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 3

11

巴塞罗那,一九四〇年

典狱长先生约见费尔明一周之后,监狱里出现几名从未见过的壮汉,显然是秘密警察,他们一言不发地将萨尔加多戴上手铐押走了。

“贝伯,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十二号连忙追问。

狱卒摇摇头,但从他的眼神不难看出,他早已听说了一些传言,但宁可不去蹚这摊浑水。在缺乏相关讯息的情况下,萨尔加多的无故消失,立刻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囚犯们也各凭所据做出多种推测。

“这家伙根本就是民族党派来卧底的,为了在我们这里搜集秘密讯息,工团干脆就把他关进监狱。”

“没错,所以他们剁了他两根手指,你知道,这么一来,他就更有说服力了。”

“此时此刻,他八成已经坐在高级餐馆,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享用白酒炖鳕鱼,边吃还边取笑我们这些大傻瓜。”

“我认为,他一定是向上级认罪了,这下应该已经被带到外海,脖子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就这样沉入一千米深的海底。”

“他那副嘴脸,一看就像是长枪党的人。还好,我在他面前从来没说过半句话,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我看是麻烦大啰!”

“是啊,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关进监牢里。”

牢里没别的娱乐,因此,这样的唇枪舌剑就一直没完没了,直到两天后,同样那批壮汉又把萨尔加多带回牢房了。大伙儿首先注意到的是,萨尔加多根本就站不住,他是像拖尸袋那样被拖回来的。其次,他的脸色宛若死尸般惨白,全身直冒冷汗。这个重返牢房的囚犯近乎半裸,身上沾满了咖啡色污渍,似乎是血渍和他自己粪便的混合物。他们把他往牢房地上一丢,仿佛丢的是一袋粪肥,随即一声不吭地扬长而去。

费尔明搂着室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把他安顿在铁床上。他拿着从自己的衬衫撕下来的一小块破布,加上贝伯偷偷送来的一点清水,开始慢慢替室友净身。萨尔加多已经恢复知觉,但呼吸困难,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被人在眼球内放了一把火。两天前还在的左手,被沥青烧灼之后,现在成了疼痛难忍的青紫色断臂。费尔明替他擦脸时,萨尔加多微微一笑,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

“您为什么不干脆就跟那些屠夫说实话呢,萨尔加多?不过就是一笔钱而已。我不知道您究竟藏了多少钱,但绝对不值得因此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说八道!”萨尔加多以仅有的一点气力咕哝着,“那笔钱是我的。”

“恕我直言,那笔钱属于您过去谋杀和偷抢过的所有人!”

“我没有偷过抢过任何人!是那些人抢夺了全国人民的财产。我杀了那些人,是为人民伸张正义。”

“是啊,您是西班牙的罗宾汉……还好您到这里来了,英雄事迹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您主持的正义也够多了。”

“这笔钱是我的未来。”这时候,萨尔加多吐了一口血。费尔明拿湿布擦拭了他那布满伤痕的冰冷额头。

“未来求之不得,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您是没有未来的人,萨尔加多。不只是您,这个国家,孕育了那么多像您和典狱长先生这种混蛋,也没有未来。未来已经被大家放火烧掉了,唯一等着我们的是您拉的屎,我呢,替您擦屁股擦得烦死了。”

萨尔加多用力发出了呼噜噜的喉音,费尔明猜想那八成是哈哈大笑。

“费尔明,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可以省省了,您就把力气留着当英雄吧!”

“不必了。英雄已经太泛滥。我这个人,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费尔明说道,“不过,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也愿意承认。”

费尔明继续默默替他清洗干净,然后替他盖上那条两人共享的毯子,所谓的毯子,却爬满了臭虫,还有股尿骚味。他守在萨尔加多身边,直到这个凶狠大盗闭上双眼,并沉沉睡去,但就怕这一睡从此不再醒来。

“我说,他八成是死定了。”出声的是十二号。

“干脆大家来赌一把。”十七号也跟着起哄,“一根香烟,赌他已经翘辫子了。”

“你们大家都去睡觉,要不就去吃屎吧!”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嘴。

他蜷缩在牢房另一头试着入睡,不过,他很快就认清了现实,这天晚上,他得睁着眼睛到天亮了。后来,他把脸贴在铁栏上,双臂就悬在横向的铁杆上。走道另一侧,一双晶亮的眼睛有如点燃的香烟,正在对面的阴暗牢房里张望着。

“您还没告诉我,巴利斯前几天把您找去做什么?”马丁先开了口。

“您说呢?”

