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三

耗过了一月,到了二月,玛格丽和父母依然僵持不下。雷金纳德爵士和简夫人主意已定,玛格丽非嫁给巴特不可,但她口口声声说绝不肯念婚姻誓词。

罗洛很气这个妹妹。她能借此机会让一家和贵族天主教徒结为姻亲,可她却偏偏看上了那个偏袒新教的威拉德一家子。这种背叛之举,亏她也敢想——尤其眼下女王青睐的都是天主教徒。

菲茨杰拉德家是镇里数一数二的人家,派头也配得上这个身份——主教座堂钟楼里敲响大钟,轰鸣响彻全镇,昭示弥撒即将开始,罗洛看着一家人站在客厅里,穿上最暖和的衣服,心中骄傲。雷金纳德高大清瘦,脸上的雀斑反而为他平添了一种威严。他披了件厚重的栗褐色大氅。简夫人瘦瘦小小,尖鼻子,眼神锐利,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穿了件毛滚边的外衣。

玛格丽的个子随了母亲,不过身材丰满。她还在生闷气,从那次去伯爵家赴宴之后,她就一直给关在家里。可是到底没法老拘着她,尤其是今天,王桥主教亲自主持弥撒,他是家里的重要盟友,得罪不起。玛格丽虽不高兴,但显然决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了件王桥红外衣,还配了帽子。过去一年左右,她出落成镇里最美的姑娘,连做哥哥的也察觉了。

家里的第五口人是罗洛的姨奶奶。她原本是王桥修院的修女,国王亨利八世勒令关闭修院之后,她就搬来住在菲茨杰拉德家。她住在顶楼,把自己那两间房改成了小小的修女院,卧室四壁萧然,客厅当作小圣堂。她这份虔诚叫罗洛敬畏有加。人人还是喊她做琼修女。如今她上了岁数,身子不好,走路得拄两支手杖,但是朱利叶斯主教主礼,她非去不可。女仆娜奥米会搬一张椅子过去给她——站一小时她可撑不住。

一家人出了门。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主街的十字路口一角,正对着会馆,位置优越。雷金纳德爵士停下步子,望着对街的景色。挨挨挤挤的房屋仿佛下楼台阶,一直延伸到河边。稀疏的雪花落在茅屋顶和炊烟袅袅的烟囱上。他的表情在说:我的镇子。

看到市长一家沿着主街徐徐向南走来,邻居们纷纷恭敬地寒暄,家境殷实的开口招呼早安,没身份的一语不发地碰碰帽子。

日光下,罗洛瞧见母亲的衣服有虫蛀的洞眼,只盼着没人看出来。很不幸,父亲出不起钱置办新衣。雷金纳德爵士担任库姆港海关司库,但近来生意萧条。法国佬夺下了加来港,战事没完没了,海峡的往来船只少之又少。

去教堂的路上,又路过家里财务紧张的另一个由头:家里的新宅。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修院门”。新宅立在集市广场北面,这块地原本和修院的院长宅是一片,不过如今连修院都不在了。工事慢到几近停滞,匠人大多已经离开,替付得起工钱的人家干活去了。外围竖起了简陋的木围墙,免得好奇心重的人进去探头探脑。

教堂南面那片修院建筑也为雷金纳德爵士所有,其中包括回廊、修士的厨房和寝室、修女院,再就是马厩。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后,修院财产或赠予或卖给当地的要人,修道院就成了雷金纳德的产业。这些建筑大多有年头了,数十年来无人修葺,现如今摇摇欲坠,椽子上鸟雀筑了巢,回廊间爬满荆棘。雷金纳德大概要把地方卖给教区参议会。

夹在这两块荒地之间的主教座堂傲然耸立,数百年来屹立不变,就像它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过去这四十个年头,新教徒一直企图改变这里传承多年的基督教信条。罗洛诧异这群人为何如此妄自尊大,这就好比在教堂墙壁上安新式窗户。真理亘古不变,就像这主教座堂。

