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乡村医生

新律师 [1]

我们有一位新律师,布塞法卢斯博士。从他的外表看,不大会有人想到他曾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战马。不过了解情况的人都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而前不久我在露天台阶上亲眼目睹一个非常天真的法院杂役,以赛马场上小主顾的行家眼光惊奇地注视这位律师高抬双腿在大理石楼梯上咯噔咯噔地拾级而上。

总的说来,律师协会同意吸收布塞法卢斯。人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告诉自己,在今天的社会制度下布塞法卢斯处境很困难,所以他,也由于他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地位,无论如何应受到关照。今天——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没有亚历山大大帝。虽然某些人懂得如何杀人;在宴会上隔桌熟练地刺死朋友的事也屡见不鲜;而且许多人认为马其顿太小了,以至于他们咒骂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力浦二世——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挥师印度。当年印度的大门就到达不了,但是它的方向却已由国王的剑指出。今天印度的大门已经完全移往别处,移得更远更高了;没有人指出方向;许多人拿着剑,但仅仅是为了挥舞它们,而要想追随它们的目光却是迷惘的。

因此像布塞法卢斯做过的那样钻研法典也许确实是上策。自由自在,两胁免除了骑马时后腰挤压之苦,远离亚历山大征战的喧嚣,在静静的灯光下,他一页一页翻阅着我们的古老典籍。

乡村医生 [2]

我十分窘迫:我必须赶紧上路去看急诊;一个患重病的人在一个十英里外的村子里等我;在我和他之间是广阔的原野,现在正狂风呼啸,大雪纷飞;马车我有一辆,轻便,大轮子,完全就是适合在我们乡村大道上行驶的那类;裹着皮大衣,手里拿着医疗用具包,我已经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但是马,马却没有。我自己的马在头天夜晚,因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季劳累过度而死了;我的女用人现在正在村子里四处奔走,想借一匹马来;但是这是没有什么指望的,我知道。而这时雪越积越厚,越来越动弹不得了,我漫无目的地站立着。这时女用人在门口出现,独自一人,摇晃着提灯;当然啦,现在谁会把马借给我出诊用呢?我再次大步跨过庭院;我想不出辙儿;我心不在焉,心烦意乱,便朝多年来一直弃之不用的猪圈破门踢了一脚。门应声开启,门板在门铰链上啪嗒啪嗒来回摆动,像是马身上的热气和气味扑面而来。一盏昏暗的圈灯在圈里的一根绳子上晃动。一个男人,蹲在低矮的木板棚里,露出他那张蓝眼睛的脸。“要我套马吗?”他边问边爬了出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弯下腰,想看看,圈里还有什么。女用人站在我身旁,“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什么存货,”她说,我们俩都笑了。

“嗨,老兄,嗨,大妹子!”马夫喊道,两匹马,强壮、膘肥的大马,腿紧贴着身躯,像骆驼那样低垂着样子好看的头,仅仅是靠着转动躯干的力量依次从和它们的身体一般大小的门洞里闪出来。但是它们马上都站直,高高的腿,身上冒着浓重的热气。“去帮帮他,”我说,听话的女用人赶紧跑过去把套车用的马具递给马夫。可是她刚一挨近他,那马夫便抱住她并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住她的脸。她尖叫一声,逃回到我的身边;女用人的脸颊上红红地印着两排牙齿印。“你这个畜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但是我马上就想到,这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在别人全都一口回绝的时候他却自动前来帮我摆脱困境。仿佛他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他对我的恫吓并不生气,而是一直忙着套马,只向我转过身来一次。“您上车吧,”随后他就说,果不其然:一切准备就绪。我发觉,这样漂亮的马车我还从来没有乘坐过,我高高兴兴地上了车。“不过驾车还是我来驾吧,你不认识路,”我说。“那是当然,”他说,“我根本就不跟您去,我留在罗莎身边。”“不,”罗莎大喊一声,怀着对自己的命运不可避免的正确预感奔跑进屋;我听见门链当啷一声,她挂上了门链;我听见锁碰上的声音;我看到,她先是在过道里,后来又急忙跑过一个个房间关了所有的灯,好让别人发现不了她。“你跟我一起走,”我对马夫说,“要不我就不出诊了,尽管这趟出诊十分紧急。我决不会为了这趟出诊把姑娘当代价给了你。”“驾!”他说,一拍巴掌,马车向前疾驰,就像木头被洪水冲走那样;我还听见我的房屋的门在马车夫冲击下爆裂成碎片的声音,接着我的眼睛和耳朵便被一阵均匀渗入一切感官中的呼啸声所充满。但是连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因为,仿佛我的病人的院子就在我的家门口开启似的,我转眼就已经到了那儿了。马匹安安静静站住,雪停了,四周一片月光,病人的父母急忙从屋里奔出来,病人的姐姐紧随其后,人们几乎把我从车里抬下,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我一句也没听明白。病人房间里的空气简直没法呼吸,没人照管的炉子冒着烟。我会推开窗户的,不过我先要看看病人。瘦弱,不发烧,不冷,不热,木呆呆的眼睛,男孩没穿衬衫就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轻声低语说:“大夫,让我死吧。”我朝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听见这句话;父母默不作声向前弓着腰站着,静候我的诊断;姐姐搬来一把椅子让我放手提包。我打开提包,寻找医疗用具;男孩不停地从床上向我摸索过来,想提醒我记住他的请求;我拿起一把小镊子,在烛光下检查了一下又把它放下。“是呀,”我渎神地想,“在这种情况下神明相助,送来短缺的马,因为事情紧急还给添上了一匹,甚至还锦上添花搭上这个马夫——”这时我才又想起罗莎;我怎么办,我怎么救她,我怎么把她从这个马夫身子下面拽出来,跟她隔着十英里远,车前套着的是两匹无法驾驭的马?这两匹马,它们现在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松开了缰绳;窗户,我也不知道怎么从外面被顶开的;每一匹马都从一扇窗户探进头来,并且不为这一家人的叫喊声所动,注视着病人。“我马上就回去,”我想,好像马在催我上路似的,但是我却听任姐姐替我脱下皮大衣,她以为我热得头昏脑涨了。为我准备好了一杯朗姆酒,老人拍拍我的肩膀,献出他的珍藏美酒表明了这种表示亲近的心意。我摇摇头;老人思维狭隘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仅仅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拒绝饮酒。母亲站在床边,要我过去;我走过去并在一匹马向天花板高声嘶叫时把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上,他在我的潮湿胡子下面打战。这就证实了我的看法:孩子是健康的,血脉有点儿不流畅,让悉心照料的母亲灌了太多的咖啡,但身体健康,最好推他一把让他下床。我不是一个要立志改革世界的人,便让他躺着。我受本区聘用,尽心尽职,简直已经超出能力所及。虽然收入很少,我对穷人还是慷慨解囊,乐于相助。我还得为罗莎操心,而且那男孩也许说得对,我也想死。我在这漫长的冬日里在这儿干些什么呀!我的马过劳死了,村子里谁也不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把我的马车从猪圈里拉出来;要不是猪圈里意外有马,那我只好用母猪来拉车了。事情就是这样。我向这一家人点点头。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开药方是容易的,但是另外与人沟通,这就难了。好了,我的出诊就此结束,人们又一次让我白跑了一趟,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全区的人都用夤夜铃声折磨我,但是这一回我也还得搭上罗莎,这个漂亮的姑娘,她在我家呆了好几年,我几乎一直都没注意她——这个牺牲太大,而我就得在我的头脑里用什么应急的法子挖空心思把事情想好,不去责骂这一家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罗莎还给我了呀。但是当我关上提包并示意要穿我的皮大衣时,当这一家人站在一起,父亲嗅着他手里的那杯朗姆酒,母亲,可能对我大失所望——是呀,普通老百姓期望什么呀?——含着泪咬着嘴唇,而姐姐则挥动着一块满是血污的手帕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竟做好准备,心想也许就承认这男孩有病吧。我向他走去,他朝我微笑,仿佛我在给他送去最滋补的汤似的——啊,现在两匹马嘶叫了;这嘈杂声一定是老天爷安排来帮助我检查病人的——这会儿我发现:是呀,这男孩是有病。在他的右侧,在腰部,有一个巴掌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各处颜色深浅不一,深处色深,向外沿颜色渐浅,呈微小颗粒状,有不均匀凝聚的血,敞开着像一座露天矿。从远处看是这样。从近处看情况更严重。谁看了这种情形会不惊讶地发出唏嘘之声呢?蛆虫,和我的小手指一样粗一样长,自身呈玫瑰红色,此外还沾上了血污,正蠕动着带着许多白色小头和许多小脚从伤口深处爬向光亮处。可怜的孩子,你已无可救药啦。我已经发现了你那个大伤口;你腰上的这朵花会要了你的命的。一家人都高高兴兴,他们看到我在忙活着;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告诉几个客人,这些人踮着脚尖,伸出胳臂平衡着自己的身体正在从开着的屋门的月光中走进来。“你会救我吗?”男孩抽噎着小声问,完全被他伤口里的蠕动的生命弄得失魂落魄了。我这个地区的人都是这样,总是要求医生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旧有的信仰他们已经丢失;牧师坐在家里扯碎弥撒法衣,扯碎了一件又一件;可是却要医生用他那只柔弱的手做一切外科手术。唔,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是自告奋勇来的,如果你们为了神圣的目的使用我,我也只好听之任之;我这个老乡村医生,我的女用人已被抢走,我还有什么更好的辙呀!这一家人和村里的长者们,他们都来了,他们给我脱衣服;一个由老师带领的学校合唱队,用极其简单的曲调唱着这样的歌词: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

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死!

