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疑云重重 2

6

我的旧识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巴塞罗那的天王写手,此刻正在维瑞纳宫旁的写字亭里享受他的清闲,桌上摆着一杯白兰地咖啡,嘴上叼着雪茄。一见我走近,他立刻朝着我招手。

“天之骄子回来啦。您改变心意了?这一回我们来写封火辣辣的情书吧?保证能让您俘获渴慕已久的芳心,怎么样?”

我再度向他展示婚戒,他点点头,记起了我。

“抱歉,我习惯这样开场白。您真是老派作风啊。今天我能为您效劳吗?”

“我前几天总算想起在哪里看过您的名字,奥斯瓦尔多先生。我在书店工作,店里有一本您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小说:《暮光骑士》。”

奥斯瓦尔多遥想当年,嘴角漾起怀旧的笑容。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也就是我的出版商,把我骗得一毛都不剩。哼!希望他们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过,我在写那本小说的过程中获得的快乐,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改天我把书带来,您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那还用说,荣幸之至。这个世界就是无法接受以埃布罗河三角洲为场景的西部冒险小说,骑着骏马云游四方的强盗,换成了划独木舟就行不通了。”

“您堪称地中海岸的赞恩·格雷。”

“我也希望自己有这个本事。怎么样,年轻人,您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我想借助您的超凡才艺和智慧,帮助我完成一件极具冒险性的艰巨任务。”

“我洗耳恭听。”

“我想请您帮我的好友做一份以前的文件,好让他可以合法地和心爱的女人结婚。”

“他是个好人吗?”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个人。”

“那好,您不需要再多说了。婚礼和受洗一向是我钟爱的场面。”

“他需要请愿书、报告书、申请书和身份证明这些东西。”

“没问题!我们把一部分工作交给路易斯托,您也认识他的,非常可靠的一个人,而且,他是个有办法写出十二种不同字体的高手。”

我掏出教授婉拒的千元大钞,递给他。奥斯瓦尔多睁大了眼睛,赶紧把钱收好。

“是谁说在西班牙不能靠写字维生的?”他说道。

“这笔钱足够支付各项费用吗?”

“绰绰有余。等我列出细目,并且都安排好之后,我会把最后的数目告诉您,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十五元都嫌太多了。”

“我就把这件事交给您了,奥斯瓦尔多。我的好友安柏格尔克教授……”

“啊,了不起的好作家!”奥斯瓦尔多突然插上一句。

“也是个令人敬佩的绅士。我想告诉您的是,安柏格尔克教授改天会过来,他会告诉您所需的各种证件以及所有细节。只要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找到我。”

一听到书店名称,他立刻神采飞扬。

“那是我的殿堂。我年轻时每周六都会到书店,多亏森贝雷先生为我开拓了视野。”

“他是我的祖父。”

“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没办法,囊中羞涩,我只能到图书馆去借书。”

“奥斯瓦尔多,请您务必再度光临。把书店当作您的家,喜欢的书就拿回去看吧。”

“好的,我会再去的。”

他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

“能为森贝雷家族服务是我的荣幸。”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还有那个跛脚的呢?您大费周章紧盯了老半天,是不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

“虽然闪闪发光,可惜不是金子。”我说。

“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7

巴塞罗那,一九五八年

那年的一月,天空就像琉璃般澄澈,冰冷阳光映照着城市屋宇上那层糖霜般的细雪。日日晴朗,艳阳下的巴塞罗那光洁剔透,建筑墙面上光影交错,双层公交车顶着空空荡荡的上层车厢行驶在街道上,每逢电车驶过,车轨上总会留下一束蒸汽。

