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疑云重重 1

1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曙光已现,我驻足小胡利安的房门前,此刻正安稳熟睡的孩子,嘴角扬起了微笑。我听见贝亚的脚步在走道逐渐挪近,接着,我感受到她的双手紧贴在我背上。

“站在这里多久了?”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只是看看他。”

贝亚走近小胡利安的摇篮,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昨晚几点回来的?”

我没出声。

“费尔明怎么样了?”

“他还好。”

“那你呢?”

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要不要跟我聊聊?”

“改天吧。”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贝亚如是说。

“我也这么想。”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达涅尔,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很累了,上床睡觉吧。”

贝亚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卧室。躺下来之后,我随即将她拥入怀里。

“我今天晚上梦见你母亲了。”贝亚说道,“我梦见伊莎贝拉。”

雨水拍打着玻璃窗,叮咚作响。

“我还是个小女孩,她牵着我的手。我们在一栋很大很古老的房子里,客厅非常宽敞,里面放了一架三角钢琴,还有一条通往花园的走道,花园里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跟小胡利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我知道,其实那就是你,但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伊莎贝拉在我身旁跪了下来,并问我有没有看见你。你当时正在玩水上的纸船。我告诉她,我看见你了。接着,她说我必须照顾你。我必须永远照顾你,因为她要去好远的地方了。”

接着,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只是聆听着窗外的雨声。

“费尔明昨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

“真相。”我答道,“他把真相都告诉我了。”

贝亚不发一语,静静听着我复述费尔明的往事。起初,我感受到愤怒又在内心重新燃起,但在叙述的过程中,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悲痛与绝望。对我来说,一切来得突然,如何与费尔明透露的秘密和纠葛共处,我依然无所适从。那些都是将近二十年前发生的事,这些年来,我被迫扮演观众的角色,眼看着自己的命运于焉成形。

叙述告一段落之后,我发觉贝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神中尽是不安。她的心事,其实不难猜想。

“我已经答应过父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去找巴利斯这个人,我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为了安抚她,我赶紧提出解释。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接下来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俩?你有没有想过胡利安怎么办?”

“我当然考虑过了。你不需要担心。”我说的是违心之言,“和父亲谈过之后,我已经明白,这些都是陈年往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贝亚对我的话似乎半信半疑。

“是真的……”我又说了谎。

她直视着我的双眼好一会儿,毕竟,那都是她想听的话,最后,她也只好相信了。

2

当天午后,漫天雨幕依旧笼罩着洼坑满布的空荡街道,书店门口出现了萨尔加多饱受岁月淬炼的刁蛮身影。他那绝无仅有的犀利目光穿透了橱窗,冷冷地观望我们,马槽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他身上仍是初次来访时所穿的同一套旧西装,完全湿透了。我走近门边,帮他开了门。

“很漂亮,那个马槽……”他说。

“您不进来吗?”

我替他拉着门,萨尔加多瘸着脚走进书店。才走了几步,他居然就撑着手杖停在那儿。费尔明一脸疑惧,站在柜台后面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萨尔加多咧嘴一笑。

“好久不见啊,费尔明。”他开口打招呼,语气平和。

“我还以为您死了。”费尔明毫不领情。

“我也以为您死了。大家都这么认为。毕竟监狱的人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据说,您试图逃跑,却被抓到,结果挨了一枪。”

“要抓我哪有这么容易?”

“说真的,我一直很乐观地认为您一定能够逃出去。您也知道,坏痞子都是比较长命的……”

“这还真让我感动,萨尔加多。您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约一个月前。”

“千万别告诉我……您是因为表现良好而出狱的。”

“我想他们是等我死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给我特赦,我还有佛朗哥亲自签名的特赦证明书。”

“哦,我猜您大概会拿去裱起来吧。”

“就贴在厕所马桶上方,万一缺卫生纸的话,正好可以撕下来用。”

萨尔加多往柜台又挪近几步,然后指了指角落的椅子。

“两位介意我坐下来吗?我还不习惯走太长的路,很容易就累了。”

“请坐吧。”我回应。

萨尔加多瘫坐在椅子上,用力深呼吸,同时搓揉着膝盖。费尔明打量着他,那副神情,仿佛正在观察的是一只刚从马桶里爬出来的老鼠。

“您真有本事,大家以为最早死掉的人,居然成了活最久的那个……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吗,费尔明?”