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光衣服,我把手指放在胡须里,低着头冷静地注视着这些人。我镇定自若,强过所有的人,即使这无助于我,我依然是强者,现在他们抓住我的头和双脚并把我抬到床上。他们把我放到朝墙的一面,放到伤口的一侧。然后大家走出房间;房门被关上;歌唱停止;云层遮住月亮;我暖暖和和躺在被窝儿里;马头在窗窟窿里忽隐忽现地晃动。“你知道吗,”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我对你的信任微乎其微。你也只不过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你不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你不帮助我,反倒到垂危病人卧榻上来挤占我的位置。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对,”我说,“这是一种耻辱。可是我是医生。我该怎么办?相信我吧,我也为难呀。”“要我满足于这句道歉的话吗?啊,我必须如此,我总是必须满足。我带着一个美妙的伤口来到这世上;这是我的全部装备。”“年轻的朋友,”我说,“你的错误是:你不能通观全局。我,我已经到过远近各处的所有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口并不是那么糟糕。让斧子斜砍两下砍伤的。许多人主动提供自己的身体的一侧并几乎听不见森林里的斧子声,更谈不上斧子会挨近他们了。”“情况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来哄骗我?”“情况真的是这样,你把一个官方医生的这个诺言一同带到那边去吧。”他就带走了它,他安静了下来。但是现在是考虑自救的时候了。马匹还忠实地待在原处。衣服、皮大衣和提包已迅速收拾好;我不想在穿衣服上耽误时间;马儿若像来时那样快,那我简直就是从这张床跳到我的床上啦。一匹马驯顺地从窗口退回去;我把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飞得太远,只有一只袖子挂在一个钩子上。够好的了。我跃上马。缰绳松弛,这匹马几乎没同另一匹马套在一起,马车跟在后面晃晃荡荡,皮大衣最后行驶在雪地上。“驾!”我说,可是马车没奔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穿越雪地旷野;在我们身后久久地响着那首新的、但有语言错误的儿歌:“高兴吧,你们这些病人,医生已放在你们的床上!”

我这样永远到不了家;我的兴旺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生意,但没有用,因为他取代不了我;那讨厌的马夫在我的屋子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赤身裸体,冒着这个最不幸的时代的严寒,乘坐着人间的马车,套着非人间的马,我这个老人四处漂泊。我的皮大衣吊在后面马车上,但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无赖没一个出手帮忙的。受骗了!受骗了!一次听信了夤夜急诊的错误铃声——就永远无法补救啦。

在剧院顶层楼座 [3]

假如马戏场里某个羸弱、有肺疾的女马术家在颠簸晃悠的马背上面对不知疲倦的观众被冷酷无情的老板接连数月之久不停地挥鞭驱赶着绕场奔跑,骑着马呼呼地奔驰,抛着飞吻,扭着腰肢,假如这场表演在乐队和通风机的不停顿的咆哮声中一直延续到天色昏暗之时,还要伴随着时起时落如气锤敲击的鼓掌声浪——那么也许就会有一个年轻的顶层楼座观众急忙沿着长长的楼梯奔下去,穿过一个个楼座,冲进跑马场,在总是配合乐队吹奏的铜号声中大喊一声:停下!

但是由于情况不是这样;一个漂亮女人,白里透红,飞奔进来,在帷幕中间,骄傲的跟班为她拉开这帷幕;马戏班班主,忘情地寻觅着她的目光,对她满怀着深情;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那匹灰斑白马,仿佛她是他最心爱的孙女儿似的,如今正要踏上危险的行程;狠不下心来挥动鞭子发出信号;终于控制住自己甩出一响鞭;张大着嘴巴跟在马旁边奔跑;目光犀利地紧盯着女骑手的一次次跳跃;几乎无法理解她的精湛骑术;试图用英语惊呼声发出警告;愤怒地告诫手执铁环的马夫们千万多加小心;在表演空中连翻三个跟头的绝技前高举双手恳求乐队停止演奏;最后将那小人儿从战栗的马背上抱下来,吻她的两个面颊,观众怎么拼命喝彩也不认为过头;而她本人,则被他搀扶着,高高地踮着脚尖,周围尘土飞扬,双臂伸出,向后仰着小脑袋要与马戏团全体人员共享她的幸福——由于情况是这样,这位顶层楼座观众便把脸靠在栏杆上,犹如沉入退场的进行曲中,仿佛沉入了一场噩梦,他不知不觉地哭了。

往事一页 [4]

好像是在保卫我们的祖国方面许多事被疏忽了。我们迄今一直没有关心这方面的事并致力于我们的工作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令我们感到担忧。

我在皇宫前广场上有一所制鞋工场。我在拂晓刚打开我的店门,便看见所有汇集这里的街道的入口处已有武装人员把守。但是这不是我们的士兵,他们显然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他们以一种令我不可思议的方式一直进逼至离边境很远的首都。反正他们已经来了,看上去每天早晨会来更多的人。

他们按其天性住宿在露天,因为他们厌恶住宅。他们忙乎着磨剑,削箭矢,练刀骑马。他们把这个寂静的、总是小心翼翼维持得干干净净的广场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马厩。虽然我们有时试图从我们的店铺里跑出去并至少把肮脏得不堪入目的垃圾运走,但是这样的事越来越稀罕,因为这种努力毫无用处,况且还使我们遭受被烈性马践踏或受鞭打伤害的危险。

和这些游牧民谈话是没法谈的。我们说的语言他们不懂,他们甚至几乎没有一门自己的语言。他们相互之间像穴鸟那样沟通。人们一再听到这种穴鸟的叫喊声。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种种习俗,他们既感到无法理解,也毫不在意。所以他们也对任何一种手势语表现出拒绝的态度。哪怕你扭歪了下巴并扭脱了手关节,他们也没理解你并将永远不会理解你。他们常常做鬼脸,他们眼睛的眼白转动,他们的嘴角流出白沫,然而他们既不是想以此说明什么,也不是想以此吓唬什么人,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就拿什么。人们不能说,他们使用暴力。他们伸手拿东西时,人们退到一旁,一切听任他们自便。

他们也拿走了我的不少存货。但是如果我看到肉店老板的遭遇,那么我也就不能抱怨我的命运了。他刚收进他的货物,它们就全都从他手中被抢走,就全都被游牧民们狼吞虎咽地吃掉。他们的马也吃肉,一个骑马者常常躺在他的马的身旁,两者各在一端吃同一块肉。肉店老板心存畏惧,不敢停止进货。但是我们理解这种做法,凑钱支持他。假如这些游牧民得不到肉,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即便是他们天天得到肉,谁又会知道,他们将会干出些什么事来。最近肉店老板心想,他起码可以省却屠宰的辛劳并在早晨弄来了一头活牛。这种事他可千万别再干了。我在我的工场的极靠后的地方在地上平躺了足足一个小时,我把我的全部衣服、被子和垫褥统统压在我身上,仅仅是为了可以不听见那头公牛的吼叫;游牧民们从四面八方扑向那头公牛,用牙齿咬下一块块热烘烘的牛肉。外面早就寂静无声了,我才敢走出去;他们像酒徒们围住一只酒桶那样疲倦地躺在公牛遗骸的四周。

我以为我恰恰是在当初那个时候在宫殿的一扇窗口看见了皇帝本人,平时他从来也不到最靠近外面的居室,他总是只在最靠近里面的花园里活动,但是这一回看来他是站在一扇窗户的窗口,低垂着头观看他宫前的情景。

“这怎么得了?”我们大家都在暗中思忖。“这种累赘和痛苦我们还要忍受多久?皇宫把他们诱来了,却不懂得如何把他们重新赶走。大门一直关闭着;卫兵们,从前总是身穿节日盛装走进走出,如今呆在有格栅的窗户后面。拯救祖国委托给了我们这些工匠和买卖人了;可是我们胜任不了这样一项任务;我们也从未夸口说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这是一种误解,而我们将死于这种误解。”

在法的大门前 [5]