“一定是什么特殊要求吧?”

“他要我套您的话,一定要问清楚什么书籍坟墓之类的玩意儿。”

“真有意思。”

“太精彩了。”

“他跟您解释了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老实说,马丁先生,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这么轻松和谐。典狱长威胁我,假如我在四周之内不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他就让我尝尝断手断脚的苦头,我也只能遵命。”

“不必担心,费尔明。四周之内,您会离开这里的。”

“是啊,到时候我会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旁边还有两个身材丰满的黑美人替我按摩双脚。”

“要有信心。”

费尔明沮丧地叹了口气。替他的命运发牌的人,不是疯子、杀人魔,就是已濒临垂死之际。

12

那个周日,结束了中庭训话之后,典狱长朝着费尔明抛出了询问的眼神,面带僵硬笑容,双唇也勾勒出内心的躁怒。警卫才刚宣布囚犯解散,费尔明随即偷偷溜到马丁身旁。

“好精彩的演说。”马丁说道。

“深具历史价值。每次这个人演讲,西方思想史就要来一次哥白尼式的大扭转。”

“您不适合挖苦人,费尔明,这跟您善良慈悲的本性相互矛盾。”

“下地狱算了。”

“我早就在地狱了。来根烟吧?”

“我不抽烟。”

“听说抽烟可以让人早死。”

“那就赶快来一根吧!”

费尔明还没把第一口烟吞进去,马丁就抽走他指间的香烟,然后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费尔明咳得死去活来。

“我真搞不懂,您怎么能把这玩意儿吞下去。味道就跟烧焦的狗毛没两样。”

“这可是这里最好的香烟了,听说是用斗牛场走道捡来的烟蒂做成的。”

“不瞒您说,我个人觉得酒味和尿味也没多大差别。”

“费尔明,深呼吸。现在好点儿吗?”

费尔明点了点头。

“您要不要跟我聊聊那个坟墓,让我可以敷衍一下长官?不需要太把它当一回事,随便编点故事就可以交差了事的。”

马丁咧嘴一笑,齿间袅袅飘出恶臭的烟味。

“您那位室友,自称穷人捍卫者的萨尔加多,他的情况怎么样?”

“您知道,我一向自认年纪不小了,世间百态也见怪不怪。今天凌晨,我本来以为萨尔加多已经一命呜呼,后来却听见他起床了,然后走到我的床边,简直就跟吸血鬼没两样。”

“他确实挺像的。”马丁表示认同。

“结果,他居然挨在我身边,就这样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假装熟睡,萨尔加多也信以为真,接着,我看见他缩在牢房角落,用他仅剩的那只手,用力挖着医学上称之为肛门的部位。”费尔明滔滔不绝。

“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啊!萨尔加多这家伙真是了得,才刚被剁掉一只手,居然有办法起身到角落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呢,简直是看呆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大概一分钟,萨尔加多似乎已经把他仅剩的两三根手指塞进肛门,在里头用力掏,好像在找什么珍奇宝贝或是痔疮之类的。他全程以悲切的呻吟伴奏,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

“您的叙述真让我目瞪口呆。”马丁说道。

“那么请赶紧找个位子坐好,精彩大结局即将登场。肛门寻宝的戏码上演了一两分钟,他总算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了惊人之举。他的手指从肛门抽出来的同时,还抓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就算他在角落,我还是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屎蛋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不是螺旋钳啊!而是一把小小的钥匙,类似行李箱或保管箱用的那种。”

“然后呢?”

“然后他拿着那把钥匙,用口水把它擦得亮亮的,所以我猜那玩意儿八成香得不得了。接着,他走到墙壁旁边,回头再度确认我仍然睡得很熟。话说,我可是一直努力发出跟机关枪一样的鼾声。接下来,他把钥匙塞进墙壁上的石缝,再用污泥把细缝填满,但我不知道那把钥匙会牵扯出什么故事就是了。”

马丁和费尔明面面相觑。

“您该不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费尔明开口探询。

马丁点头回应。

“您觉得这个守财奴在他那个贪婪的篮子里藏了多少钱?”费尔明问道。

“数目一定多到足以弥补他缺手缺脚缺睾丸的遗憾。天晓得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地点,他还要付出什么代价。”马丁表达看法。

“我现在该怎么做?我看,干脆先吞了那把钥匙,否则典狱长那条大蟒蛇恐怕会独吞萨尔加多的钱财,然后把这笔钱用来印刷他那些了不起的作品,或是去皇家语言学院买个席位。要不,我也把钥匙塞进我卑微的屁眼里好了。”

“目前就先按兵不动吧。”马丁做了指示,“您只要确定那把钥匙还在那儿就好,接下来就等候我的指令,关于您的逃亡计划,我已经进入最后的细节部分了。”

“马丁先生,我真的无意冒犯,我也非常感谢您的建议和支持,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是彻头彻尾无法认同,尤其您自己也是阶下囚。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您手里,我实在很不安心。”

“您如果连一个小说家都信不过,那还能相信谁呢?”