“如果跟您不熟的话,我大概会回答是优质饮食和清凉的海风。”

萨尔加多发出似笑非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沙哑的咳嗽声,仿佛支气管正濒于爆裂。

“您还是老样子,费尔明。就因为这样,我一直很喜欢您这个人。以前那段日子哟!不过,我可不想拿咱们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去烦年轻人,他们这一代对我们已经没兴趣了。这个时代时兴的是查尔斯顿舞,或许他们现在换了个名称也说不定。咱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请说。”

“有话要说的应该是您吧,费尔明。我该说的都说了。您是不是该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否则……场面闹得太难看,恐怕对您也不太好吧?”

费尔明迟迟没有回应,在场的三人陷入尴尬的静默。萨尔加多的目光紧盯着他不放,仿佛随时会喷出毒液似的。费尔明看了我一眼,但我就是参不透他的心思,他只好沮丧地叹了口气。

“算您厉害,萨尔加多。”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东西,递给他。一把钥匙。就是“那把钥匙”!萨尔加多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站了起来,缓缓踱向费尔明,并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接下钥匙,激动得颤抖不已。

“您如果打算再把这玩意儿塞进肛门的话,拜托到厕所去,我们这儿可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费尔明没好气地提醒他。

萨尔加多恢复了好气色和好心情,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仔细想想,您这些年来替我保存着这支钥匙,我是打心底感谢您。”

“这就是朋友之间的道义嘛!”费尔明挖苦他,“您赶快滚远一点,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萨尔加多一脸笑盈盈,还朝着我们眨眼。他走向店门,再也不见步履维艰的窘况。走出店门前,他转过头来,和和气气地举手挥别。

“费尔明,祝您事事如意,长命百岁。请放心,我不会泄漏您的秘密。”

我们看着他在雨中离去,一个众人眼中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我确定,他并不在意落在脸上的清冷雨滴,甚至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以及命运之艰辛,他都可以漠然置之。我将视线转向费尔明,此时的他早已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茫然呆滞地望着他多年前的狱友。

“我们就让他这样走了?”我问道。

“难道您有更好的计划吗?”

3

一如多数人的反应,我们谨慎观察了一分钟之后,立刻穿上深色风衣冲上大街,还拿了一把大如遮阳伞的雨伞。那是费尔明从海滩市集买来的,打算冬天用来遮雨,夏天带贝尔纳达到小巴塞罗那海滩戏水时遮阳。

“费尔明,我们两个这副蠢样太显眼了,就像要登台演出的二重唱。”我好心提醒他。

“放心,那个不要脸的家伙现在眼里只有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费尔明驳斥我的顾虑。

萨尔加多比我们超前了大约一百米,瘸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雨中的伯爵街。我们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随即发现他正打算登上沿着拉耶塔纳大道行驶的电车。我们赶紧收了伞,拔腿向前跑,总算赶在电车驶离前跳上了车子。我们依照跟踪的传统方法,一上车就往车尾钻。萨尔加多在电车前段找到了位子,有个对他的恶行一无所知的好心人让位给他。

“人老了就是这样。”费尔明有感而发,“所有人都忘记了,老人也有可能是讨人厌的混蛋。”

电车行经特拉法加街后抵达凯旋门。我们往前探头张望了一下,确定萨尔加多仍然坐在车上。这时候,嘴上蓄着浓密短髭的售票员注意到我们俩,立刻眉头紧蹙。

“两位不要以为一直躲在车尾买票就有折扣,我从两位一上车就一直注意着。”

“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把社会现实主义放在眼里了。”费尔明咕哝着,“这是什么国家呀!”

我们递给他几枚硬币,然后他把车票交给我们。本以为萨尔加多八成已经睡着了,但在电车驶近北方车站时,他突然起身,拉了下车电铃。趁着司机逐渐减速并准备停车之际,就在水电公司总部所在的那幢宏伟的新式建筑前,我们纵身跳下了电车,然后继续跟着车子到了停靠站。我们看着萨尔加多被两名乘客协助着步下电车,随即朝着火车站前进。

“您心里想的应该跟我一样吧?”

