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新闻

(卡特丽娜)

露易莎度假回来后,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出房间。她星期六深夜才从机场回来,皮肤晒得黑黑的,脸色苍白,跟个鬼似的——一开始我们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明确说周一一大早再来见我们。“我只想睡觉。”她说,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接上了床。我们觉得有点怪,但我们知道些什么呢?毕竟,打从出生以来,露就很古怪。

早上母亲端来了一杯茶,但是露动也不动。到了用晚餐时间,母亲很担心,摇了摇她,确认她还活着。(母亲有时有点夸张,不过,话说回来,她做了鱼肉馅饼,或许她只是不希望露错过这道美食)但露不吃东西,不说话,也不下楼。“我只想在这儿待一会儿,妈妈。”她说着,把脸埋进枕头里。最后,母亲只能让她自个儿待着。

“她不大舒服,”母亲说,“你觉得这是跟帕特里克分手的滞后反应吗?”

“她可不在乎帕特里克,”父亲说,“我告诉她他打电话来说他在极限三项中拿到了第157名,她一点儿也不感冒。”他呷了一口茶,“不过,说句公道话,对于第157名,我也很难兴奋得起来。”

“她是不是病了?她晒黑的脸苍白极了,并且一直在睡觉。这一点儿也不像她,她肯定得了可怕的热带病。”

“她不过是在倒时差。”我说。我说这话时透着一股子权威,我知道爸妈事事都拿我当专家,即便我们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

“倒时差。是啊,如果长途旅行会这样,我肯定坚持去滕比。你觉得呢,约瑟,亲爱的?”

“我不知道……谁会想到一场旅行会把人搞成这样呢?”母亲摇了摇头。

晚饭后我上了楼。我没有敲门,直接走进了房间(非常安静,严格说来,是我的房间)。房间内空气污浊,我拉开窗帘,打开一扇窗,露从羽绒被下面清醒过来,手遮住眼睛挡住阳光,四周尘埃飞扬。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我把一杯茶放在床头桌上。

她眨了眨眼。

“妈妈觉得你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她忙着警告宾果俱乐部所有要去西班牙萨洛冒险港旅游的人。”

她什么也没有说。

“露?”

“我辞职了。”她平静地说。

“为什么?”

“你认为呢?”她挺直身体,毛手毛脚地去拿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对于一个刚在毛里求斯待了快两周的人来说,她看起来糟透了。她的眼睛很小,眼圈红红的,她的皮肤要是没被晒黑,一准出现更多污斑。她的头发往一边翘起,看起来像是好几年没有睡觉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悲伤,我从没见我姐姐这么伤感过。

“你觉得他真的要把那件事做到底?”

她点点头,然后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该死。唉,露。我很抱歉。”

我示意她挪过去一点儿,我爬到她身边。她又喝了口茶,而后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穿着我的T恤,我对此什么也没说。我为她感到难过。

“我能做什么,特丽娜?”

她的声音很小,像托马斯伤到自己并且试着勇敢些时说话的声音。外面,隔壁家的狗沿着花园篱笆跑上跑下,追逐邻里的猫。我们不时听见一阵狂吠。狗的头估计趴在上面,眼睛沮丧地突出。

“我不确定有什么你可以做。老天,你为他安排了那么多事情,付出了那么多努力……”

“我告诉他我爱他,”她说,她的声音降低成了耳语,“他只说这不够。”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阴郁。“我怎么能忍受得了?”

我是这个家知道一切的人。我比别人读的书都多,我上了大学,我应该是那个知道所有答案的人。

但我看着我姐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终于露面了,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我告诉爸妈什么也别说。我暗示这是有关男朋友的问题,父亲扬了扬眉,做了个鬼脸,似乎在说那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天知道我们自己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母亲跑去给宾果俱乐部打电话,告诉他们对于飞机旅行的风险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露吃了一片烤面包(她不想吃午餐),戴上了一顶大大的松软遮阳帽,我们带着托马斯一起去城堡喂鸭。她不太想出门,但母亲坚持说我们都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这,在我母亲的词汇里,意味着她想给卧室通风,更换铺盖。托马斯在前面蹦蹦跳跳,紧抓着一个装满面包皮的塑料袋,我们边走边轻松地闲聊着旅客,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我们绕开活跃的背包客,经过正在合影留恋的情侣时不得不分散开,然后到另一边重聚。夏天的高温炙烤着城堡,地面开裂,青草稀疏,就像一个秃顶男人头上只留下了最后几根头发。盆里的花蔫蔫的,似乎它们已经准备好过秋天了。

露和我没太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呢?