费尔明看着马丁从中庭往下走,云雾般的烟圈在头顶盘桓着。

“那就是天上圣母了。”费尔明在风中喃喃低语。

13

十七号囚犯发起的生死赌局持续了好几天之后,萨尔加多似乎神力附身,居然起身拖着脚步走到牢房铁栏旁,用尽力气大喊一连串脏话:“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王八蛋!”声嘶力竭地叫骂了一阵子,他终于不支倒地,费尔明只好又把他抬上床。

“那只蟑螂死了没有?”一听到有人倒地的声响,十七号忙不迭地追问。

费尔明根本就懒得向大家报告室友的健康状况。反正,假如真的死了人,大伙儿一定会看见有人送来装尸体的帆布袋。

“喂!萨尔加多,您如果活得不耐烦,那就赶快死了算了,如果还打算继续活着,那就拜托安安静静过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您动不动就口吐白沫的德行。”费尔明边说边拿着一块肮脏的麻布替他盖上。贝伯不在,这块麻布是他从一名狱卒那儿弄来的,交换条件是追求妙龄少女的特效偏方,说穿了,不过就是以肉桂甜牛奶和油炸甜饼来讨好女孩的嘴罢了。

“别在我面前一副清高仁慈的模样,我早就看穿了您的意图。我知道您跟那群败类一样,我甚至敢拿内裤做赌注,你们都想诅咒我死。”萨尔加多厉言回呛,看来是打算维持恶形恶状到断气为止。

“喂!我可没闲工夫去招惹一个就要进棺材的人,不过,您要搞清楚,我没拿半毛钱去玩这个赌局,我这辈子也不会拿任何人的生命去打赌,虽然您根本不够格做人,归为甲虫类还差不多。”费尔明义正词严地驳斥他。

“别以为说这一大堆废话就能唬我。”萨尔加多一副狡诈的模样,“我非常清楚,您和您的好朋友马丁根据《基督山伯爵》暗中策划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萨尔加多。好好睡一下,就算睡个一年也无妨,没有人会想念您的。”

“您如果真以为可以逃出这个地方,那么您就是跟他一样疯。”

费尔明突觉背脊冷汗直冒。萨尔加多咧嘴一笑,前面一排牙齿全被打掉了。

“我都知道。”他说道。

费尔明没好气地摇摇头,然后缩回自己的角落,只想尽量离萨尔加多远一点。相安无事的好光景只维持了一分钟。

“要我闭嘴是有代价的。”萨尔加多主动提起。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在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就让他死了算了。”费尔明低声嗫嚅。

“感念您的救命之恩,我打算给您一个特别优待。”萨尔加多说道,“我只要求您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可以帮您守住这个秘密。”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您会被抓到的,就像所有企图逃狱的人一样,先来个好几天的酷刑伺候,然后被带到中庭以棍棒毒打,借此警示其他囚犯,到时候,我也不可能再请您帮忙了。怎么样?您帮个小忙,我绝对守密。我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啊?拜托,这话怎么不早说?这会让人对您完全改观的。”

“您过来……”费尔明迟疑了半晌,不过,他告诉自己,反正去了也没什么损失。

“我知道巴利斯那个王八蛋派您监视我,想查出我把钱藏在哪里。”他说,“您就承认了吧!”

费尔明耸了耸肩。

“我要您去告诉他钱在哪里。”萨尔加多说道。

“您说了算,萨尔加多。钱在哪里?”

“请告诉典狱长,他必须亲自单独前往。如果有人陪他一起去,他一毛钱都拿不到的。您跟他说,他要去的是一家位于新村的旧工厂,名叫‘维拉德’,就在墓园后面。半夜准时到,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呵,怎么听起来就跟阿尼切斯的悬疑独幕剧一样,萨尔加多?”