一家人穿过高大的西拱门,进到教堂,里面好像比外面还冷。长长的中殿两侧,石柱和拱券排列得一丝不苟,罗洛每次见到就觉得心安,相信这井然有序的宇宙是由一位理性的神祇掌管的。尽头,冬日的阳光微微照亮宽大的圆花窗,彩玻璃昭示着世人最终的命运:天主主持末日审判,邪恶之徒在地狱受罚,良善者升入天国,平衡得以恢复。

祈祷开始了,菲茨杰拉德一家沿着侧廊来到交叉甬道前。远远地,他们注视众位司铎站在主祭台上主持仪式。他们周围聚的都是本镇数一数二的家族,包括威拉德和科布利两家,还有本郡的要人,其中最尊贵的要数夏陵伯爵和公子巴特,还有布雷克诺克勋爵夫妇。

唱经乏善可陈。王桥主教座堂里激动人心的合唱延续了数百年,结果修院关闭、唱经班解散,一切化为乌有。几个修士重新组织了唱经班,可惜心已经散了。曾经的唱经班立志以动人的圣乐赞美天主,甘愿奉献一生,那份严肃的狂热一去不返了。

会众期待的还是戏剧性的一幕,譬如举扬圣饼;朱利叶斯主教讲经时,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以示恭顺,不过大多时间里都在谈天。

罗洛气恼地瞧见玛格丽狡猾地跑掉了,和内德·威拉德聊得好不热闹,帽子上的翎羽随着脑袋左摇右晃。内德穿得也很正式,套了那件法式蓝外套,见到玛格丽显然是兴高采烈。罗洛真想冲这不要脸的小子踢一脚。

罗洛只好退而求其次,过去和巴特·夏陵攀谈,说事情会水到渠成,两个人随即聊起这场仗。加来失守,受损害的不只是贸易。玛丽女王和那位外国夫君越发不得人心。罗洛不认为英格兰会出现第二个新教徒君主,不过玛丽·都铎对天主教伟业毫无助益。

仪式结束后,菲尔伯特·科布利那个圆胖的儿子丹过来找他。科布利一家是清教徒,罗洛确定他们来望弥撒并非出于本愿。他们一定对造像油画深恶痛绝,闻到焚香味也巴不得捏起鼻子。这些人,这些无知、粗俗、愚蠢的凡夫俗子也有资格对宗教发表意见,想到这一点他就气得发疯。要是这种浅薄幼稚的想法生了根,文明就要瓦解。这些人就该乖乖听命令。

跟丹一起的是乔纳斯·培根,他高瘦结实、满面风霜,是王桥商人雇用的众多船长之一。

丹对罗洛说:“我们有一批货想卖。你可有兴趣?”

像科布利这些船主常常提前卖掉船货,有时候会联系几个买主,卖出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船主通过这个办法来凑足出海的资金,同时也让买主分担风险。买家有时候能赚回十倍的钱,也可能血本无归。从前景气的时候,雷金纳德爵士靠这个办法赚了不菲的利润。

“兴许有。”罗洛答道。这不是真心话。父亲没有现钱,不过罗洛想听听这笔买卖是什么。

丹说:“圣玛加利大号从波罗的海返航了,船上装满了皮草,上岸值五百多镑。你要是想看舱单也没问题。”

罗洛一皱眉。“船要是还在海上,你又怎么知道?”

培根船长常年对着海风呼喊,嗓子粗哑,只听他答道:“我在荷兰岸边遇见的。我那艘飞鹰号走得快。我顶风停船,仔细问过了。圣玛加利大号要泊在港口小修,再有两周就到库姆了。”

培根船长名声不佳;许多船长都如此。水手在海上的所作所为没人能看在眼里,大家都说他们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他的说法倒可信。罗洛点点头,又问丹:“那你们怎么现在就要卖掉?”

