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晨祷

其间,在参观教堂地下珍宝库时,尼科拉讲述了许多事情。

新任命的食品总管——莫利蒙多的尼科拉——正在给厨师们安排活计,而厨师们则向他介绍厨房的情况。威廉想跟他说话,他要威廉等几分钟。随后他说,他要到教堂的地下珍宝库去检查擦洗圣物柜的工作,那儿还是归他管,在那儿他会有较多的时间谈话。

过了一会儿,他果真带我们跟他走进教堂,来到大祭台后面(当时僧侣们正在中殿布置灵台,给马拉希亚守灵),他领我们下了一个小楼梯,到了一个棚顶很低的大厅,那厅由一些未经加工的石柱支撑着。于是我们便置身于修道院的教堂地下珍宝库了。院长对这里戒备甚严,只有在特别的情况下才对贵宾开放。

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圣物柜,火炬(由尼科拉的两位可靠的助手点燃)的亮光映照出圣物柜里精美绝伦的稀世珍宝。镶金的祭服,镶嵌宝石的金色头冠,各种绘有图案的金属珠宝盒,有的用金银制成,有的用象牙雕制,工艺十分精细。喜形于色的尼科拉让我们看一本《福音书》,封面装帧是耀眼的珐琅片,整体彩色版面是金丝银线有规则分割成的细条纹,并用宝石充当钉子固定。他又指给我们看一座精巧的祭坛,祭坛有两个天青石和黄金质的柱子,中间护卫的是个从十字架放下来的基督的银质浮雕像,雕像上方是镶有十三颗钻石的金质十字架,其背景用五颜六色的玛瑙制成,祭坛上部小小的三角门楣是由玛瑙和红宝石制作的。接着,我又看到用金子和象牙雕刻的可折叠双连画,分五部分,分别描绘耶稣的生平,中间是一只神秘的小羊羔,由玻璃浆调制成镀金的银窝泡组成,那是蜡白色背景上唯一的彩色图像。

尼科拉指给我们看那些珍宝时,面部表情和举止都透出一种自豪感。威廉对这些珍宝称赞了一番后问尼科拉,马拉希亚是个什么类型的人。

“奇怪的问题,”尼科拉说道,“你也认识他呀。”

“不错,但我不甚了解他。我从来不知道他究竟隐藏着什么想法……而……”他迟疑了,不想对一个刚刚过世的人作出评判,“……而如果他有那些想法的话。”

尼科拉用口水沾湿了一个手指,擦拭一块没擦干净的水晶表面,他并不看威廉,半带微笑地回答道:“你看,你并不需要提出问题……许多人说,马拉希亚好像城府很深,其实他头脑简单。阿利纳多说他是个傻瓜。”

“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阿利纳多对某个人怀恨在心,有人剥夺了他当藏书馆馆长的权利,伤害了他的尊严。”

