤好像灰蒙蒙的,纤细苗条的身子一直哆嗦,像在发烧。看得出,她在拼尽力气掩饰悲愤。

巴尼朝她走去,想拥抱她,但耶柔玛向后退去,并伸出手,像要把他推开。

巴尼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问:“情况如何?”

“我走投无路,”她答道,“父亲入狱,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令尊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不得联系家人,不得联系任何人。他身子不好,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你也见过。他们很可能要——”她说不下去了,垂头望着地面,接着深吸一口气,很快镇定下来。“很可能要对他用水刑。”

巴尼听人说过。施刑的时候会把犯人的鼻孔堵住,令他无法用鼻子呼吸,然后强迫他张开嘴,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灌水。犯人吞下水后,肺中胀满,疼痛难忍,吸入气管的水会叫他窒息。

“他会没命的。”巴尼惊恐莫名。

“他们已经没收了他全部的积蓄和家当。”

“那你有什么打算?”

“罗梅罗总执事请我去他家里。”

巴尼大惑不解。事发仓促,他同时有好几个疑问。他问:“给他做什么?”

“我们刚刚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希望我替他收拾衣衫,包括定制和取放法衣、看着洗衣妇。”她谈起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情绪显然没那么激动。

“不要去,”巴尼说,“跟我走。”

这话是冲口而出,完全不经头脑,她也知道。“去哪儿?我又没法跟三个男子同住。你们的祖母自然没有顾忌。”

“我在英格兰有个家。”

她摇头说:“我对你的家一无所知。对你都几乎一无所知。况且我也不懂英语。”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也许,倘若没发生这件事,你会向我献殷勤,向我父亲提亲,也许,我会嫁给你,跟着学说英语……谁知道呢?我承认这样想过,可要我跟你私奔,去一个陌生的国度?行不通。”

巴尼发觉她比自己理智多了,可还是忍不住说:“罗梅罗是要你给他当见不得光的情妇。”

耶柔玛定睛望着巴尼。巴尼瞧出,她那双大眼睛里透着一股冷意,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他不禁想起贝琪奶奶说过:“耶柔玛·鲁伊斯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算盘。”可总该有个限度吧?只听耶柔玛反问:“倘若是呢?”

巴尼目瞪口呆。“这话你竟然也说得出?”

“我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反反复复在想这件事。除此之外,我走投无路。你也知道无家可归的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

“沦为妓女。”

她并不为所动。“所以我有三条路,要么跟你逃到未知的地方,要么在街上卖身,要么住进一个堕落但富有的神父家,坐一个见不得人的位子。”

“你想过没有?”巴尼试探地说,“或许揭发你父亲的人正是罗梅罗,目的就是逼你就范?”

“是他无疑。”

巴尼又一次大惊失色。她处处比他想得远。

只听她说:“几个月前我就知道,罗梅罗想收我做情妇。我本以为最悲惨的命运不过如此,现在看来,却是我求之不得的最好出路。”

“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愿意答应,睡在他的床上,一切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她棕色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那是仇恨的光,像烧沸的酸液。“绝不。我可以逢场作戏,但总有一天,他会受制于我。等到那一天,我要报仇雪恨。”

新炼炉建成,埃布里马的功劳不亚于另外两位,他暗暗希望卡洛斯会还自己自由,以示感激。可炉子一天天、一周周烧下去,他的希望渐渐渺茫,这才明白卡洛斯根本没动过这个念头。埃布里马把冷却的生铁锭搬到平板推车上,横竖交错着叠放,免得运送路上晃动,这期间他就一直琢磨接下来怎么是好。

他本盼着卡洛斯自然而然地提出来,可既然无望,那他只好自己开口。他不喜欢求人:“恳请”就意味着他配不起——但他配得起,对此他底气十足。

兴许该拉上埃莉萨替自己说话。她对他有情,以他的利益为重,对此他有把握;至于她这份情是不是深厚到还他自由?日后她晚上要同他欢爱,他也许不会招之即来呢。

思来想去,他打定主意:和卡洛斯开口前,还是跟她商量为妙。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她站在哪一边心里有数。

那什么时候跟她说呢?云雨之后?还是趁之前说好,那时她欲火焚身。他暗暗点头。就在这个当口儿,恶徒冲了进来。

总共有六个人,个个提着棍棒和锤头。他们一语不发,扬起棍棒,冲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劈头就打。“干什么?”埃布里马喊道,“你们想干什么?”他们并不理会。埃布里马抬手护着自己,手上着了重重的一下,紧接着脑袋也挨了一棍,瘫倒在地。

