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一下午的陕西南路,依然是人头攒动。张悠悠从地铁站出来,看到这么多人,竟然有一种现在是周末的错觉。

“这些人不用工作的吗?”她问旁边的江月。

江月盯着旁边的一家奶茶店,说道:“是啊,还以为周一喝奶茶不用排队呢。”

“反正我们有时间,我陪你排队吧。”

“算啦,一杯奶茶可抚慰不了一颗排队一小时的心,不划算,”话虽这么说,江月看起来还是有点不舍,“真羡慕这些人啊,不管是不用工作,还是没有工作,都好悠闲哦。”

“我可不羡慕,”张悠悠说,“不仅不羡慕,我还无法理解。”

“为什么?不上班不好吗?”

“没有……计划性吧。”

江月白了下眼:“又来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最重要的不是闲,而是偷。正因为这个半日闲是偷来的,才会特别珍惜,做什么事情都属于额外附赠。但如果每天都没事干,我会没有安全感的。”

“还不是因为钱?”

“真不是,哪怕这辈子钱永远花不完,我也会选择上班的吧。这样我才知道我的人生大概是什么样的,今年会怎么过,明年会怎么过,进而知道今天该怎么过。”

“可我认为,人生就是随机应变才好玩。”

“活着又不是为了好玩。”

两人一路聊着,走到了进贤路。

张悠悠上午处理了一会儿工作,下午空闲下来,离周末的截稿日还早,这份工作的忙碌顺序是从周一到周五逐渐递增的。所以她向主编请示了下午外出公干——为了约稿、走店、采访,等等,这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今天下午,她是出于私人的目的而来到陕西南路的。

前一天,跟何思明在咖啡店里偶然间听到邻桌的姑娘提到陕西南路上的凶宅,小偷、女主人、刺杀、悬案……这些关键词不得不让她联想到两周前收到的第一份投稿《别了,吾爱》。于是她不顾冒犯,抓着那个姑娘问起了详细信息,终于打听出来,发生案件的房子就在陕西南路旁边的进贤路上。

这些稿子中的事情,说不定是真实发生的。

虽然不管是写作技巧,还是巧合的程度,怎么看都是虚构的小说,不过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比小说更加大胆,更加巧合和不可思议。如果这些稿子里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作者不愿意透露身份也就情有可原了,这个人,有可能目击了案件的发生,甚至,自己都被卷了进去!

上午,她把自己的想法和下午要去进贤路公寓调查的事与江月说了之后,成功勾起了江月的兴趣。江月说自己下午也没事,可以和她一起去。

“我倒要看看,这个神秘的不可告人的作者到底是谁!”

“喂,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啊,你想,假设那个作者写的内容都是真实的,那么故事中的‘我’就是作者自己,”文章发表之后,张悠悠又反复读了好几次,有些段落都已经可以背出来了,“也就意味着,作者是一个贼,他半夜闯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一起杀人事件,可他没有选择报警,而是把事情写出来投稿给我们,你说这个人变不变态?”

“变不变态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很奇怪。”江月说。

“哪里奇怪?”

“你还记得故事的结尾是什么吗?”

张悠悠想了想,说道:“凶手……拿刀刺向了‘我’。”

“对!那么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呀。”

“哎哟我的悠悠姐,你可动动脑子吧。如果凶手真的把‘我’杀了,那么,文章是谁写的?所以反推一下,‘我’并没有被凶手杀掉。那问题又来了,进贤路公寓内的案发现场有女主人和另一名陌生男性两具尸体,既然‘我’没有被杀掉,那么这具男性尸体是谁?”

张悠悠这才反应过来:“是凶手!‘我’把凶手反杀了!因为警方不知道凶手和女房主是情人关系,所以是陌生男子。怪不得作者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因为他也杀人了,但是现场的那具女性尸体并不是他杀的,所以他只能通过写文章的方式把这件事情公布出来。这么一来,就都能解释通了!”