旧城区的街道上方,环状圣诞灯饰上的蓝色灯光闪闪发亮,商家高分贝播放着颂扬慈悲与和平的圣诞歌曲,处处可闻的甜腻歌声吟唱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穿透了人们的脑波,有人突发奇想,随手替圣雅各布广场上市政府放置的马槽里的圣婴戴上了长尾贝雷帽,巡逻的警卫发现了,非但没有把他揪进警察局严办,甚至兴致盎然看了老半天,直到大主教官邸接获通报,三名修女赶往现场,总算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圣诞节购物需求高涨,伯利恒之星把森贝雷父子书店账簿里的赤字化成了盈余,保障我们至少有钱可以交电费和暖气费,说不定还可以一天至少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父亲似乎因此恢复了工作的动力,并宣布明年不该拖到最后一刻才布置书店。

“咱们的马槽已经摆得够久啦!”费尔明讪讪地咕哝着。

一月六日的三王节过后,父亲交代我们小心将马槽装箱收好,并拿到地下室存放,以备下次圣诞节使用。

“要小心。”父亲提醒我们,“费尔明,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常常在地下室乱翻一通。”

“森贝雷先生,我一定会拼了这条命去保护马槽以及所有的牲畜,请放心,我会把它们当成无价之宝,小心地捧在手心里!”

圣诞装饰一一装箱之后,我瞥了地下室一眼。上次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我们谈论了一些费尔明和我都不愿再提起的话题,然而,那些话题至少仍在折磨着我的记忆。费尔明频频摇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您该不会还在想着那个笨蛋写的那封信吧?”

“有时候。”

“您没跟贝亚小姐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一个字都没提。”

“那她呢?她没跟你说她收到那个花花公子寄来的信吗?”

我摇摇头。费尔明皱着鼻子,摆明了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您决定要怎么做了吗?”

“什么怎么做?”

“少装傻,达涅尔。您到底要不要跟踪妻子到丽兹酒店,当场揭发旧情人幽会,然后再好好闹他一场?”

“您认为她会赴约?”我立刻表达不满。

“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什么样的丈夫会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啊……”

“要我提供这种男人的名单,还是给您统计数字就可以了?”

“我相信贝亚。贝亚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她不是那种女人。如果真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她会当面说清楚,不会偷偷摸摸。”

“既然这样,那您就没什么好担心了,不是吗?”

费尔明话里有些不太寻常的语气,我心想,自己这阵子的怀疑和不安,已经让他对我大失所望了,虽然他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承认,但他一定很难过,因为我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卑劣的想法上,还怀疑一个不该受到质疑的女人原有的忠诚。

“费尔明,您一定会想,我是个无知的笨蛋。”

费尔明摇头否认。

“没这回事。我认为您是个很幸运的人,至少在爱情这方面,您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

上方的楼梯口传来用力的敲门声,我们俩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们俩是在下面挖到石油啦?快点上来!有工作等着。”父亲在召唤我们。

费尔明哀叹一声。

“唉!自从赤字消失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暴君。”费尔明说道,“业绩变好,他也神气起来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费尔明总算松口答应授权父亲和古斯塔沃先生去打点婚礼和婚宴筹备事宜,两人也分别担任主婚人和证婚人。我则以男傧相的身份,为婚礼筹备委员会提供咨询服务,贝亚担任的是艺术总监,并以铁腕协调安排所有相关事宜。

“费尔明,贝亚交代我,我们得去一趟邦塔里欧尼西服店,您得试穿西装。”

“只要不是囚服那种条纹样式就好……”

我对他发誓,甚至下了诅咒誓约,一定会让他的名字合法,也一定会让他的神父好友大声说出:“费尔明,您愿意娶贝尔纳达为妻吗?”我们绝不会被那一沓十六开的文件打败的。不过,随着日期逐渐逼近,费尔明内心饱受苦恼和焦虑的侵蚀。贝尔纳达每天悬着一颗心,靠着祈祷和焦糖布丁熬过了每一天。自从那位熟识且亲近的医生确认她怀孕之后,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应付恶心和头晕,由此可见,费尔明这个孩子尚未出娘胎就开始惹麻烦了。

那段日子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但内心的汹涌暗潮,却缓缓将我拖入情感深处一个难以抗拒的新感受:仇恨。