经过游客停车场时,我看见她从帽檐底下瞅了一眼特雷纳家。那栋房子由红砖砌成,相当典雅,高高的假窗掩盖了里面曾上演过的改变人生的戏剧,也许此刻正在上演。

“你可以进去跟他说说话,知道吗?”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她看着地面,双手交叠在胸前,我们一直往前走。“于事无补。”她说。我知道另一个原因,她没有说出口的原因。他或许根本不在那儿。

我们绕着城堡缓慢转了一圈,看着托马斯从山上陡峭的地方滚下来,我们喂了鸭,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它们被喂得饱饱的,都不屑于过来吃点面包。散步时我一直看着我姐姐,绕颈上衣露出了她棕色的背,她的背有些驼,即使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我却知道对她来说,一切都变了。不管威尔·特雷纳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待在这里了。她有一种气度,对于知识、见到的事物和去过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我姐姐终于有了新的天地。

“对了,”我们往回朝门口走去时,我说,“有一封你的信。你不在时,大学寄来的。不好意思——我拆开了,以为是给我的。”

“你拆了?”

我原以为会是额外的补助金。

“你要参加一个面试。”

她眨了眨眼,似乎从某个遥远的过去接收到了消息。

“是的。关键是面试就在明天,”我说,“我想今晚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可能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明天我不能去参加面试。”

“你要做什么?”

“我不能去,特丽娜,”她悲痛地说,“现在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思想别的。”

“听着,露。他们不像喂鸭子面包那样,随意给面试机会,你这个傻瓜。这是一件大事。他们知道你是一个成人学生,你申请的时间也不对,但是他们仍然想见见你。你不要耍他们。”

“我不在乎。我不想想这些。”

“但是你——”

“让我清静一下。特丽娜,好吗?我做不到。”

“嘿!”我说道,走到她前面,这样她不能继续向前走。几步开外,托马斯正跟一只鸽子说话。“现在正是你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现在正是时候,你必须要想想你下半辈子要做些什么。”

我们堵住了路,游客们得分散开绕过我们,他们低着头,或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这对正在争吵的姐妹。

“我不能。”

“好吧,这很难。不过你别忘了,现在你没有工作了,也没有帕特里克来收拾残局。要是你错过了这场面试,那么两天内你又得去职业介绍所,看来你是想做一个鸡肉加工人员、一个脱衣舞女,或是擦别人的屁股过活。信不信由你,你现在奔三了,你的人生要好好规划。所有这些——过去六个月里你学到的一切——都是浪费时间。所有的一切。”

她盯着我,脸上是那副她知道我是对的而没法反击时那种愠怒的表情。托马斯出现在我们身边,拉了拉我的手。

“妈妈……你说了‘屁股’。”

我姐姐仍然瞪着我,不过能看出她在思考。

我转向我儿子。“没有,甜心,我说的是‘面包’。我们该回家喝茶了——是吧,露?——看我们能不能吃点面包。一会儿外婆给你洗澡时,我要帮露姨妈做家庭作业。”

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母亲照看着托马斯,我看见露上了公交车,我知道下午茶时间才能再看到她。对于这次面试我没有抱多大希望,但从我离开她的那一刻就没有再想这件事。

听起来似乎有点自私,但我不想在课业上拖欠太多,从露的苦恼中摆脱出来对我也是一个宽慰。身边有个抑郁的人是个负担,你会为他们感到抱歉,但是你忍不住想要让他们振作起来。我把我的家庭、我的姐姐、她卷入的这场前所未有的混乱放在脑海的一边,关上抽屉,把注意力集中到增值税减免上。会计学1这门课我拿了全班第二高分,就因为英国税务海关总署按期收费制的变幻莫测我就撤退?门都没有。

六点差一刻左右我回到家,把文件放在大厅椅子上,他们都在厨房餐桌旁坐着,母亲开始上菜。托马斯跳到我身上,腿盘绕到我的腰上,我亲吻了他,闻着他醇香的小男人味道。

“坐下来,坐下来,”母亲说道,“爸爸刚到。”

