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日晚餐

帕特里克站在跑道边,原地慢跑,他的新耐克T恤和短裤微贴着出汗的身体。我过去跟他打招呼,告诉他今晚我没法参加铁人三项运动的聚会。内森不在,我要接手处理晚上的一些事务。

“你错过三次了。”

“是吗?”我用手指倒数,“我想是的。”

“下个星期你一定要来,有关极限三项的旅游计划,并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生日时想做些什么。”他开始做伸展运动,抬腿屈膝。“去看场电影怎么样?我不想吃大餐,因为现在还在训练。”

“啊。爸妈计划做一顿特别的晚餐。”

他抓着脚后跟,屈膝。

我发现他的腿变得极其结实。

“那晚不太能在外玩乐,是吗?”

“嗯,不能去看电影。总之,我觉得我应该那么做,帕特里克。妈妈情绪有些低落。”

前一周特丽娜搬走了(没能带走我的柠檬手袋——她走的前一晚我拿回来了)。母亲整个垮掉了,情况比特丽娜第一次上大学时还要糟糕。她想念托马斯,就像想念被截断的肢体。他的玩具——自从婴儿期就乱扔在起居室地板上——被装入盒内收放好,食橱里不再有巧克力棒和小盒饮料。下午三点十五分时,她不再有理由走去学校,回来的那段短途也没人可以聊天,这是母亲每天在外的唯一时段。现在她哪儿也不去了,除了每周和父亲一块儿去趟超市。

她若有所失地在屋子里游荡了三天,然后开始大扫除,那阵势把外祖父都吓住了。她给他正坐着的椅子下面除尘,或者用掸子在他肩头轻拂时,他会含含糊糊地表示抗议。特丽娜说过开头的几个星期不会回家,想好好安顿一下托马斯。每天晚上她打电话来时,母亲会跟他们说话,然后在卧室哭上整整半个小时。

“最近你都工作得好晚,我感觉很难见到你。”

“哎,你总是在训练嘛。不管怎么说,报酬很好,帕特里克,我很难拒绝加班。”

这一点他无法辩驳。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我给父母的钱翻了番,每月还能往储蓄账户里存点钱,剩下的钱应付我自己的开销后还有结余。部分原因在于,我每天工作很长时间,商店开门时,我很少离开格兰塔屋。另一个原因很简单,我确实没什么消费的欲望。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去图书馆,在网上查资料。

从那台个人电脑里,我获得了一整个世界,它一层又一层向我展现,并且向我施展魔力。

事情从感谢信开始。音乐会后几天,我告诉威尔我们应该写一封信感谢他的朋友,那个小提琴家。

“来的路上我买了张精致的卡片,”我说,“告诉我你想说什么,我写上去。我还带来了一支好笔。”

“我可不这么想。”威尔说。

“什么?”

“你没听错。”

“你不这么想吗?那个人给了我们前排的座位。你自己说过音乐会好极了,你至少要感谢感谢他。”

威尔紧闭牙关,不为所动。

我放下笔。“这么说你早就习惯别人给你东西,你从不觉得要表示感谢?”

“你不明白,克拉克。依赖别人帮自己写下要说的话,多么的让人沮丧。‘代书’让人……深感耻辱。”

“是吗?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我抱怨道,“总之,我要感谢他。我不会提你的名字,要是你真的不想找这个麻烦的话。”

我写好卡片寄了出去,对此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不过那晚,威尔的话仍然回荡在我脑海中,我绕到图书馆,找到了一台没人用的电脑,登录网络,我寻找着可以让威尔自己书写的设备。不到一小时,我找到了三个——一个语音识别软件,一种依赖眼睛眨动的软件,以及像我妹妹提到的,威尔可以戴在头上的窃听器。

不出所料,他对头上的那个装备嗤之以鼻,不过他承认那个语音识别软件会比较有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内森的帮助下,我们把软件装上了他的电脑,把主机架固定在他的轮椅上,威尔不再需要别人帮他打字。起初他有点难为情,后来我告诉他每样事物的操作方法,“记录口授函件,克拉克小姐。”他不再需要这样了。