打他的恶人又去追卡洛斯,卡洛斯正往院子另一头跑。埃布里马怔怔地瞧着,头上这一下让他昏昏沉沉。只见卡洛斯抓起一把铁锹,铲进炉子里流出的烊金,冲几个袭击者扬去。其中两个疼得大叫。

虽然寡不敌众,埃布里马却一时以为他跟卡洛斯两个没准能占上风;可卡洛斯第二铲子还没下去,就被两个歹徒打倒在地。

他们着手破坏新炼炉,挥起铁头大锤狠命砸下去。埃布里马看见心血遭破坏,拼着劲儿站起来,冲袭击者奔过去,一边大喊:“休想——你们不能这么做!”他推开一个暴徒,任他跌倒在地,又死死拽开另一个,想保护他的宝贝。左手使不上力,他只剩一只右手,好在力气大。眼见索命的锤子砸下来,他只好向后退。

拼了命也要保护这炉子。他操起一只木铲,又冲他们奔去。他一铲砸中一个恶棍的脑袋,紧接着背后挨了一下,正中右肩,他手一软,掉了木铲。他急忙转身,闪过接下来的一击。

一根棍棒就要挥落,他不住后退,同时眼角的余光扫见炉子已被砸烂了。烧红的煤块和滚烫的矿石滚落一地。牛受了惊吓,粗声粗气地叫唤,动静叫人心酸。

埃莉萨从屋子里奔出来,冲几个恶徒尖叫:“放开他们!滚出去!”袭击者见是个老太婆,放声大笑,刚才被埃布里马推倒的那个人爬起来,把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举在半空。这人又高又壮——六个人都是——她怎么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两个男人坐在卡洛斯身上,一个按住埃莉萨,一个看着埃布里马,剩下的两个又挥起锤头,风箱被砸坏了——那是埃布里马、卡洛斯和巴尼三个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埃布里马直想哭。

炉子和风箱都被砸毁了,其中一人抽出一把长匕首,去割那牛的咽喉。这费了一点工夫:那畜生的脖子肌肉雄健,那人只好用刀刃锯进肉里。牛挣扎着要摆脱砸烂的风箱。那人一刀割开了静脉。风箱立刻不动了;血从伤口喷出来,像一股喷泉。牛缓缓倒地。

六个男人来如疾风,去亦如闪电。

巴尼浑浑噩噩地出了鲁伊斯家,感叹耶柔玛竟变得如此精于算计。抑或她一向有股子狠劲,只是他没瞧出来。又或者人经历了可怕的变故是会变的——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一无所知。谁知道呢:说不定河水大涨,把整个城市都淹了。

他机械地挪动双腿,一进卡洛斯家,再次大惊失色:卡洛斯和埃布里马被人打了。

院子里,卡洛斯坐在椅子上,任贝琪奶奶替他包扎伤口。他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红肿,还弯着腰,好像腹痛难忍。埃布里马躺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另一边腋窝,头上的绷带血迹斑斑。

两人身后是新炼炉的残骸。炉子废了,变作一地碎砖。风箱成了一摊乱糟糟的绳子和柴火。牛倒在血泊中,断了气。巴尼恍惚中想,牛的血可真多啊。

贝琪奶奶正拿蘸了酒的布条替卡洛斯擦拭脸上的伤。见他回来,她站直身子,嫌恶地把脏布往地上一扔,说道:“我有话说。”巴尼这才看出她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他抢先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些蠢问题,”她不耐烦,“出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我问是谁干的?”

“那几个人我们都没见过,差不多能肯定,都不是塞维利亚本地人。你该问的是,他们是谁找来的,答案是桑乔·桑切斯。就是他煽风点火,让大家眼红卡洛斯,想接收生意的人也是他。我打包票,就是他跟阿朗索打小报告,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还在主日做工。”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卡洛斯边站起身边答:“咱们拱手认输。”

“你的意思是?”

“咱们能斗过桑乔,也能斗过阿朗索,但两个一起,咱们不是对手。”卡洛斯走到埃布里马身边,握住他的右手,拉他站起来;埃布里马左臂显然受了伤。“我答应卖给他。”

贝琪奶奶却说:“事已至此,怕也未必太平。”

卡洛斯一惊:“这怎么讲?”

“桑乔遂了心愿会罢手,但阿朗索可不会。他一定要抓个活人做祭品,不然就等于承认自己做错了。他既然说你有罪,那就一定要惩罚你。”

巴尼说:“我刚去见了耶柔玛,她说他们会对他父亲动水刑,要是轮到咱们头上,咱们通通都要认罪的。”

贝琪奶奶说:“巴尼说得不错。”

卡洛斯问:“那还能怎么办?”