“先去现场看看吧,现在还不能肯定进贤路发生的案子和文章里写的是同一件事呢。”

“嗯。”

还有一件事情,由于第二份稿件的快递并没有查到快递单号,说明是作者直接把稿子放在前台的。写这些文章的作者,很有可能就是她们身边的人,甚至是《咖啡文艺》办公室里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张悠悠不敢往深里想。关于这一点,江月也知道。两人心照不宣,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任何讨论。

命案发生的小区名为“东方巴黎城”,坐拥黄金地段,小区也很气派,就是这个名字让张悠悠感觉有点不适,很像是没有文化的土豪会买的房子。小区对面马路上有一家张悠悠很喜欢的本帮菜馆“海金滋”,每次有其他城市的朋友来上海,张悠悠都会带他们来这家店尝一尝,她认为这家店的“葱烤大排”是全上海味道最好的。

“等等,江月。”

站在小区门口,张悠悠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怎么了?”

“我不知道是哪个房间。”

“你……”江月瞪大了眼珠,“不是吧,姐姐,那你来干吗的?”

“那小姑娘也不记得了呀,而且这种事情新闻里也不会写。”

“那怎么办?”江月用眼神瞟了眼门口站得笔直的保安,示意道,“问他,准知道。悠悠,美人计用起来。”

“得了吧,就我还美人计,你也太小看东方小巴黎的审美了,”张悠悠打了江月的肩膀一下,“我有个主意,问那个人。”

江月顺着张悠悠的视线看去,看到小区门口另外一边站着一个小伙子,穿着白色衬衫,背后已经全部湿透,一只手拿着几张传单,一只手捧着手机正看着。

“怎么?陕西南路的审美,你就有把握搞定?”

“傻呀你,他是房地产销售。”

两人走到小伙子跟前,还没开口说话,对方就发现了她们。

“两位大姐,看房子吗?”

“谁大姐!”江月凶巴巴地说道。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才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我都叫大姐。两位美女,看房吗?”

“看啊,不然和你搭讪啊?”江月的气显然是还没消。

张悠悠问:“东方巴黎城的房子,还有吗?”

“有有有,什么户型都有,我办公室有钥匙,这里热,要不去办公室看看?”

张悠悠和江月互望一眼,跟着小伙子走进不远处的房地产中心,两人在会客室坐下后,小伙子殷勤地端上了大麦茶。然后他把两份宣传单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开始介绍道:“咱们这个小区是五年前建的,属于高档小区,所以小区的硬件设施和物业管理都没得说,关键小区里的住户也都是有身份有素质的人。而且这里对口的小学……”

“你等等,”张悠悠打断道,“我想问一下啊,你手上有几个户型?”

“两个。都是98平的,小户型。两位是想要大户型?”

“没有,我们都可以。”

“哦,那就好,”小伙子干笑了几下,说,“你们也知道,这个小区很新,当时还没建完的时候,就已经被抢购一空了。所以现在拿出来卖的二手房不多。你们真是赶巧了,只有我这边有……”

“既然是一个新小区,为什么这两户人家住几年就不住了,还把房子卖掉?”张悠悠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你们放心啊,房子绝对没问题,质量没话说!我这边这户8号楼502室,原来住一家三口,老公是外资企业的高管,现在被派到国外去了,所以呢他就想把全家都带到国外去,房子就空出来了,想着以后回来也住不了几次,索性委托我们卖了,家具都还有呢。”

“还有一户这个……嗯……房东是一个独立设计师,应该是要回老家发展,所以也就委托我们卖了。”

张悠悠心里清楚,这个“独立设计师”房东,应该就是命案的被害人。她想着怎么才能不刻意地把话题引到案件上,没想到江月直接大剌剌地说道:“我们都听说了,这户人家出事了吧?”

张悠悠和小伙子都愣了一下,然后小伙子紧张地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对江月说:“这都是谣言……”

“什么谣言!都上报纸了!”

“啊?按理说报纸不会写小区名啊?”

“你看你看。”

小伙子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显得有点尴尬。

“没事的,我跟你说,其实我们就是冲着这套出事的房子来的。我们想着,这种房子应该会便宜点,对哇?”

“啊,对,对对,便宜,便宜很多。”

江月往前凑着身子,小声说:“那个事情现在算解决了没有啦?我听说凶手还没抓到。”

“抓到了。”

“啊?”