工作之余,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调查毛里西奥·巴利斯的过往。时间就在期刊阅览室和目录档案室消磨掉了。多年来一直模糊不清也从未关注过的人物,日益浮现出令人伤痛的清晰影像。借由种种调查资料,我逐渐重建了巴利斯过去十五年在公众场合的经历。此人从政之后,仕途平步青云。根据报章的说法(但费尔明常说,相信报纸就跟相信盒装果汁真的是用瓦伦西亚的新鲜橙子榨出来的一样不可思议),巴利斯先生的影响力逐日增加,野心勃勃的形象也鲜明了起来,最终成为西班牙文艺界一颗灿烂的巨星。

他的升官速度堪称无可匹敌。一九四四年起,他开始在官方的学术和文化机构担任官职。他的文章、演讲和著作多不胜数。任何文学研讨会、学术会议或文化界盛事,只要有巴利斯出席,便可尽情吹捧一番。一九四七年,他和几位合伙人共同创办了阿里亚娜出版社,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分别设立了办公室,被当时的媒体迫不及待地奉为西班牙出版界的“龙头”。

一九四八年,同样这家媒体开始固定将毛里西奥·巴利斯称为“崭新的西班牙最耀眼、最具声望的知识分子”。国内所有自认是知识分子并希望打入主流圈子的人,似乎都与巴利斯关系密切。文艺版记者毫不吝惜地赞扬和奉承,希望可以借此分一杯羹,运气好的话,存放在抽屉里的稿子说不定能在巴利斯的出版社付梓成书,从此正式打入文化圈,然后就能尝到甜头,哪怕只是零星的甜头也好。

巴利斯深谙游戏规则与操弄人心之术,其技巧无人能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已傲视政坛,并开始扩及所谓的社会大众以及追随者。毛里西奥·巴利斯只要登高一呼,为数仅三四千人的西班牙高级知识分子们,平日趾高气扬,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这时候一定像听话的学生一样,乖乖将巴利斯的谈话奉为圭臬。

在迈向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巴利斯身边总是聚拢了一群摇尾乞怜、极力巴结的小喽啰,在他的主导之下,这些爱将也逐个被安插到各种机构里坐上高阶权位。如果有人胆敢质疑巴利斯的言论或地位,媒体会毫不间断地大加挞伐,并编造各种谬论去攻击这个可怜的家伙,直到他被社会唾弃,成了声名狼藉的罪人,到处吃尽闭门羹。等待他的下场,不是被遗忘就是被流亡。

每天连续几个小时不断查阅,我在字里行间对照了各种事件和版本,整理出重要日期,列出他的各项成就,也挖掘出隐匿多年的冤魂。换作别的情况,假若我的研究对象是个与我无关的普通人,我大概会对巴利斯以及他高人一筹的手段肃然起敬。不容否定的是,他确实精于掌握人们的想法和情绪,并且能够巧妙地操弄百姓的渴望、期待与梦想。

经过多日埋首研究巴利斯的官方资料,我可以确定的是,战后的西班牙政局结构日臻完善,巴利斯能够快速蹿升权力巅峰,恰恰可以说明,一个步步高升的政坛天王,不但前途似锦,并且可以安度各种政治风暴,从政数十年间,其权力已深植各个领域,任何人都难以撼动。

一九五二年起,当时的巴利斯已经攀至巅峰,仍倾力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忙着替身旁那些官职尚未到手的走狗们安排位子。他在公众场合依旧是独霸一方的大人物。他的谈话常被节录引用,总被奉为真知灼见。当他现身各种评审团和评选委员会时,急着拍马逢迎的人从未间断。他累积的各种奖状、勋章和其他荣誉,数量一直不断增加。

突然间,怪事发生了。

我在初次查阅资料时并未发觉有异。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各种溢美之词和相关消息始终没断过,不过,自一九五六年起,对照之前的所有相关报道,隐约可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所有讯息的语调和内容与过去无异,然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读和比较,我找出了令人生疑的地方。