“你的书看得怎样?”父亲问道,把他的夹克挂在椅背。他老是把它们称作“我的书”,就像它们有自己的人生,并且还得井然有序。

“不错,谢谢。会计学2已经进行了四分之三。明天我就要学习公司法了。”我让托马斯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的一只手放在他柔软的头发上。

“听见了吗,约瑟?公司法。”趁母亲不注意,父亲偷偷从盘子里夹了一块土豆塞进嘴里。他说话时就像他在咀嚼,我估计他确实在咀嚼。我们聊了一点与课程有关的东西,然后我们聊到了父亲的工作——主要是游客如何毁坏了每样东西。显然,你不会相信有那么大的维修量。连停车场入口旁的木栅栏每隔几周都需要替换,因为那些傻瓜不能驱车穿过一个十二英尺的裂口。我个人认为,应该在票价上再收取额外的费用来抵偿这部分钱——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

母亲上完菜,坐了下来。托马斯觉得没人注意他时,就用手拿着东西吃,暗暗一笑,低声说着“屁股”。外祖父吃饭时盯着斜上方,就像他真的在思考别的事情。我瞥了一眼露。她盯着她的盘子,把烤鸡推来推去像是要掩埋它。噢喔,我想着。

“你不饿,亲爱的?”母亲说道,跟随着我的视线。

“不太饿。”她说。

“有点烫,”母亲承认道,“我还以为你会精神一点儿。”

“那么……能告诉我们面试得怎么样吗?”父亲本要举到口中的餐叉,停在了半路。

“噢,那个。”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像他刚刚提起了她五年前的旧事。

“是的,那个。”

她叉取了一小片鸡肉。“还可以。”

父亲看向我。

我微微耸了耸肩。“只是还可以?他们对你所做的事情肯定有个说法吧。”

“我被录取了。”

“什么?”

她仍然低头看着她的盘子。我不再咀嚼。

“他们说我正是他们在寻找的申请者。我要先学点基础课程,要一年时间,再转过去。”

父亲往后靠了靠。“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母亲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噢,干得好,亲爱的。真了不起。”

“不见得。我觉得我负担不了四年的学费。”

“你现在不用担心这个,真的。看特丽娜现在处理得多好。嘿——”他推了推她,“我们会有方法的。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不是吗?”父亲对我们俩笑道,“我觉得一切事情都在好转,姑娘们。我觉得对这个家庭来说将会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然后,不知为何,她失声痛哭起来。真正的眼泪。她哭起来跟托马斯一个样,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点也不在意旁边有人,她的抽噎像一把刀一样划破了小房间的宁静。

托马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赶紧把他拉到我的腿上,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他不会也变得苦恼。就在我搅动着土豆碎片和豌豆、胡乱说着话时,她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经过。

她跟他们说了一切——有关威尔和六个月的合同,以及他们去毛里求斯时发生的事情。她说话时,母亲用手捂住嘴,外祖父看上去很严肃。鸡肉冷了,肉汁凝结在了碟子里。

父亲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姐姐详细描述她从印度洋回来的情形,说起她最后对特雷纳夫人讲的话时,她的声音降低成了耳语。她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父亲缓慢地走到桌边,把她揽到怀里,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他紧紧地抱住她。

“哦,耶稣基督,可怜的小伙子,可怜的你。哦,耶稣。”

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震惊。

“真是一团糟。”

“你经历了这么多,却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就收到了一张潜水的明信片。”母亲表示怀疑地说,“我们还以为你们享受了一个难得的假日。”

“我不是一个人,特丽娜知道,”她看着我说,“特丽娜很棒。”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说,抱着托马斯,他对这场谈话失去了兴趣,母亲在他面前摆了一罐节日巧克力。“我只是一个听众。你做了很多事,所有的主意都是你想出来的。”

“有些主意失败了。”她靠在父亲身上,语气凄苦。

父亲微微抬起她的脸颊,让她看向他。“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我失败了。”

“谁说你失败了?”父亲捋了捋她的头发,表情柔和。“我在想威尔·特雷纳,像他这样的男人。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一旦一个男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情,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人能劝动他。他就是他,你不能让人们改变自己。”

“但他的父母呢?他们不能让他自杀,”母亲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很正常,妈妈。特雷纳夫人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好吧,别把他带去那个诊所就可以作为开端,”母亲很生气,颧骨上起了两个红点,“我会为你们两个,为托马斯而抗争,直到拼尽最后一口气。”

“即便他已经尝试过自杀,”我说,“用非常残酷的方式。”

