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辰时经

其间,阿德索在聆听《愤怒之日》时,做了一个梦,也可以说是产生了幻觉。

威廉辞别尼科拉上缮写室去了。我已经看够了珍宝,决定上教堂去为马拉希亚的灵魂祈祷。我从未喜欢过那个人,他让我害怕,而且坦率地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他是几起凶杀案的主犯。而现在我想他也许是个可怜虫,就像许多强势人群中的弱者,因被未能满足的欲望所困而感到郁闷,沉默寡言,躲躲闪闪,他深知自己无话可说。对他我觉得有某种懊悔,我想为他那不可思议的命运作祈祷,这也许可以消除我的愧疚感。

教堂里清冷的灯光微弱幽暗,那不幸者的尸体陈放在重要位置,僧侣们为吊唁死者唱颂经的低沉哀婉的吟诵声不绝于耳。

在梅尔克的修道院里,我曾多次参加临终修士兄弟的祈祷。那种氛围不能说是愉快的,但我觉得宁静肃穆,而且有一种轻松的公正感。人们轮流走进临终者的房间,用吉祥的话语安慰他,而每个人都在心里为他祈祷幸福,因为他正在了结自己充满美德的一生,不久将加入天使们的合唱队伍,去享受无尽的欢乐。那种平静,那种神圣的羡慕之情,将会部分地感染垂死的人,使他能最后安详地死去。可是这与最近几天里的死亡有着多么大的差异啊!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非洲之终端”的魔蝎的牺牲品是怎样死去的,而韦南齐奥和贝伦加肯定也是那样死去的,他们在水中得到慰藉,面目也像马拉希亚那样难以辨认。

我坐在教堂最后,蜷缩着身子抵御寒冷。我暖过来一些以后,就跟随着僧侣兄弟加入了祈祷的合唱。我跟着感觉唱,嘴唇一张一合,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念诵什么。我晃动着脑袋,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想自己是睡着了,而且其间至少醒过三四次。后来,唱诗班唱起《愤怒之日》……赞美诗的吟唱像麻醉剂似的催我入睡。我完全睡着了,疲惫不堪地陷入了不安的麻木状态之中。或者可以说,不仅是昏昏入睡,而且像是在母腹中蜷缩着身子的胎儿。而在那灵魂的迷雾之中,我又像是来到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域,我产生了幻觉,也可以说是走入了梦境。

我沿着狭小的楼梯进入一个低矮的通道,像是进入教堂的地下珍宝室。但我一直往下走着,来到一个更加宽敞的教堂地下室,那是楼堡的厨房。那肯定是厨房,不过那里的人不仅在锅灶周围忙碌,而且还使用鼓风机和锤子,好像尼科拉手下的铁匠们也如约聚集到那里了。炉火和锅灶四周闪烁着红光,锅里滚烫的沸水喷出热腾腾的蒸汽,升到液体表面的大气泡会突然爆裂,持续不断地发出劈劈啪啪的巨响。厨师们在空中挥舞着烤肉扦,而集聚在那里的见习僧们蹦蹦跳跳地争抢着烤鸡和那些灼热的铁扦上串起的各种野味。铁匠们在一旁狠命捶打着,响声震耳欲聋,铁砧上迸出的一团团火星,跟两个炉灶上喷出的烟雾混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满嘴酱汁、嚼着香肠的萨尔瓦多雷可以忍受的地狱里,还是在天堂。不过我没时间弄清自己的所在,因为有一群头如大锅的小矮人跑进来,他们猛力撞我,把我推到膳厅门槛处,逼我进去。

膳厅里布置得像过节。墙上挂着大壁毯和旗帜,然而上面画的并不是通常号召人们怜悯的虔诚信徒,也不是赞颂国王荣耀的图案,而更像是阿德尔摩绘制在手稿页边的装饰画,不过没有他画的那么可怕,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野兔围绕着挂满礼品的悬赏树跳舞,水中游着的鱼儿自动跳进锅里,端着锅的厨子是身穿主教服的猴子,大腹便便的妖怪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起舞。