“听我说。您告诉他,他必须进入工厂,并且找到织布厂大厅旁的旧仓库。到了那里,敲了门之后,有人会问来者何人,他必须回答‘杜鲁提再世’。”

费尔明笑得几乎岔气。

“除了典狱长的演讲之外,这是我听过最蠢的笑话了。”

“只要照着我刚刚说的告诉他就行了。”

“您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己偷偷先去那儿,报上您说的暗号,然后拿了钱远走高飞?”

萨尔加多露出炽烈如火的贪婪目光。

“您该不会说,到时候……我已经死了?”费尔明自己找到了答案。

萨尔加多露出蛇蝎般的笑容。费尔明细究那双渴望复仇的眼睛。这时候,他豁然理解萨尔加多的意图所在。

“那是个陷阱,对吧?”

萨尔加多并未搭腔。

“如果巴利斯逃过这一劫呢?您难道没想过他会怎么对付您吗?”

“他们能使得出来的手段,我都领教过了。”

“如果不知道您那话儿已残缺不全,我大概会说您这人一定有好几条命根子,如果这次赌输了,您反正够本钱让他们糟蹋。”费尔明毫不客气地挖苦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您操心。”萨尔加多立刻回击,“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基督山伯爵?”萨尔加多伸出仅有的那只手。费尔明定睛注视他好一会儿,终究是意兴阑珊地伸出了手。

14

费尔明不得不等到周日弥撒之后的例行演讲结束,趁着在中庭的短暂自由活动时间,赶紧溜到马丁身边,将萨尔加多提出的要求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不要阻碍他这个计划。”马丁语气坚定,“您就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吧!现在不能让任何人来扯我们的后腿。”

费尔明这阵子经常不是觉得恶心,就是心跳太快,此刻的他正忙着擦拭额头上频频冒出的冷汗。

“马丁,不是我不信任您,但是,既然您策划的逃狱计划这么好,为什么自己不逃出去呢?”

马丁频频点头,仿佛这几天就等着听他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我活该被关在这里,再说,就算逃出去,高墙外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根本无处可去。”

“您还有伊莎贝拉呀。”

“伊莎贝拉已经嫁给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如果离开这里,只会让她的日子更难过。”

“可是她正想尽办法要把您从这里救出去。”

马丁随即摇头。

“费尔明,请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当是我帮您逃出这里的交换条件。”

干脆把这个月当作满足各方要求的“慈善月”好了,费尔明这样暗想,同时用力点头。

“您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如果逃狱成功,我要拜托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要离她远远的,不能让她知道您在帮她,甚至别让她知道您的存在。好好照顾她和她的孩子达涅尔。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费尔明?”

“当然!”

马丁面露哀愁的笑容。

“费尔明,您真是个好人。”

“同样的话,您已经跟我说过两次了,这次听起来更刺耳。”

马丁拿出他那令人作呕的香烟,抽出其中一根,点了火。

“我们时间不多了。伊莎贝拉委托办理我这个案子的律师布里安,昨天才来过。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把巴利斯要我做的事情告诉他的。”

“替他改写垃圾文章那件事啊?”

“没错。我拜托他千万别在伊莎贝拉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了解他的个性,这个人迟早会漏了口风。至于伊莎贝拉呢,我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她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会暴跳如雷,而且会找上巴利斯,并威胁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世。”

“您不能阻止她吗?”

“想要阻止伊莎贝拉,就跟试图挡下货运列车一样——只有笨蛋才会做这种事情。”

“听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我更想认识她了。我就喜欢这种个性鲜明的女人。”

“费尔明,可别忘了刚刚才做的承诺。”

费尔明一手按住胸口,煞有介事地点了头。马丁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还没说完……万一这种情形发生了,巴利斯一定会恼羞成怒,再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个人脑子里只有虚荣、忌妒和贪婪。当他觉得走投无路,一定会不择手段。我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样的狠毒招数,但我确定,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最重要的是,您一定要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逃出这里。”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逃狱计划必须提前进行!”

“提前?什么时候?”

