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 2

6

“说真的,我认为戴维·马丁被关进来之前就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您听说过精神分裂症吗?费尔明,这是典狱长最近偏爱的几个新名词之一。”

“那些搞警务的家伙,总是喜欢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得跟疯狗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费尔明。这是很严重的病。我的专长不在这方面,不过,我看过一些病例,病人经常会有幻听、幻觉,脑子里想到的是不认识的人,或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病人的神志逐渐耗损,到后来甚至无法分辨真实和虚构。”

“就跟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一样嘛!医生,您认为可怜的马丁得的是那种病吗?”

“我不确定。我说过了,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是,我认为他的确出现了几个常见的症状。”

“说不定,他得这个病也是福气……”

“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是福气,费尔明。”

“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疯子通常都认为发疯的是别人。”

“我说的那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

有个狱卒从一座瞭望楼高处观察他们,仿佛有意读懂他们的唇语。

“小声点儿,否则又要倒霉了。”

萨纳哈耶医生暗示费尔明转过身去,接着,两人走向中庭的另一头。

“这年头,连隔墙有耳都不稀奇了。”医生说道。

“现在,要是墙的耳朵中间再长出半个脑子,我们俩说不定就能逃出去啦!”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应。

“我第一次奉典狱长之命去替马丁看病的时候,您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医生,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离开这所监狱唯一的方法。’

‘什么方法?’

‘死亡。’

‘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医生,您有没有读过《基督山伯爵》?’

‘小时候读过,内容几乎都忘了。’

‘您再重读一遍。答案尽在书中。’

“其实,典狱长先生撤掉监狱图书馆里所有的大仲马作品,连同狄更斯、加尔多斯以及其他许多作者也遭殃,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作品都是垃圾,只能用来取悦没教养的无知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和未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些是他的朋友所写的作品。他还命令狱中一个过去从事美工的囚犯瓦伦蒂为那些书籍装订皮制封面,任务交差的同时,囚犯也在中庭冻死了。因为在那种一月大寒的气候里,瓦伦蒂却要连续五个晚上淋雨赶工,而他之所以受到如此无情的虐待,就因为他无意间拿典狱长先生文绉绉的句子开了个小玩笑。瓦伦蒂总算离开了这里,正好就是靠着马丁提出的方法——死亡。

“入狱以来,偶尔听见狱卒之间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马丁是典狱长先生亲自下令移监到这里来的。他原本在莫德洛监狱服刑,当时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简直叫人无法置信。其中引人注目的罪名是……听说,他因为妒忌生恨,杀死了恩师兼好友,一个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家子,同样也是个作家,而且,他还杀死了维达尔的妻子克丽丝汀娜。此外,他也冷血无情地谋杀了好几个警察,据说还有其他人。最近这一阵子,许多人被指控的罪名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个人实在无法相信马丁会是个杀人凶手,不过,说真的,历经这几年的战乱,我也见过不少人游走在善恶之间,这些人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真实面目,您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所有的人都落井下石,然后忙着指责别人。”

“这种事情我最清楚了。”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富家子维达尔的父亲是个很有势力的企业家,财力惊人,据说是民族主义阵线举足轻重的银行大亨。为什么在所有战争当中,捞尽油水的都是银行家呢?总之,这位权倾一时的维达尔老先生亲自出面要求法务部缉捕马丁,并坚称马丁对他儿子和儿媳下此毒手,应判以终身监禁。后来,马丁似乎有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在国外逃亡了将近三年之后,有人看到他现身边境。他跨越法国边界回到西班牙时,一群人等着要抓他。我说他真是疯了。再说,那是战争结束前的几天,成千上万人跨越边界,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有时候,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也会累的。”费尔明说道,“当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小得可怜了。”

“我猜马丁八成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偷渡回国的,不过,有几位普奇塞达镇的镇民看见他,衣衫褴褛,喃喃自语,就这样在镇上游荡了好几天,于是,他们就通知了民防队。有几个牧羊人也说,他们在小镇几公里外通往博尔维尔的公路上见过他。那里有一座名为莱梅塔的老旧庄园,战争期间改建为医院,专收前线伤兵。那所医院由一群妇女负责打理,她们大概是对马丁起了怜悯之心,慷慨提供食宿,和民兵一视同仁。民防队赶到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不过,那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踏入结冰的湖上,试图用石头敲开冰封的湖面。当时,他们以为他企图自杀,随即将他送往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看来,院里有一位医生认出他的身份,不过您别问我细节,反正,消息很快就传到警方高层,然后他就被押送到巴塞罗那了。”