坐在首席的是身着节日盛装的院长,他长袍上绣着绛红色的花纹,手里拿着叉子,俨如手执一根权杖。坐在他身旁的是豪尔赫,他手捧一大壶葡萄酒豪饮。食品总管穿着贝尔纳·古伊的服装,拿着一本形似蝎子的书本,认真地念着圣人们的生平事迹和《福音书》上的片断,不过那是耶稣跟门徒开玩笑的一些故事,耶稣要他记住那是一块石头,并且将在那块沿着平川滚动而感到惭愧的石头上建立起他的教堂,还有圣人哲罗姆评论《圣经》的故事,说上帝想对耶路撒冷裸露出脊梁。食品总管每念一句,豪尔赫就哈哈大笑,用拳头敲击桌子,大声喊道:“你将是未来的院长,上帝的娘胎!”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愿上帝宽恕我。

院长高兴地示意,于是进来一队圣女。她们个个服饰华丽,光彩照人,队列中央有一位女子一眼看去像是我的母亲,后来我意识到是自己眼花了,因为那肯定是那个威武得像旌旗展开的军队的姑娘。只是她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珍珠冠,两串白珍珠从脸颊两边垂下,与挂在胸前的两串珍珠交织在一起,每串珍珠上都挂有一颗李子大小的钻石。另外从双颊耳鬓垂下一排天蓝色珍珠,在她那白皙挺直的脖颈颈际处联结成黎巴嫩的高塔状的护喉甲胄。她身上披着紫红色的斗篷,手里拿着一只镶有钻石的高脚金杯,不知为什么,我知道,杯里装的是某天她从塞韦里诺那里偷来的毒药。这位像朝霞般美丽少女的后面跟随着好几个女人。一位披着白色绣花斗篷,深色长衫上是双层的金色披肩,披肩上绣着野花;第二位身披黄色锦缎斗篷,浅玫瑰色的长衫上绣着绿叶,两片前襟上织着一幅深色迷宫图案;第三位披着红色斗篷,翠绿色的长衫上织着红色的小动物图案,双手捧着一条绣花的白披巾。我没有注意其他女子的服饰,因为我只想弄明白,那些陪同看上去像圣母马利亚的那位姑娘的女人是谁,好像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或是用嘴衔着一张纸条,我知道那是路得、撒拉、苏珊娜以及《圣经》里提及的别的女人。

此时,院长大声喊道:“Traete,filii de puta!” [1] 由《圣经》人物组成的另一队人又走进餐厅,他们的服饰华丽端庄,一眼就能认出,队伍中端坐在宝座上的就是我们的主,同时他又是亚当。他身披浅紫色斗篷,斗篷固定在肩,头戴缀有红宝石和白珍珠的冠状头饰,那珠冠与姑娘戴的那顶相似,他手拿金杯,杯中斟满猪血。其他圣人我下面再提,都是我熟悉的,他们簇拥着天主。另外还有一队法国国王的弓箭手紧随其后,他们有的穿红色衣服,有的穿绿色衣服,每人手持一面翠绿色盾牌,上面印有“基督”字样。弓箭手支队的头领上前拜见修道院院长,向院长献上酒杯,并说道:“我知道,那些土地,连同其界碑以及土地上的财富,三十多年来都属圣本笃的修道院所有。”院长回答道:“四的第一和第七,”接着众人齐唱:“在非洲之终端,阿门。”仪式完毕,便各就各位。

相对而站的两个队列随即散开,院长下令盛宴开始,所罗门着手摆放饭菜;雅各和安得烈抬进一大捆干草;亚当坐在中央,夏娃躺在一片树叶上;该隐拖着一把犁进来,亚伯提着一只桶来给勃鲁内罗那匹马挤奶;诺亚划着方舟气势磅礴地入场;亚伯拉罕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以扫躺在礼拜堂的金祭台上,摩西蹲在一块石头上;但以理倒在马拉希亚怀里的一个灵台上,多比亚司躺在一张床上;约瑟趴在一个量小麦的斗上,便雅悯横躺在一个口袋上;还有别人,这时,幻象变模糊了。大卫待在一座小山丘上,约翰席地而坐;法老站在沙地上(自然啦,我自语道,可是为什么呢?),拉撒路站在桌子旁;耶稣待在井沿上,撒该趴在一棵树的枝干上;马太坐在一张凳子上,喇合坐在一个麻絮堆上;路得坐在稻草上,德克拉坐在窗台上(阿德尔摩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外,像是在警告她这样可能会坠入悬崖);苏珊娜在菜园里,犹大在坟墓间徘徊,彼得坐在布道台上,雅各在一张网中,以利亚在一个马鞍上,拉结在一卷铺盖上;放下利剑的使徒保罗听着以扫的嘟囔,而约伯在粪堆上呻吟;利百加拿着一件长衫,犹滴拿着一条毛毯,夏甲带着一块灵柩盖布。而几位见习僧抬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从热锅里跳了出来,他全身通红,向众人分发猪血肠。