丹白胖的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神色。“我们急着用钱,好做另一笔投资。”

他不肯细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有笔大好买卖,自然不想让别人占了先机。虽然如此,罗洛还是半信半疑。“你们这批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我们愿意给这批皮草保价,五百镑,不过四百镑就给您。”

数目不小。富农地主一年约莫进账五十镑,生意兴隆的王桥商人也会以一年盈利二百镑为荣;四百镑是笔巨额投资,不过才两星期就稳赚一百镑,机会实在难得。

这么一来,菲茨杰拉德家欠下的债款也就能还清了。

不幸的是,他们拿不出四百镑——就连四镑也凑不齐。

罗洛还是敷衍说:“我去跟父亲商量一下。”他知道这笔买卖做不成,不过要是雷金纳德爵士听说儿子一个人做决断,说不定要大为光火。

“务必尽快,”丹说,“我第一个来找您是出于尊重,看在雷金纳德爵士是市长的面子;我们还可以找别人。而且明天钱就得到手。”他说完就和船长走了。

罗洛放眼四周,瞧见父亲倚着一根凹槽柱,于是走过去说:“刚才我在和丹·科布利说话。”

“嗯,怎么?”雷金纳德爵士瞧不上科布利一家子。其实没谁瞧得上他们:他们自以为比一般人圣洁,之前看戏提前退场的事也惹得所有人不悦。“他有什么名堂?”

“有批船货要卖。”罗洛向父亲转述一番。

雷金纳德听完说:“他们愿意给皮草保价?”

“五百镑——叫咱们投四百镑。我知道咱们没这个钱,不过还是知会您一声的好。”

“不错,咱们的确没这个钱,”雷金纳德若有所思,“不过说不定有法子弄到。”

罗洛想不出来,不过父亲一向善于随机应变。他不是那种苦心经营的商人,但眼光敏锐,善于抓住预见以外的好买卖。

父亲能不能一举解决一家的烦恼?罗洛想都不敢想。

罗洛想不到父亲竟去和威拉德一家攀谈起来。爱丽丝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市长常常有事同她商量,不过两个人相互没有好感,而菲茨杰拉德拒绝了内德这个女婿,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因此好转。罗洛心里好奇,于是跟上了父亲。

雷金纳德轻声细语:“威拉德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对你说。”

爱丽丝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举止得体。“请讲。”她彬彬有礼。

“我需要四百镑周转,很快就能还上。”

爱丽丝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说:“那可以去伦敦,要么去安特卫普。”尼德兰安特卫普市是全欧洲的金融之都。她又说:“我们有个亲戚在安特卫普。不过这么大笔数目,他能不能出得起,我也说不准。”

“今天就要。”

爱丽丝眉毛一挑。

罗洛心中有愧。不久前才轻辱过这家人,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借钱,罗洛觉得好没面子。

但雷金纳德没有放弃。“爱丽丝,数遍王桥的商人,能即刻拿出这笔数目的非你莫属。”

爱丽丝问:“恕我多嘴问一句,您要这笔钱做什么?”

“有人找我买一批昂贵的船货。”

雷金纳德没说卖主是谁,罗洛猜想父亲是怕被爱丽丝抢先买下。

雷金纳德又说:“船两周就到库姆港。”

这时候内德·威拉德插了进来。罗洛愤愤地想,不消说,他瞧见菲茨杰拉德求威拉德帮忙,心里自然得意。不过内德一本正经地问:“那主人为什么现在就卖?”他狐疑地问。“只要再等两周卸货,就能赚足全额。”

雷金纳德听一个后生敢质疑自己,脸色愠怒,但还是忍着不悦答道:“卖家急需现款,用作另一笔投资。”

爱丽丝说:“这么一大笔钱要是赔了,这个风险我担不起——您也理解吧。”

“不会有风险。只要两周多一点,定然还上。”

罗洛心知这话说得荒唐。风险一向存在。

雷金纳德压低嗓音说:“爱丽丝,咱们街坊邻里的,有事相互照应。你的船货到了库姆港,我会行个方便,你明白吧。你也要帮我一把。这是王桥的规矩。”

爱丽丝似乎大吃一惊,过了一会儿罗洛才琢磨明白。父亲明里说邻里相互照应,暗中却是威胁。弦外之音是,倘若爱丽丝不答应,那么雷金纳德就要在港口找她的麻烦。

双方沉默许久,爱丽丝思考对策。罗洛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她不想借钱,但是又不敢得罪雷金纳德这种要人。

最后她开口说:“我需要抵押。”

罗洛心里一沉。一无所有的人是拿不出抵押的。这等于变着法子拒绝。

雷金纳德答道:“我以海关司库的职务做抵。”

爱丽丝摇头说:“不能说让就让,得有宫里的许可——你一时也拿不到。”

罗洛知道爱丽丝说得不错。雷金纳德怕要露底,让人知道走投无路了。

雷金纳德又问:“那修院怎么样?”