费尔明点了点头。我们尾随萨尔加多前往车站大厅,借着费尔明那把大雨伞作为掩护,但也说不定我们俩因此更引人注目。进了车站大厅之后,萨尔加多走近靠墙摆设的一大排金属寄存柜,仿佛一处迷你版的墓园。我们找了一张阴暗角落里的长椅坐了下来。萨尔加多伫立在一长排寄存柜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他会不会是忘了把巨款藏在哪个寄物柜了?”我好奇问道。

“他怎么会忘记!这二十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眼下正是陶醉其中。”

“那是您这么说。我认为他是忘记了。”

我们继续坐在那儿,静观其变,耐心等候。

“您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逃出蒙锥克堡之后,您把钥匙藏在哪里了……”我大胆提问。

费尔明满脸不耐烦地睨了我一眼。

“我不想谈这件事情,达涅尔。”

“那就算了。”

我们又等了好几分钟。

“说不定他有同伙。”我说道,“所以他还在等人。”

“萨尔加多不是那种会跟别人共享的人。”

“或许还有别人要……”

“嘘……”费尔明要我安静,同时指着萨尔加多,这时候他总算开始行动了。

他走近其中一个寄存柜,伸手去摸金属柜门。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打开寄存柜柜门,朝内部张望。就在这时候,两名国民警卫队员从月台绕过大厅转角走了过来,逐渐靠近正打算从寄存柜把东西拿出来的萨尔加多。

“哎呀,哎呀,这怎么……”我忍不住低声发了牢骚。

萨尔加多回过头来,向两名警卫队员打招呼。双方聊了几句,接着,其中一名警卫队员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行李箱,放在萨尔加多脚边。那个老贼热络地感谢他帮忙,两名警卫队员挥着三角帽向他道别,然后继续执行巡逻任务。

“哼,西班牙万岁。”费尔明喃喃低语。

萨尔加多紧抓着行李箱,将它拖到我们对面的一张长椅前。

“他不会就在这里打开吧?”我问道。

“他必须确认东西都在里面才行。”费尔明有不同看法,“这个无赖苦苦等待这么多年,熬过了种种折磨,就是为了拿回他的巨款。”

萨尔加多一再环顾四周,确定身边没人之后,终于动手了。我们看着他将行李箱打开几厘米,然后往里面张望。

他就这样看了将近一分钟,动也不动。我和费尔明面面相觑,两人都一头雾水。霎时,萨尔加多关上行李箱站起身。他径自走向车站出口,留下了那个行李箱,就这样放在敞开的寄存柜前。

“他在干什么?”我问道。

费尔明站了起来,并且比了个手势。

“您去看着那个行李箱,我去跟踪他……”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费尔明已经急着往出口跑了。我快步走向萨尔加多留下的行李箱。隔壁长椅上有个狡猾的家伙正在看报,他也盯上了那只行李箱,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他立刻起身,像只秃鹰似的扑向猎物。我加快脚步。就在陌生人正要伸手去拿的瞬间,我及时抢下了行李箱。

“这不是您的行李箱。”我厉声呵斥。

那人狠狠瞪着我,并紧抓着提手不放。

“难道要我找国民警卫队吗?”我质问他。

那个无赖一听就慌了,马上松开行李箱,一溜烟飞也似的往月台方向跑,立刻不见了踪影。我把行李箱拉到长椅边,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将它打开。

里面是空的。

就在这时候,车站出口传来一阵喧哗,为了看清骚动状况,我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儿。接着,我站了起来,随即看见那两名警卫队员在玻璃门外,正忙着挤进冒雨围观的好奇群众。当人群总算疏散时,我看见费尔明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萨尔加多。老人睁大着双眼,任雨淋洒。有个正巧路过的女子惊愕得捂住了嘴。

“怎么了?”我上前询问。

“有个可怜的老人,突然倒地暴毙……”她答道。

我走出车站,缓缓走近围观人群。我看着费尔明抬起头来,并与警卫队员简短交谈。其中一名警卫队员点了点头。这时候,费尔明脱下风衣,将它摊盖在萨尔加多的遗体上,并盖住了他的脸。当我抵达现场时,风衣下露出了仅剩三根手指的那只手,掌心有一把钥匙,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晶亮。我拿着伞替费尔明遮雨,并伸手搂着他的肩膀。我们踩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那里。

“还好吧,费尔明?”

