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归途

对过路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男人恳求一个理应照看他的女人更让人窘迫的景象了。显然,跟一个要照管的残疾人赌气,很不礼貌。

尤其是他动都不能动,他一直温柔地说:“克拉克,拜托。到这儿来一下,拜托了。”

但我不能,我不能看他。内森整理好了威尔的东西,我第二天早上在大厅跟他们两个碰的头——宿醉和我们又要陪伴彼此让内森迷迷糊糊,我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我怒火中烧,闷闷不乐,脑中有一个偏执愤怒的声音,要求我离威尔越远越好:回家,再也不见他。

“你还好吧?”内森出现在我身边,说道。

我们一到达机场,我就离开他们到登机处。

“不好,”我说,“我不想谈这个。”

“宿醉?”

“不是。”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的想法没错。”他突然沮丧起来。

我不能说话。我点了点头,内森的下巴一下绷紧了。但他比我坚强,毕竟他是一个专业护理师。不出几分钟,他又回到威尔身边了,指给他看一本杂志中的什么东西,大声质疑着某个他们都知晓的足球队的前景。看着他们,你会觉得我刚才告诉内森的消息一点也不重要。

在机场的整个等待时间,我一直忙东忙西。我找出了无数个要完成的小任务——贴行李标签,买咖啡,翻阅报纸,去洗手间——这些都意味着我不用去看他,我不用跟他说话。但内森不时会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们两个在那儿,挨着彼此坐着,我们之间充斥着没有说出来的指责。

“克拉克——”他会这么开口。

“别,”我会打断他,“我不想跟你说话。”

我竟然能如此冷酷,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我肯定吓到了女乘务员。我发现他们在航班上小声议论着我如何理也不理威尔,戴上耳机或是决然地望向窗外。

头一回,他没有生气,这是最糟糕的。他没有生气,没有冷言冷语,他只是越来越沉默,直到不再说话。只有可怜的内森努力撑住场面,问要不要茶、咖啡、多余的干烤的小袋花生,是否有人介意他经过我们去洗手间。

现在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这不仅仅有关自尊,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要失去他,他如此顽固,决定不去看好的那一面,不去看可以变好的事物,不去改变他的想法。我不能相信他会坚持那个日期,就像板上钉钉一样。我脑海中有数不清的无声的论据咔嗒响个不停。为什么这还不够?为什么对你来说,我还不够?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要是我们有更多的时间,事情不会有变化吗?我不时盯着他晒成棕褐色的手,那些四方形的手指甲,离我的手只有几英寸远,我想起我们的手指如何互相缠绕——他的温暖,纵使在沉寂中也给我一种有力量的温暖——我的喉咙中就像噎了一个硬物一样,我再也没法呼吸,不得不躲到洗手间,趴在洗涤槽上,在条状照明灯下无声啜泣。有几次,一想到威尔仍然要做的事情,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我感觉一种疯狂的情绪将我压倒,觉得我可以就坐在过道上不停地哀号,直到有别人进来,直到其他人保证他不这么做。

尽管我看起来有些孩子气——虽然对于机舱工作人员来说(由于我拒绝跟威尔谈话,拒绝看他,拒绝喂他食物),我似乎是最无情的女人——我知道假装他不在那儿是我可以度过被迫与他这么接近的这几个小时的唯一方法。如果我相信内森可以一个人处理这件事,我真的会更改我的航班,或许甚至消失,直到我确认我们之间隔着整个大陆,而不是没法忍受的几英寸。

两个男人睡着了,我略微舒了一口气——暂时不用这么剑拔弩张了。我盯着电视屏幕,每离家近一英里,我的心就越发沉重,也更为焦虑。我的失败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失败,威尔的父母也会崩溃的。他们或许会责怪我,威尔的妹妹会控告我。对于威尔来说也是失败,我没能劝说动他。我给他提供了我能提供的一切,包括我自己,但是没有一样东西让他相信有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我想,他值得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来照顾,一个更聪明的人,一个像特丽娜那样,能想出更棒的事情去做的人。他们或许能找到罕见的医疗研究成果或者可以帮助他的东西,他们或许会改变他的主意。想到余生我都要抱着这样的信念生活几乎让我头晕目眩。

“来点喝的吗,克拉克?”威尔的声音会打乱我的思绪。

“不用了,谢谢。”

“我的肘是不是离你的扶手太远了?”