“呃,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可以这么说。审判过程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多不胜数,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足以证明犯罪事实,然而,检察官偏偏就有办法找来许多证人到庭上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法庭上出现不下数十个对马丁怀有妒忌和仇恨的证人,连法官都大吃一惊,据我推测,这群人可能都拿了维达尔老先生的好处。他们都是马丁当年在《工业之声》小报社工作时的同事,这些成天泡咖啡馆的失意作家,凡事见不得人好,这时候纷纷从阴沟里爬出来证实马丁的罪行。您也知道这里的法庭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法官下令,加上维达尔老先生的建议,他的所有作品都以内容煽动、伤风败俗为由遭查封焚毁。马丁在法庭上宣称自己捍卫的唯一善良风俗是阅读,至于其他的,人人各有定见,法官听了之后,当下再多判了他十年徒刑,这下累计的刑期就更吓人了。据说,审判期间,马丁非但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毫不保留地回答庭上所有问题,最后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

“咱们这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说实话。”

“结果呢,他们判他终身监禁。维达尔老先生拥有的报纸《工业之声》刊登了长篇特稿,内容详尽叙述了他的犯罪事实,更过分的是,还有一篇社论,您一定想得出来作者是谁。”

“咱们卓越的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

“没错,就是他。他在文章里把马丁称为‘史上最拙劣的作家’,并对于马丁作品被销毁一事大加赞扬,因为那些作品是‘对善良人性和高尚品味的侮辱’。”

“嗯,大家对加泰罗尼亚音乐厅也下了同样的评语。”费尔明在一旁抬杠,“咱们这位典狱长还是具有国际水平的精英知识分子哩!唉,乌纳穆诺早就说过了,别人绘声绘影,我们心有定见。”

“总之,马丁公然遭受众人谩骂,而且还亲眼看着自己创作的每一页作品在火海中湮灭,接着,他被囚禁在莫德洛监狱,当时恐怕撑不了几个礼拜就会断气了,没想到,典狱长先生显然一直高度关注这件案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对马丁特别感兴趣,于是,他运用特权将马丁移监到这里来。马丁曾经告诉过我,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办公室,并对他说了这么一段话:

马丁,您呢,罪行重大,被关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们两人倒是有点缘分。我们都是写作的人,虽然您那差强人意的创作生涯,写出来的垃圾,只适合一般无知愚昧的大众,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借此为您的恶行赎罪。我最近几年写了一系列小说和诗集。这些作品文学成就极高,可惜在这个文盲国家,能看懂并且会欣赏的人,我想大概不会超过三百人。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凭着您的媚俗专业,以及您对于大众通勤时阅读喜好的了解,正好可以帮我略作修改,好让我的作品和这个国家可悲的阅读水平拉近一点距离。您如果愿意合作的话,我可以保证,您在牢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很。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您的案子重新开庭审理。您那位好朋友,好像叫作伊莎贝拉,是吧?恕我冒昧说句老实话,这女孩真是个美人坯子。她来找过我,还跟我说她已经找到一位年轻律师,名叫布里安,她还凑足了一笔钱要帮您打官司。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清楚得很,您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确实罪证,您的刑期是根据备受争议的证词而做的判决。马丁,看来您似乎很容易树敌,甚至还包括一些我绝对不能透露的人。您可别犯错误与我为敌。马丁。我可不像那些在法庭上作证的落魄文人。在这里,在这两座高墙之间,老实告诉您,我就是上帝。

“我不知道马丁会不会接受典狱长这个提议,不过,我想应该是接受了,因为他还活着,显然我们这位上帝对他的关注依旧没变,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典狱长甚至在他牢房提供了写作所需的纸笔,我猜是想让他重新改写那些伟大的作品,这么一来,我们典狱长先生渴望在文坛名利双收的夙愿就能达成了。说真的,我总觉得,可怜的马丁实在没有条件接受这个提议,因为他就连写下自己的鞋子尺寸都很难了,他大半时间都在脑子里构筑悔恨和痛苦,任由自己被苦难啃噬。不过,我是个内科医生,没有资格做诊断……”