在法律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这个守门人跟前,请求让他进入这法律的大门。可是守门人说,他现在不能让他进去。那人想了想,随后就问,那么以后他是否可以进去。“这是可能的,”守门人说,“但现在不可以进去。”由于法的大门跟通常一样敞开着,守门人又走向一边了,那人便弯下身子从大门向里面张望。当守门人发现这一情况时,他便笑道:“既然你很想进去,你不妨就不顾我的禁令试一试。但是你记住:我是有权势的。我只是最低级的守门人。但是一个一个大厅的门口都站着守门人,权势一个比一个更强大。那第三个人的模样就连我也都不敢正视一眼。”这样的困难是那个乡下人所不曾料想到的,法的大门应该对每个人并且随时都敞开着的呀,他这样想。但是当他现在仔细打量穿皮大衣的守门人,看着他那个又大又尖的鼻子,那部又长又稀又黑的鞑靼胡子的时候,他便决定还是等一等,等得到允许后再进去。守门人给他一张矮凳,让他在门边坐下。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那儿。他作了许多要求准许进入的尝试并用自己的请求疲惫守门人。守门人常常盘问他几句,向他询问他家乡的情况以及许多其他方面的情况,但是那都是些如大人物们所提的冷冰冰的问题,而最后他总是又告诉他,他还不能让他进去。那人为作自己的这趟旅行配备了许多物品,他倾其所有,其中不乏很有价值的东西,去贿赂守门人。守门人虽然一一都收下,但每次总是说:“我收下它们,只是为了使你不至于认为你耽误了什么事。”在这许多年里那人几乎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守门人。他忘记了别的守门人,这第一个守门人似乎是他进入法的大门的惟一障碍。他诅咒这个不幸的偶然事件,在头几年里大声嚷嚷,后来他老了他便只是嘀嘀咕咕。他变得傻里傻气的了,而由于他在多年研究守门人的过程中也已经熟识了他皮领子里的跳蚤,他就也请求跳蚤们助他一臂之力,使守门人改变主意。最后,他的视力减退了,他不知道,他周围的世界真的变暗了呢,还是只是他的眼睛在欺骗他。但是现在他分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亮,它永不熄灭地从法的大门里射出来。他将不久于人世。临死前,整个这段时间里的全部经验在他头脑里会集成一个他迄今还未曾向守门人提出的问题。他向他招手示意,因为他不再能够直起他那僵硬的身体。守门人不得不向他低低地俯下身去,因为他们之间身材高度上的差别已经发生了大大不利于那乡下人的变化。“你现在还要知道什么呀,”守门人问,“你真不知足。”“所有的人都在追求法,”那个人说,“在这许多年里除了我以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要求进去的呢。”守门人看出此人已是濒死之躯,为了让他那渐渐消失的听觉还能听清楚,守门人对他大声吼叫:“这儿这道门别人谁也进不了,因为它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我去把它关上。”

豺狗和阿拉伯人 [6]

我们夜宿绿洲。旅伴们在睡觉。一个阿拉伯人,身材高大,穿一身白衣,从我身旁走过;他已经照料过骆驼,如今正向睡觉地点走去。

我向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我想睡觉。我睡不着,远处传来一只豺狗的哀号。我又坐直身子。刚才还那么远的,现在突然近了。一群豺狗围住我,眨动着闪出微弱金色光芒的、黯淡无神的眼睛,细长的身躯像受到鞭打似的有规律而敏捷地扭动着。有一只从后面过来,仿佛需要我的体温似的钻到我胳臂下紧紧贴住我,然后走到我面前并几乎面对面地对我说:“方圆这一带,我是年龄最大的豺狗。我很高兴还能在这里欢迎你。我几乎已经放弃这希望了,因为我们无限长久地等候你,我的母亲曾等候过,她的母亲以及上溯至所有豺狗的始祖的各代豺狗的母亲,它们全都等候过。你相信吧!”“这使我感到惊奇,”我说,竟忘了点燃那堆准备用其浓烟熏赶豺狗的柴禾,“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到很奇怪。我只是偶然从北部高纬地区来到此地,正在作一趟短途旅行。你们豺狗们究竟要干什么?”像是受到了这一也许过分友好的劝说的鼓舞吧,它们缩小对我的包围圈,全都扑哧扑哧急促地呼吸着。“我们知道,”年纪最长者开了腔,“你从北方来,这正是我们的希望之所在。那儿的那种理智,在这儿的阿拉伯人中间是找不到的。从这种冷漠的高傲中,你知道吗,是冒不出什么理智的火花来的。他们杀死动物,吃它们,而腐尸他们是不屑一顾的。”“别这么大声说话,”我说,“阿拉伯人就睡在附近。”“你确实是个外地人,”这只豺狗说,“否则你就会知道,在世界史上还从来没有一只豺狗怕一个阿拉伯人的。我们应该怕他们吗?我们被驱赶到这群人中间来,这真是够不幸的啦。”“也许吧,也许吧,”我说,“我不敢妄加评论,这些事情我一窍不通,我觉得这似乎是一场由来已久的争端,也许根子在血统中,也许只有用血才会了结得了。”“你很聪明,”老豺狗说,所有的豺狗呼吸更加急促,肺部一起一伏,虽然它们静静地站着,一股苦涩的、暂时只有咬紧牙关才忍受得住的气味从它们张开的嘴里涌出来。“你很聪明,你说的话符合我们的古老的教义。我们取他们的血,这场争端就此结束。”“噢,”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他们会自卫的,他们会用自己的猎枪将你们成群成群地击毙。”“你误解我们了,”他说,“你按照即使在北方也没消失的人的方式误解我们了。我们不会杀死他们的。否则的话用尽尼罗河的水也洗不干净我们身上的血污的。我们光是看到他们那活生生的躯体就跑掉了,跑进更清洁的空气中,跑进沙漠,跑进因此就是我们的家乡的沙漠。”这时所有的豺狗,包括这期间从远处跑来的许多只,都纷纷将其脑袋垂到前腿之间并用爪子擦脑袋,看上去就好像它们想掩盖一种憎恶,这种憎恶骇人已极,致使我简直恨不得能纵身一跳,逃出它们的包围圈。“你们要干什么?”我问道并想站起来,但是我站不起来,两头年轻的动物已经在后面紧紧咬住了我的外衣和衬衫,我不得不仍然坐着。“它们抓住你的衣服的后襟,”老豺狗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一种对你尊敬的表示。”“让它们放开我,”我一会儿对老豺狗,一会儿对幼畜们喊。“如果你这样要求,”老豺狗说,“它们当然会这样做的。但是请稍等片刻,因为它们按习俗咬得太深,得慢慢地松开牙齿。在此期间你先听听我们的请求。”“你们的这种态度实在叫我无法接受,”我说。“你不要介意我们的笨拙,”他说并第一次求助于它的天然语声的哀叹声调,“我们是可怜的动物,我们只有这一副牙齿;不管我们想做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只能用这副牙齿。”“你想干什么?”我稍稍缓和一下口气问。“先生,”他嚷嚷,所有的豺狗嗥叫起来,我觉得这模模糊糊地听起来就像一种抑扬顿挫的音调。“先生,你应该结束这场争端,它使世界不和。你这副长相,正是我们的祖先所描述的可以干这件事的人。我们必须从阿拉伯人那儿得到和平,可以呼吸的空气,由他们弄干净的地平线四周的景色,我们不要听被阿拉伯人刺杀的一头绵羊的哀鸣,让所有的牲畜都平平静静地死去,让我们不受干扰地喝干它们的血,要把它们连骨头在内都弄得干干净净。干净,我们要的无非是干净。”——这时所有的豺狗都哭泣和呜咽,我身后的那两只用它们的脑袋失神地撞击我——“你这高贵的心灵和甜蜜的内脏,你怎么容忍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事?他们的白衣肮脏不堪,他们的黑衣肮脏不堪,他们的胡子可怕至极,一看见他们的眼角我们就要呕吐,他们一抬起胳臂,腋窝下就显出黑漆漆一团。所以,噢,先生,所以,噢,尊贵的先生,用你的无所不能的双手,用你的无所不能的双手拿起这把剪刀剪断他们的咽喉吧。”在他的脑袋摆动之下,一只豺狗叼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缝纫小剪刀走了过来。

“终于拿来了剪刀,这场戏也该收场了,”我们商队的阿拉伯人向导大声说,他已顶着风蹑手蹑脚地来到我们身边并挥舞起他那条巨大的鞭子。

所有的豺狗都飞快地退去,但是在不远处它们停住,互相紧挨着蹲在一起,这众多的牲畜这么一动不动地紧挨着,宛如一道鬼火萦绕的狭窄围栏。“这样,先生,你就也看见并听见这场戏了,”阿拉伯人边说边开怀大笑,只是因为他的部落生性矜持才没笑得太放肆。“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些畜生想干什么啰?”我问。“当然知道,先生,”他说,“这是众所周知的,只要有阿拉伯人在,这把剪刀就会在沙漠里游荡,并将和我们一起游荡到世界的末日。它被提供给每一个欧洲人去从事这项伟大的事业,每一个欧洲人在它们看来都是合适的人选。这些畜生有一个荒唐的希望,它们是傻瓜,真正的傻瓜。所以我们喜欢它们,这是我们的狗,比你们的漂亮。你看吧,昨夜死了一头骆驼,我让人把它弄到这儿来了。”

四个人抬着这具沉甸甸的骆驼尸体走过来,把它扔在我们面前。它刚一落地,豺狗们便高声嗥叫起来。就像每一只都被绳索不可抗拒地牵引着似的,它们停停歇歇,身体擦着地面挨近过来。它们忘记了阿拉伯人,忘记了仇恨,眼前这具使一切忘却的散发出强烈刺鼻气味的尸体,使它们着了魔。有一只豺狗已经勾住脖子,一口便咬住了动脉。宛如一台毅然决然却毫无希望地想扑灭一场凶猛大火的飞速运转的小水泵,这只豺狗的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原地抽动着,颤动着。刹那间所有的豺狗就已经高高地叠在尸体上干起同样的活儿来了。

这时向导扬起锋利的鞭子劈头盖脸向它们抽去。它们抬起头,半陶醉半眩晕,看着阿拉伯人站在自己面前,现在嘴上尝到了鞭子的滋味,跳着后撤,向后奔跑一段路。可是这时骆驼的血已流成一大摊,向上冒着热气,身体在好几处已被撕成大的裂口。它们经受不住诱惑,它们又来了,向导又举起鞭子,我拉住他的胳臂。“先生,你做得对,”他说,“我们让它们干自己的行当吧,现在也是该动身的时候了。你已经看见它们了。神奇的动物,对不对?它们多么仇恨我们!”