毛里西奥·巴利斯从此不再现身公众场合。

他的名字、他的声望、他的名气,以及他的权力威风如昔,独缺一样:他本人的身影。一九五六年之后,他的照片不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报道提及他出席公开活动。

毛里西奥·巴利斯最后一次公开现身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的年度最佳出版社颁奖典礼,现场冠盖云集,尽是当时的社会精英。新闻稿依旧是此类报道一贯的笔调,基本是一则简短特稿。最有意思的是搭配的照片,那是巴利斯即将过六十大寿不久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照片中的他穿着一套剪裁精致的高雅西装,笑容可掬,一脸谦和亲切,大方接受在场群众的簇拥欢呼。与他合照的是其他几位在这类场合常见的面孔,而他的背后,两名戴着墨镜、一身黑衣的壮汉分别站在两旁,影像略显模糊,神情严肃且神秘。他们看起来不像与会嘉宾。两人的表情相当严厉,与当时的场面格格不入。他们正处于警戒状态。

文艺协会那一夜的盛会之后,再也没有人拍摄过毛里西奥·巴利斯的照片,也没有人在公开场合见过他。我努力找了又找,就是寻不着他的踪影。我厌倦了徒劳无功的搜寻,索性从头来过,并开始重建这个人的过去,甚至到了可以熟背的地步,仿佛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追索着他的踪迹,期盼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让我查出那个在照片中笑脸迎人、靠着奴役和虐待别人满足内心虚荣的男人,究竟身在何处。我要找出那个谋杀我母亲的凶手,他下此毒手,只为了掩饰即将东窗事发的耻辱,杀人灭口之后,似乎就没有人能够揭发他了。

那些孤独的午后,我在文艺协会的老旧图书馆里学会了仇恨,就在几年前,我在这里仅为单纯的理由而苦恼,或是为了我绝望的初恋情人盲女克拉拉,或是为了神秘的胡利安·卡拉斯以及他的小说《风之影》。巴利斯的线索越是难寻,我就越是无法接受他也有失踪的权利,他可以将自己的名字从那段往事中删除。但那也是我的往事。我必须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我必须直视他的双眼,就算只能提醒他,有一个人,宇宙间就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以及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8

某日午后,我着实厌倦了往日幽暗魅影的纠葛,于是取消了期刊阅览室之行,和贝亚带着小胡利安出外散步,重温自己几乎已不复记忆的那个洁净、晴朗的巴塞罗那。我们出了家门,一路逛到城市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胡利安和他妈妈在草坪上嬉戏。凝望着他们母子的身影,我对自己一再重复费尔明的话。此生何等有幸的男子,那人就是我,达涅尔·森贝雷。这个幸运儿却任由盲目的怨气在内心膨胀,直到连自己都无所适从。

我默默看着儿子正专注于他钟爱的游戏。他使劲地往前爬,不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贝亚紧跟在后。偶尔,小胡利安会突然停下来,朝着我这边张望。一阵微风骤然扬起了贝亚的裙摆,小胡利安乐得哈哈大笑。我拍手助阵,贝亚随即对我抛出责备的眼神。我看着儿子的目光,告诉自己,不久后,他会开始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世间最睿智、最优秀的人,在他眼里,我将是所有疑难的解惑者。我告诫自己,此后绝不再提起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也别再对他留下的阴影穷追不舍了。

贝亚走向我,到我身边坐下。小胡利安跟在后面,一直爬到长椅边,接着又爬到我脚边,于是我将他抱在怀里,这时候,小胡利安开始在我的外套领子上擦拭双手。

“哎呀,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外套。”贝亚说道。

我耸耸肩,淡然以对。贝亚往我身上靠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一双性感美腿。”我说道。

“别这么不正经,小孩会跟着学的。还好旁边没有别人。”

“哦,那边有个老先生躲在报纸后面,我看他八成因为心跳过快要昏过去了。”

小胡利安认为“心跳过快”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玩的词,后来回家的路上,他大半时间都在哼唱着“心、跳、过、快”,贝亚则始终走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生闷气。