我的好友只是耸耸肩。

“我们回家吧。”他突然这样说道。

4

步行离开火车站时,我把风衣脱下,披在费尔明肩上。他的风衣已经拿去覆盖萨尔加多的遗体。眼看费尔明实在没什么气力走路,我决定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替费尔明打开车门,等他在车内坐定,我关上车门,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行李箱是空的。”我告诉他,“萨尔加多被人摆了一道。”

“黑吃黑啊……”

“您觉得会是谁呢?”

“说不定就是那个告诉他钥匙在我这儿的人,而且还把我的下落也跟他说了。”费尔明喃喃低语。

“会是巴利斯吗?”

费尔明哀叹一声,神情沮丧。

“我也不知道,达涅尔。我已经毫无头绪了。”

我在后视镜里瞥见司机的目光,他还在等着。

“到皇家广场入口,费尔南多街上那个。”

“我们不回书店吗?”费尔明问道。他已筋疲力尽,根本无力讨论出租车应该开往何处。

“我是要回书店,但是您去古斯塔沃先生家,今天就乖乖待在贝尔纳达那儿吧。”

途中,我们一路无语,雨中的巴塞罗那一片朦胧。车子抵达费尔南多街的拱门,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费尔明。我付了车资,然后下车。我陪着费尔明走到古斯塔沃先生家大门口,并上前拥抱了他。

“好好保重,费尔明,多少要吃点东西,否则贝尔纳达新婚之夜抱的会是一具骷髅。”

“您别操这个心,我一旦打算要增胖,长肉的速度连男高音都比不上。等会儿上楼之后,我马上去拿古斯塔沃先生在吉利士商行买的奶油糖酥饼,大口大口吃到撑为止,明天您看到我,又是跟一块肥猪肉一样!”

“最好是这样。请代我问候您那可爱的未婚妻。”

“我会的,只是,关于婚礼的法定程序和筹办事宜,全都没个着落,我觉得很愧疚,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

“没这回事。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来敲门,我们得自己去找。”

“我跟您说实话,这是我从卡拉斯的书里借用的句子。听起来挺不错的。”

“我是一听就相信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说,您的命运就是顺顺利利地把贝尔纳达娶回家,该有的文件一样都不缺,按照预定的日期,神父、白米和姓名,样样都有。”

费尔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达涅尔这个名字跟您打包票,您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完成终身大事的。”我对垂头丧气的费尔明许下承诺。眼前的他是如此沮丧,就算有心爱的瑞士糖,就算在费米纳戏院看到金·诺瓦克那无视地心引力的性感胸部,大概都无法让他振作精神。

“达涅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您把事实真相还给了我。”我告诉他,“作为回报,我会把您的姓名还给您的。”

5

当天下午,回到书店后,我立即启动了抢救费尔明身份证的秘密计划。第一个步骤是到后面的工作间打了几通电话,并拟定计划流程。第二步是网罗技巧高超的专家。翌日中午,我顶着艳阳晴空,步行到卡门街的图书馆,打算在那儿和安柏格尔克教授碰面,我确信他对我的造访毫不知情,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在阅览室大厅找到他,只见他埋首在书堆和资料文件堆里,神情专注,奋笔疾书。我在他那张大桌子另一边和他面对面坐着。约莫一分钟之后,他才发觉了我的存在。他抬起头,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看您写得这么起劲,一定是在创作什么香艳刺激的小说吧。”我故意开他玩笑。

“我正在写一篇系列文章,主题是关于巴塞罗那怀才不遇的不幸作家们。”他说道,“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吧?您几个月前在书店推荐给我的作家?”

“当然。”我应道。

“我正在研究这个作家,他的经历真是不可思议。您知道吗,有个穷凶极恶的狠角色,曾经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到处去搜寻卡拉斯的作品,就为了把书烧毁!”

“真的吗?”我佯装一副吃惊的神情。

“非常诡异的一件事。等我写完了,我拿来让您看看。”

“您应该以这个主题写一本书才对。”我提议,“以不幸作家和政府禁书为主轴,写出巴塞罗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历史。”

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颇感兴趣。

“其实我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要兼顾报社专栏和大学课程,实在太忙……”

“您如果不写的话,恐怕就没有人会写了……”

“那倒也是,也许我应该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去写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挤出时间来,可是……”

“森贝雷父子书店很乐意提供您所需的书籍资料和咨询服务。”

“好,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们去吃午饭吧,如何?”