7

善心医生叙述的故事挑起了费尔明的好奇心。挖掘不为人知的事实,总是让他兴致勃勃,因此,他决定私下着手调查,并试图厘清更多关于马丁的真相,顺便也回顾一下大仲马风格的“借死逃生”这个招数。他对事情了解越深入,感受就越强烈,那就是,这位“天堂囚徒”并不像其他囚犯描述的那样疯癫,至少在牢里是如此。每逢中庭放风时间,费尔明必定挖空心思黏着马丁不放,说什么也要跟他聊上几句。

“费尔明,我怎么觉得您和我几乎就像一对情侣一样。每当我散步的时候,您一定会出现。”

“请多包涵,马丁先生。不过,我对您的某些事情一直很纳闷。”

“敢问您纳闷的事情是哪一桩?”

“这个嘛,我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我实在不懂,像您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典狱长先生那个虚荣恶心的混账东西提出的要求,为了欺世盗名,他居然想从掉书袋的文人变成通俗作家。”

“哎呀,瞧您跟小姑娘一样气呼呼的。看来,这地方真是藏不住秘密。”

“对于各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情节,我这个人生来就特别有天分。”

“既然这样,您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而是杀人犯。”

“那是法官的说法。”

“还有一大群发了誓的证人也这么说。”

“那群人全都被一个挟怨报复、心胸狭窄的小气恶棍收买了。”

“我说……费尔明,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可多了。不过,前几天,我这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您怎么会跟那个小心眼儿的混账有瓜葛。像他那种人,根本就是国家的毒瘤。”

“像他那样的人到处都是。费尔明,看起来就跟寻常人一样。”

“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要小心应付这种人才行。”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在这出戏码当中,典狱长先生这个角色比他看起来的样子复杂多了。那个您口中小心眼儿的混账,一出场就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还是上帝哩!”

“在这个人间炼狱,他倒是选了一条正确的路。”

费尔明皱起了鼻子。刚刚入耳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不舒坦。从那语气听起来,马丁似乎已经开始浅尝挫败的苦酒了。

“他是不是出言恐吓您了?是不是这样?他们到底还能对您怎么样呢?”

“对我是没戏唱,只能一笑置之。但是伤害监狱外头的其他人,他们的手段可是非常狠毒。”

费尔明沉默许久。

“很抱歉,马丁先生,我实在无意冒犯您。我倒是没想到那些。”

“您没有冒犯我,费尔明。恰恰相反……我想,您看待我的处境,实在是过于慈悲了。这份善意说明了您的为人比我好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那位小姐,对不对?那位伊莎贝拉?”

“她是位太太了。”

“啊呀!我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过婚。伊莎贝拉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妇,如果您正在臆测的话……”

费尔明又是一阵静默。他并不想质疑马丁所说的话,不过,光是听他谈起她的语气,那位无论是小姐或太太的女子,绝对是马丁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更有可能是他陷入悲惨深渊仍留住一口气的唯一支柱。最凄凉的是,恐怕连他都不自觉。

“伊莎贝拉和她丈夫合力经营一家书店,从我小时候开始,那个地方对我一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典狱长先生告诉我,假如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指控他们夫妻俩贩卖颠覆思想的书刊,然后查封那家书店,并且把他们两人关进监牢,留下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真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费尔明低声咒骂着。

“不要这样,费尔明。”马丁说道,“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由我自己承担,您千万别蹚这浑水。”

“您并没有惹什么麻烦,马丁。”

“是您对我认识不清,费尔明。不过,您也不必为此浪费精神,应该把全部心力投注在如何逃出这里才对。”

“这正是我想请教您的另一件事。据我了解,您有个方法可以逃出这个鬼地方。如果您需要一个身材精瘦、动如脱兔,而且充满冒险精神的人,在下当之无愧。”

马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您读过大仲马的作品吗?”