就算是特雷纳夫人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要是有其他你觉得会有用的设备,”她说,她的嘴唇依然撅起,仿佛她不能十分相信这完完全全是件好事,“一定要告诉我们。”她紧张地看着威尔,仿佛他就要用下巴把设备拔掉。

三天后,我正要动身去上班,邮差递给我一封信。我在公共汽车上打开了信,以为是某个远方表亲提前寄来的生日卡片。这封信是打印出来的:

亲爱的克拉克:

这封信是向你表明我不是个十分自私的傻瓜,非常感谢你的努力。

谢谢你。

威尔

我放声大笑,司机问我是不是彩票中奖了。

*

在那间储藏室待了这么多年,我的衣服一直放在过道外面的栏杆上,特丽娜的卧室感觉像是宫殿。待在那儿的第一晚,我张开双臂在里面旋转,再也不用同时碰到两边的墙壁,这让我心情无比畅快。我去自助商店买了油漆和新窗帘,一盏新的床头灯和要自己组装的一些架子。我并不擅长做这些,我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做。

我着手重新装修,每晚下班回来后油漆一小时,到周末时连父亲也承认我干得棒极了。他看着我干了会儿活儿,指了指我刚挂上的窗帘,然后把一只手放在我肩头。“露,真是杰作!”

我买了一床新的羽绒被,一条小地毯和一些大号的垫子——以免有人过来拜访时想躺在上面。没人这么做过。我把日历钉在了新门的背后,除了我,没人看见过它。不过别人也不知道它的意思。

把托马斯的行军床放在储藏室特丽娜的床旁边时,我确实有些不好受。那儿的确没地儿了,但是我又自我辩解——他们又不真住在这儿了,他们只是在这儿睡觉,一连几个星期让那个大些的房间空着可没意义。

我每天上班,想着我能带威尔去的其他地方。我没有什么整体方案,我只是每天都想让他出门,尽量让他开心。有一些日子——他的四肢被烧伤、感染,他可怜兮兮,发着烧躺在床上——会比其他日子更艰难些。但是在他身体好些的日子,我成功地让他出去享受春日的阳光。现在威尔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就是陌生人的同情,所以我开车带他去附近的风景区,那儿大约一整个小时里都只有我们两个。我做好野餐,摆在田野的边缘,享受着和风和离开配楼带来的愉悦。

“我男朋友想见见你。”有天下午我告诉他,一边把奶酪弄碎,一边为他腌制三明治。

我驶离小镇好几英里,来到了一座山上,我们可以看见城堡,穿越对面的山谷,旷野上的大片小羊将它与我们隔开。

“为什么?”

“他想知道这些个夜晚是谁和我在一起。”

说也奇怪,听到这里,他相当振奋。

“跑步男。”

“我爸妈也想见你。”

“当一个女孩说想让我去见她父母时,我都会紧张。不过,你妈妈现在怎样?”

“还是一样。”

“你爸爸的工作呢?有新消息了吗?”

“没有。下周,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总之,他们希望我邀请你参加我星期五的生日聚会。都非常放松。就是家人,真的。不过要是我说你不想去也是可以的。”

“谁说我不想去?”

“你讨厌陌生人,你不喜欢在人前吃东西,你不会喜欢我男朋友的声音。对我来说,倒是不用费神。”

我想出了搞定他的方法。让威尔做任何事的最好方法就是告诉他你知道他不想做,那个固执、乖戾的他会没法承受。

威尔咀嚼了一会儿,“不,你生日那天我会去,这会让你妈妈转移一下注意力。”

“真的?噢,天哪,要是我告诉她,她今晚就会开始擦洗除尘。”

“你确定她真是你的生母?不是应该有些基因相似吗?请给我三明治,克拉克。下一片多放点腌菜。”

我只是在半开玩笑。想到要招待一个四肢瘫痪的人,母亲完全混乱了。她双手捂住脸,然后重新整理起餐具柜里的东西,仿佛他马上就要到来。

“要是他要去洗手间呢?我们楼下没有洗手间,我觉得爸爸没办法把他抬上楼。我可以帮忙……但是我不知道手应该放在哪里。帕特里克可以帮忙吗?”

“您没必要担心那方面的事情,真的。”

“还有他吃些什么?他的那份要煮烂吗?有什么东西他不能吃吗?”