“你们放心吧,事情已经解决了。要是凶手没抓到,警察也不让我们卖啊。”

小伙子说得有道理,这么简单的事情张悠悠却从没想到。如果案件还是悬案,那这间房子应该由警察接管,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挂出来卖。

“凶手是谁?怎么抓到的?”张悠悠迫不及待地问。

小伙子露出警觉的表情。江月见状连忙说道:“我们也想住得安心点,是吧?如果没问题我们看下房就直接定了,但是有心结的话总归心里不踏实。我知道你肯定了解不到太具体的细节,但是大概的情况还是比我们知道得多嘛。”

小伙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也只是听说啊,不管你们到时候买不买,也不要在外面传啊。”

“那肯定。”

“因为有报纸来采访过,所以附近很多人都知道这小区里有人死了,独居的女房东死在床上,旁边一具陌生男性的尸体,报纸猜是小偷半夜光临被发现,于是谋财害命,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也死了。”

“对,这些我们都知道。”

“其实呢,那个不是陌生男性,我们都认识,只是没跟媒体说。那是小区的一个保安经理。”

“保安经理?”

“对啊,你们想,这么高档的小区,贼一般是不会光顾的。小区门口就有门卫把守,想鬼鬼祟祟地进小区都难,而且外墙很平,根本攀不上去。再加上有防盗监视器、保安值班,就算是半夜三更,爬到墙外面敲碎窗户,马上就被逮了。”

“如果配万能钥匙直接走正门呢?”张悠悠想起小说的情节。

“那更不可能,每栋楼楼下都有门禁,得刷卡。而且这小区的钥匙,一般的钥匙店真配不出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只有老式小区的锁才容易配。所以说这个小区的安全是没问题的。但没想到,偏偏是保安经理。他可能是早就看中了那个女房东吧,那天晚上反正色胆包天,他能刷楼下的门禁,但住户的房门是打不开的,我想他肯定是在外面叫房东开门。他是保安经理,那个房东呢也警惕性比较差,真给开门了,结果……”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好像是自杀吧,他本来也不想杀人的呀,但女房东反抗,结果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清醒之后这个保安经理想自己也逃不掉了,就自杀了。具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反正很快就结案了,这案子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吧,一开始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媒体来了几天,后来警察没几天就破案了。说实话你们刚才问,我还以为你们是媒体呢。后来想肯定不是,就跟你们说了。”

《咖啡文艺》毫无疑问属于媒体。张悠悠心虚地问:“为什么觉得我们不是媒体?”

小伙子有点骄傲地说:“别看我年纪小,我做这工作这么久了,看人的眼光很准的。”

“好眼力,好眼力。”张悠悠和江月连声表扬道。

“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虽然没什么事,但怎么说也是保安经理出事了,传出去对这里物业管理的声誉影响很大的。”

“我们不会往外说的,坏人嘛,哪里都有,也不能怪物业。”

“是啊,要是都像你们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要不我带你们去看看房子?”

江月满口答应,张悠悠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她有点沮丧,在小伙子说的时候,她一直在思考这件现实中的案件和小说里的相似度。可越听到后面,就越肯定两者没有关系。

尽管如此,她还是跟着江月和销售小伙子去小区里转了一圈,听他不停地介绍各种小区设施,最后走到那个出过事的房子,小伙子又不厌其烦地每一个房间都介绍到位。其间都是江月在和小伙子对话,似乎状态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而张悠悠则一句话都没有说。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喝个咖啡?”走出东方巴黎城,告别小伙子后,江月提议道,“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离这里不远。”

“好吧。”

现在才下午三点不到,离一天结束还有很长时间,张悠悠确实需要一杯咖啡来给自己注入一点能量和精神。

张悠悠满怀心思,一路上没跟江月说话,江月也不在意,自顾自刷着手机。坐了几站地铁,她们从江苏路出站,江月带着她走到愚园路上一家名为“怪咖”的咖啡店。

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店内客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大概有一半的座位上都有客人,对于咖啡店来说,这样的客流正合适,既保证一定的生气,又不至于太嘈杂。里面装修很简单,只有墙上挂着几幅裱起来的拼图,图案颇为复杂,无数画中小人正在处理突发事件,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图案可能显得生机勃勃,但张悠悠看着却觉得心情焦虑。

江月走到前台,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早安咖啡”,现在明明已经是喝下午茶的时间了,可江月坚持说这是这家店的招牌,不管什么时候喝都很提神。

咖啡店一共只有两个服务员,一男一女,看起来很年轻。女生负责点单和端咖啡,男生则负责制作和操作台清洁。她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张悠悠喝了一口咖啡,忍不住夸赞:“好喝。”心情好像被咖啡冲刷了一下,没有那么郁闷了。

“没错吧?”江月得意地说。

“你经常来这里?”