“一字不落,每本都从头看到尾。”

“您的确像是他的读者。既然都看过,您应该晓得要从哪里着手。仔细听我说个明白……”

8

费尔明的铁窗生涯,已匆匆度过了六个月,此时,一连串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首先是当时的政府依旧深信希特勒、墨索里尼及其党羽终将在这场大战中高唱凯旋曲,整个欧洲很快就会跟佛朗哥大元帅一个鼻孔出气,不计其数的不法分子落网,包括杀人犯、告密者,以及倒戈变节的军警人员,使得囚犯人数突然暴增到历史新高。

全国监狱疲于应付这个难题,于是军方高层指示,各监狱必须增收高达三倍数量的囚犯,才能吸纳这波罪犯潮。当时巴塞罗那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几乎被数不清的罪犯淹没了。因为这个缘故,典狱长在他每周日的精彩演说中宣布,囚犯们从今往后必须共享牢房。狱方将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安排在同一间牢房,想必是为了让他就近监视并防止马丁密谋自杀。隔壁的十四号囚犯搬进费尔明的十三号牢房,其他牢房安排以此类推。所有囚犯皆被安排成两人一室,就为了腾出空间,以便容纳每晚从莫德洛监狱或靴场监狱运来的一车又一车囚犯。

“别端着那张臭脸看我,我的心情没比您好到哪里去。”移入新牢房的十四号先来个下马威。

“话可要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只要一碰到谁对我有敌意,吞气症就会发作。”费尔明也不甘示弱,“所以,您就别再搞‘水牛比尔’那套虚张声势说大话的把戏,尽量表现得有礼貌一点,撒尿的时候请面对墙壁,不要乱喷,否则,过不了几天,您会在大半夜被臭醒的。”

这位前十四号整整五天没和费尔明交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费尔明每到大半夜就噼里啪啦响不停的臭屁,只好改弦易辙。

“看吧,我早就跟您说过了。”费尔明淡然说道。

“好吧,我投降。在下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职业是工团成员。我们就握手言和当朋友吧。最重要的是,拜托别再放屁啦,我已经被您搞得头昏脑涨出现幻觉了,甚至还梦见‘方糖男孩 [1] ’跳起了轻快的查尔斯顿舞。”

费尔明和萨尔加多握了手,随即发觉他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终于认识您了。敝人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派驻加勒比海特工,但这项职务目前已经撤销了,至于我的兴趣,乃是博览群书,同时也是艺术爱好者。”

萨尔加多看着这位初识的难兄难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说,马丁已经疯了。”

“说他疯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但他自认一点都不疯。”

萨尔加多没好气地点头附和。

几天之后,牢房内气氛再度僵化,当时正值傍晚时分,两位警卫前来找人。贝伯替他们开了牢房,并极力掩饰不安的神情。

“喂!那个瘦子,你起来。”其中一个警卫大声吆喝。

这时候,萨尔加多深信,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因为费尔明要被抓去枪毙了。

“勇敢一点啊,费尔明。”他面带微笑鼓励室友,“能够为上帝、为西班牙而死,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两名警卫紧抓着费尔明,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将他拖出牢房。整排囚犯忧心忡忡目送着他,萨尔加多则乐得哈哈大笑。

“看你这副德行,哼,这下插翅难飞啦!”他在牢房里冷言讪笑着落难牢友。

9

警卫带着他穿过百转千回的隧道之后,来到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可见一扇木制大门。费尔明突然一阵作呕,他在心里嘀咕着,此生最悲惨的旅程就要开始了,那扇木门后面,傅梅洛正拿着焊枪等着他,并打算陪他消磨一整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走进木门前的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卫替他解开了手铐脚镣,另一位则轻轻叩了门。

“进来吧。”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这样,费尔明置身典狱长先生办公室。这个豪华气派的大厅里,地上铺着从波纳诺瓦区某个大宅院抢来的名贵地毯,家具陈设全是高级精品。布景是一面巨型西班牙国旗,缀以老鹰、盾牌与神话图像,还有一幅比玛琳·黛德丽的宣传照修饰得更厉害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而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则笑盈盈地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进口香烟,手上捧着一杯白兰地。

“坐下吧,没什么好怕的。”典狱长展示善意。

费尔明瞥见办公桌旁放着托盘,里面有一盘炖肉、青豆和热腾腾的马铃薯泥,一股浓郁的热奶油香气扑鼻而来。

“那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典狱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那是你的晚餐,希望你会喜欢。”