“没有,他只是需要有人喂。”

“谁喂他呢?”

“我。放松点,妈妈。他很好,你会喜欢他的。”

一切安排好了。内森会送威尔过来,两小时后再过来接他回家,然后进行晚间的例行工作。我提出让我来做,但是他们俩都坚持生日那天我应该“轻松一下”,他们以前显然从没见过我父母。

七点半刚到,我打开门,发现威尔和内森在前廊。威尔穿着时髦的衬衣和夹克。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他付出了努力而高兴,还是为我母亲担心,今晚的头两个小时她肯定一直懊悔没有穿得足够时髦。

“嘿,你们好。”

父亲出现在我身后。“啊哈!坡道还可以吧,小伙子们?”他整个下午都在为外面的路铺碎木板坡道。

内森小心地把威尔的轮椅调高进入我们窄窄的门厅。“不错,”我关上他身后的门时,他说,“非常好。有些医院里的可比这糟多了。”

“巴纳德·克拉克。”父亲握了握内森的手,他有些尴尬地把手伸向威尔。“巴纳德,不好意思,嗯……我不知道怎样……我不能握你的……”他有些结巴起来。

“屈膝礼就可以。”

父亲盯着他,意识到威尔在开玩笑时,他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哈!”他说,拍了拍威尔的肩,“是的,屈膝礼。很好,哈!”

这打破了僵局。内森挥了挥手,使了个眼色离开了。我推着威尔进厨房。母亲刚好端着一盘炖荤素什锦砂锅,这免除了她的无所适从。

“妈妈,这是威尔。威尔,她叫约瑟芬。”

“叫我约瑟就可以。”她微笑着看着他,耐高温手套一直到手肘。“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威尔。”

“很高兴见到您,”他说,“打搅了。”

她放下盘子,摸了摸头发,在我母亲那里这是个好信号。让人羞愧的是,她都不记得先脱下耐高温手套。

“不好意思,”她说,“晚餐是烧烤。你知道的,全靠火候。”

“不一定,”威尔说,“我不是厨师,但是我喜欢可口的食物,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期待今晚。”

“那么……”父亲打开冰箱,“这个怎么办?你有特别的啤酒杯吗,威尔?”

如果是父亲,我告诉威尔,他会在有轮椅之前先弄一个改装的啤酒杯。

“得要分清主次。”父亲说。我在威尔的包里一通乱翻,找到了他的杯子。

“啤酒很不错,谢谢。”

他抿了一口。我站在厨房,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个房子的窄小破旧,用的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墙纸和凹陷的碗碟柜。威尔的家装饰雅致,东西少而漂亮。我们的家看上去百分之九十的东西来自附近的一英镑商店,托马斯的卷边画覆盖了每一寸空余的墙面。不过就算威尔注意到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和父亲很快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那就是我的无用。我不介意,让他们两个开心就好。

“你知道吗?有一回她把车子倒上了一个路桩,还信誓旦旦说是路桩的问题……”

“你想看她怎么放低坡道吗?有时就像周日滑雪一样从车里出来……”

父亲大笑起来。

我随他们去。母亲跟随我出来了,烦躁不安。她把一托盘玻璃杯放在餐桌上,看了一眼钟。“帕特里克在哪儿?”

“训练一结束他就直接过来,”我说,“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他不能为你的生日把事情往后推一推吗?要是等的时候太长,这只鸡就坏了。”

“妈妈,没关系的。”

等她把托盘放下,我搂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因为焦虑,她浑身僵硬。我突然非常同情她,做我的母亲可不容易。

“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放开我,亲了亲我的额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真希望你妹妹在这儿,过生日没有她似乎是个错误。”

我却不这么想。头一次,我非常享受成为关注的焦点。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是感受是真切的。我喜欢威尔和父亲一起嘲笑我,我喜欢晚餐的每个元素——从烤鸡到巧克力奶油冻——都是我最喜欢的。我很高兴能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不用我妹妹在旁边提醒我是谁。

门铃响了,母亲拍了拍手。“他来了。露,开始吃饭吧?”