隔着嘴里吐出的烟圈,马丁观望他许久。

“今天晚上。”

费尔明本想咽下口水,但已经口干舌燥。

“但是……我还不了解这个计划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请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15

那天下午,费尔明趁着返回牢房前,刻意走近曾将他押往巴利斯办公室的一名警卫。

“请您告诉典狱长先生,我有事情必须向他报告。”

“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请告诉他,他交代的事情,我已经有结果了。他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到一个钟头之后,这位警卫和他的同僚现身十三号牢房前,点名要费尔明跟他们一起走。瘫在铁床上的萨尔加多,端着一张讨厌的臭脸观望着他,一边还搓揉着断臂。费尔明对他眨了眼,随即在警卫陪同下走出牢房。

典狱长用一脸热络的灿笑迎接费尔明,并且送上一盘艾斯科利巴糕饼店的甜食。

“费尔明老兄,很高兴又见到您,能够再和您聊聊充满智慧而充实的话题。请坐!您一定要尝尝这盘精致的甜点,这是一位囚犯的妻子特地给我送来的。”

费尔明这几天连一粒种子都消化不了,为了不辜负巴利斯的好意,只好拿了一块小圆糕,然后好端端地捧在手上,仿佛那是个护身符似的。巴利斯替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瘫坐在他的将军椅上。

“怎么样,听说您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典狱长切入正题。

费尔明立刻点头回应。

“关于文学这方面,我可以向您保证,马丁现在非常认真勤奋,正以优美的文笔执行您交办的任务。还有,他告诉我,您提供给他的稿件都是精致的上乘之作,他认为这个任务非常轻松,因为典狱长先生的杰作简直是无懈可击,他顶多只能换换标点符号罢了。”

巴利斯琢磨着费尔明这一番阿谀奉承,但他只是礼貌性点头回应,脸上始终挂着冷淡的微笑。

“不必费工夫给我灌迷汤了,费尔明。我只要知道马丁动手做了我交代的事情就够了。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并不适合接受这份任务,不过,我很高兴他总算同意了,而且他似乎也明白,让事情顺利进行,对大家都有好处。好啦,关于另外两件事……”

“我正要提这个。关于那个废弃旧书的坟场……”

“那地方叫作‘遗忘书之墓’。”巴利斯提出更正,“您从马丁那儿套出地点所在了吗?”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频频点头。

“根据我的推论,前面提到的那处坟场就在波恩市场的地层下,并且隐匿在繁复的隧道迷宫和众多厅堂后面。”

巴利斯正仔细推敲这段话,显然是颇感讶异。

“入口呢?”

“典狱长先生,我还没问出这个部分。我猜想,八成是藏在某个蔬果摊位又臭又挤的储藏间后面。马丁不想聊这个话题,我想,如果把他逼得太紧,恐怕他从此以后什么都不肯说了。”

巴利斯缓缓点头认同。

“做得很好。继续说吧!”

“最后,关于阁下交办的第三项任务,卑鄙下流的萨尔加多已经奄奄一息,临死良心不安,于是,我趁机说服他,要他老实说出当初抢来的那笔巨款藏在哪里。”

“那么,您认为他来日不多了吗?”

“随时都可能断气。我看他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许久,只差一步就踩进去了。”

巴利斯摇头轻叹。

“我早就跟那些畜生说过了,使用暴力根本就不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从技巧上来说,他们倒也让他掏出了命根子,不过,我和典狱长先生想法一样,像萨尔加多这种恶毒的狠角色,对付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心理战术。”

“结果呢?他把钱藏在哪里?”

费尔明倾身往前,语气故作神秘。

“这个说来话长。”

“别跟我拐弯抹角,否则我就把您送进地牢吃点苦头。”

这时候,费尔明把萨尔加多说的那段话转述给巴利斯听。典狱长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费尔明,我可要提醒您,如果敢骗我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萨尔加多所受的严厉刑罚,比起用来对付您的方式,恐怕连开胃小菜都称不上。”

“我向典狱长先生保证,我说的每字每句,真的都是重复萨尔加多告诉我的内容。如果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对着您办公桌后面那张俨如上帝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发誓。”

巴利斯紧盯着他的双眼不放。费尔明完全依照马丁的指示,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后来,典狱长收起笑容,也收拾了他需要的讯息,还有那盘甜点。接着,他毫不客气地用力在桌上叩了两下,两名警卫随即进了办公室,将费尔明押回牢房。

这一次,巴利斯已经懒得再危言恐吓费尔明了。费尔明在走道上缓缓往前踱步,这时候,他看着典狱长秘书和他们擦身而过,并在巴利斯的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

“典狱长先生,萨纳哈耶……就是跟马丁同一间牢房的医生……”

“我知道他,怎么样?”

“他说,马丁晕过去了,他认为病情恐怕很严重。因此,他请求准许使用医药箱,或许可以找出应急的药物……”

巴利斯突然暴跳如雷。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东西拿过去,他需要什么就让他尽管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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