视察矿山 [7]

今天级别最高的工程师们到我们底层来了。经理处下达了一项什么任务,要铺设新坑道,工程师们做初步测量来了。这些人多么年轻,可是却已经互相很不一样!他们全都自由自在地成长起来了,年纪轻轻便无拘无束地显现出自己清楚而明确的心性。

第一个,黑头发,活泼,两只眼睛骨碌碌向四下里张望。

第二个拿着一本笔记本,边走边记,东张西望,做比较,记笔记。

第三个,双手插在上衣兜里,弄得身上紧绷绷的,挺直身子行走;保持着威严;只是在持续不断地咬自己的嘴唇中才显露出焦躁不安的、抑制不住的青春活力。

第四个向第三个做解释,尽管后者没要求他这样做;他比人家个头矮小,像个诱惑者在他旁边行走,食指总是伸在空中,他似乎在喋喋不休地向人家述说此地可以见到的一切事物。

第五个,也许是级别最高的,不要别人相陪;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大伙儿按他调整自己的步伐;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责任压得他双眼黯淡无神;他在思考时常常用手摁住额头。

第六个和第七个走起路来微微弓着腰,脑袋挨着脑袋,胳臂挽着胳臂,亲切交谈着;要不是这儿明显是我们的煤矿和我们的最深坑道中的作业面,那么人们就会以为,这两个瘦骨嶙峋、没有胡子的大鼻子先生是年轻的牧师。其中的一个往往带着猫那样的呼噜声暗自发笑;另一个,同样微笑着,边说着话边用那只空着的手打着节拍。这两位先生必定是对自己的职位很有把握,他们想必年纪轻轻就已经为我们的矿山立下了多大的功绩了呀,他们竟然可以在这里,在做如此重要的视察的时候,在他们的上司面前,如此明目张胆地只沉迷于自己的,或者至少是与当前的任务无关的事务中。抑或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他们虽然嘻嘻哈哈、心不在焉,却把一切重要的事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人们简直不敢对这样的先生作出明确的判断。

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毫无疑问:譬如这第八个就比这两个专心致志得多,甚至比所有其余各位先生也更专心致志。什么他都摸一摸,并且用一个小锤子敲一敲,他一再从口袋里掏出这个小锤子,并一再把它保存在那里。有时他不顾自己身穿讲究的衣服跪在污泥里敲击地面,然后又只是边走边触摸和敲打头顶上方的墙壁或天花板。有一回他直挺挺地躺下并静静地躺在那儿;我们已经以为出什么事了;但是后来他微微一颤动他那颀长的身躯竟一跃而起。原来他又只是作了一次探究而已。我们以为我们了解我们的矿山和它的矿石,但是这位工程师以这样的方式在这里不停地探究着什么,这我们就不明白了。

第九个推着一辆类似儿童车的小车,车里放着测量仪器。极其贵重的仪器,放在厚厚的柔软已极的棉花层里。这辆车本来是应该由仆人来推的,但是信不过他;只得让一个工程师来推,看得出来,他乐意推它。他大概年纪最轻,也许他还根本不懂所有这些仪器,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些仪器上,有时他几乎因此而险些把车撞到一堵墙上。

但是还有另一位工程师,他在车旁行走,防此车撞墙。这一位显然彻底了解这些仪器并且似乎是它们的真正的保管者。他时不时地没停住车就拿出仪器的一个构件,仔细观看,旋开或旋紧螺丝,摇摇敲敲,伸出耳朵仔细听听;最后,就在推车人通常站住的当儿,他把那个小小的、在远处几乎看不见的物件小心翼翼重新放进车里。这位工程师有一点儿权势欲,但是也只不过是就这些仪器而言。在车前十步我们就应该按照一个无声的指头信号向一旁避让,即使没有地方可以避让也得避让。

在这两位先生后面行走着那位无所事事的仆人。先生们,一如因知识渊博而理所当然的那样,早已放下任何高傲的架子,而这位仆人却似乎集所有高傲于自己一身了。一只手贴在背上,另一只手在前面抚摩着那件号衣的金纽扣或那质地精细的布,他频频向左右点头,就好像我们曾问候过他,如今他在回礼问候,或者就好像我们问候了,但他居高临下不能加以核实。我们当然不问候他,但人们一看他那副模样确实几乎要认为,当矿山经理办事处的仆人有点儿非同寻常。在他背后我自然禁不住要笑,但是由于即便是一个响雷也不能使他转过身来,所以他依然作为某种不可理解的东西而受到我们的敬重。

今天干的活不会多;间断过于频繁;这样的视察使大家不能专心致志地干活。望着先生们的背影消失在试用坑道的黑暗中,这简直太诱人了。我们这个作业班也快下班了;我们将看不到先生们返回啦。

最近的村庄 [8]

我的祖父常说:“人生苦短。现在这在我的记忆中凝聚成为这样:譬如我简直不理解,一个年轻人如何能下定决心骑马去最近的村庄,而不担心——撇开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谈——连寻常人的、幸福生活着的人的一生的时光都远远不够作这样一趟骑行。”

一道圣旨 [9]

皇帝——据说是——给你,单独给你,给你这个可怜的臣仆,给你这个躲避皇帝的光芒标记卑微地逃至遥远的远方的幻影,皇帝在弥留之际恰恰给你下了一道圣旨。他让使者跪在床前,附耳悄声对他下了这道圣旨;他非常重视这道圣旨,他让使者在自己耳边把它复述了一遍。他点了点头,以示所说无误。当着给他送终的满朝文武大臣们的面——所有碍事的墙壁已拆除,在宏丽嵬嵬的露天台阶上帝国的巨头们围成一圈伫立着——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他打发走了使者。使者立即上路;一个强壮的,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他一会儿伸出这只胳膊,一会儿伸出那只胳膊,在人群中开路;他一遇到阻力,便一指胸口的太阳标记;他也就顺利前进,谁也不会像他这样顺当的。但是人群众多,他们的住所没有尽头。要是出现空旷的场地,那么他就可以飞奔,不久你就会听见他的拳头响亮敲击你家大门的声音。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白费力气了;他仍一直在奋力穿越内宫的屋舍;他将永远穿越不过去;即便他穿越过去了,这也无济于事;他还得奋力冲下阶梯;即便他冲下阶梯了,这也无济于事;这些庭院还得一一跨过;庭院之后还有第二座环抱宫殿;然后又是庭院和台阶;又是一座宫殿;如此重重叠叠,几千年也走不完;即便他终于冲出最外边的那座大门——但是这是决计不会发生的事情——他面前也才是国都,世界的中心,堆满了全城的沉积物。没有人穿过这里,而且还带着一个死人的旨意。——可是夜幕降临时你却坐在你的窗口并梦想得到这道圣旨。

家长的忧虑 [10]

一些人说,Odradek一词源于斯拉夫语,他们试图据此来证明这个词的形成。另一些人又认为,此词源于德语,只不过是受了斯拉夫语影响而已。两种解释都没把握,这倒是让人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没有哪种解释是正确的,用哪种解释也解不开这个词的意义嘛。

假如不是真的有一种叫Odradek的有生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有人从事这样的研究了。乍一看它像一只扁平的星状线轴,它似乎真的绷着线;不过这很可能只是一些被撕断的、用旧的、打结接在一起的、但也乱缠在一起的线段,其种类和颜色均各不相同。但是这不只是一个线轴,而是从星的中央伸出一根小横木棒,并且在右角处还有一根小棒接合在这一根上。一边借助这后一根小棒,另一边借助这个星的一个尖角,整个线轴就能像有两条腿似的直立起来。