“我也听人说起过,不过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至少有五十年了。我来这里时,藏书馆馆长是博比奥的罗伯特,对阿利纳多的不公正做法,老僧侣们都有些不平。当时我不想追根问底,因为我觉得那样对老人不敬,而我也不愿人云亦云。罗伯特有过一个助理,后来助理死了,而当时年纪尚轻的马拉希亚就被任命接替了他。许多人说他没有任何长处,而他自称懂希腊文和阿拉伯文。其实不然,他只是像一只精明的猴子,会用漂亮的书法抄写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手稿,但是他并不懂自己抄写的内容。人说一个藏书馆馆长,应该是个博学之人。当时阿利纳多精力充沛,对那次任命他说过一些抱怨的话。并且他影射说,马拉希亚被安插在那个位置是自己的对手耍的手腕,但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人们一直在议论说,马拉希亚像一只看门狗守着藏书馆,却又不甚清楚自己守卫的是什么。另外,在马拉希亚选定贝伦加作助理时,人们也有议论。人们说贝伦加并不比他的导师聪明,说他只是一个阴谋家。人们还说……不过,现在你大概也听到了……说马拉希亚和他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关系……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你知道,人们还议论过贝伦加和阿德尔摩之间的事情,而年轻的缮写员们说马拉希亚心生嫉妒,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后来,人们还议论过马拉希亚和豪尔赫之间的关系,不,那并不是你也许会认为的那样……没有人会怀疑豪尔赫的品德!但是,按照传统,马拉希亚应该选择院长作为他告解的人,而其他人都到豪尔赫(或者到阿利纳多那里,不过老人现在有些老糊涂了)那里告解……好吧,人们说,尽管如此,这个马拉希亚与豪尔赫过从甚密,经常找豪尔赫促膝谈心,好像是院长指引着他的灵魂,而豪尔赫控制着他的身体、举止言行和他的工作。你可能知道,并且也亲眼看见:如果有人想要找一本被遗忘的古书,他不是去问马拉希亚,而是去问豪尔赫,以求得到指点。马拉希亚只管收藏图书目录,到藏书馆取书,而豪尔赫却知道每本书书名的含义……”

“豪尔赫对藏书馆的事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除了阿利纳多,他最年长,他从年轻时就在这里。豪尔赫该有八十多岁了,人说他瞎了至少四十年了,也许更久……”

“他在失明之前,是怎么变成如此有学问的呢?”

“哦,关于他有一些传说。好像他在孩童时受到过神灵的恩宠,在他家乡卡斯蒂利亚那边,他在儿时就阅读过阿拉伯人和希腊学者的书籍。而他失明之后,也常待在藏书馆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现在也是这样。他让人念目录,并让人取来书,找一位见习僧大声朗读给他听,一念就是几个小时。他什么都记得,不像阿利纳多健忘。可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些事情呢?”

“现在马拉希亚和贝伦加都死了,接下来由谁来保守藏书馆的秘密呢?”

“院长,而院长现在该把那些秘密传授给本诺了……如果他愿意的话……”

“为什么说,如果他愿意的话?”

“因为本诺还年轻,他是在马拉希亚还活着时被任命为助理的,藏书馆馆长助理和藏书馆馆长大不一样。按照传统,藏书馆馆长今后会接任修道院院长……”

“哦,是这样……所以藏书馆馆长的职位让人如此垂涎。可是,阿博内曾经当过藏书馆馆长吗?”

“没有,阿博内没有。我来这儿之前他已被任命为院长了,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前任是来自里米尼的保罗,是一个人们感到好奇的人。人们讲过许多他的怪事:他好像是一个十分贪婪的读者,熟记藏书馆里所有的书卷,但他有一个奇怪的缺陷,大家都叫他不会写字的院长。人说他少年得志,成为年轻的院长,是因为他得到克吕尼的阿尔吉达斯,又名善思考的博士的支持。不过,这是早先僧侣们的一些传言。总之,保罗成了修道院院长后,博比奥的罗伯特接替了他在藏书馆的职位,可他病魔缠身,人们知道他无法主宰修道院的命运,而当里米尼的保罗消失不见时……”

“他死了?”

“不,他失踪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一天,他外出旅行,就再也没回来,也许是旅途中被盗贼所害……总之,保罗失踪后,罗伯特没有能接替他,其中有说不清的内情。而阿博内——人们都说——原本是这个地区僭主的私生子,他是在福萨诺瓦的修道院里长大的。人说他年轻时照料过圣托马斯,托马斯死在修道院时,他还设法把那圣人的尸体沿着塔楼的阶梯运了下来。开始时人们面对尸体一筹莫展……这是他的荣耀,不怀好意的人在下面这样议论……事实上他果真因此而当选院长,尽管他没有当过藏书馆馆长,但有人向他传授过藏书馆的奥秘,我想是罗伯特。”

“而罗伯特是怎么当选的呢?”