爱丽丝还是摇头。“我不想要您盖了一半的宅子。”

“那么就南边那一半,回廊、修士的寮房和修女院。”

罗洛以为爱丽丝绝不会答应。旧修院的房舍空了二十多年,如今想修也太迟了。

出乎意料的是,爱丽丝突然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兴许……”

罗洛插嘴说:“可是父亲,您知道朱利叶斯主教打算让教区参议会把修院买回去——您也基本答应转手了。”

亨利八世贪婪成性,把教堂的财产通通据为己有;虔诚的玛丽女王打算将这些财产物归原主,无奈国会硬是不肯通过立法,原因是大多议员都从中获利。末了,教会决定以低价买回去。罗洛以为,热心的天主教徒有责任出一分力。

雷金纳德答道:“没关系。债款不会拖欠,所以抵押不会被没收。主教会如愿的。”

“那好。”爱丽丝答道。

她还有话说,显然在等着什么,却不肯开口。雷金纳德猜中了她的心思,说道:“利息也不会亏了您。”

爱丽丝答道:“我倒想多收利息,不过借钱收利等于取利,不仅犯了罪孽,也违了律法。”

她说得不错,不过这只是句遁词。法律禁止取利行为,但有空子可钻,欧洲各大商业市镇每天都发生。爱丽丝看似谨小慎微,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嗯,这个嘛,我相信咱们有法子解决。”雷金纳德语气轻快,好比这是无伤大雅的欺骗。

爱丽丝警觉地问:“您的意思是?”

“譬如借款期限内我把修院让给您使用,过后再从您手里租回来?”

“那么每月租金八镑。”

内德一脸着急。显然他不希望母亲答应。罗洛明白内德的理由:爱丽丝为了这八镑的租金,可能损失四百镑。

雷金纳德佯装愤慨。“什么,那等于一年百分之二十四——不止,还是复利!”

“那就算了吧。”

罗洛心里燃起了希望。爱丽丝为什么对利率斤斤计较?自然是有意借钱喽。罗洛瞧见内德有些惊慌失措,看来他也这么觉得,并且他不看好这宗买卖。

雷金纳德沉思良久,最后答道:“那好。一言为定。”他伸出手,两人握手成交。

父亲的精明叫罗洛肃然起敬。一个几乎一文不名的人,却能投下四百镑的买卖,靠的是胆识。圣玛加利大号的货物能让家族财务转活。谢天谢地,菲尔伯特·科布利急需现钱。

“今天下午我会把文书拟好。”爱丽丝·威拉德说完就走了。

这时候简夫人走过来说:“该回家了,午饭要准备好了。”

罗洛四处寻找妹妹。

玛格丽不见踪影。

等菲茨杰拉德一家走远了,内德立刻问母亲:“妈妈,你干吗答应借这么多钱给雷金纳德爵士?”

“因为要是我拒绝,他会找咱们麻烦。”

“可他有可能还不上!咱们会落得一无所有。”

“不会,咱们有修院。”

“就是一堆破房子。”

“我要的不是房子。”

“那……”内德皱起眉头。

“想想看。”

不是房子,那想要什么?“地?”

“接着想。”

“市中心的地段。”

“一点不错。那是全王桥最值钱的地方,何止值四百镑,关键是物尽其用。”

“是,”内德答道,“可是妈妈打算用来做什么——起房舍,像雷金纳德那样?”

爱丽丝不屑地说:“我不稀罕住宅邸。我要建一间室内的集市,每天都开张,不管刮风下雨。我把铺位租给摊贩——烤糕点的、做芝士的、手套裁缝、鞋匠。那儿,紧邻着主教座堂,一千年都有钱赚。”

内德觉得这简直是天才的主意。所以母亲想得到,他想不到。

然而,他还是有一丝担忧。他可信不过菲茨杰拉德那家人。

接着他又想到一层。“这是不是应急的法子?以防加来那边一无所有?”