自一九三六年七月以来就不曾见过奇迹的费尔明,二话不说扑上去拼命将那盘美食往嘴里塞,生怕它就此蒸发了。典狱长先生一脸嫌恶鄙夷的神情盯着他,嘴角叼着烟,撇着一抹虚浮的微笑,每隔一分钟就伸手去顺一顺他那抹了发胶的油头。费尔明吃完大餐之后,典狱长示意警卫们立即退下。身边少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典狱长顿时显得阴险诡异许多。

“你是费尔明,是吧?”他漫不经心地问。

费尔明慎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你找来,你一定觉得很纳闷。”

费尔明猛地缩进椅子里。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跟你想的完全相反。我把你找来,是因为我想让你日子好过一点,还有呢……说不定可以重审你的判决。你我都清楚得很,你被扣上的罪名,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犯罪事实。这是乱世造就的命运,就算恶水洪流滔滔流过,还是会有盲目的一群人自投罗网。这是国家复兴必须付出的代价。此外,我也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在这个地方,我自认也有点被囚禁的感觉。我想,我们两人都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我也考虑过了,我们其实可以互相帮忙。来根烟吧?”

费尔明怯怯地接下了香烟。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留着以后再抽。”

“那有什么问题。喏!拿着,整包都给你。”

费尔明连忙把那包香烟塞进口袋。典狱长先生倚着办公桌,笑容可掬。费尔明心想,动物园里有一种毒蛇也是这副德行,但是那种毒蛇只会吞噬老鼠。

“你的新牢友怎么样?”

“萨尔加多?我们处得就跟哥们一样。”

“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被关进监牢以前,这个混蛋是拿钱替共产党做事的枪手和刺客。”

费尔明摇头否认。

“他跟我说以前是工团成员。”

典狱长嘴角微微上扬。

“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单枪匹马闯入魏拉赫亚纳家族位于波纳诺瓦区的宅邸,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杀死了五名幼童、四个女佣,还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祖母。知道魏拉赫亚纳家族是何方神圣吗?”

“这个……”

“一个珠宝商家族。命案发生时,宅邸里共有高达六万五千元的珠宝和现金。你知道这笔钱后来去了哪里吗?”

“不晓得。”

“别说是你,任何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笔钱下落的人,正是这位萨尔加多同志,他决定不把钱交给共产党,打算先藏着这笔钱,等到战后就能过好日子。但是他不可能过什么好日子了,因为我们会让他在这里关到死,要不就是让你的老朋友傅梅洛将他碎尸万段。”

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而且走路姿势怪怪的。”

“你改天叫他把内裤脱下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缺的可不只那些。那全都是他顽抗不肯招供的结果。”

费尔明吓得直咽口水。

“我希望你能明白,对于这一类野蛮行径,我一向深恶痛绝。我下令把萨尔加多移到你的牢房,原因之一是,我认为人在交谈的过程中,必然会互相了解。所以,我要你去探探他的口风,魏拉赫亚纳家族那笔巨款,以及他这几年犯下的所有偷窃和谋杀案件的不法所得,究竟藏在哪里。有了结果就向我报告。”

费尔明那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另一个原因是……?”

“第二个原因是……我发觉你最近和戴维·马丁已经建立了很不错的交情。我觉得这样很好。友谊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并且能帮助囚犯们恢复正常生活。你知不知道马丁是个作家?”

“略有耳闻。”

典狱长先生目露凶光,但脸上依旧保持友善的笑容。

“这个马丁,人其实还不坏,偏偏做错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错事,就是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某些人和某些棘手秘密,真是无知!”

“他这个人确实非常奇怪,脑袋里总有些很诡异的念头。”

“没错。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你待在他身边反而好,你可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好留意他,然后来向我报告,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想法、什么感觉……他一定跟你提过一些事情,让你印象深刻……”

“典狱长先生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最近常常抱怨,说是大腿内侧因为内裤摩擦而破皮长蛆了。”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摇着头,显然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径颇感厌烦。

“我说……你这王八蛋,咱们现在聊的这些,结果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拿捏了。我是尽量保持理性,不过,要是我拿起电话通知你的老朋友傅梅洛的话,他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在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最近又添了一些新花样,除了焊枪之外,他在其中一间地牢里放置了一个木工用的工具箱,用来钻细孔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费尔明紧握双手,借此遮掩止不住的颤抖。