因为在跑道上的劳累,帕特里克脸还是红的。“生日快乐,宝贝。”他说道,俯身吻我。他身上有须后水和除臭剂的味道,很温暖,看得出他刚刚洗过澡。

“直走就好。”我朝起居室点了点头。“妈妈都快担心得崩溃了。”

“噢。”他看了看表,“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

“不是你的问题,好吗?”

“什么?”

“没什么。”

父亲把那张大折叠桌搬到了起居室。在我的指示下,他还把一张沙发挪到了另一边墙,这样威尔进来时不会有阻碍。威尔操纵着轮椅到了我指定的地方,然后抬起了自己一点,这样他和其他人就在同一高度。我坐在他左边,帕特里克坐在对面。他和威尔还有外祖父点头问好,我已经警告过帕特里克不要去握他的手。即便我坐了下来,我也能感觉到威尔在打量帕特里克,我不知道他对我男朋友来说是否像对我父母那样有魅力。

威尔朝我偏了偏头。“看看轮椅后面,我为晚餐准备了一点小东西。”

我往后靠了靠,伸手到他的包里拉出了一瓶罗兰百悦香槟。

“生日晚餐当然少不了香槟酒。”他说。

“噢,看看那个,”母亲说着,拿出碟子,“真好!可是我们没有香槟玻璃杯。”

“这些就可以。”威尔说。

“我来打开它。”帕特里克拿起香槟,解开线,拇指放在瓶塞下。他一直看着威尔,似乎威尔一点也不是他期待中的样子。

“要是那么做,”威尔说道,“酒会洒得到处都是。”他把胳膊往上举了约一英寸,含糊地打着手势。“我觉得抓住瓶塞,转动酒瓶会更安全些。”

“他了解他的香槟,”父亲说,“照他说的办吧,帕特里克。转动瓶子,好吗?嗯,谁知道呢?”

“我明白,”帕特里克说,“我正要这么做。”

“噗”的一声,香槟酒安全地被打开,倒进各位的杯里,大家举杯祝贺我的生日。

外祖父似乎在说:“听啊,听。”

我站起身鞠了个躬。我穿着一件20世纪60年代的黄色A字超短连衣裙。这是我从旧货店淘来的,店主觉得这是彼芭牌的,虽然商标早被人剪掉了。

“希望这一年我们的露能真正长大,”父亲说,“我本来想说‘做点有价值的事’,不过似乎她已经在做。我得说,威尔,自从她开始做这份工作,她——嗯,她真的活出了自我。”

“我们为她骄傲,”母亲说,“也很感激。谢谢你,雇用她。”

“应该是我感激才对。”威尔说。他斜眼看了看我。

“祝露,”父亲说,“获得持续的成功。”

“也祝愿缺席的家人。”母亲说。

“天哪,”我说,“我应该经常过生日,平时你们都只会骂我。”

他们开始交谈,父亲又说了些我的坏话,让他和母亲笑出了声。看到他们大笑我很开心。最近几周父亲消瘦了不少,母亲的眼睛也凹陷了下去,她总是心不在焉,似乎真正的她总在别处。我想要珍藏这段时光,他们暂时忘却了烦恼,分享笑话和家庭喜好。突然间,我觉得我并不介意托马斯或是特丽娜在这儿。

我太沉迷于自己的思绪中,花了一分钟才留意到帕特里克的表情。我一边跟外祖父说着什么,一边给威尔喂饭,在手中折了折一小片熏制鲑鱼,递到威尔唇边。在我的日常生活中,这再自然不过。当我看到帕特里克脸上的震惊时,才意识到这一手势的亲密。

威尔跟父亲说了些什么,我盯着帕特里克,示意他停止。他左边,外祖父贪婪地扒着盘子里的食物,发出我们所谓的“吃东西的噪声”——轻声的咕哝和满足的喃喃自语。

“鲑鱼味道真好,”威尔对母亲说,“真正的美味!”

“呵呵,这可不是我们每天都吃得到的,”她笑着说,“不过我们确实希望今天成为一个特殊的日子。”

别盯着看。我默默告诉帕特里克。

他终于捕捉到了我的眼神,把目光移开了。他看上去火冒三丈。

我又给威尔喂了一片,当他看向面包时,我又给他喂了些面包。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对威尔的需求一清二楚,几乎不用看他,就知道他想要什么。对面的帕特里克,低头吃着,把熏制鲑鱼切成小片,用叉子叉起来吃。他剩下了面包。

“那么,帕特里克,”可能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威尔说道,“露易莎告诉我你是一位私人教练。你主要是做些什么呢?”