贝琪奶奶叹口气说:“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今天就走。”

巴尼大吃一惊,但也知道她说的在理。阿朗索随时可能派人来拿人,那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了。他忐忑地望向连到院子的拱券入口,只怕他们已经立在那儿了。没有人,暂时还没有。

今天走得掉吗?兴许——倘若有船趁下午的晚潮起航,倘若船上缺人手。至于去哪儿,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巴尼抬头瞧瞧日头,已经过了晌午。“要是真这么打算,那就耽搁不得。”

虽然情况危急,一想到出海,他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埃布里马第一次开口:“不走的话,咱们必死无疑。我是首当其冲。”

巴尼问道:“贝琪奶奶,那你呢?”

“我这把岁数,赶不得远路。况且他们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妇道人家。”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个妯娌住在卡蒙娜。”巴尼想起夏天里她曾去那儿走亲戚,住了几个星期。“走去卡蒙娜,一上午就到了。就算阿朗索打听出我在哪儿,估计也懒得找我麻烦。”

卡洛斯打定主意。“巴尼、埃布里马,去屋里拿上要带的东西,然后回来集合,数一百个数。”

他们的东西都不多。巴尼拿上小钱袋子,塞在腰间衬衣下。他蹬上最结实的那双靴子,披上厚斗篷。他没有剑:长柄剑沉手,是沙场上用的,能刺穿敌人盔甲上的薄弱部位,但近身打斗不方便转圜。巴尼把两英尺长的西班牙匕首收在鞘中,这是把弧形柄、钢质的双刃匕首。街头打斗中,要夺人性命,这种匕首比剑管用。

几个人聚在院子里。卡洛斯穿了那件毛领子的新外衣,底下佩了剑。贝琪奶奶啜泣不止,卡洛斯跟她拥抱作别,巴尼吻了吻她的脸。

这时贝琪奶奶对埃布里马说:“再吻我一次,我的爱人。”

埃布里马伸手拥抱她。

巴尼皱起眉头,卡洛斯惊叹:“喂——”

贝琪奶奶热烈地亲吻埃布里马,手埋在他的黑发里;卡洛斯和巴尼目瞪口呆。吻毕,只听她说:“我爱你,埃布里马。我不想你走,但我不能让你留下,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室。”

埃布里马答道:“谢谢你,埃莉萨,你对我这么好。”

两个人再次拥吻,之后贝琪奶奶一扭身,奔回屋子里。

巴尼心里全是问号:搞什么鬼?

卡洛斯满脸不可思议,可现在没时间发问。“走吧。”他催促。

“慢着,”巴尼亮出匕首,“要是路上遇见阿朗索的手下,我不会让他们活捉回去。”

“我也不会。”卡洛斯碰了碰剑柄。

埃布里马掀开斗篷,只见他腰带间插了一把铁头锤子。

三个人迈出家门,向码头出发。

他们时刻提防阿朗索的手下,不过离家越来越远,危险也渐渐消失。纵然如此,一路上他们引得人人侧目,巴尼才想到几个人模样狰狞,卡洛斯和埃布里马鼻青脸肿,伤口还在流血。

走了一会儿,卡洛斯问埃布里马:“我奶奶?”

埃布里马镇定自若。“奴隶总是要陪主人睡觉的。你准知道的。”

巴尼插嘴说:“我就不知道。”

“我们在集市聊天,差不多每个人都是主人的娼妓。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不过奴隶一般也活不到很大年纪。”他望着巴尼,“你那个相好她爹佩德罗·鲁伊斯就睡法拉,不过得法拉在上面。”

“那法拉哭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佩德罗不在了?”

“她哭是因为自己要给卖掉,换一个陌生人睡她了。”埃布里马又转头对卡洛斯说,“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屑当你岳父那一位,总买男童奴隶当娈童,等他们长大就转卖给农户。”

卡洛斯还没回过神来。“这么说,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你就在奶奶屋里?”

“也不是每天晚上,就是她叫我的时候。”

巴尼问:“你反感吗?”