安柏格尔克教授结束了那天的工作,于是,我们结伴来到莱奥波尔多之家,几杯红酒下肚,佐以上等火腿片,耐心等着当日特餐炖牛尾上桌。

“我们的好朋友费尔明还好吗?几个礼拜前,我在尤易斯餐厅碰到他,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其实,我正想跟您聊聊他的事情。因为事情敏感,所以,请您务必保密。”

“那当然。我能帮得上忙吗?”

于是,我概略说明了问题所在,尽量简明扼要,刻意避免棘手或不必要的细节。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意识到了事情并非如表面看来那样单纯,不过,他一派气定神闲,谨慎如常。

“请听听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费尔明无法使用他的身份证,因为他在将近二十年前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因此,从法律上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

“但是,根据您的叙述,被注销的身份证本来就是假的,那是费尔明在战乱时期为了保命而给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

“就是这里我不太懂,还请您帮我解答,达涅尔。如果费尔明以前就拿过假的身份证,现在为了结婚,为什么不干脆再以另一个假名伪造一张新的身份证呢?”

“有两个原因,安柏格尔克教授。第一个原因纯粹是为了方便,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因此,他决定要使用的姓名,都得凭空捏造才行。”

“但是……我猜他是想继续当费尔明,对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第二个原因,无关实际上的考虑,而是情感因素,而且这个原因更重一些。费尔明希望能够继续做费尔明,因为那是贝尔纳达爱上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是我们熟识的人,而他也想成为那个人。多年来,对他来说,那个以前的他早就不存在了。那是抛却已久的外皮。我应该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对我而言,对于所有爱他的人,尤其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所以,说穿了,既然要替他做一张新的身份证,何不干脆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呢?”

安柏格尔克教授总算点头认同。

“的确如此。”他如是说。

“这么说来,您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啰,教授?”

“嗯……这件事情,就跟堂·吉诃德苦追风车巨人一样,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艰巨任务。”安柏格尔克教授评估事态,“这位身材瘦削的拉曼查乡绅费尔明,打算在上帝的见证之下和他美丽的贝尔纳达结为夫妻,但是,怎么去弄来那一大堆假文件呢?”

“我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查过相关法律书籍。”我说,“在这个国家,一个人的身份证是用出生证明去申请的,如果仔细去研究的话,其实那是一份非常简单的证明文件。”

安柏格尔克教授皱起了眉头。

“您这个念头可真要不得。更别说那还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至今仍无前例,至少法律年刊上没提过。我已经查证过了。”

“请继续说,我越听越有兴趣了。”

“假设有个人……我是说假设,他有办法进入民事管理局的办公室,然后将出生证明书‘插入’档案资料库当中……如果要发放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了这个基本资料应该就可以了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频频摇头。

“如果是刚出生的婴儿,那是没问题,但是,假设我们谈的是个成年人,那就需要备齐这个人从小到大所有的证明文件。就算您有办法混入档案资料库,我是说假设,您要去哪里弄来那一大堆证明文件?”

“比方说……我们可以做出一系列以假乱真的复制证件。这样可行吗?”

安柏格尔克教授深思熟虑了一番。

“最大的风险在于,可能会有人发现伪造文件并揭发出来。假如这个风险排除掉,那么问题就集中在两点,第一要能够访问档案库,并将一份虚假但是可信的身份文件放入资料系统;第二,要制作申请身份证所需的一系列文件。我是指各种材质和尺寸的文件、证书和证件,包括教堂的洗礼证书……”

“关于第一点,据我了解,为了纪念宪法制定,您曾经接受市议会委托写了一系列关于西班牙法律制度的精彩文章。我大致研读了内容并从中发现,战乱时期,部分户籍资料因空袭而炸毁。这就表示,成千上万的户籍资料必须以非常粗糙的方式复制还原。我虽然不是专家,但也敢大胆假设,这意味着确实有漏洞可钻,只要有人消息够灵通,人脉够广,而且计划也够周密……”

安柏格尔克教授斜着眼看我。

“看来,您还真的仔细做了研究,达涅尔……”