人们简直要以为,这个形体从前曾有过某种实用的形状,现在仅仅是破碎了而已。可是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的;至少没有什么这样的迹象;哪儿也看不到突出部分或断裂处,可以表明有此类情况;整个物件虽然显得毫无意义,但就它这种样子来说它却是自成一体的。此外,对它也就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况了,因为Odradek特别灵活轻巧,是抓不着的。

他交替着待在阁楼、楼梯间、过道和门厅里。有时候他几个月不露面;他大概迁居到别的人家去了;可是他必然又会回到我们家里来。有时,有人出门,他恰好靠在楼下楼梯栏杆上,于是人们就想和他攀谈。人们当然不向他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而是像对待孩子——他的矮小就会诱使人们这样做——那样对待他。“你叫什么名字呀?”人们问他。“Odradek,”他说。“你住在哪儿?”“居无定所,”他笑了笑说;但这只是一种像是缺肺的人发出的笑声。它听起来就像是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谈话通常就此结束。而且连这样的答话也并非总是可以得到的;他常常长时间默不作声,像他看上去就是的木头。

我徒劳地思索,他将来会怎么样。他会死吗?一切要死亡的东西,以前都曾有过一种目标,一种活动,它在这上面耗尽了自己的精力;这不符合Odradek的情况。这么说来他将来还会在我子子孙孙的脚前带着拖在身后的合股线咕噜咕噜地滚下楼梯的啰?他显然不伤害任何人;但是他也还会活过我的这种想法却是一种几乎令我感到痛苦的想法。

十一个儿子 [11]

我有十一个儿子。

老大长得其貌不扬,但诚笃而聪明;尽管如此,我并不怎么器重他,虽然我像喜欢所有其他的孩子那样地喜欢他。我觉得他的思想太简单。他既不右看,也不左看,也不远眺。他沿着他那狭窄的思路不停地兜圈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不停地旋转。

老二长得好看,身材修长,体格匀称;他击剑时的那个姿势,看了令人心醉。他也聪明,而且涉世颇深;他见多识广,所以连家乡的风土人情,他都显得比呆在家里不出远门的人更为熟悉。然而这个长处决不应该仅仅归功于他经常出门,这决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孩子身上具有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气质。譬如说吧,有的人想模仿他在空中连续翻滚然后一头扎进水里的跳水动作,那些人都很赏识他。模仿者有勇气、有兴趣地走到跳板的边缘,可是他不从那儿往下跳,而是突然坐下,很抱歉地举起了双臂。——尽管有这种种一切(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我本来就应该感到庆幸的嘛),我和他的关系上却并不是没有阴影。他的左眼略小于右眼,而且老是眨巴眨巴的;当然啰,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缺陷,有这个缺陷,他的面孔倒显得比没有这个缺陷更大胆泼辣了,人们只看到他性格中的孤僻高傲,谁也不会介意那只小眨巴眼的。我这个为父的倒是在意的哩。使我感到痛心的当然不是这个身体上的缺陷,我痛心的是某种与他的性格相吻合的恍恍惚惚的神思,是在他血液里游荡的某种毒素,是他在某种程度上的无能,即不能充分发扬只有我才看到的他的那种禀赋。然而,又恰恰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为我的真正的儿子,因为他的这个毛病同时也就是我们全家人的毛病。只不过是在这个儿子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罢了。

老三也长得好看,但那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容貌美。那是歌唱家的容貌美:蜿蜒的嘴唇,迷离恍惚的眼睛;那脑袋,它需要后面有帷幔衬托才会显出其美来;过分拱起的胸脯;那两只说伸出就会突然伸出、说放下马上就放下的手;因为没有腿劲,两条腿晃晃悠悠的。况且他的嗓音并不圆润;能迷惑人于一时;让行家侧耳倾听;但过一会儿便逐渐轻微以至消失了。——虽然一般来说,有种种因素诱使我炫耀炫耀这个儿子的风采,但是我还是把他藏匿了起来;他自己倒也并不强自为之,但这并非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缺陷,而是出于天真无知。他必定感到跟我们的时代格格不入;仿佛他虽然是我家里的人,但同时还属于另一个他永远丧失了的家庭似的,他经常无精打采的,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致来。

我的第四个儿子也许是所有的儿子中脾气最随和的。他不愧是一个真正的当代之子,坦率直爽,他和大家都很合得来,人人见了他都不由得要向他点点头。也许是受到了这样普遍赏识的缘故吧,他的性格变得有点儿轻浮,举止有点儿放荡不羁,处事待人有点儿漫不经心。他的某些言论人们时常想加以引用,当然仅仅是某些言论,因为就整体而言,他又是个患着轻浮放荡症的病人。他宛如一个姿势优美地从空中跳下、燕子一样在空中飞翔、可是随后却在荒漠中悲惨地了却一生的人,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样的念头搅得我看见这个孩子便郁悒不欢。

我的第五个儿子可爱又善良,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就决不食言;很不起眼,在他身边简直会让人感到自己孤零零的;然而倒颇享有一点声望。有人要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我简直无以作答。也许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最容易显出心地纯洁的人的不同凡响了,而他正是个心地纯洁的人。也许心地太纯洁了,对每个人都很友好。也许太友好了。我承认,有人当着我的面称赞他,我听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称赞像我儿子这样一个显然十分值得称赞的人,这也未免有点太轻巧了嘛。

在所有的儿子当中,我的第六个儿子似乎性情最为忧郁,至少乍一看来,他会给人这样的印象。一个懦弱而又好饶舌的人。所以拿他没有办法。他处在劣势时便陷入莫名的悲伤之中;一旦占了优势,他便用喋喋不休的闲扯来保持这种优势。然而我不否认他有某种会忘掉自我的激情;他常常在大白天梦幻似的苦思冥想。没有病——他身体好着呢——可是有时,尤其是在黄昏,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但不用去搀扶他,不会跌倒的。这一现象也许由他身体发育方面的缺陷造成,就他的年龄而言他的个子太高了。这使他的整个形象显得不漂亮,尽管个别部位,例如手和脚长得出奇的好看。此外,他的前额也不好看;皮肤似乎有点儿起皱,骨头也显得有点皱缩。

跟别的儿子相比,第七个儿子和我最亲近了。大家赏识不了他;他那种特殊的诙谐世人都不理解。我并不过高估计他;我知道,他够渺不足道的了;如果世人除了不能赏识他这个毛病以外没有其他的毛病,那他们倒都可谓是白璧无瑕了。可是在家里我却离不开这个儿子。他既带来不宁,也带来对传统观念的敬畏,他把这两种东西,至少在我的感觉来说是如此,糅合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整体。诚然,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能拿这个整体派什么用场;他不会去推动未来的车轮前进的;但是他的这种天赋很令人鼓舞,很有希望。我希望他会有孩子,好传宗接代。可惜这个愿望似乎难以实现。他怀着一种自我满足的心情独自一人东逛西荡,并不为女孩子的事操心,不过倒也从来没有心情不愉快的时候。他的这种自我满足的情绪虽然为我所理解,但却不是我所希望的,他周围的人对此当然很不以为然。

我的第八个儿子叫我操心了,我还真说不上这是什么原因。他像个陌生人似的望着我,我却觉得他与自己有着亲密的父子骨肉情谊。时光已经磨平了许多痕迹;而在从前,我一想起他便会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的。他走他自己的路;断绝了和我的一切来往;他那个硬脑壳,他那个矮小而肌肉发达的身体——只有他那两条腿小时相当单薄,不过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已经长好了吧——不管去哪儿,他准保都会闯出一条路子来的。我不时想叫他回来,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这么疏远父亲,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如今他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么多的时光已经消逝,现在也只好听其自然了。我听说他是我的儿子们当中惟一蓄连鬓胡子的;对这么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来说,好看当然是好看不了的了。

我的第九个儿子风度翩翩,有着专为女人生就的那种甜蜜的目光。甜蜜得连我这个明明知道只要用一块湿海绵就足以将这奇妙的神采抹掉的人也不时受到诱惑。而这个孩子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丝毫也不想引诱人;能一辈子躺在沙发上,将他的目光虚掷在天花板上,或者最好是垂下眼皮闭目养神,他也就会心满意足了。他这样美滋滋躺着的时候,他便喜欢谈话,而且谈吐不俗,言简意赅;不过话题却只能限于狭窄的范围内;一越出这个范围,他说起话来便空空洞洞,而由于范围狭窄他又难免要越出范围。人们会示意阻止他讲话的,倘若人们有一线希望,觉得这充满睡意的目光会觉察这手势的话。

我的第十个儿子被认为是个不诚实的人。我不想完全否认这个毛病,也不想完全加以认可。可以肯定的是,谁看见他带着与他那个年龄极不相称的威严神态走过来,看见他身穿纽扣总是紧紧扣住的大礼服,头戴虽旧但却仔细刷过的黑礼帽,面孔呆板毫无表情,下巴略向前伸,眼皮成拱形沉甸甸压住眼睛,两个手指头时不时就要摸摸嘴唇——谁看见他这副模样,谁就会想,这是一个极端虚伪的人。不过,你还是听听他说话吧!明智;慎重;简洁;探讨起问题来语言尖刻而生动;与整个世界有着惊人的、自然而又愉快的一致;一种必然会使人挺直脖子、昂起头来的一致。许多人自以为很聪明并因此而厌恶他的外貌,他却用他的言语将这些人强烈地吸引住了。可是也有人并不介意他的外貌,但是却觉得他的话虚伪。我,作为父亲,不想在这里妄加断语,然而我必须承认,后一种评论者无论如何比前一种评论者更值得注意。