“没有,这里离公司和我家都不近,但是只要在附近,有时间就会到这里来坐坐。”

“咖啡确实不错。”

“不只是这个原因哦,我弟弟原来在这里工作。”

“你有弟弟?”

两人共事了两年,这是江月第一次主动跟张悠悠聊起自己的家庭。不过工作的时候,张悠悠也不太愿意聊这些话题,自己家里什么情况,别人也都不知道。

“是啊,亲弟弟。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和服务员恋爱了,结婚后两人都辞了工作,现在他自己开了个健身工作室。”

“那挺好的。”张悠悠不知道怎么接,只好敷衍道。

“是挺好的,他结婚后,我父母就不怎么催我结婚了哈哈,我也轻松。说来好笑,以前我和江彬——就是我弟弟,都没对象的时候,父母总是催我,说我一把年纪了,再不结婚就要孤独终老了。而且我没做表率作用,我不结婚,江彬也一整天和健身器材相处,都耽误他了。我说这叫什么逻辑,结婚不是因为遇到了相爱并且合适的人才会做的决定吗?就因为要我弟弟结婚,所以做姐姐的非得以身作则?结果我弟弟一结婚,我父母就好像放下了心中的担子,每次见到我也不会再逼我和一些奇怪的人相亲了,看来我的作用还真的就是给弟弟打打样啊。”

“父母就是这样的,其实也是为你们好。”

“我的幸福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只有我自己知道。父母应该尊重我的选择,而不是强加于我他们的价值观。”

“你说这些他们都听不懂的啦。就像他们说的,你也听不懂一样。都有道理,但其实都是个人角度的幸福观。”

“这我也明白,”江月喝了口咖啡,露出回味的表情,然后说,“我也不知道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你觉得呢?你是过来人,结婚感觉如何?”

张悠悠低下头,盯着晃动的咖啡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感觉……世界变大了吧。由于世界变大,所以会闯进来很多难以预料的麻烦事情,不好说。”

“你倒是挺严谨,”江月白了她一眼,“我问我弟弟,他回答永远都是结婚比单身幸福,问其他一些朋友呢,又说还是单身好。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我觉得幸不幸福和‘婚姻’没什么关系吧。有关系的是人。如果是合适的人,那婚姻就是幸福的。如果不合适,那当然单身好。单身的时候选择权在于你自己,你只要为自己负责就行了,这个世界有很多难题,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回答啊。合适的人,大概就是能够和你一起选择不回答的人吧。”

“多谢款待,我回去消化消化,”江月打趣道,“其实我也就是随便一问,看你的状态我就知道你老公不错。”

“怎么看出来的?我经常板着脸啊。”

“那是你的性格,不是状态,”江月用嘴朝坐在不远处的客人示意了下,“你看那个男人,一直盯着手机的那个。没接触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性格如何,但是看他的状态,焦虑,心里有事,也不笑,脑子里似乎只想一件事情。应该不快乐。可是那边角落里的小姑娘,咖啡端上来之后拍了一万张照片,拍拍咖啡,拍拍自己,我觉得也没我长得好看嘛,可人家状态就是轻松,显得无忧无虑,应该很幸福。一个人啊,不管是什么状态,都会很直观地反映在别人面前的,同样玩手机,同样聊天,同样喝咖啡,也能明显感觉到差别。”

张悠悠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呢?”江月把手放在张悠悠眼前晃了几下。

“哦,我在想你说的话呢,很有道理。”

“说得好吧?赶紧背下来。”

“不是,我在想,那个作者是什么状态呢?”

“什么作者?”

“就是投稿给我的匿名作者啊。”

“你还在想这事啊。”

“不搞清楚我心里难受嘛,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不受我控制,这种感觉真的烦人。”

江月表示无法理解,不过还是问道:“那你想到什么了?那作者什么状态?”