我多么希望他没有问啊,帕特里克大谈起他的销售经,全都是关于个人的动机以及一个健康的身体会造就健全人格的事情。然后他转入对极限三项训练规划的描述——北海的温度,马拉松赛跑所需的身体脂肪比例,他完成每一项的最短时间。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不怎么理会他,但现在威尔在我旁边,我想的全都是这些话对威尔说是多么的不恰当。为什么他不模棱两可地提一下就算了呢?

“事实上,露说你要来时,我还觉得我应该看看我的书,看有没有可以推荐的理疗方法。”

我被香槟噎得透不过气来。“这个非常专业,帕特里克,我不确定你能做。”

“我就是专业人士。我处理运动创伤,我接受过医疗培训。”

“这不是脚踝扭伤,帕特。真的。”

“几年前我的一个同事有个客户下肢瘫痪,他说这个人现在几乎完全康复了,能做三项全能运动,等等。”

“真想不到。”母亲说。

“他给我看了在加拿大的这项新研究,说是能训练肌肉记起先前的活动。如果你每天让它们保持足够的运动,就像大脑突触一样——能够复原。我敢说如果我们给你制订出一套良好的常规强化训练课程,你肯定能在肌肉记忆上看到变化。毕竟,露告诉我以前你是个硬汉。”

“帕特里克,”我大声说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过想——”

“哎,别这样了。拜托。”

大家沉默了。父亲咳了一声,对大家表示歉意。外祖父警惕地瞥了一眼餐桌。

母亲本想给每个人分点面包,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帕特里克再次开口时,语气里有一丝轻微的痛苦。“我原以为这项研究会有帮助,不过我不会再多说了。”

威尔抬起头来,笑了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客气地说:“我一定记在心上。”

我站起身收拾盘子,想逃离餐桌。母亲制止了我,让我坐下。

“你是寿星。”她说——好像她从不曾让其他人干活。“巴纳德,怎么不去把鸡肉端过来呢?”

“哈哈。希望它现在不再扑腾了,嗯?”父亲咧嘴而笑。

接下来平安无事。我看得出来,父母完全被威尔迷住了,帕特里克却没那么热情,他和威尔几乎没再说一句话。母亲端上了烤土豆——父亲跟平常一样想多拿一点——我不再担心了。父亲问威尔种种问题,他以前的生活,甚至那次事故,威尔相当自如地直接回答他。事实上,我还知道了一些他从没告诉过我的事情。比如,他的工作用世人的眼光看来很重要,即使他的身体现在弱了许多。他买卖公司,从中赚取利润。父亲费了点劲才探听到他的利润高达六七位数。我发现自己盯着威尔,想把我认识的那个男人跟他现在描述的冷酷都市白领联系起来。父亲告诉他要接手家具厂的那家公司的情况,当他说出名字时,威尔几乎是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知道。是的,他或许也会大胆试一下。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父亲的工作前景不乐观。

母亲只顾一个劲儿地赞赏威尔,盛情款待他。看着她的笑容,我意识到凭借这顿晚餐,他成为了她餐桌旁的一个时髦的年轻小伙子。难怪帕特里克会生气。

“生日蛋糕?”母亲开始收拾碟子时,外祖父说道。

声音如此清晰,让人惊讶。父亲和我震惊地看着彼此,大家又安静下来。

“没有,”我走过去亲吻外祖父,“没有,外公。对不起。有巧克力奶油冻,你喜欢的。”

他赞许地点点头。母亲笑容满面,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奶油冻摆上了桌,还有一个大大的方形礼品,电话簿大小,用毛巾包裹着。

“礼物吗?”帕特里克说,“这是我的。”他把礼物放在餐桌中间时冲我笑了笑。

我也对他笑。毕竟,这可不是吵架的时间。

“来吧,”父亲说,“拆开它。”