那天晚上,一月二十日,贝亚把小胡利安哄睡,然后就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当时,我正第三次重读戴维·马丁的一本旧作,那是费尔明当年逃亡期间找到并保存多年的书。我想好好品味书中的每个转折,仔细研究每个句子的结构,倘若能参透那些句子的诗韵节奏,或许能够更深入认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大家都向我保证,这个人绝非我的生父。不过,那天晚上,我就是静不下心。连一个句子都没读完,思绪却已经从书页间飘走,眼前出现的所有文字,在我看来都是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写给我妻子的那封信。隔天下午两点钟,他约了她在丽兹酒店见面。

我终于合上书本,凝视着在身旁熟睡的贝亚。比起马丁的故事以及他那座充满悲惨不幸的邪恶城市,我总觉得她身上隐藏的秘密甚至要多得多。贝亚睁开双眼时,早已过了午夜时刻,她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她,随即对我嫣然一笑,只是,我脸上的神情却引出了她内心不安的阴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在想……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我答道。

贝亚直视我良久,眼神中尽是疑惑。

“你的口气却好像心里根本就不这样想。”

我立刻起身,并向她伸出手。

“我们上床睡觉吧。”

她牵着我的手,跟着我经过走道进了卧房。我往床上一躺,默默盯着她看。

“你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达涅尔。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用微笑否定她的问题,笑容有如谎言那般虚伪。贝亚径自点着头,缓缓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宽衣解带时态度一向大方,从未背对着我,也不会像政府提供的婚姻卫生保健手册上建议的那样躲进浴室或门后。我静静观望着她,仔细端详她的胴体曲线。贝亚直视我的双眼。她套上我憎恶的那件睡衣,然后钻进被窝里,背对着我。

“晚安。”她说,语气显得拘谨,在一个对她有深刻了解的人听来,心里实在不好受。

“晚安。”我轻声回应她。

我默默聆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躺了半个多小时才睡着。不过,一天下来的疲惫终究比我的怪异举止更具威力。我躺在她身旁,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她向她道歉,抑或只要亲吻她就好。但我始终裹足不前,依旧躺着不动,只是望着她的背部曲线,忍受着内心的郁闷,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再过几个钟头,贝亚即将密会前任未婚夫,此后,她的双唇和肌肤将不同于以往,一如那个骗子在信中所做的暗示。

早上醒来时,贝亚已经出门了。我一直辗转反侧到清晨才睡着,九点钟一到,教堂准时敲钟,我猛然惊醒,随手抓了衣服急忙穿上。屋外等着我的是寒冷的周一早晨,雪花凌空飘洒,拢聚在街道中穿梭疾行的路人身上。一踏进书店,就看见父亲高高站在凳子上,此时正忙着更换日历上的数字,一月二十一日。

“贪睡的懒虫!就算十二年后你也没那个本事接手经营书店。”他悻悻然说道,“今天轮到你开店门。”

“对不起,晚上没睡好,以后不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想尽办法让脑袋保持忙碌,双手也忙着干活,然而,填满思绪的依旧是我对自己复述了一次又一次的那封讨厌的信。近中午时,费尔明偷偷摸摸走到我身旁,递了一颗瑞士糖给我。

“就是今天,对吧?”

“闭嘴,费尔明!”我突然厉声呵斥,被惊动的父亲当下挑起了眉头。

我躲进后面的工作间,听见两人在店里低声交谈。我在父亲的书桌前坐下,然后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二十分。我多么希望时间加速快转,然而,表针就是如如不动。当我再度踏入书店,父亲和费尔明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看你今天还是休个假吧。”父亲提议,“店里的事由我和费尔明来打点就可以了。”

“谢谢,我想这样也好。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身体不太舒服。”

我静静溜进工作间,不敢多看费尔明一眼。我三步并作两步,急着爬上五层楼,打开家门时,听见浴室传来水流声。我拖着脚步踱到卧室,驻足在门口。贝亚端坐在床沿。她没看见也没听见我进门。我看着她套上丝袜,然后穿上衣服,两眼紧盯着镜子。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发现我在那儿。

“我不知道你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惊又恼。

“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同时在唇上涂抹着口红。

“要去哪儿?”