爱丽丝为打听加来的消息想尽了法子,可惜自从被法国攻下以来,就一点风声都不得。可能法国人收缴了全部英国财产,包括威拉德家存储丰富的货仓,也可能迪克叔叔一家两手空空,正在投奔王桥亲戚的路上。加来的繁荣主要依靠英国商人的贸易活动,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法王决定不动外国人的财产,让他们继续经营生意。

糟糕的是,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一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个英国人从加来逃出来给家里报信,这就意味着没有几个人生还。

“室内集市无论如何都值得办起来,”爱丽丝答道,“不过你说得对,我在想,倘若加来的情形真是预料的那样坏,那也该另做打算,做别的买卖。”

内德点点头。母亲一向有远见。

“不过,这也未必成真,”爱丽丝最后说,“雷金纳德要是没有特别诱人的买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求我借钱了。”

内德的思绪已经转到别处去了。刚才和雷金纳德讨价还价,叫他一时忘了菲茨杰拉德家他唯一真正关心的那个人。

他在会众里寻找,却没瞧见玛格丽。她已经走了,不过内德知道她去了哪儿。他穿过中殿,不想显出急匆匆的样子。

他虽然心事重重,却也忍不住再次为拱券的乐章赞叹。低矮的拱券仿若低音音符,稳稳地打着拍子反复,廊台和高窗上的小拱则是高音和声,奏着同一个和弦。

他紧了紧斗篷,出了教堂向北,往墓园的方向走。这会儿雪下得紧了,菲利普院长高大的陵墓顶上积了一层雪。这座墓十分庞大,从前内德和玛格丽躲在后面亲热,也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传说菲利普院长对那些受情欲引诱的男女态度宽容,内德想,这位早已作古的修士要是知道坟墓后有一对年轻人亲吻,应该不至于灵魂不宁。

不过玛格丽发现了另一个幽会的地方,比墓园要稳妥,之前望弥撒的时候,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她趁机告诉给他。内德循着指引,来到玛格丽父亲的新宅,绕到背面,瞧着四下无人,就从木篱间的豁口溜了进去。

雷金纳德爵士的新居里,地板、墙壁、楼梯、屋顶都已完备,只是没开门窗。内德进了屋,直奔意大利大理石铺成的大楼梯,上了一处宽阔的楼梯平台。玛格丽在这儿等着他。她裹了一件红大衣,满脸期待的神色。他把玛格丽拥在怀里,两人动情地亲吻。内德闭上眼睛,嗅着她的体香:她脖子散发着温暖的芬芳。

喘息的时候,他说:“我很担心。母亲刚刚借了你父亲四百镑。”

玛格丽一耸肩。“这是常有的事。”

“借债容易引发口角,咱们俩的事只有更糟。”

“怎么可能更糟?再吻我。”

内德吻过好几个姑娘,但从没有谁像玛格丽这样,她是唯一一个想什么说什么的女孩子。按说女子要由着男子主动,在亲密关系上尤其如此,不过玛格丽似乎并不晓得。

“我喜欢你这样吻我,”内德过了一会儿说,“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你把我当什么了?况且这哪还分什么对错,又不是账目。”

“你说得对。每个女孩子都不一样。露丝·科布利喜欢对方用力捏她的胸脯,她好过后回味。而苏珊·怀特呢——”

“够了!我才不想知道你那些相好的。”

“我逗你的。你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们再次拥吻。内德敞开斗篷,又解开她的外套纽扣;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几乎不觉得冷。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立马给我停下!”

是罗洛。

内德心虚,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凭什么不许他吻一个爱自己的姑娘?他松开怀抱里的玛格丽,故意慢慢转过身。他才不怕罗洛。“罗洛,别费心给我下命令了,这儿又不是学校。”

罗洛没理他,对玛格丽喝道:“你马上跟我回家。”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玛格丽从小忍着长兄的呼呼喝喝,对违抗他的意愿也是驾轻就熟。“你先走吧,”她说得随随便便,微微听得出一丝不自然,“我马上回去。”

罗洛气红了脸:“我说马上。”他一把抓住玛格丽的手臂。

内德说:“罗洛,你快放开她——没必要动粗。”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妹妹,我愿意怎么样你也管不着。”

玛格丽努力挣扎,但罗洛抓得更紧了。玛格丽嚷:“快放手,弄疼我了!”