“埃莉萨虽是个老妇人,不过温暖又善良。我庆幸不用伺候男人。”

巴尼觉得自己白活到现在,一直还是个无知小儿。他知道神父有权逮捕人、将他折磨致死,但没想到会把犯人的财产一并夺走,令他一家一无所有。他想不到总执事会把一个女子带回家当情妇养。他更不知道这些男男女女竟是如此对待奴隶。这就好比住在一所房子里,别的房间他从来没进去过,里面住的都是他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发觉自己竟这般无知无觉,他觉得晕头转向,天翻地覆。而现在,他命悬一线,正没头没脑地赶路,要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

三个人赶到码头。沙滩上一如既往地忙碌,放眼都是脚夫、推车。巴尼扫视一周,估摸泊船在四十艘上下。一般船长爱趁早潮起航,方便航行一整天,不过也总有一两条选在下午起航。不过这会儿眼看要退潮了,说话间就要开船。

三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查看哪艘船准备即刻出海:舱口关闭,船长在甲板上指挥,船员升帆解缆。切尔沃号——就是“鹿”的意思,正驶出泊位,船员撑起长竿,避免和左右两侧的帆船剐蹭。还来得及上船,但动作要快。卡洛斯两手围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喊:“老大!有三个精壮水手,用不用?”

“不用!”对方喊话回来,“满员了。”

“那三个船客呢?会付钱的。”

“装不下了!”

巴尼猜测这船长有什么不法勾当,不想叫不认识或者信不过的人瞧见。这片水上最惯常的交易是私运美洲银子,好逃避赋税。至于海上掠夺倒不常发生。

几个人沿着河岸查看,可惜运气不佳,好像没有船要出发了。巴尼焦急万分。这下可怎么办?

他们一直走到海港下游尽头。这里立着一座要塞,唤做金塔,可以扯起一道铁索,横跨在两岸之上,以防海上来的私掠船袭击泊船。

要塞之外,有个人正站在木桶上呼吁青年人参军。“现在入伍,人人都有一餐热饭、一瓶美酒,”他冲围观者吆喝,“那边那艘船是何塞与玛利亚号,这两位圣人会保佑这条船,保佑船上的每个人。”他伸手一指,巴尼瞧见他一只手是铁打的假肢,应该是打仗的时候断了手臂。

巴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到一条三桅盖伦船,炮口森然,甲板上已经挤满了小伙子。

铁手又说:“今天下午就出海,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邪恶的外邦人等咱们铲除,姑娘又俏丽又热情,小伙子们,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明白我这话吧?”

围观人群会意地哄笑。

“体弱多病的我不要,”他语气轻蔑,“胆小如鼠的我不要。娇里娇气的我也不要,我这意思你们都晓得吧。这份活儿,只给强壮、勇敢、坚强不屈的,只给真正的男子汉。”

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上有人大喊:“全体上船!”

“最后一次机会了,小伙子们,”他大喊,“如何?是在家里守着娘亲,吃面包喝牛奶,对人唯命是从,还是跟着我铁手戈麦斯队长,做个男子汉,闯荡四方,名利双收。只要迈上那船梯,天下就都是你们的。”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你瞧我、我瞧你。卡洛斯问:“去还是不去?”

巴尼答道:“去。”

埃布里马答道:“去。”

三个人走到船前,爬上船梯,迈上甲板。

两天之后,他们驶进大海。

埃布里马从前走过许多海路,但从来都是俘虏,铐着链子,不得走动。这是他头一次在甲板上眺望大海,不禁满心振奋。

应征而来的船员无事可做,纷纷猜测此行的目的地。船长一直不肯透露:属于军事机密。

埃布里马还有另一个疑问悬而未决:他的未来。

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之后,他们先在一个军官那儿登记。军官坐在桌子后,面前摆了一本账目。他问:“姓名?”

“巴尼·威拉德。”

军官记下后又问卡洛斯:“姓名?”

“卡洛斯·克鲁兹。”

他又记下一笔,然后瞧了一眼埃布里马,把笔放下了。他的目光从卡洛斯投向巴尼,又投回卡洛斯,然后说:“军队里不许带奴隶。军官可以,不过得自掏腰包供奴隶温饱。应征入伍的士兵自然办不到。”

埃布里马仔细研究卡洛斯的表情。卡洛斯眼睛里闪出绝望之色:他避不开了。他迟疑片刻,只有一个答案:“他不是奴隶,是自由的。”

埃布里马一颗心不跳了。

军官点点头。重获自由的奴隶虽然罕见,但不是闻所未闻。“那好。”他答道。他望着埃布里马问:“姓名?”

事发突然,过后埃布里马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巴尼没有庆贺他重获自由,卡洛斯也不像施恩于他的样子。军队显然会以自由人的身份对待埃布里马,但是不是做样子呢?

他自由了没有?

他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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