“我有好几件事情要办。”

“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可不想邋遢出门。”她没好气地反驳我。

我静静看着她描画眼影。好一个幸运儿,我的内心浮现这样一个嘲讽的声音。

“办什么事情?”我问道。

贝亚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就是有几件事要办。”

“胡利安呢?”

“我妈过来把他接走了,她带他去散步。”

“哦。”

贝亚走近我身旁,恼怒已逐渐消散,却面带忧虑看着我。

“达涅尔,你怎么了?”

“我昨晚整夜没睡。”

“何不去睡个午觉?睡一觉起来,你会感觉舒服多了。”

我点了点头。

“嗯,好主意。”

贝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陪我走到床边。她安顿我上床躺下,替我盖了被子,然后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她说。

我目送着她走出房门。

“贝亚?”

她驻足在走道上,回眸一望。

“你爱我吗?”我问她。

“我当然爱你。这是什么傻问题?”

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贝亚轻盈的步履以及她踩着细高跟鞋下楼的足音,逐渐远去。我连忙拿起电话,等着接线员出声。

“请接丽兹酒店。”

线路耽搁了好几秒钟才接通。

“丽兹酒店,您好,很荣幸为您服务。”

“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位房客是不是入住贵饭店?”

“请问房客的姓名是?”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我想他应该是昨天到的。”

“请您稍等一下。”

漫长的等候,细碎的低语,夹杂着线路的回音。

“先生?”

“是的。”

“目前我的名单当中,找不到您提到的这位房客……”

我大大松了口气。

“有没有可能他是以公司名义订房呢?”

“我马上帮您查一下。”

这次的等候时间大大缩短了。

“确实,您说得没错。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我找到了。含早餐的欧式套房,房间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预定的。”

“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订房。请问要不要我把电话转到房间去?”

电话忽地从我手中滑落。“阿里亚娜”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多年前创办的出版社。

卡斯科斯在巴利斯手下做事。

我狠狠挂上电话,立刻出门去跟踪妻子,内心饱受猜疑的折磨。

9

在天使门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的人潮中,丝毫不见贝亚的踪迹。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妻子前往丽兹酒店会选择的路径,不过,贝亚是永远说不准的。她向来喜欢尝试不同路线。不多久,我放弃了在人群中找寻她的念头,猜想她盛装赴会,很有可能搭了出租车。

我花了十五分钟赶到丽兹酒店。室外温度应该不超过十度,我却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门房偷偷瞄了我一眼,但还是勉强替我开了门。饭店大厅看起来就像悬疑间谍片或文艺大片的场景,看得我头晕目眩。鲜少涉足豪华酒店的我,一时根本分不清哪种设施在哪里。这时候,我瞥见了前台,后面伫立着衣着光鲜的接待员,此时正以好奇且不安的眼神观望着我。我走近前台,脸上堆满了笑,而他却无动于衷。

“请问餐厅在哪里?”

接待员以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先生有预约吗?”

“我和贵饭店房客有约。”

接待员冷冷一笑,并点了点头。

“餐厅就在那条走道尽头。”

“感激不尽。”

接着,我往餐厅走去,心里七上八下。倘若真的见到贝亚和那个家伙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应付才好。一名餐厅领班走了出来,正好挡在我面前,一脸应酬式的笑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身衣着似乎不够格进去用餐。

“先生有预约吗?”他问道。

我一手将他推开,径直走进餐厅。大多数餐桌都空着。有一对木乃伊似的老夫妇,仪态可见标准老式作风,正在一丝不苟地喝着汤,突受干扰的两人,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另外几桌食客看来多是商务人士的模样,有的还带着一两位优雅女士做伴。放眼望去,就是没有卡斯科斯和贝亚的身影。

我听见餐厅领班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后面还跟着两名服务生。我转过身,立刻送上随和的笑容。