膳厅里越来越拥挤,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着美味。约拿在桌上放了两个倭瓜,以赛亚端上蔬菜;以西结送上黑莓,撒该拿来榕树花;相继摆上桌的还有亚当的柠檬,但以理的羽扇豆,法老的青椒,该隐的刺菜蓟,夏娃的无花果,拉结的苹果,亚拿的像钻石那么大的李子,利亚的洋葱,亚伦的橄榄,约瑟的鸡蛋,诺亚的葡萄,西缅的桃核;而耶稣则唱着《愤怒之日》,高兴地在这些美食上各滴了几滴醋,那是从法国国王一名弓箭手的长矛上取下来的一小块海绵中挤出来的。

“我的孩子们,我所有的绵羊们,”这时已酩酊大醉的院长说道,“你们不能这样穿得破破烂烂地进晚餐,你们过来,你们过来。”他敲了镜子上方四的第一和第七,镜子碎了,撒了一地。随即,在迷宫的大厅,从镜子深处飞出许多彩色衣服,像幽灵似的变了形,上面镶嵌着宝石,但都很脏,全是撕破了的。撒该拿了一件白色的,亚伯拉罕拿了一件葡萄色的;罗得拿硫黄色的,约拿要浅蓝色的;德克拉是淡红色的,但以理挑狮鬃色的;约翰选水晶色的,亚当要兽皮色的;犹大的衣服上印有银币,拉伯穿猩红色的;夏娃拿的是善恶之树色,还有人拿多彩的;有人取的是蔬菜色,有人穿的是海蓝色;有人爱树皮色,有人喜墙灰色;有人穿褚石色、黑色或者风信子花色、火红色或硫黄色,耶稣则穿一件鸽子状的衣服炫耀自己,并嘲笑犹大从来不会爽朗地跟人开玩笑。

这时豪尔赫摘去眼镜,点燃一片荒地上丛生的荆棘,撒拉为他送去木柴,耶弗他为他拾来柴火,以扫帮他放下来,约瑟为他在木柴上雕凿,而雅各凿了井,但以理坐在湖边,仆人们取来水,诺亚取来葡萄酒,夏甲拿来一个酒袋;亚伯拉罕牵来一头小牛,喇合把它拴在一根木桩上,耶稣递上一根绳子,以利亚捆起牛脚,然后押沙龙用头发把牛吊起,彼得拔出利剑,该隐把小牛屠宰;希律王挤出牛血,闪去掉内脏和牛粪,雅各淋上油,莫雷萨敦撒上盐,安条克把小牛架在火上,利百加把小牛烤熟。夏娃第一个品尝,觉得无比难吃,但是亚当说别去多想,塞韦里诺建议加一些香草时,亚当拍拍他的肩膀。耶稣掰开面包分给大家吃,雅各大声喊叫,因为以扫吃光了他的红豆,以扫狼吞虎咽地吃着火炉上的小羊肉,约拿却吃着炖鲸鱼肉,而耶稣已经四十个昼夜没进食了。

这时,人们端着五颜六色的各种美味猎物进进出出。便雅悯总是挑最大的那份拿,马利亚总是拿最好的,马大抱怨总是让她洗盘子。此后他们又分吃烤熟的小牛,这时那小牛变得特别大。约翰要牛头,押沙龙要牛脑,亚伦要牛舌,参孙要颌部,彼得要耳朵,荷罗孚尼也要牛头,利亚要臀部,扫罗要脖子,约拿要腹部;多比亚司得到牛胆,夏娃得到肋骨,马利亚得到牛胸,以利沙巴得到外阴部,摩西得到牛尾,罗得得到大腿,而以西结得到牛骨头。此时,耶稣在吞吃一头驴,圣方济各在吃一匹狼,亚伯在吃一只羊,夏娃在吃一条海鳝,施洗约翰在吃一只蝗虫,法老在吃一条珊瑚虫(很自然,我自语道,可为什么呢?),大卫在吃一只斑蝥,扑在一位黝黑而又丰满的姑娘身上,而参孙嘴里咬着一头狮子的脊背,德克拉被一只毛茸茸的黑蜘蛛追赶,大声吼叫着逃跑。