“请原谅我的放肆,教授,不过,为了费尔明的幸福,这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确也值得您这么做。不过,万一事情败露,他恐怕会吃上官司,罪可不轻。”

“因此,我已经想过了,假设有人能潜入那些战后重建的户籍资料库,他或许可以带个助理进去,然后……这么说吧,就由助理去处理最危险的工作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假定的助理应该向那位带领人做出保证,终身以八折优惠在森贝雷父子书店购买所有书籍。此外,他也应该受邀参加重获新生的当事人不久后举行的婚礼。”

“就这么说定了。而且,我给您提高优惠到七五折。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有个人,我是说假设有个人,就当是以修理这个腐败贪渎的政府为乐,他应该会同意百分之百无条件合作才对。”

“我可是个学者。达涅尔,动之以情这一套在我身上不管用的。”

“既然这样,那就看在费尔明的分上吧!”

“那是两回事。我们来谈谈技术性的问题。”

我掏出萨尔加多给我的千元大钞给他看。

“这笔钱,我准备用来支付所有花销和手续费。”我告诉他。

“我看您是真的豁出去了。不过,请留着这笔钱,用在别处吧,因为我为您提供的服务完全免费。”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亲爱的助理,我最担心的是申请所需的所有文件。新上任的政府官员们,除了水库和弥撒书不管之外,他们把已经够庞杂的官僚结构弄得更加复杂,这种梦魇就连卡夫卡都会受不了。正如我跟您说过的,这个案子需要所有相关文件,包括信件、申请书、请愿书以及其他文件,而这些文件必须具有相当的真实度才行,一定要有老旧文件特有的质感、色调和气味,而且还积了灰尘,绝对不容置疑……”

“这些事情,我们都能办到。”我说。

“我得看看这次行动的‘同伙’是谁才行,这样我才知道您是不是在空口说大话。”

于是,我向他解释了这项计划的其他细节。

“那应该行得通。”他做出结论。

等候已久的主菜上桌了,我们暂时打住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其他事情。到了该上咖啡和甜点的时候,我虽然都想尝尝,无奈已经吃得太饱,于是,我假装不经意地随口提出一个问题。

“对了,教授,前几天有个客人在书店跟我聊起一件事,他在谈话中提到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此人曾经担任教育部部长等高官职务。您知道这个人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蹙着眉头。

“关于巴利斯这个人?我想,我知道的就跟大家差不多吧。”

“您一定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教授,而且是非常多。”

“嗯,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毛里西奥·巴利斯一直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如同您说的,他担任高官多年,表现耀眼,备受推崇,他还担任过许多机构的主管,仕途相当平顺,一向德高望重,他是许多人尊崇的政坛大佬,也是西班牙媒体文艺版的宠儿……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曾经是个很有名望的大人物。”

我露出一抹浅笑,仿佛正在等待转折的惊喜。

“现在不是了吗?”

“说真的,我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至少在公众场合是很久不见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派驻外国使馆,或是调任某个国际机构之类的,您知道,政治圈的人事偶尔会大风吹,不过,这阵子真的没见过他在任何地方出现……我知道他跟好几个人合伙开了家出版社,也经营了很多年。出版社业务蒸蒸日上,书籍出版从未中断过。因此,我每个月会收到一些新书发表会的邀请函……”

“巴利斯也参加这样的活动吗?”

“多年以来,他一向都会出现的。我们常拿这个开玩笑,因为他聊自己的事情总是比谈论新书或作者要热络得多,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我说,达涅尔,能否请问您,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我以为您只关注文学里的风花雪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啊。”

接着,安柏格尔克教授一边结账,一边斜着眼看我。

“为什么我总觉得您心里藏了话没说,还不是只藏了一半,而是几乎都藏起来了?”

“改天我会好好跟您说清楚的,教授。我保证。”

“请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城市都是没有记忆的,必须有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思路清晰的智者,才能延续城市的生命。”

“我们这样约定吧:您帮我解决费尔明的问题,我会找一天把巴塞罗那宁可遗忘的往事告诉您……就当作是您书写秘密历史的材料。”

安柏格尔克教授向我伸出手,我随即握了他的手。

“我会记住的。现在,回到费尔明的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弄那些证件呢……”

“关于这项任务,我想我已经找到适当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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