“他病了,卡特丽娜。他很抑郁。不应该给敏感的人机会去做那些他们……”她有些愤怒,拿纸巾擦了擦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女人肯定非常无情,无情。想想他们还把露易莎搅和了进去。她是个地方法官,天哪!一个法官应该能明辨是非。这个人,我倒很想现在就去那儿把他带到这里来。”

“事情很复杂,妈妈。”

“不,不复杂。他很脆弱,她压根儿就不应该考虑这个主意。我真震惊。那个可怜的男人,那个可怜的男人。”她从桌边起身,拿起剩下的鸡肉,怒冲冲去了厨房。

露易莎看着她离开,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从不生气。我记得上一次我们听见她提高音量应该是1993年。

父亲摇了摇头,心思显然在别处。“我刚刚在想——难怪我没有见到特雷纳先生。我在想他会在哪儿,我还以为他们全家一起度假去了。”

“他们……他们已经走了?”

“这两天他都不在。”

露跌坐在椅子上。

“噢,见鬼。”我说,然后拿手捂住托马斯的耳朵。

“就是明天。”

露看了看我,又看向墙上的日历。

“8月13日。明天。”

那天露什么也没做。她比我先起床,透过厨房窗口向外看。下雨了,然后天放晴,接着又下雨。她和外祖父一块儿躺在沙发上,喝着母亲给她泡的茶。大约每隔半小时,我发现她就悄悄地看向壁炉台确认时间。看着就让人难受。我带托马斯去游泳,好说歹说让她一起去。我说妈妈会照看他的,如果她想晚些时和我一起去商店的话。我还建议带她去酒吧,就我们两个,但她拒绝了每一个提议。

“要是我犯了个错误该怎么办,特丽娜?”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只有我听到了。

我瞥了一眼外祖父,他的注意力在比赛上。我估计父亲又偷偷摸摸帮他下了赌注,尽管他在母亲面前否认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我应该跟他一起去呢?”

“但……你说你不能。”

外面天空阴沉。她透过洁净的窗户看着阴郁的天空。

“我知道我说过,只是我简直不能忍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表情有些委顿。“我受不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我不能忍受都没能去说再见。”

“你现在能去吗?试试搭航班去?”

“太晚了,”她说,闭上了双眼,“我没法及时赶到那儿,离一切结束只剩两个小时了,我在网上查过。”

我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五点半以后他们不做这个。”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因为瑞士的官员要在场。他们不喜欢……办公时间以外作证明。”

我差点笑出声来,但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我不能够想象去等待,就像她这样,等待知道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我从没像她爱威尔那样爱过一个男人。我爱过男人,当然,也想跟他们共度良宵,但有时我怀疑我缺乏敏感芯片,我不能想象为某个男人伤心。唯一有可比性的人是托马斯,如果托马斯要在一个陌生的国家等着死亡,一想到这个,我的内心就有东西翻转个不停,太可怕了。所以我把这个也锁在了我头脑中的文件柜的后面,在标着“不能想象”标签的抽屉下面。

我坐在沙发上我姐姐旁边,我们默默地盯着三点半的“少女马会”,接着是四点的“障碍赛”,然后是接下来的四场比赛,神情专注,仿佛真的把所有钱都押在了胜者上。

这时门铃响了。

露易莎迅速离开沙发走到门厅。她打开门,她扭开门的样子让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但门前并不是威尔,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涂着厚厚的妆,很衬她,头发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她收好伞,满脸堆笑,取下肩上的大包。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威尔·特雷纳的妹妹。

“露易莎·克拉克?”

“什么事?”

“我是《环球时报》的记者。能和你聊几句吗?”

“《环球时报》?”

我能听出露易莎声音中的困惑。

“报纸?”我走到我姐姐身后,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手中拿着记事簿。

“我能进去吗?我只想跟你聊一聊威廉·约翰·特雷纳。你为威廉·特雷纳工作,是吗?”

“无可奉告。”我说。趁那个女人还来不及说点别的,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姐姐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厅。门铃又响起来,她向后缩了一下。

“别应门。”我向她发出嘘声。

“可——”

我把她推上楼梯。天哪,她速度慢得不可思议,像是半睡半醒。“外公,别应门!”我喊道,“你告诉过别人吗?”我们到达楼梯平台时,我问。“肯定有人告诉他们的。谁知道呢?”