内德跟着说:“我可警告过你了,罗洛。”他不想动武,但也绝不会由着他恃强凌弱。

罗洛拽住玛格丽。

内德揪住罗洛的外衣,把他从玛格丽身边扯开,又用力一推,罗洛一个踉跄,向后跌去。

这时内德看见巴特迈上了楼梯。

罗洛站稳了,威胁地竖起一根手指,边走向内德边说:“你好好听着!”抬脚踢向内德。

这一脚瞄着内德胯下,但他微微一闪,只被踢中了大腿。这一下力道不轻,但他此时怒火中烧,几乎不觉得疼。他握紧双手,拳头砸在罗洛的脑袋和前胸,三下、四下、五下。罗洛向后躲闪,准备回击。他个子更高、手臂更长,但内德怒火更旺。

内德隐约听见玛格丽在尖叫:“住手,住手!”

内德逼着罗洛退到楼梯口,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力气把他定住了——是巴特。内德的两只手臂被按在身体两侧,像被绳索捆了;巴特无论身高力气都胜过内德和罗洛。内德怒不可遏,拼命挣扎,可惜力不从心。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要狠狠挨一顿揍了。

巴特按着内德,罗洛一阵拳打脚踢。内德想躲闪,无奈动弹不得,只得忍着罗洛的拳头落在脸上、小腹,脚踢在胯下,一下下地疼。巴特开心地大笑。玛格丽大喊大叫,想阻止哥哥,却是徒然:她虽然凶巴巴的,毕竟不如哥哥又高又壮。

过了一会儿,巴特厌倦了,止住笑声,一把推开内德,任他跌倒在地。内德想站起来,一时力不能支。他一只眼睛睁不开,用另一只眼睛看见罗洛和巴特一人一边,架着玛格丽下了楼梯。

内德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他用那只没肿的眼睛瞧见血里有颗牙。他吐了。

浑身又是一阵剧痛。他想站起来,但疼得受不了。他干脆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等着疼痛止住。他喃喃咒骂:“王八蛋,王八蛋。”

“你跑哪儿去了?”罗洛刚把玛格丽带进家门,简夫人开口就问。

玛格丽大喊:“罗洛让巴特按住内德打他——什么禽兽能做出这种事来?”

“冷静。”母亲劝道。

“再看罗洛,还在捏关节——竟然还引以为荣!”

罗洛答道:“我引以为荣,因为我做的是对的。”

“你凭自己不敢跟内德打架,是不是?”玛格丽伸手指着跟进来的巴特,“得拉他做帮手。”

“到此为止吧,”简夫人说,“有人要见你。”

“我谁也不见。”玛格丽只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不要不听话,跟我来。”

玛格丽的叛逆劲儿蒸发殆尽。她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挨打,而原因是自己爱他。她觉得分不清是非对错了。她无精打采地一耸肩,跟在母亲身后。

母女俩来到简夫人的客厅,这是她平日里打理家事、指挥仆婢的地方。屋子里陈设简朴,只有几把硬椅子、一张写字桌、一张祷告台。桌子上摆着简夫人收藏的一套牙雕圣像。

来客是王桥主教。

朱利叶斯主教可能有六十五岁了,身材清瘦,动作敏捷。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玛格丽总觉得他那张脸像骷髅。他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闪着智慧的光。

玛格丽见到主教吃了一惊。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简夫人说:“主教有话要跟你说。”

“坐吧,玛格丽。”朱利叶斯说。

她乖乖听命。

“我从你出生起就认得你啦,”只听他说,“你从小接受基督教的教育,是一个好天主教徒。父母以你为荣。”

玛格丽一言不发。她眼里看见的不是主教,而是罗洛狠狠打内德可爱的面庞。

“你做祷告、望弥撒、每年告解一次。你令天主满意。”

这是不假。玛格丽生活里的其他一切都一团糟——哥哥招人痛恨,父母做事残忍,自己还许给了一个禽兽,但她自认面对天主无愧于心。这算是些许安慰了。

“可是,”主教话锋一转,“你似乎一下子把学到的教诲都忘光了。”

这话让她回过神来。“不,我没有。”她愤愤然。

母亲斥责她:“主教让你说话再开口,不然不许说话,小孩子别放肆。”

朱利叶斯纵容地微微一笑。“不要紧,简夫人,我明白玛格丽心里不痛快。”

玛格丽盯着他。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是所有基督徒在尘世的牧人。他的言语来自天主。他要指责自己什么?