显然,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有人滑倒在葡萄酒瓶子上;有人掉在锅里,两条腿像两根桩子般交叉在一起露在外面;而耶稣用发黑的十个手指把书拆成一页页,递给别人,嘴里说,你们拿去吃了吧,这是辛福西奥的谜语,其中有你们的救世主上帝之子鱼的谜语。人们尽情饮酒:耶稣喝的是葡萄干酿的酒,约拿喝的是玛尔西卡葡萄酒,法老喝的是苏莲托酒(为什么?),摩西喝的是格拉蒂塔酒,以扫喝的是克雷塔酒,亚伦喝的是亚得里亚诺酒,撒该喝的是阿尔布斯提诺酒,德克拉喝的是阿尔西诺酒,约翰喝的是阿尔巴诺酒,亚伯喝的是坎帕尼亚酒,马利亚喝的是西涅亚酒,拉结喝的是佛罗伦萨酒。

亚当仰卧在地,肚子咕噜咕噜作响,葡萄酒从他的肋骨间流淌出来;诺亚在梦中咒骂含;荷罗孚尼放肆地打着呼噜;约拿睡得很沉,彼得守夜直到鸡鸣;耶稣突然惊醒,听见贝尔纳·古伊和勒普热的贝特朗在策划对姑娘处以火刑,他叫喊道:“圣父啊,如果可能的话,把这只酒杯递给我!”有人倒酒时洒了,有人品尝着美酒,有人狂笑不已,有人含笑而死,有人提着细颈瓶,有人喝别人杯里的酒。苏姗娜叫喊说,她绝不愿把自己洁白的身躯献给食品总管,也绝不会为了一颗牛心而卖身。彼拉多像个受磨难的灵魂在餐室里来回走动,求人给他点水洗手;而帽子上插有羽饰的多里奇诺修士递给他水,然后狞笑着撩开长袍,露出被血染红的外阴,而该隐搂抱着特伦托的玛尔盖丽达嘲笑他:多里奇诺哭了起来,把脑袋靠在贝尔纳·古伊肩上,称他为天使般的教皇;乌贝尔蒂诺用一棵生命之树安慰多里奇诺,切塞纳的米凯莱用一个金口袋慰藉他,两位马利亚在他身上抹油膏,亚当说服他咬一个刚摘的苹果。

这时楼堡的天顶打开了,罗杰·培根驾着一个飞行器从天而降,他是唯一的主宰世界的人。尔后,大卫奏起齐特拉琴,莎乐美披着她那七条轻纱翩翩起舞,每掉落一条轻纱,七个号中的一个就吹响一次,露出七个封印中的一个,直到只剩下披着日头的女子。大家都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令人快乐的修道院,而贝伦加撩起男男女女的衣服,亲吻他们的肛门。这时一种舞蹈开始了,耶稣穿着导师的衣服,约翰穿得像看守,彼得穿得像角斗士,宁录身穿猎人服,犹大扮得像告密者,亚当扮得像园丁,夏娃扮得像织布女,该隐扮得像盗贼,亚伯拉罕扮得像牧人,雅各 [2] 扮得像邮差,撒迦利扮得像神父,大卫像国王,犹八像古希腊的吟唱者,圣雅各 [3] 像渔夫,安条克像厨师,利百加像卖水人,莫雷萨顿像傻瓜,马大像女仆,希律王像狂怒的疯子,多比亚司像医生,约瑟像木匠,诺亚像醉汉,以扫像农夫,约伯像忧伤的男子,但以理像法官,他玛像妓女,马利亚像女主人,并吩咐仆人们再端一些葡萄酒来,因为她那个神经错乱的儿子不愿意把水变成葡萄酒。