我的第十一个儿子身体娇嫩,大概是我所有的儿子中最虚弱的了;但他的虚弱有迷惑力;这就是说,他有时会显得强健而果断,然而即便在这种时候那虚弱也带有某种根本性的意义。但那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羞耻的虚弱,而只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令人觉得是虚弱的某种特性。譬如鸟儿起飞前的那种状况,那摇晃、那犹豫不定和扑棱翅膀,不也是虚弱吗?我儿子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类特性。这样的性格当然使父亲感到不高兴;它们显然是以毁灭家庭为其宗旨的。有时他看着我,瞧那眼神仿佛他想对我说:“我会带你一起去的,父亲。”于是我想:“你这个不孝儿,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呢。”而他那眼神似乎又在说:“那么我就甘心情愿当这个不孝儿吧。”

这就是我的十一个儿子。

杀兄 [12]

现已查明,凶杀案是这样发生的: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大约九点左右,凶手施马尔躲在街角,被害人韦泽从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小巷拐进他所住的小巷必然由这儿经过。

夜晚寒气袭人。但施马尔只穿一件单薄的蓝制服,短上衣没有扣上纽扣。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也不停地走动。他的杀人凶器,半似刺刀,半似菜刀,他一直毫不掩饰地紧紧握在手中。对着月光察看刀刃;刀刃闪闪发光;施马尔还嫌不够,他举刀猛砍路面的砖石,砍得火花四迸;他也许感到后悔;为了弥补损失,他弯腰抬起一只脚,像拉提琴那样把刀在靴底上来回摩擦,一边听着刀在靴子上的摩擦声,一边留意着那条决定命运的小巷。

市民帕拉斯就在附近从他所住的三层楼的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为什么任它发生而不加阻止呢?探索一个人的本性吧!衣领翻起,睡袍用带子系在肥胖的身体上,摇着头,他朝下看。

再过去五幢房子,在他的斜对面,韦泽太太穿着睡衣,披着狐皮大衣,正在朝窗外张望,等待着她那今天比平时晚归的丈夫。

韦泽办公室门上的吊铃终于响了,声音过于响亮,不像门铃,它响彻全城,直达天空,而韦泽,在这个勤奋的夜晚还干活的人,则正从那幢房子走出来,不过这一点在这条小巷里还不为人所见,只是由铃声作了通报而已;不一会儿巷子里就响起了他那沉重的脚步声。

帕拉斯远远地向前探出身去,生怕错过了什么。韦泽太太听到铃声便放了心,把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施马尔却跪下去,将身上仅裸露在外的脸紧贴在铺石路面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施马尔却浑身冒热气。

正是在两条街分岔的拐角处,韦泽停下来了,只把手杖伸到那边的巷子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时心血来潮。夜空呈现出一片墨蓝和金黄色,吸引了他。他一无所知地凝望这夜空,他一无所知地掀开帽子抚摩头发;天空没有显示任何征兆警示那即将降临的厄运,万物都停滞在其毫无意义、玄妙莫测的位置上。韦泽向前走去,这本是很合乎情理的,但是他却是朝着施马尔的刀口走去。

“韦泽!”施马尔大喊一声,踮起脚尖,伸出胳臂,猛将刀子砍下,“韦泽!朱莉亚白等了!”施马尔对准韦泽的咽喉左一刀右一刀,第三刀深深扎进他的腹部。水耗子,被剖开肚皮时,发出一种类似韦泽这样的声音。

“了结啦,”施马尔边说边把刀,把这多余的、血迹斑斑的累赘朝最近一幢房屋的正面扔去。杀人多快活啊!看着别人流血,多么轻松,多么兴奋!韦泽,老夜游神,朋友,酒友,你正慢慢渗进阴暗的马路土地。你何不干脆就是一个灌满血的气泡,我只要往上一坐,你就会完全消失。并非一切都会实现,并非一切美梦都会成真,你的沉重的残骸就躺在这里,对任何踢踹充耳不闻啦。你又何必提出这无声的问题?

帕拉斯,心乱如麻、毛骨悚然,站在突然打开的自家双扇门门口。“施马尔!施马尔!我全看见了,什么也没遗漏。”帕拉斯和施马尔彼此审视着。帕拉斯满脸得意,施马尔木然无言。

韦泽太太夹在一大群人中间急忙跑过来,一张脸因惊吓而变得十分苍老。皮大衣敞开,她扑到韦泽身上,这个穿睡衣的身体属于他,像一座坟墓上的草地那样罩在这一对夫妇身上的皮大衣属于人群。

施马尔,勉强忍住最后一阵恶心,把嘴压在警察的肩上,警察步伐轻盈地把他带走。

梦 [13]

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

一个晴朗的日子,K想散步。可是他刚迈出两步,就来到了一座公墓。那儿有精巧的、不切实际地迂回曲折的道路,可是他在一条这样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滑行着,仿佛漂浮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上。老远他就注意到了一座新堆积起来的坟丘,他想在那座坟旁歇歇脚。这个坟丘简直对他有一种吸引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滑到那儿去。但是有时候他又几乎看不见那座坟丘,因为有几面旗帜遮住了他的视线,它们翻卷着,猛力地互相拍击着;虽然看不到旗手,但仿佛听到那儿有一片欢呼声。

就在他尚还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同一座坟丘就在自己身旁的路边,甚至几乎已经在自己身后。他急忙跳进草丛。由于路在他的跳出去的脚的下面继续飞驰,他一个踉跄,正好跪倒在那座坟丘前。两个男人站在坟后,把一块墓碑举在他们中间;K刚一出现,他们就把墓碑砸进地里,墓碑便牢牢地竖立在那里。从灌木丛中立刻走出来第三个男人,K立刻认为这是一位艺术家。他只穿着裤子和一件纽扣没扣好的衬衣;他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便帽,手里拿着一枝普通铅笔,他一边走近过来一边就用它在空中画图像。

这时他动笔在墓碑上写字;墓碑很高,他根本用不着弯腰,但得探身向前,因为坟丘把他和墓碑隔开,而他又不想踩这坟丘。所以他就踮起脚尖,用左手撑住墓碑石的平面。他以其精湛的技艺,成功地用那支普通的铅笔写下了金色的大字;他写道:“这里安息着——”每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晰和优美,刻得深深的,金光闪闪。当他写过这两句话后,他回头看了看K;而K呢,他想知道铭文的进展情况,他不怎么在意那个人,而是只看着墓碑石。果然那个人又开始继续往下写了,但是他却写不下去,有某种障碍,他放下铅笔,再次向K转过身来。这时K也看着这位艺术家并发现此人非常局促不安,但不能说出局促不安的原因。他先前的那股轻松活泼劲儿完全消失不见。K也因此而局促不安起来;他们彼此无可奈何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存在一种讨厌的误解,谁也消除不了这误解。这时墓地教堂的小钟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但是艺术家举起手挥了挥,钟声就停止了。片刻过后它又响起;这一回声音很小,没有怎么要它停,它却立刻中断了;就好像这一回它只想试试自己的音色。K对艺术家的处境感到难过,他哭了起来,抱头呜咽了很久。艺术家等到K平静下来后决定还是要继续写下去,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出路。他最初的轻轻一笔使K转悲为喜,但是艺术家显然是极其勉强地写出这一笔的;字体也不再那么优美洒脱,尤其是似乎没了金色,笔的走势苍白而缺乏自信,字母只是变得很大。那是一个J [14] ,就在这个字母快要写完的时候,艺术家怒气冲冲用一只脚踩进坟丘,踩得泥土四下里往空中飞溅。K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没有时间求他原谅了;他用十个指头刨土,泥土松软很好刨;一切都似乎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表面薄薄的一层土只是做做样子。就在它下面一个大洞张开,洞壁陡峭,K被一股平缓的气流在后背上一拧坠入这个洞穴。但是就在他人在下面,脑袋还竖立在脖子上,已经被这深不可测的深渊接纳的时候,上面他的名字用强劲的花体字疾书在那块墓碑上。

他为这景象所陶醉,便醒了过来。

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15]