“我们现在不知道他写的内容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你说的对,状态是不会骗人的。在写作的时候,他个人的状态是会进入到文笔当中去的。”

张悠悠站起身,左右看了下,找到了摆放杂志的地方。她走过去,拿了两本《咖啡文艺》回来。

“还好我们的铺货做得不错。”

“什么啊,”江月懒懒地说,“是因为我和老板认识,才拜托她进货的。”

张悠悠翻开杂志,指着一行字给江月看。

“你看,江月,这是作者写的第一篇文章,里面写道‘像我这样的人,很难找到正常的好工作’,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有怎么在意,但是后面又看了几遍的时候,就觉得这句话很刺眼。”

“油墨反光了吧。”

“呵呵,你真幽默,”张悠悠板着脸说道,“两篇小说作者都没有介绍‘我’的背景身份,叫什么名字,什么社会地位,都没有说明,因为这不重要,和剧情无关。那这句话就显得很多余,什么叫‘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我们已经知道‘我’是一个小偷了,作者还要强调自己找不到工作。是不是意味着,这是他无意间透露的心里话?由于自身有某种性格缺陷,以至于找不到工作,而他对这一点很在意!”

“我倒觉得……这只是一句随手写的话吧,作者自己都没有在意,却被你在这咬文嚼字。他也不是什么专业的作者,不是每句话都精雕细琢的吧。”

“正因为可能不是专业的作者,所以才会无意间加入私人的情感。”

“好吧,你继续。”江月摊摊手。

这时,一个看起来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走到桌边,打断了张悠悠正要往下说的话。这个女人怀里抱着一只大盒子,身着黑色套装,头发精心地盘了起来,像是要出席什么晚宴似的。五官虽然谈不上美艳动人,但至少干干净净,尤其是眼睛,天生向下弯曲,给人的感觉始终带着笑意。

女人站在桌边,叫了一声:“江月。”然后对张悠悠也笑着点了下头,出于礼貌,张悠悠也回应了下。

“星姐!”

江月看到她,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自己的店,还不许进了?”

“你不是忙嘛,江彬说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总共就没见你几面,我这难得来几次,还都赶上了。”

“就是因为少了得力助手,我才要多来看看呀,”星姐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很明显,“这位是你朋友?”

“对,我朋友,张悠悠,也是我同事。”

张悠悠正式打招呼:“你好。”

“你好,”星姐问,“没有打扰你们吧?”

张悠悠刚要开口,江月又打断道:“没有,你来得太巧了,救我一命。”

“怎么了?”

“她呀,这两周一直在忙着破案呢!”

“是吗?”星姐转向张悠悠,“什么案子?”

张悠悠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闹着玩的。”

“哎呀,悠悠,你就跟星姐说说,没准她能帮上忙呢。你不知道吧,星姐可是真正破过命案的哦。她老公之前涉及一桩杀人案,后来是星姐推理出的凶手。”

听到这话,张悠悠却没有觉得太过诧异,就像之前说的,看星姐整个人的气质和状态,太平庸反而会让她觉得奇怪。

“不是老公,是前夫。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星姐笑着纠正道,“当时太年轻,如果是现在的我,说不定就让警察抓走他了,落得清静。”

知道是开玩笑,张悠悠配合着笑了几声。

“张小姐,我正好也没事,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加入你们的聊天吗?”

“啊,当然,请。”

星姐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张悠悠发现是一盒新的拼图,图案的画风和墙上挂着的那些一模一样。星姐走到前台,和女服务生说了几句后,回来直接坐在了江月旁边。

“是这样的,”张悠悠把两本杂志推到星姐面前,“我和江月一样,是《咖啡文艺》的编辑,前两周,我负责的一个专栏版面作者突然生病,版面空了出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收到了这样一篇稿子。”

“《别了,吾爱》,哦,就是这篇啊,我看过,”星姐说,“我说怎么杂志突然换风格了呢,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推理小说。”

“谢谢,没想到你看过。”张悠悠内心有点小得意,这些文章真的引起了读者的关注。

“毕竟是放在咖啡店里的嘛。我都没看过,不了解的东西,怎么可以呈现在客人面前呢,”星姐说,“第二篇我也看了,同样很有意思,我还记得后面附了一段请作者尽快联系的启示,是还没找到作者吗?”