这时修道院院长大发雷霆,他说,他组织了一个如此美好的聚会,却没有人赠送他什么东西,于是大家都争着给他送礼物珍宝:一头公牛,一只绵羊,一头狮子,一匹骆驼,一只鹿,一头小牛,一匹牝马,一辆太阳马车,圣埃奥巴诺的下巴,圣女莫里蒙达的尾巴,圣女亚伦达丽娜的子宫,圣女布尔戈西娜的后颈窝(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后颈被雕凿成一只酒杯形状),还有一本《所罗门五棱经》。但是,院长仍大声喊叫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那些物品都是他们从教堂地下珍宝库抢来的,还丢了一本关于蝎子和七声号的十分珍贵的书;他叫来法国国王派遣的弓箭手,让他们搜查所有可疑之人。而令众人感到羞愧的是,竟从夏甲身上搜出一块彩色花缎布,从拉结身上搜出一颗金印,德克拉怀里藏着一面银镜,便雅悯腋下搜出一根饮料吸管,犹滴衣服里藏着一条丝毯,隆基诺手里拿着一根矛,亚比米勒怀里搂着他人的妻子。然而最糟糕的是,在黝黑而美丽的姑娘身上找到了一只黑公鸡。她跟黑猫一般黑,他们称她是女巫,是假使徒,于是,人们扑到她身上惩罚她。施洗礼的圣人约翰砍下了她的头,亚伯割断了她的喉管,亚当撵她走,尼布甲尼撒 [4] 用一只烧红的手在她胸口写上黄道十二宫的印记,以利亚把她掠到一辆火轮车上,诺亚把她浸泡在水里,罗得把她变成了一座盐雕像,苏姗娜控告她犯了淫秽罪,约瑟背叛她跟了另一个女人,亚拿把她塞进一个炉窑里,参孙用镣铐锁住她,保罗鞭笞她,彼得把她头朝下钉在十字架上,司提反朝她投石头,劳伦斯把她架在火上烘烤,巴托洛谬要剥她的皮,犹大揭发她,食品总管烧她,彼得否定一切。随后,人们向姑娘的尸体扑过去,往她身上扔粪便,在她脸上踩踏,在她头上撒尿,朝她胸上吐秽物,撕扯她的头发,用火炬灼烧她的脊背。姑娘昔日那柔美的身躯现已被剐成碎片,散落在圣物箱及水晶和金子制作的圣骨盒周围。或者说,并不是姑娘的尸体碎片充斥着教堂地下室,而是地下室的碎片先是旋转飞舞着慢慢组成如今已成矿物质的姑娘的躯体,然后又重新分解,散落在四周,而被疯狂的渎神逆行糟蹋的躯体碎块,堆积在那里,变成了神圣的尘埃微粒。仿佛是在几千年过程中那唯一无比巨大的躯体解体成了碎块,而且现在这些碎块好像准备占据整个教堂地下室,这正如已亡故的僧侣们的藏骨之处,却又更具耀眼的光辉,仿佛上帝的杰作——人的躯体,偶然间分解成多重而又分离的形式,就这样变成了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形象,不再是理想的,而是世俗的,由尘土和发臭的碎片组成的,它只能象征着死亡和毁灭……

现在我找不到一个参加盛宴的人物和他们带来的礼物了,仿佛所有赴宴的客人都在地下室里化成了干尸的残存物,每个人都缩成自身的一部分来喻示:拉结成了一根骨头,但以理成了一颗牙齿,参孙像一个下巴,耶稣像他紫色长袍的一条碎片。盛宴的结尾仿佛演变成了残杀姑娘的一场狂欢,而这场狂欢仿佛又变成了全球性的。在这里我见到这场杀戮的最后结局,那些躯体(我说什么呢?那些饥饿口渴参加盛宴的人在尘世间完整的躯体)都变成了一具具独特的尸体,像受过酷刑备受折磨的多里奇诺的尸体那样,被撕裂成碎片,变成了肮脏而又耀眼的珍宝,如同剥了皮的动物被撑开挂起来那样,不过还保留着变为化石的人皮、内脏和所有器官以及脸部的线条。看得出皮肤上的每一个褶皱、疤痕和丝绒般的表皮,真皮上密布的胸毛和阴毛成了华丽的锦缎,乳房、指甲、脚跟的角质层、丝状的睫毛、眼睛的水晶体、嘴唇的赘肉、脊椎骨和骨架,全都化成了砂状物,但都未失去原有的形状并保持着原来的位置和布局。掏空了肌肉的疲软的大腿,像一双靴子,大腿肉堆在一边像一幅占卜看相的天宫图,上面一道道红色血管像是阿拉伯式图像;成堆的内脏,红宝石样黏乎乎的心,珍珠般排成项链状的整齐牙齿,玫瑰色透着天蓝色像垂饰板似的舌头,一排像蜡烛的手指,有如地毯线条的腹部,重新打结像封印般的肚脐……现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在教堂地下室的各个角落对我发出狞笑,对我嘶声低语,想要我的命。它被分解后放在圣物箱和遗骨盒里,然而又无序地整合在一起。就是那在晚宴上又吃又喝的躯体,它狂欢,猥亵地旋转飞舞,而出现在这里的则是它无可逆转的毁灭,隐隐约约的、失去理智的毁灭。乌贝尔蒂诺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掐进我的肉里,对我低声说道:“你看,都是一样的事情,那个起先得意洋洋的狂妄的人,那个嬉戏取乐的人,如今在这里受到了惩罚和报应。他摆脱了激情的诱惑,因不朽和永恒变得僵硬,凝结在永恒的冰冻之中得以保存和净化,因已完成腐化而避免了腐化,因已化成尘埃和矿物质而不再变成尘埃,死亡是这个地球上匆匆过客的归宿,是劳累的结束……”