“这我不知道。我始终不想过多地探查这些事情:我们的修道院是神圣之地,有时会有人策划一些可怕的阴谋来损毁修道院的荣誉。我只对我的那些玻璃器皿和圣物箱感兴趣,我不想掺和这些事情。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不知道院长是不是愿意把藏书馆的奥秘传授给本诺,传授给本诺那就意味着提名本诺当他的接班人了。一个来自遥远北方的冒失的年轻人,一个未开化的书呆子,对于这个国家,对于修道院,对于修道院和当地僭主们的关系,他知道些什么呢……”

“不过,马拉希亚不是意大利人,贝伦加也不是,但是他们也被授权管理藏书馆。”

“这就是一个难以说清楚的事实。僧侣们都议论着,半个世纪以来,这座修道院背弃了传统……为此,五十多年以前,也许更早,阿利纳多曾奢望过藏书馆馆长的显位。过去,藏书馆馆长一直是意大利人,这片土地上不乏伟大的天才。何况,你看……”尼科拉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你看,马拉希亚和贝伦加都死了,也许,是为了不让他们当修道院院长。”

尼科拉怔了一下,在眼前挥了挥手,仿佛为了驱走不甚正当的想法,而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都在说些什么呀?你看,在这个国度里,多少年来,时常发生一些可耻的事情,在修道院里、在教皇的宫廷里,在教堂里也这样……为了夺取权力而争斗,为了攫取教廷的俸禄而控告别人是异教徒……多么丑恶,我对人类快失去信心了,我看到处处都有阴谋诡计、宫廷政变。这座修道院竟然也沦落成这样,成了一个用魔力营造出来的盘踞着毒蛇的巢穴,那魔力是隐藏在一个收藏圣人遗骸的圣骨盒里面的妖术。你看,这便是这座修道院的过去!”

他仅指给我们看堆在四周的珍宝,顾不上那些十字架和其他器皿,就带我们去看象征这个圣地荣耀的圣物盒。

“你们看,”他说道,“这是刺穿救世主肋骨的矛头!”一只水晶盖的金盒子呈现在我们眼前。盒子里绛红色天鹅绒衬垫上有一块三角形铁片,以往曾锈迹斑斑,在用油和蜡长时间地擦拭后,现在又熠熠生辉了。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另一只镶缀着紫晶的银盒,盒前壁是透明的,我看见里面装着圣十字架的一块木头,那是君士坦丁皇帝的母亲,即埃莱娜皇后本人,亲自带到这座修道院里来的。她曾经到圣地朝圣,挖掘了各各他圣山和基督的圣墓,并在上面建立了一座大教堂。

之后,尼科拉又让我们看了许许多多圣物,数量之多,价值之高,使我吃惊,无法一一详述,那些都是稀世之宝。一只海蓝宝石制作的圣物盒里有一颗耶稣十字架上的钉子;一只细颈瓶里放着一簇荆棘头冠,下面铺着小玫瑰的干花;另一个盒子里,是一片最后的晚餐上用的已经发黄的桌布,下面仍是铺着一层干花;还有圣马太用过的用银线编制的背包;而圣亚拿的一根臂骨则是放在一个圆筒里,用一根年久褪色的紫色缎带系着,上面还盖有金印。你看,更令人惊叹的是扣在一个玻璃罩下的从伯利恒牲口槽上取下的一块木片,下面铺着缀有珍珠的垫子;还有《福音书》的编者圣约翰紫色圣袍上的一小块布片;当年在罗马锁着使徒彼得脚镣的两个铁箍,圣阿达尔伯特的头骨,圣斯提反的剑,圣玛格丽特的一根胫骨,圣维塔利斯的一个手指,圣索菲娅的一根肋骨,圣埃奥巴诺的下颌,圣克里索斯托的肩胛骨的上部,圣约瑟的订婚戒指,施洗约翰的一颗牙齿,摩西的权杖,圣母马利亚婚纱上一条已破损的薄花边。