“对,这就是她这段时间的心病,”江月插嘴解释道,“稿子是直接放在公司前台的,装在快递袋子里,但没有快递单信息。反正就挺奇怪的。”

“确实挺奇怪。”

这时,女服务生端着盘子过来了。她在星姐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同时在桌上放了两块抹茶蛋糕。

“谢谢。”星姐对自己的服务员也像对客人一样客气,然后对江月和张悠悠说道:“请你们吃,抹茶蛋糕,不加糖的。”

“哇。你这么客气,我可要天天来啦。”江月开心地说。

“欢迎啊。”

“会把你吃破产的。”

“破产了我就再找个老公,有钱点的。”

说罢,星姐捂着嘴笑了起来,虽然她看起来比张悠悠她们要更成熟,不过做这种动作的时候,表情却和青春少女没什么两样。张悠悠搞不清楚她这句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觉得两者都有。

星姐笑完,拿起咖啡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放下杯子的时候,张悠悠发现咖啡已经被喝了一小半。

张悠悠从事的也算是与咖啡相关的工作,平时接触的人不是专业的咖啡师,也是资深的从业人员,他们无论是制作咖啡还是品尝咖啡,都像对待艺术品一样。所以看到星姐这么喝咖啡,她感到很好奇,忍不住问道:“星姐,你这么喝咖啡,不是都尝不出味道了吗?”

“尝得出啊,我的味觉又没有失灵。”

“哦。”

张悠悠没想到星姐说话这么直接,不过算起来也是自己先冒犯了对方。

“你不要误会啊,”星姐眼睛又弯了起来,“我是觉得喝咖啡没什么神圣,它就是一种饮品,根据自己当下的心情喝就行了。吃饭、看书、听音乐、聊天都是如此,不能让专业性把自己给限制住。我刚才就是渴了想直接喝一大口的心情,所以就喝了。”

“我们的悠悠就是这样的啦,”江月在一旁打圆场道,“做事情非常有条理、有计划,她这辈子是不会因为想干吗就干吗的。”

“从这一点来说,我和你真是截然相反呢,”星姐说,“我是那种现在是想离婚的心情就离婚的人。”

张悠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题了,和她争辩也不是,赞同也不对,只好挖了一块抹茶蛋糕到嘴里。

“好啦,说正事吧。关于那两篇作者的身份,你是怎么想的?”

还好星姐自己停止了人生态度的话题,转到张悠悠最关心的问题上来。张悠悠把蛋糕咽下,开始讲了起来。也许是自己正好要整理思路,讲着讲着,张悠悠不自觉地忘记了观众,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原本纠葛在一起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做的调查还不够,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挖掘。最后,她讲完了刚才在东方巴黎城的经历,总结道:“所以,目前为止,我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1.作者是我身边的人。2.作者的状态是对自己没有自信,精神上有缺陷,且没有工作。本来还有第三点,作者写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但今天下午被否定了。”

星姐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大口咖啡,问江月:“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啊,”江月想都没想就说道,“作者是我们身边的人,你想想这个多可怕!简直是变态了!然后仅凭顺手写的话就推测作者又是精神有缺陷,又是没有工作,也太夸张了。而且,悠悠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说作者既在我们身边,又没有工作,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嗯……我也更加偏向江月的想法,”星姐说道,“第二点的推论太过主观,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没有更多的描述来证明‘作者性格有缺陷,没有工作’这个结论。至于第一点嘛,确实很可疑,但除非作者以后不再投稿,不然很容易被戳穿。所以我觉得这两点先不用下定论,你已经有了准备了,只要作者继续投稿,这两点就迟早会知道。我倒是觉得关于第三点——作者写的是不是真的——还有待商榷。”

“可是下午我们去过东方巴黎城了,肯定不是,房间的格局都不一样,而且也已经破案了。”

“可能是‘西方巴黎城’‘东方纽约城’呢,在我们不知道、媒体没有报道的地方,也许真的发生过。所以我建议,有空的话可以网上查查这些,比如作者写到的‘四叶草大盗’、美雪的事件、大雪、别墅……但并不用抱太大期望,总之,等这周新的投稿吧,我最近有空也再研究下这两篇文章。”

“谢谢你,星姐。”

虽然和星姐聊完没有得出新的结论,但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在认真听张悠悠聊自己的事情,不但请吃蛋糕,还分享了自己的想法。张悠悠在表示感谢后,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一会儿还回公司吗?”江月问张悠悠。

张悠悠看了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她想了想,蹙着眉说道:“不了,我再坐一会儿就早点回家了。最近我老公经常加班,我得多照顾点家里。”

“家里有小孩,”星姐眯着眼睛问,“还是老人?”