“没有。很好。”

最后的这几个小时,在黑暗中,我才允许自己看他。我的目光从发光的电视缓缓转向侧边,偷偷瞥向机舱昏暗光线下的他。我看着他的脸,黝黑英俊,在睡梦中如此安详,一滴泪从我的面颊滚下来。也许意识到了我的注视,威尔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醒。工作人员和内森都没有在看,我慢慢把他的毯子拉到他脖子上,仔细地掖好,以免机舱上空调的冷气让威尔感到寒冷。

他们在接机厅等候,我就知道他们会在那里。我们推着威尔经过护照检查处时,我感觉体内些微的恶心感在膨胀,一个好心的官员加快了我们的程序,我甚至祈求我们能被迫等待,陷在一个长队里排好几个小时,最好排好几天。但是没有,我们走过一大片油地毡,我推着行李车,内森推着威尔。玻璃门打开时,他们就在那儿,栏杆旁边,肩并肩,装出一种罕见的和睦假象。特雷纳夫人看见威尔时脸上一下就有了神采,我分了神,当然了——他看起来好极了。我感到惭愧的是,我戴上了墨镜——不是为了掩盖我的疲惫,只是看不到我的表情,她就不会马上猜到我要告诉她的事情了。

“看看你!”她喊道,“威尔,你看起来棒极了,真的超级棒。”

威尔的父亲俯身拍了拍儿子的轮椅和膝盖,满面笑容。“内森告诉我们你每天都去海滩时,我们简直没法相信。还游泳!那边的海怎么样,漂亮吗?暖和吗?这儿一直大雨倾盆。典型的八月!”

当然,内森会给他们发短信并打电话。他们制造出一种不跟我们联系,让我们一直自由游乐的假象。

“一个相当让人赞叹的地方。”内森说道。他也变得沉默了,不过现在勉强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恢复正常。

我感觉全身僵硬,手紧抓着护照,像是我要去别的地方。我得提醒自己呼吸。

“哇,我们觉得你们会想来一顿特别的晚餐,”威尔的父亲说道,“大陆航空公司有一家非常好的餐厅,我们请你们喝香槟酒吧,怎么样?你母亲和我觉得蛮不错。”

“好的。”威尔说。他对着他母亲笑,她也看着他,就像要珍藏那个笑容。你怎么能这样?我想对他吼。你早就知道你要对她做什么,怎么还能那样看着她?

“那走吧。我把车停在残疾人停车场了,离这儿不远。我肯定你们都有点时差症。内森,要我帮忙拿一下包吗?”

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实际上,”我说——我已经开始从小车上拖出我的行李——“我想我得走了。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包上,故意不去看他们,纵使机场人声鼎沸,我仍然察觉我的话激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特雷纳先生最先开的口:“来吧,露易莎,让我们小小庆祝一下。我们想听听你们的冒险经历,我想知道岛上的一切。我保证你不必什么都告诉我们。”他几乎轻声笑了出来。

“是啊,”特雷纳夫人接口道,“务必来,露易莎。”

“不。”我咽了一口唾沫,勉强温和一笑。墨镜是我的掩护。“谢谢。我确实想回家。”

“回哪儿?”威尔问道。

我意识到他说的话,我确实没地方可去。

“回我父母家,这样挺好。”

“和我们一起去,”他温和地说,“别走,克拉克。拜托了。”

我真想哭一场,但我百分之百确信我不能待在他旁边。“不了,谢谢。希望你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我把包举到肩头,在他们还没有说话之前,我就走开了,淹没在航空站的人流中。

快到公共汽车站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卡米拉·特雷纳,她的高跟鞋在路面上喀嚓作响,她连走带跑奔向我。

“停下。露易莎,请停一下。”

我转过身,她从一个巴士旅行团中挤过来,将一群青年背包客甩在一边,像是摩西分海。机场灯光照亮了她的头发,把它们变成了青铜色。她披着一件精致的灰色羊绒披肩,披肩优雅地垂在一边。我记起曾分神想过,几年之前她该有多漂亮。

“请,请停一下。”

我停了下来,向后看了看路,希望公共汽车现在能出现,能载上我,带我离开。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也许会发生一次小型地震。

“露易莎。”

“他玩得很开心。”我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快速,我发现自己说话的口吻竟然像她。

“他看起来确实不错。非常好。”她站在路面上,盯着我。她突然极其平静,虽然行人络绎不绝。

我们没有说话。

然后我说道:“特雷纳夫人,我想递交辞呈。最后这几天我做不下去了,我会付罚金。事实上,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

她脸色苍白。我看见她面容失色,身体在阳光中微微摇动。特雷纳先生跟在她身后来了,他的步伐轻快,一只手紧抓着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挤过人群时,他喃喃道着歉,他盯着我和他妻子,我们俩一动不动地站着,中间隔着几英尺的距离。

“你说过你觉得他很开心,你说过你认为这会改变他的主意。”她听起来很绝望,好像在请求我说点别的,给她一个不同的答案。

我没法说话。我盯着她,我能做的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轻声说,声音很轻,她可能听不到。

她摔倒时特雷纳先生刚到那儿。似乎她的腿失去了控制,她倒下时特雷纳先生立马伸出左臂接住了她,她的嘴张得老大,身体倒向他。

他的帽子落到了地上。他抬头看着我,一副困惑的表情,还不大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再看他们。我麻木地转身,向前走,一步接一步,脑子里毫无意识,腿自己向前移动,离开机场,尚且不知道我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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