还有一些物品,虽算不上圣人的遗物,但能证实遥远土地上的奇珍和奇异生物的存在,它们都是那些到过世界最边远地方的僧侣带到修道院来的:一条填塞着稻草的九头蛇标本,独角兽的一只角,一位隐士发现的一个蛋中之蛋,一块《圣经》中记述的以色列人在沙漠中食用的神赐之物吗哪,一颗鲸鱼的牙齿,一个没有外皮的椰子,大洪水之前一头牲口遗留的肱骨,一颗大象的门牙,一只海豚的肋骨。还有一些我难以辨认的圣物,而有些圣物箱比圣物更为珍贵,有些(从发黑的银器盒的工艺来判断)已十分古老。还有不计其数的骨头残骸、布料、木头、金属、玻璃碎片。有些装着深色粉末的瓶子,我知道其中一个装的是索多玛城被焚毁后的残留物;另一个装的是耶利哥城墙上的石灰。所有物品,即使最不起眼的,皇帝也不惜用一块领地来交换,并将其收藏。对于接待我们的这座修道院来说,不仅意味着无上的权威,而且也是实实在在的一笔可观的物质财富。

尼科拉停止了讲解,但我仍在惊诧不已地边走边看,何况,每件物品都附有简介。此时我可以随意走动,观赏那些珍奇的无价之宝。有时我在亮光下欣赏这些宝物,有时透过幽暗的光线隐约见到它们,因为尼科拉的侍僧举着火炬转移到教堂地下的另一边去了。我被那些发黄的软骨吸引住了,既感到神秘,又觉得恶心。还有那些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神秘的破烂衣衫碎片,薄得透亮,都褪了色,脱了线,有的卷起来放在瓶子里,像褪了色的手稿,碎片跟当衬垫的布料混在一起;那些神圣的象征有生命的(和有理性的)动物的遗骨,如今被封存在水晶和金属盒子里,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向宏伟的、建有钟楼和尖塔的大理石教堂挑战,仿佛它们也变成了矿物质。莫非圣人们的遗骸被埋葬之后就是这样期待着肉体的复活吗?难道这些碎片能够重新组合感知神灵光辉的器官吗?能够像普里韦尔诺所写的那样,察觉到最微小的气味的差别吗?

威廉碰了一下我的肩膀,使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走了。”他说道,“我上缮写室去,还得查阅一些东西。”

“可是现在弄不到书了,”我说道,“本诺接到了命令……”

“我只需再查一下那天看过的那些书,书还都在缮写室韦南齐奥的书桌上。你如果愿意,就留在这里。这教堂地下室,是这几天你所听到的基督守贫争论的最好概括。现在你知道,为修道院院长的宝座,你的这些兄弟们为什么要相互残杀了。”

“您真相信尼科拉给您的提示吗?那么凶杀案是牵涉到授职的一场争斗了?”

“我跟你说过,现在我不想把我的大胆假设公之于众。尼科拉说了很多事情,有些我很感兴趣,不过现在我要去追寻另一条线索,也许是同一条线索,只是角度不同。你可别被这些圣物箱迷住了。十字架的碎片我在别的教堂见得多了,如果全都是真的,那我们的主受酷刑的地方就不是两根交叉的木板,而是一整片树林了。”

“导师!”我生气地说道。

“就是这样,阿德索,还有更为珍贵的宝物呢。不久前我在科隆大教堂见过圣徒施洗约翰十二岁时的头骨。”

“真的吗?”我仰慕地说道,随后我又心生疑团,“可是施洗约翰是在暮年时被杀害的!”

“那个头骨应该是在另一个珍宝库里。”威廉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在我生长的国度里,人们开玩笑,总是说完之后哈哈大笑,于是大家跟着开怀大笑。可威廉却只在说正经事时才笑,而开玩笑时,他总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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