高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

诸位要求我向科学院提交一份关于我过去的猿猴生活的报告,我感到十分荣幸。

遗憾的是我无法按此精神满足这一要求。我脱离猴类已近五年,从历书上看这段时间也许很短,但像我所做的,一路过来犹如快马飞奔,无限漫长;一段段路程上有优秀人物、忠告、喝彩和管弦乐陪伴着,但从根本上来说是孤独的,因为所有的陪伴——仍借用形象的语言来说——都在离栅栏很远的地方就停止了。如果我当初固执己见地抱住我的来历不放,囿于青年时期的回忆,那么就不可能取得这一成就。不固执己见恰恰正是我自愿承担的最高信条;我这自由的猴类甘心接受这一约束。但是因此记忆也就越来越淡薄。如果说起初我可以自己决定是否通过天空在地面上方构成的这整座大门返回的话,那么随着我被鞭策向前进化,这扇大门同时变得越来越低矮和窄小;我在人类世界中觉得更舒适和亲近;从我的过去向我吹来、令我背脊战栗的风暴减弱了;今天它仅仅是吹凉我脚后跟的一阵清风而已,而远方的那个窟窿——这阵清风从它那里刮来,我当初从它那儿进来——则已经变得如此之小,以至于我即便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一直跑回到那里,我也得剥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才能穿过那个洞口。坦率地说,虽然我喜欢选用形象的语言表述这些事物;坦率地说,我的先生们,你们的猿猴生活,只要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对于你们而言不可能比我的猿猴生活对于我而言更遥远。可是在地上行走的人,个个脚后跟发痒;不论是小小的黑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喀琉斯 [16] 。

但是我也许能够在最狭隘的意义上回答你们的询问,而且我甚至很乐意这样做。我所学习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诚;但愿今天,当我达到我的事业的顶点的时候,除了和诸位初次握手之外,我还能开诚布公地说上几句话。我要说的对于科学院来说将不具有什么实质性的新东西,离人们要求于我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相去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它总算还可以揭示使一只从前的猴子闯入人类世界并在那里安身立命的准则的吧。但是,要不是我对自己十分有把握,要不是我在文明世界所有杂耍舞台上的地位已达到牢不可破的地步,那么连下面这些微不足道的话我也不会说的:

我来自黄金海岸。关于我是怎样被人捕获的,这个我得借助旁人的报告来加以说明。晚上哈根贝克公司的一支狩猎探险队——顺便提一下,打那以后我已经和探险队队长一起喝过好几瓶上好的红葡萄酒——埋伏在岸边丛林中,这时我正和一群同类去饮水。人们开枪,我是惟一被击中的,我身中两枪,一枪打在面颊上,伤得不重,但留下一大块再也不长毛的红疤,它使我得了红彼德这个令人反感、毫不恰当、简直可以说是由一只猴子发明的名字,就仿佛我和那只刚死不久、有些名气、受过训练的猴子彼德惟一的区别就是面颊上的这块红疤似的。这是顺便说及。第二枪打在我臀部下方。伤得不轻,使我至今走路还有点儿瘸。最近我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这是一万个不负责任地拿我大做文章的无聊文人中的一个写的,说是我的猴子本性还没有完全被克服;证据就是,每逢有人来访时我总是喜欢脱下裤子让人看子弹的射入处。这个家伙写字的手指头真该一根一根地给子弹打掉。我,我爱在谁面前脱下裤子就可以在谁面前脱;人们无非是将会在那里看到一块整洁的毛皮和一个一次——让我们在这里为了一个确切的目的选用一个确切的词儿,但这个词儿不应受到曲解——违法的射击留下的伤疤。一切都显而易见,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需要说明真相的时候,每一个具有高尚节操的人都摒弃最文雅的举止。相反,倘若那个文人在客人面前脱下裤子,那情形当然就不一样了,而他没有这样做,我愿说这是理智的表现。但是既然如此,他就也不应该用他那种细腻的感情来管我的闲事。

在那一阵射击之后,我在——从这时开始我逐渐有了自己的记忆——哈根贝克轮船中舱的一只笼子里醒过来。这不是四面有铁栅的那种笼子,而是只有三面是铁栅,一面钉牢在一只木箱上,木箱成了笼子的第四面。整个笼子既矮又窄,既站不直,也坐不下,因此我弯着不住打颤的膝盖半蹲着,而且由于我起初大概不想见任何人,只想呆在黑暗中,所以我就把脸朝着木箱,我的后背被铁栅嵌进肉里。人们认为在最初阶段这般照管野生动物是有好处的,我今天根据我的切身体会无法否认,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情况确实如此。

可是我当时是生平第一次没有出路;至少往前走走不通,我前面是木箱,木板一块连着一块。虽然木板之间从上到下有一条缝,刚发现时我还懵懵懂懂喜冲冲地吼了一声,可是那条缝小得连尾巴都塞不进去,而且用尽猴子的全部力气也掰不开。

据说我异乎寻常地很少吵闹,这是人们后来告诉我的,人们从中推断出,我不是很快就会死掉,训练起来可以得心应手,如果我能够安然度过第一个危险期的话。我平安度过了这个时期。低声啜泣,痛苦地寻找跳蚤,懒洋洋地舔食椰子,用脑袋撞箱子,看到有人走近就吐舌头——这些就是我在新生活中最初的活动。但是在从事所有这些活动时只有这一个感觉:没有出路。今天我当然只能用人类的语言描述当初猴子的感觉并因此不能把这种感觉描绘正确,但是即使我已不能再现那旧有的猴子真实,至少在我的描述的方向中存在着这种真实性,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要找到一条出路。

迄今为止我曾有过那么多的出路,如今却一条也没有了。我寸步难行。倘若有人用钉子把我钉住,我的迁徙自由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小。这是为什么?你就是抓破脚趾间的肉,也不会找到原因。你就是用后背死劲儿顶铁栅,直到自己差点儿被勒成两半,也不会找到原因。我没有出路,但必须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没法活。老是挨着这木箱壁——我就死定了。但是在哈根贝克公司猴子就该挨着木箱壁——那么我就不当猴子好啦。一个清晰而美好的想法,我准是不知怎么的在我的肚子里想出来的,因为猴子用肚子思维。

我担心人们不太明白我所说的出路是什么意思。我按其最平常、最完整的意思使用这个词儿。我有意不说自由,我并不是指在各方面都自由自在的这种伟大的感觉。作为猴子我也许了解这种感觉,而且我曾结识过渴望它的人。可是就我而言,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要求自由。顺便说一句:在人类中间人们太过于频繁地用自由来欺骗自己啦。正如自由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一样,相应的错觉也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我在杂耍剧场登台演出之前常常看一对艺术家在天花板下表演空中飞人。他们来回摇摆,荡来荡去,他们跳跃,他们相互飘荡进对方怀里,一个用牙齿叼住另一个的头发。“这居然也是人类的自由,”我想,“专横跋扈的动作。”对神圣大自然的莫大嘲讽!如果让猴类看到,没有哪幢房屋不会被它们笑塌。

唔,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条出路。要是我到了随便哪一个地方,我就不想被一面木箱壁或相似的什么东西拘留住,而是要有一条出路,右边,左边,不管去哪儿,我不提别的要求,哪怕出路只是一种错觉,这要求不高,错觉就不会更大。往前走,一个劲儿往前走,只要不高举双臂,一动不动地紧挨一面箱壁站着。

今天我看清楚了:倘若不是保持了内心最大程度的平静我是永远也实现不了这个目标的。的确,我能有今天,也许全得归功于我上船后头几天内心感到的那种平静。但是这种平静我又得归功于船上的人们。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好人。时至今日,我还很乐意回想起当初我半睡半醒时在我耳边回响的他们那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习惯于不论做什么事都慢。如果一个人想揉眼睛,他就像举一个悬着的杠铃那样举起手来。他们的玩笑粗俗,但真诚。他们的笑声总是混杂着一阵听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咳嗽声。他们嘴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吐,往哪儿吐,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他们总是埋怨我把跳蚤传给他们,但是他们从不因此而真生我的气;他们知道,我的毛皮爱生跳蚤,而跳蚤会跳,他们也就容忍了。他们不当班的时候,有些人有时就围成半圆形坐在我周围;他们不大说话,只是互相叽叽咕咕,伸直四肢在木箱上抽烟斗。只要我有一点动静,他们就拍膝盖,时不时还有人拿一根棍子,我哪不舒服便在那儿给我搔痒。如果今天有人邀请我坐这条船出航,我定会拒绝这一邀请,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条船的中舱中将不会只是沉浸于可恨的记忆中。

主要是我在这些人当中获得的平静阻止我有任何逃跑的企图。今天看来,仿佛当时我至少还预感到,如果我想活,我就得找到一条出路,但这条出路不可能通过逃跑来获得。现在我不再知道当时是否有可能逃跑,不过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一只猴子总是有可能逃跑的。今天我用牙齿咬开一颗普普通通的核桃都得小心谨慎,但是当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准能咬断笼门的锁。我没有那样做。那样做又会有什么好处呢。头刚伸出去,就又会被抓住,被关进一只更糟糕的笼子里,或者我可以偷偷逃到其他动物那儿去,比如钻到我对面的蟒蛇中去,在它们的拥抱中毙命,或者我竟然能溜上甲板,跳入水中,然后在大海上晃荡一会儿,淹死。绝望的挣扎。我当时并不像人那样会算计,但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我的行为好像都是算计好了似的。