我先拆开了他们的礼物,小心地剥去包装纸,免得撕坏。是一本相册,每一页都有一张我人生中某一年的照片。婴儿时期的我;一本正经,脸蛋圆鼓鼓的我和特丽娜;第一天上中学的我,戴满发夹,穿着过大的衬衣;更近一些,有一张我和帕特里克的合照,就是那张我让他滚开的照片;还有新工作第一天,穿着灰色裙子的我。书页间有托马斯拍摄的家人照片,母亲自学校郊游就保留下来的信,我孩子气的字体诉说着在海边的岁月,丢掉的冰激凌和喜欢偷窃的海鸥。我翻阅着,只在看到长长的波浪黑鬈发的女孩那张时,才停了一下。我翻了过去。

“我能看看吗?”威尔问。

“这不是……最好的一年,”我在他面前翻阅相册时,母亲告诉他。“我是说,我们都很好。但是,你知道的,一切还是照常。有天外公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些东西,有关自己做礼物,我觉得那应该是……你知道的……真的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是的,妈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我喜欢这件礼物。谢谢。”

“有些照片是外公选的。”她说。

“很漂亮。”威尔说。

“我喜欢它。”我又说了一遍。

她和父亲交换了终于放下心来的表情,这是我见过的最为悲伤的眼神。

“接下来是我的礼物了。”帕特里克把小盒子推了过来。我缓慢地拆开它,有点怕是订婚戒指。我还没有准备好。最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拥有自己的卧室。我打开小盒子,深蓝色的天鹅绒上,是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有着心形的坠饰。甜美精致,但是跟我不搭。我从不戴这类首饰,从没戴过。

我注视了它一会儿,思考着该说些什么。“真可爱。”他倾斜着身体把项链戴在我脖子上时,我说。

“真高兴你喜欢。”帕特里克说,亲了亲我的嘴。我发誓他以前从没这样当着我父母的面亲我。

威尔看着我,面无表情。

“好了,我们现在应该吃布丁了,”父亲说,“在它变得太热之前。”为这句俏皮话他笑出了声。香槟极大地让他振奋。

“我包里也有东西给你,”威尔平静地说,“轮椅后面,橙色的包装纸装着。”

我从威尔的背包里拿出礼物。

母亲停了下来,手上还握着菜匙。“威尔,你给露带了礼物?你真是太贴心了。是吧,巴纳德?”

“当然了。”

包装纸上饰有艳丽的中国汉服图案。不用想我也知道我会收藏它,也许会在这个基础之上做件衣服。我解开缎带,放在一边。我打开包装纸,然后是薄纸,再然后看到了里面很熟悉的黑黄条纹。

我拉开包裹上的布,两条黑黄连袜裤出现在我面前。成人大小,不透明,毛料很柔软,几乎从我手指间滑了出去。

“真不敢相信,”我说。我开始大笑——让人喜出望外的礼物。“噢,天哪!你从哪里搞到的?”

“我订制的。我通过最新的语音识别软件指导那个女人做的,你肯定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连袜裤?”父亲和帕特里克齐声说。

“有史以来最好的连袜裤。”

母亲看着它。“知道吗,露易莎,我确信你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条这样的连袜裤。”

威尔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不由得笑开了花,说:“我现在就想穿上。”

“哦,上帝,她会像是在蜂箱的马克斯·沃尔。”父亲说,摇了摇头。

“啊,巴纳德,今天是她的生日。当然,她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

我跑出去在过道里换上了连袜裤。我踮起脚,欣赏着穿上它的傻劲,从来没有一件礼物让我这么开心过。

我走回去。威尔发出了一阵小声欢呼,外祖父的手在桌上敲击起来。父母一阵狂笑,帕特里克只是盯着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有多么喜欢这件礼物,”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伸出手碰触了一下他的背。“非常感谢。”

“里面还有一张卡片,”他说,“改天打开看看。”

威尔离开时,我父母极其殷勤。

父亲已经喝醉了,不停地感谢他雇用我,并且让他承诺再来。“要是我丢掉了工作,或许哪天我会过去和你一起看足球赛。”他说。

“荣幸之至。”威尔说,尽管我从没见他看过足球比赛。

母亲把剩下的奶油冻装在特百惠盒子里,硬要他收下。“看你那么喜欢。”

他离开了一个小时后,他们肯定还会说,真是位绅士!一位真正的绅士!