“请问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不是预约了两个人的位子?”我问。

“这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将餐点送去他的套房。”餐厅领班提出说明。

我看了看手表。两点二十分。我随即前往电梯走廊。有个门房看了我一眼,不过,当他朝着我走过来时,我已经钻进其中一部电梯了。我按了较高的楼层,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欧式套房在哪一层楼。

“就从上面找起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在七楼出了电梯,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宽敞走廊闲逛。过了半晌,我发现了通往逃生梯的那扇门,于是向下走了一层。我一间挨一间地找,就是找不到欧式套房。手表指针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半。到了五楼,我碰见一个女清洁工拖着装满鸡毛掸子、肥皂和浴巾的推车,索性开口问她套房在何处。她一脸惊愕地盯着我看,不过,我大概是真的吓着她了,因此,她连忙指着上面。

“八楼。”

我宁可不搭电梯,免得碰见饭店工作人员找我麻烦。爬完三层楼的阶梯加上一条长长的走廊,到达欧式套房门口时,我已经一身汗水。我在门前伫立了约莫一分钟,脑子想的尽是那扇贵气的房门后可能正在上演的戏码,接着,我质问自己是否真的该进去。我发觉走廊另一端似乎有个人正在斜眼观望我,不禁心生疑惧,就怕是门房跟上来了,不过,仔细再看看,那个身影消失在走廊角落,我猜想可能只是饭店的房客吧。最后,我还是按了门铃。

10

我听见逐渐走向门边的脚步声。贝亚轻解罗衫的景象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钥匙孔转了一圈。我紧握着拳头。房门打开了。替我开门的男子,抹了一头发蜡,身上穿着五星级大饭店的浴袍和拖鞋。虽已事隔多年,但是,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忘不了自己憎恶至极的面孔。

“森贝雷?”他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

我的拳头就落在他的上唇和鼻子之间。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肌肉和软骨在我的拳头下迸裂。卡斯科斯双手掩面,不停地颤抖。鲜血从指间渗了出来。我用力把他推到墙边,接着,我也进了房间。我听见卡斯科斯在我背后不支倒地。床已经铺好,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就放在面向格兰大道的阳台边那张桌子上。餐具只有一人份。我转过身,逼视着卡斯科斯,他正紧抓着椅子,试图站起来。

“她在哪里?”

卡斯科斯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我看见自己这一拳打得他嘴唇破裂,鼻梁大概也断了。这时候,我突然感受到指关节有强烈的灼痛感,仔细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我打烂了他的脸,同时也让自己的手破了皮。我心中没有一丝愧疚感。

“她根本就没有来。这样你满意了吧?”卡斯科斯咬着牙说道。

“你从多久以前开始给我妻子写信的?”

我看他似乎在讪笑,在他尚未开口之前,我再度冲到他面前,狠狠赏了他第二拳,内心的怨怒全都发泄出来。这一拳打松了他的牙齿,也让我的手变得麻木无感。卡斯科斯发出极端痛苦的呻吟,整个人就瘫在他刚才倚靠的那张椅子上。他看到我屈身靠近,不由得抬起双臂遮盖脸部。我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手指使劲地戳着,一心想把他的脖子扭断。

“你跟巴利斯有什么关系?”

卡斯科斯望着我,面露忧惧,以为我会当场把他杀了。他结结巴巴咕哝着模糊难懂的句子,我的双手沾满了从他嘴里流出的唾液和鲜血。我使出更大的蛮力紧紧掐着。

“说!你跟毛里西奥·巴利斯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的脸庞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脸,甚至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像。他的毛细血管已在角膜下开始破裂,纵横交错的黑色血丝网络正朝着虹膜蔓延。我这才惊觉自己正在置他于死地,于是赶紧松了手。卡斯科斯用力吸气,发出一阵喉音,接着,他举起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我坐在他对面的床沿,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住颤抖。接着,我走进浴室,洗了手,头脸冲了冷水,然后看着镜中几乎已认不出来的自己。我差点就把一个人活活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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