我并不算计,但是我从容地观察着。我眼看着这些人走来走去,总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动作,我常常觉得好像这只是一个人。是这个人或这些人在不受阻挠地行走。一个崇高的目标在我心头渐渐产生。没有人向我许诺,如果我变得和他们一样,铁栅就可以打开。人们是不会作出这种显然无法履行的诺言的。但是如果人们履行诺言,那么诺言也会事后在人们从前曾寻找过它们的地方出现。这些人本身身上没有什么很吸引我的东西。假如我是已提及的那种自由的拥护者,那么我宁愿葬身大海,也不愿选择这些人的目光向我指明的出路。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在想到这些事情之前就已观察他们很久,是大量的观察才促使我选择了这个明确的方向。

模仿这些人真是容易得很。吐唾沫我在头几天里就已经会了。后来我们就互相朝对方的脸上吐;区别只在于事后我舔干净我的脸,他们却不。烟斗我很快就抽得像个老手,后来每当我还用拇指按按烟袋锅的时候,整个中舱就会欢呼;只是空烟斗和塞满的烟斗有什么区别,这一点我很久都不明白。

最让我伤脑筋的是烧酒瓶。那种气味叫我难受,我尽力克制自己,但是花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做到这一点。奇怪的是,人们对待这些内心斗争比对待我的别的什么表现更认真。在我的记忆中我也不区分这些人,但是其中有一个人,这个人老来,独自一人来或和同伴一起来,白天来,黑夜来,什么时候都来;他拿着酒瓶走到我面前并给我授课。他不理解我,他想解开我的生存之谜。他慢慢地拔去瓶塞,然后望着我,看我是否领会;我承认,我总是怀着狂热和急切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注视他;在整个地球上没有哪个为人师者找得到这样一个学做人的学生。瓶塞拔去后,他将瓶子举到嘴边,我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直至他的喉咙;他点点头,对我表示满意,并把酒瓶放到唇边;我,因自己逐渐开窍而欣喜若狂,一边尖叫一边浑身上下乱抓乱挠;他高兴了,把瓶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我,急不可待拼命想模仿他,在笼子里撒了泡尿,这又使他大为满意;这时他就把酒瓶举得离自己远远的,又猛地往上一举,以夸张的姿势示范性地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酒喝干。我,让过分强烈的渴望弄得疲惫不堪,再也无法跟着做下去并软绵绵地靠在铁栅上,而他则因此而结束了这堂理论课,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并咧着嘴笑了笑。

现在才开始实际训练。我是不是已经被理论课搞得太累了?没错,是太累了。我命该如此。尽管如此,我仍然竭尽全力去接递过来的酒瓶,哆哆嗦嗦地拔去瓶塞;随着拔瓶塞的成功,拔除新的力量渐渐生成;我举起酒瓶,与示范动作已经几乎分毫不差;我把酒瓶放到嘴边,然后——然后厌恶地,厌恶地,尽管瓶子是空的,里面只还有那气味,然后我就厌恶地把它扔到地上。令我老师感到伤心,令我自己更感伤心;扔掉酒瓶后我也不忘记用优美的姿势摸摸肚子和咧着嘴笑,然而这却既宽慰不了他也宽慰不了我。

训练课就这样频频进行。我的老师真了不起:他不生我的气;他有时用燃着的烟斗烫我的毛皮,直到我很难够得着的什么地方开始冒烟,但是随后他又会自己用他那只慈爱的大手把它扑灭;他不生我的气,他认识到,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与猴子的本性作斗争,而我则更任重道远。

可是后来这对他和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啊:一天晚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许是一个庆典,留声机唱着,一位军官在人群中踱着步——就在这天晚上,我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无意中放在我笼子前的烧酒瓶,在在场人越来越大的关注下合乎规范地拔去瓶塞,将瓶口放到嘴边,毫不迟疑,没有咧嘴,活像个喝酒的行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咕嘟咕嘟地把酒喝了个精光,不再是由于绝望,而是像艺术家那样把瓶子扔掉;虽说忘了揉肚子,但是由于我没有别的办法,由于我急不可耐,由于我晕晕乎乎,我竟简单明了地喊了声“哈啰”,发出了人的声音,凭着这声呼喊跃入了人类社会并感觉到人们的回音。“听啊,他说话了!”这回音犹如在我的整个汗淋淋的身体上的一个亲吻。

我再说一遍:模仿人类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之所以模仿,是因为我在寻找一条出路,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即便那次胜利也还是远远不够的。我很快又失去了那种声音,几个月后它才出现;对烧酒瓶的反感甚至变本加厉。不过我的方向却是一劳永逸地定下来了。

当我在汉堡被交给第一个驯兽人时,我很快就认识到在我面前有两条路:动物园或杂耍剧场。我没有犹豫。我对自己说:要尽力争取进杂耍剧场,这就是出路;动物园只是一只新笼子;你一进去,你就完了。

于是我就学习,我的先生们。啊,当你不得不学习时你就会学习,当你想寻找一条出路时你就会学习;你会不顾一切地学习。你会用鞭子来鞭策自己;稍有反抗你就会撕咬自己。猴子天性飞速地离我而去,致使我的第一位老师自己因此而几乎染上猴性,不久就不得不放下教鞭并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幸亏他不久之后就出院了。

可是我累垮了许多老师,有几个甚至是同时累垮的。后来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大的把握,公众关注我的进步,我的前途开始变得光明灿烂的时候,我就自己聘请老师,让他们坐在五间彼此相接连的房间里,我不停地从这间跳到那间,同时向他们领教。

这些进步!知识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射进正在开窍的脑子!我不否认,这使我感到幸福。但是我也承认,我并没有过高估计这一点,当时没有,现在更不会。我作出了至今举世无双的惊人努力,达到了一个欧洲人的平均文化水平。这本来也许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这却仍然有一定意义,因为这帮助我走出牢笼,为我开辟了这条特殊的出路,这条人的出路。德国有句绝妙的俗语:溜之大吉。我已经这样做了,我已经溜之大吉。我没有别的办法,总是在自由不可选择的前提下。

回顾我的成长道路,总结迄今已达到的目标,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心满意足。双手插在裤兜里,酒瓶放在桌子上,我半躺半坐在摇椅里,望着窗外。有客来访,我以得体的方式接待。我的经纪人坐在外屋;我一按铃,他便进来听候我的吩咐。晚上几乎都有演出,我的成功可以说已登峰造极。深夜我从宴会、学术性聚会、社会聚会回家时,会有一只半驯化的小母猩猩在等候我,我按照猿猴方式从她那里享受快乐。白天我不愿见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惘的已驯服的动物的那种疯癫神情,这只有我才看得出来,我无法忍受。

总的说来,我无论如何已经达到了我想达到的目标。不要说这不值得费这个劲儿。再者说,我不想作出人的判断,我只是想传播知识,我只是作报告,对你们,高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我也只是作了一个报告。

[1] 本篇写于1917年2月,见之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一本,同年7、8月份发表于《马尔斯雅斯》杂志创刊号。

[2] 这篇梦幻性小说也是作者自己最喜爱的短篇之一,估计写于1917年,次年首次发表在莱比锡《新创作》年鉴上,1919年与其他13个短篇集成同名小说集出版。

[3]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1919年首次发表在《乡村医生》中。

[4] 本篇见之于作者《八开本笔记本》第六本,约写于1917年3、4月,发表于同年7、8月《马尔斯雅斯》创刊号。

[5] 本篇是《诉讼》中的一节,1916年首次发表,后收入短篇集《乡村医生》。

[6] 本篇见之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一本,约写于1917年2月,1917年10月初次发表,1919年收入《乡村医生》。

[7] 本篇为短篇集《乡村医生》中的一篇,约成稿于1917年初。

[8]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最早的标题为《骑马人》,后曾改为《短短的时间》。据说卡夫卡系受老子《道德经》18章中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启发而作。1919年发表在《乡村医生》中。

[9] 这是《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一个片断,作者生前将它抽出单独成篇,收入小说集《乡村医生》,写于1917年3、4月间。

[10] 本篇约写于1917年夏,后由作者收入《乡村医生》,于1919年出版。

[11] 本篇约写于1917年,1919年与其他十三篇小说一起集成《乡村医生》出版。据布罗德说,卡夫卡曾说过,《十一个儿子》就是他正在创作的十一个故事,即《乡村医生》集中的十一个短篇。

[12] 本篇约写于1917年2月以前,同年7、8月间发表。

[13] 本篇作于1914年12月。1917年首次发表在布拉格出版的作品集《犹太人的布拉格》中。

[14] J是Josef(约瑟夫)的开头字母。

[15] 这篇寓言小说写于1917年5、6月间,见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二本,1917年10月发表于《犹太人》杂志,后于1917年收入短篇集《乡村医生》。

[16]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童年时曾被母亲捏住脚浸入冥河水中,使他周身刀枪不入,只有脚跟没有沾到冥河水,成了他身上惟一致命的弱点,后来他就因暗箭射中脚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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