“克拉克小姐,”那个女人的声音从信箱传来,“要是你给我十分钟……我们确实理解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希望你能从你的角度讲述一下这个故事……”

“这意味着他已经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不,这只说明有个傻瓜想赚钱。”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谁在那儿,姑娘们?”母亲的声音从楼梯井传来。

“没人,妈妈。别开门就好。”

我朝楼梯栏杆张望了一下,母亲手里拿着一块茶巾,从前门的玻璃板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

“不开门?”

我搂住姐姐。“露……你什么都没对帕特里克说,是吗?”

她什么都不用说,她惊恐的面孔说明了一切。

“好的,别再多事。别靠近门,别接电话,什么也别对他们说,好吗?”

母亲没觉得有意思。电话开始响时,她更不悦了。第五个电话之后,我们把所有来电都转到了录音电话,但我们仍然得听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渗入了我们小小的门厅。大概有四五个人,全都一样,都希望露能讲出她这边的“故事”。他们就这么说的,就像威尔·特雷纳现在是一件他们争相抢购的商品。电话响个不停,门铃也一直在响。我们拉上窗帘,坐着,门外人行道上记者们相互攀谈,讲着手机。

感觉像是遭到围攻。母亲绞着手,一旦有人敢穿过门,她就透过信箱叫他们滚出我们前面的花园。托马斯从楼上浴室的窗户往外看,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在我们的花园。有四个我们的邻居打电话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把车停在了埃华街,从后花园回到家。我们郑重其事地谈了谈城堡和这件棘手的事。

又仔细考虑了一段时间后,我给帕特里克打了电话,问他为这肮脏的小情报得到了多少。他否定所有事之前,略微有些迟疑,但这恰恰告诉了我一切。

“你这个蠢货,”我嚷道,“我要把你跑马拉松的小腿踢断,你会真的以为第157名是个不错的成绩。”

露坐在厨房哭。不是一般的抽泣,无声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她再用手掌擦掉。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这没什么,对别人我有很多话可说。

除了一个记者以外,七点半左右,其他人都走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放弃了,又或者是因为每次他们从信箱递过纸条后,托马斯都会弄出去一点乐高的积木,让他们感到厌烦。我让露易莎替我给托马斯洗澡,主要是我想让她离开厨房,也因为我可以趁此机会处理录音电话上的所有留言,把报社的那些删掉,她听不到。二十六个。二十六个浑蛋!听起来都非常和善,非常善解人意,有些甚至愿意给她提供金钱。

我删掉了每一条信息,即使是那些提供金钱的,虽然我得承认我有点想知道他们给多少钱。与此同时,我听见露在浴室跟托马斯说话,他带着蝙蝠侠的车子俯冲进六英寸深的肥皂水哼哼唧唧,水花飞溅。这是你有了孩子才会知道的事情——洗澡时间,乐高积木和炸鱼条,这些让你不会沉迷于悲伤太久。然后我播放了最后一条消息。

“露易莎,我是卡米拉·特雷纳。你能给我来个电话吗?越快越好。”

我盯着录音电话,倒回去重放了一次,然后跑上楼一下子把托马斯拉出浴盆。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孩子都不知道谁在拉他。他站在那儿,身上的毛巾裹得紧紧的,像绑上了紧缩绑带。露跌跌撞撞,一脸困惑,我推着她下楼梯,已经下到一半。

“万一她恨我呢?”

“听起来她不像恨你。”

“可要是那儿媒体也包围了他们呢?要是他们认为都是我的错,该怎么办?”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不安,“万一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已经做了,该怎么办?”

“哦,老天,露,你不能冷静一次吗?除非你打电话,否则你什么都不知道。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跑回浴室,松开托马斯身上的毛巾,胡乱给他穿上睡裤,告诉他要是他以超快的速度跑到厨房,外婆会给他饼干。然后我从浴室门向外看出去,偷偷看着我姐姐在过道打电话。

她背对着我,一只手整理着脑后的头发,又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

“是的,”她说,“我明白了。”又说:“好的。”

过了一会儿,说:“好。”

放下电话后,她低头看了好一阵她的脚。

“怎么了?”我问。

她抬起头,似乎才发现我在那儿,她摇了摇头。

“跟新闻报道没有一点儿关系,”她说,她的声音由于震惊而茫然失措,“她要我——求我——去瑞士。她给我订了今晚的最后一趟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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