只听他说:“你似乎忘了第四诫。”

玛格丽顿时羞愧难当。她听懂了主教的意思,垂头望着地面。

“玛格丽,念第四诫。”

她咕哝:“应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大声些、清楚些。”

玛格丽抬起头,但不敢看主教的眼睛。“应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朱利叶斯点头说:“这一个月来,你没有孝敬父亲和母亲吧?”

玛格丽点点头。是真的。

“遵守父母之命,是你神圣的义务。”

“我错了。”她哀恸地轻声说。

“单单悔罪是不够的,是吧,玛格丽?你明白的。”

“我该怎么做?”

“你必须不再犯罪恶。必须顺从。”

玛格丽终于抬头迎着他的目光。“顺从?”

“这是天主的旨意。”

“真的是?”

“真的是。”

他可是主教。他知晓天主的旨意,并且转告于她。她再次垂下头。

“我希望你现在和父亲谈一谈。”朱利叶斯说。

“必须谈吗?”

“你知道这是必需的。我想你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是不是?”

玛格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主教对简夫人打了个手势,对方过去开了门,等在门口的雷金纳德迈进门,瞧着玛格丽:“嗯?”

“对不起,父亲。”

“理应如此。”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在等她开口。

她最终说:“我答应嫁给巴特·夏陵。”

“好闺女。”

玛格丽站起身问:“我可以走了吗?”

简夫人提醒:“你是不是该感谢主教,引你重新踏上天主恩宠之路?”

玛格丽转身对朱利叶斯说:“多谢主教。”

“好了,”简夫人说,“这回可以走了。”

玛格丽出了房间。

周一上午,内德隔着窗户瞧见了玛格丽,一颗心怦怦跳。

他站在客厅里,任玳瑁猫淘淘用脑袋蹭着脚腕。他当时给小猫取名叫淘姐儿,如今它已经是个老妇,瞧见他回家,高兴而不失矜持和威严。

他目送玛格丽穿过广场,进了文法学校。她每周三天去给一班小孩子上课,教他们认数字、字母还有主基督行的神迹,算是为上学打基础。整个一月她都没有现身,看样子她现在又回来上课了。罗洛陪她来的,显然是个护卫。

内德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他从前也恋爱过。他没有犯下淫乱之罪,有那么一两回差一点;他一度以为对苏珊·怀特动了真心,又以为对露丝·科布利喜欢得厉害。不过,爱上玛格丽之后他就明白,这一次不同。对玛格丽,他盼的不只是跟她躲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墓后面亲热。这他自然想,不过他也想跟她共度悠闲的长日,聊戏剧、绘画、王桥的家长里短、国家大事;抑或跟她肩并肩地躺在绿草青青的河畔,静静地晒太阳。

他恨不得立刻奔出房门,冲到市集跟她说话。他强忍冲动,要等到中午下课再去找她。

他在仓库耗了一上午,忙着登记账目。哥哥巴尼最讨厌这个活儿——巴尼学字母学得很吃力,直到十二岁才认字。内德却津津有味:账单、收条,锡、铅、铁矿石的吨量,去往塞维利亚、加来和安特卫普的航次,价目、收益,一张书桌、一管羽毛笔、一瓶墨水再加一本厚厚的清单账簿,国际贸易的帝国就浮现在他眼前。

但此时此刻,这个帝国行将分崩离析。威拉德家的主要业务设在加来,财产十有八九已被法王没收。王桥的存货虽然价值不菲,但战乱期间,海峡间通船受阻,很难卖出去。因为没活干,他们不得不打发了几个伙计。内德记账,也是为核算结余,看可够付清未结的欠款。