此时萨尔瓦多雷突然进来了,他全身冒着火焰像一个恶魔,他大声喊道:“笨蛋!你没看见这是《约伯记》 [5] 上所写的大野兽吗?我的小主人,你怕什么呀?这就是乳酪点心!”教堂地下室顿时变得明亮,闪烁着红光,重新又变成了厨房,而与其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母腹内壁。黏乎乎的,湿漉漉的,正中央是一头乌鸦一般黑的野兽。它长着千只手,被链条锁在一个大炉架上,这些手伸出想要抓住它周围的人,就像乡下人在口渴时想挤榨一串葡萄似的,它紧紧抓住逮着的人,用手撕扯,有人被撕下大腿,有人被揪下脑袋,它饱餐一顿之后,喷出一团比硫黄还要臭的火焰。然而,那场面已不令我恐惧,这的确是异乎寻常的奥秘,我惊诧自己竟然亲切地望着那个“善良的魔鬼”(我是这样想的),毕竟它只不过就是萨尔瓦多雷罢了。因为对于已死之人的躯体,对于他所受的苦难,所犯的贪腐之罪,现在我全知道,我什么也不害怕。事实上,现在那火焰显得可爱而又欢快,在它的照耀下,我重又看到了参加盛宴的客人们。他们又恢复了原样。他们唱着歌并认定一切将重新开始,姑娘也毛发无损地出现在他们中间,依然美丽动人。她对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将会看到我比以前更美,你让我到火刑架上去焚烧一会儿,然后我们在这里相见!”她让我看她的外阴,愿上帝宽恕我,我进到里面,并且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洞穴里,像是黄金时代的快乐谷,那里流水潺潺,果树成荫,树上挂着乳酪点心。人们都在向院长表示感谢,感谢他举办了如此盛大的晚宴。他们向他表达亲切和欢乐之情,推他踢他,撕扯他的衣服,让他躺在地上,还用木棒打他的脊背,而院长笑着,求他们别挠他痒痒。守贫的修士们骑着鼻孔喷着硫黄雾气的马儿进来了,他们腰间系着装满黄金的袋子,他们用金子把狼变成了羔羊,把羔羊变成了狼,并且经得人民议会的同意给它们加冕,让它们当皇帝,庶民高歌颂扬无比万能的上帝。“让笑化解苦恼,让笑使人捧腹折腰。”耶稣挥动着带荆棘的头冠,大声喊道。教皇约翰进来了,他斥责这种混乱的场面,并说道:“这样下去,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呀!”但是众人都嘲笑他,院长带头牵着猪离开,到树林里去寻找松露了。我正要跟着他们去,看见威廉待在一个角落里,他是从迷宫出来的。他手里拿着磁石,那磁石迅速地把他拖向北去。“别把我留在这里,导师!”我喊叫道,“我也想看看‘非洲之终端’!”

“你已经看到了!”正在远去的威廉回答我说。我醒来了,这时教堂里在吟唱葬礼悼歌的最后几句:

那将是令人悲恸的日子,

罪人从骨灰里出来,

以得到上帝的审判。

上帝啊,请对他宽容些!

仁慈的主,耶稣啊,

赐予他安宁吧!

这表明,我的幻觉,如果不是那么长的话,就像所有的幻觉一样,是瞬间即逝的,就像说一个“阿门”那样短暂,比吟唱《愤怒之日》的时间短得多。

[1] 拉丁语,进来吧,婊子养的。

[2] Jacob,《圣经》人物,曾与天使角力并获胜。

[3] Saint James,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又名大雅各。

[4] Nabucodonosor(前630—前562),巴比伦国王。

[5] Libro di Job,这里指《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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