帕特里克来到门厅,手深插进口袋里,似乎是要克制与威尔握手的冲动。这是我更为宽宏大量的结论。

“见到你很高兴,帕特里克,”威尔说,“谢谢你的……建议。”

“噢,不过是帮我的女朋友更好地做工作,”他说,“就这样。”他明确地强调了“我的”这个词。

“嗯,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威尔说,内森带他出门。“她肯定给你做了非常好的床上擦浴。”他语速非常快,在帕特里克还没有搞清他说的话之前,门就关上了。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给他做床上擦浴。”

我们回到了帕特里克的家——小镇边上一座新建的公寓,被标榜为“阁楼生活”,尽管它位于商业区,并且不到三层高。

“那是什么意思——你洗他的阴茎?”

“我不洗他的阴茎。”我拿起洁肤霜——这是帕特里克允许我放在他家里的少数东西之一——清洗起我的妆。

“他刚刚说你洗。”

“他在逗你。鉴于你无休止地谈论了半天他过去是个‘硬汉’,他这么说我也不怪他。”

“那么你为他做什么?显然你对我有所隐瞒。”

“我确实有时帮他清洗,但只到内裤那里。”

帕特里克的瞪视意味深长。最后,他不再看我,脱下他的袜子,扔到洗衣篮。“你的工作不应该是这些。说过没有医疗方面的事情的,没有亲密接触。这跟你的职位描述不符。”他突然又想到了一点什么,“你可以起诉。蓄意解雇,我觉得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改变你的工作条款的?”

“别犯傻了。我做这个是因为内森不能老在那儿,要是让随便什么地方来的完全陌生的人处理这个,威尔会很难受。另外,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一点儿也不觉得困扰。”

我该怎样解释给他听——一个身体怎样对你变得熟悉起来?我可以非常专业灵巧地换威尔的管子,用海绵擦洗他光着的上半身,与此同时,保持与他的谈话。现在连威尔的伤疤都不会让我退缩。过去,我能看到的只是潜在的自杀,现在他只是威尔——让人恼火、反复无常、聪明、有趣的威尔——喜欢教训我,喜欢玩希金斯教授对伊莱莎·杜利特尔那一套。他的身体只是整个组件的一部分,在我们重新谈话之前,不时要处理的一件事情。我觉得,身体已经成为他最无趣的一部分。

“我只是不能相信……毕竟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单是让我接近你就花了多长时间……这儿却有个陌生人在扬扬得意,离你这么近,这么私密——”

“今晚我们能不说这个吗,帕特里克?今天是我生日。”

“又不是我提起的床上擦浴和别的那些。”

“因为他帅气吗?”我问道,“是吗?要是他看起来——你知道的,像个普通的植物人,你心里是不是就痛快些?”

“这么说你确实觉得他很帅气。”

我扯掉裙子,小心地脱连袜裤。我的好心情终于被搅和没了。“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你居然嫉妒他。”

“我没有嫉妒他。”他轻蔑地说,“我怎么会嫉妒一个残疾人?”

那晚帕特里克和我做爱了,也许“做爱”有点夸大。我们有了性生活,一次马拉松式的体验,他似乎决意要显示他的强健、力量和活力。一共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要是他能把我悬挂在枝形吊灯上,他肯定也会那么做。如此被人需要,在数月的心不在焉之后我又成为了帕特里克注意的焦点,让人感觉很美妙,但是一小部分的我在整个过程中有些游离。我怀疑他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我很快想到,这场小小的表演都是因为威尔。

“感觉怎样,嗯?”他抱住我,我们的皮肤因为汗水而有些黏。他吻了我的前额。

“很好。”我说。

“我爱你,宝贝。”

他满足地翻滚到一边,一只手臂重新搭在自己头上,几分钟内就睡着了。

我还没有睡意,下床来到楼下找到了包。我翻寻着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集,把书从包里拉出来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

我注视着它——威尔的卡片。我没在吃饭时的桌边打开。现在我打开来,感觉中间有些松软。我从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卡片,打开它。里面有十张五十英镑的钞票。我数了两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卡片里面写着:

生日津贴。别大惊小怪,这是法律要求的。

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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