今天的活儿总被打断,谁都要问他那只黑眼圈是怎么回事。他实话实说,重复对母亲说过的话:巴特和罗洛因为他亲吻玛格丽把他揍了一顿。没人为之震惊,甚至也不惊讶。年轻人动动拳头并不稀奇,周末尤其如此;周一上午瞧见谁挂了彩着实平常。

只有奶奶愤愤不平。“那个罗洛是只狡猾狐狸,”她说道,“打小就小心眼,如今成了个睚眦必报的大块头。你可得提防他。”爱丽丝瞧儿子被打掉了一颗牙,失声痛哭。

晌午了,天色明亮起来,内德出了仓库,踏上泥泞的主街。他没有回家,而是朝文法学校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教堂敲响了正午的钟声。毕业才不过三年,他却觉得比那个少年老了几十岁。当初那些让他痴迷的事,像考试、竞技、较劲,如今想来,只觉得琐碎可笑。

罗洛从市集那边走过来,内德猜他是来接玛格丽回家的。罗洛瞧见内德,似乎吃了一惊,露出一丝惧意,紧接着恶狠狠地说:“离我妹妹远点。”

内德早有准备。“看你有没有这本事,软绵绵的乡巴佬。”

“你是想让我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打肿吧?”

“我倒想你试试。”

罗洛打起了退堂鼓。“大庭广众的,我不跟你动手。”

“那是自然,”内德一脸轻蔑,“尤其是你没带那个大个儿帮手巴特。”

玛格丽走出学校,见状吃了一惊。“罗洛!老天爷,你又想打架吗?”

内德盯着她,心提到嗓子眼。她身材娇小,光彩照人,下巴高高昂着,绿眸子闪着叛逆的光,少女的嗓音气势夺人。

“不许你和威拉德家的小子说话,”罗洛喝令,“马上跟我回家。”

“可我有话要跟他说。”

“我绝对不许。”

“别拉我,”她猜中了哥哥的心思,“讲点理吧。你去站在主教府门口,那儿听不见我们说话,但能瞧见。”

“你没什么可跟威拉德说的。”

“别说傻话。昨天的事我得告诉他,这你没法否认吧?”

“没别的?”罗洛半信半疑。

“我发誓,我一定得告诉内德。”

“不许叫他碰你。”

“你去主教府门口那儿站着。”

内德和玛格丽瞧着罗洛走出二十步,转过身,站在那儿虎视眈眈。

内德问:“昨天打完架出了什么事?”

“我领悟到一件事。”玛格丽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领悟?”

“顺从父母之命,是我神圣的义务。”

她泪流满面。内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亚麻布的镶边帕子,这是母亲缝的,上面绣着橡子图案。他用帕子替她轻轻地擦眼泪,她却一把夺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是不是?”

“啊,有啊。”内德勉强镇定。他晓得玛格丽虽然性格冲动任性,其实潜心向教。“和你痛恨的人同床共枕,难道不是罪?”

“不是,教义里没有这一条。”

“那应该有。”

“你们新教徒总妄图改变天主的律法。”

“我不是新教徒!难道是为了这个?”

“不是。”

“他们做了什么?怎么说动你的?你是不是被逼的?”

“他们只是点醒了我的义务。”

内德觉得她有什么瞒着没说。“是谁?谁点醒你的?”

她迟疑起来,好像不想回答,随即微微一耸肩,似乎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关大碍。“朱利叶斯主教。”

内德怒不可遏。“哼,他不过是替你父母做个人情!他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

“耶稣才不会对婚姻的事指手画脚!”

“我相信耶稣希望我顺从父母。”

“这根本不是什么主的旨意。你父母利用你的虔诚,骗你满足他们的私心。”

“你要是这么想,我为你难过。”

“就因为主教的一句话,你就真打算嫁给巴特·夏陵?”

“因为这是天主的旨意。我要走了,内德。以后你我越少说话越好。”

“怎么?咱们住在同一个镇子,去同一间教堂——怎么就不该说话?”

“因为我的心要碎了。”玛格丽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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