“非常清楚!请原谅我,典狱长先生。我实在太久没吃肉,大概是蛋白质都冲上脑门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典狱长再度展露笑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提过一个遗忘书之墓或是死亡书之类的。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马丁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在此向您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马丁先生或任何人提过这个地方……”

典狱长对他眨了眨眼。

“我相信你就是了。他如果提起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一直没提起,你就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并且查清楚那地方在哪里。”

费尔明频频点头。

“还有一件事。如果马丁跟你聊起了我交代给他的那个任务,你要尽量说服他,为了他好,尤其是为了和他非常亲近的那位女子以及她的丈夫孩子着想,他最好全心投入,好好写出精彩作品。”

“您指的是那位伊莎贝拉女士吗?”费尔明问道。

“呵,看来他已经跟你聊过她了……你真该看看她。”他边说边拿着手帕擦拭眼镜,“花样年华的美娇娘,皮肤就跟小女孩一样紧实……你不知道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为了那个可怜虫马丁向我苦苦哀求。我是一派正人君子,所以不能告诉你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承诺,不过,我们私下聊聊就好,这个小姑娘为马丁所做的付出,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若要我打赌的话,我觉得她那个儿子达涅尔,一定不是她丈夫的种,而是她跟马丁生的小孩。马丁这家伙,文学品味俗不可耐,挑选女人的眼光倒是挺不错的。”

典狱长突然发觉囚犯正盯着他看,那副不可思议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你看什么看!”他大声呵斥。

接着,他的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下,费尔明后面那扇门立即开启。两名警卫分别紧抓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两脚腾空。

“好好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典狱长说道,“四个礼拜之后,我会再找你来一趟。假如有结果的话,我向你保证,你在这里的待遇一定会改善。如果没有,那么,我会帮你预留一间地牢,就让傅梅洛用他那些把戏好好伺候你。这样够清楚了吧?”

“就跟清水一样清楚。”

接着,他一脸憎恶的神情,示意属下把囚犯押走,随即将白兰地一饮而尽,因为他实在厌倦了这种天天都得跟低俗卑劣的流氓打交道的日子。

10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达涅尔,您的脸色好苍白。”费尔明喃喃说道,唤醒了陷入沉思的我。

尤易斯餐馆的座位以及我们刚刚一路走来的街道,早已消失无踪。我眼中所见,尽是蒙锥克堡内那间办公室,还有那个男人,一聊起我母亲便是一副居心不良的嘴脸。一股冰冷且锋利的感受在我体内开膛剖腹,那是我未曾有过的愤怒,此时此刻,我最热切的渴望,就是把那个混账揪到面前,亲手扭断他的脖子,并且狠狠逼视他,直到他的眼球充血为止。

“达涅尔……”

我闭目沉吟半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双眼时,我的心思总算回到尤易斯餐馆,而费尔明正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很抱歉,达涅尔。”他说。

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喝下整整一杯水,静候双唇能够重新说话。

“没什么好抱歉的,费尔明。您刚才叙述的那些往事,并不是您的过错。”

“但我起了头,不得不把事情告诉您,这确实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微弱到近乎听不见。

我看着他垂头丧气,一副不敢抬头看我的样子。此时,我恍然明白,回首那段不堪的过往,并且不得不对我坦言如此重大的事实真相,会令他承受莫大的痛苦。霎时,我为自己的满腔怨怒而羞愧不已。

“费尔明,看着我。”

费尔明偷偷以眼角余光瞅着我,我则报以微笑。

“我很感谢您把事实告诉我,我也了解您为什么多年前不愿意跟我提这些。”

费尔明微微点头,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我这番话对他并未产生安慰作用,甚至适得其反。两人缄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下文,对不对?”我终于开口问他。

费尔明点头回应。

“接下来的情节更惨?”

费尔明再次点头。

“惨不忍睹。”

我转移视线,向安柏格尔克教授微笑致意,他正要离开餐馆,朝着我们挥手道别。

“既然这样,干脆再叫杯水,然后你把接下来的部分告诉我,怎么样?”我问他。

“那还是来杯酒比较好。”费尔明兴致也来了,“这样比较来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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