张悠悠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笑了笑,好像在表达一种无奈和认命。

“照顾家庭可不是女人的工作哦,是两个人共同的事情。”

“他最近工作忙,也没办法。”

“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啊,”说到家庭的话题,不知为何星姐情绪略显激动,她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男人很自大的,明明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时之念和冲动,就会做一些自私的决定,还美其名曰为了家庭,为了未来。我最讨厌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了,所谓的‘主内’其实就是一天二十四的小时做家务、照顾小孩,既没钱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其这样,我不如在外面做钟点工,又有钱还没有这么累呢。”

“也没有这么夸张啦。”

“防微杜渐,”星姐看着张悠悠说,“人这一辈子就活两万多天,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好啦好啦,”江月扶着星姐的肩膀说,“我们悠悠很幸福的,家庭和睦,公司还有小伙子追求。你应该多给我出出主意,我也好想拥有家庭的烦恼哦。”

张悠悠看着杯子里剩余的咖啡,心想,我幸福吗?也许谈不上,但肯定也不至于不幸福。生活,不就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吗?

何思明幸福吗?美珍呢?

她本来计划用十二口把这杯咖啡喝完的,现在还剩下两口,但她突然产生一股冲动,这种打破既定计划的冲动很少出现。

她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全喝完了。

回到家里,何思明正在准备晚餐。

“今天刚忙完一个项目,早点回来,”何思明看到张悠悠,露出开心的神情,“等我下,还有两个菜。”

“早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你这人,早回晚回怎么都有怨言?”何思明笑着说。

张悠悠走进厨房,今天菜难得地多。她围上围裙,在一旁打起下手,有了张悠悠的帮助,菜很快就做完了。两人把菜一个个端到茶几上。

由于她和何思明很少在家里吃饭,客厅的餐桌几乎不会使用,茶几很矮,后面是沙发,对于美珍来说这个环境更加安全方便。反正何思明公司带回来的报纸足够多,每天垫几张在茶几上,也不会弄脏家具。

吃饭的时候,何思明随手开了个综艺节目,一边吃一边看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张悠悠总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傻的综艺节目好像播不完?

张悠悠不喜欢看综艺节目,于是把它当成白噪音,一边慢慢咀嚼食物,一边随意浏览垫在碗下方的报纸。正好看到一则有趣的民生新闻。

新闻说本市某中年男子形色匆忙,满头大汗,换乘了两辆公交车,拎着一个大包来到上海火车站。火车站的巡警见此人表情颇不自然,上前询问,没想到男子当场对着警察开骂,惹来众人围观。后来警方打开男子的拎包,发现里面都是垃圾。原来,自从本月上海执行垃圾分类以来,该男子由于没有学习到位相关知识,乱扔垃圾,已经被罚款了好几次,累计罚款金额过千。该男子实在没辙,索性打算每周把垃圾攒下来,周末的时候坐火车去苏州扔垃圾。这样只是多付出一些时间成本而已,上海去苏州的火车票,比罚款要便宜多了。

这个新闻让张悠悠哭笑不得,她想起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分不清楚干湿垃圾,还好公司的保洁阿姨都会帮忙分类。

“好笑吧?”何思明说,“我最喜欢这个小岳岳了。”

“我没看电视,我是笑这个新闻呢。”张悠悠把新闻给何思明复述了一遍,何思明听完不仅没笑,反而严肃地说:“好主意啊,原来可以扔到苏州去。”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张悠悠说,“既然制定了规则,那好好学习干湿垃圾的分类就行啦,不用那么麻烦。”

“学习才麻烦呢,”何思明说,“这个干湿垃圾没有规律的,都要死记硬背,有这工夫,我项目都多接好几个了。不过得注意点,不能表现出不自然,不然被拦下来,打开一看都是垃圾,太丢脸了。人家还以为我里面装了什么坏东西呢。”

饭后,何思明主动揽下了洗碗的责任。张悠悠则负责给美珍洗澡。美珍今天情绪很稳定,给她洗澡擦身子的时候也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美珍睡去后,何思明自己钻到了书房,打开电脑忙起了工作。工作怎么不在公司做完呢?不过张悠悠不想打扰他,她自己也有事要做。

张悠悠给自己倒了杯水,从房间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客厅里,开始上网浏览新闻。

除了之前东方巴黎城的案子,张悠悠并没有找到和《别了,吾爱》相似的新闻,至于第二篇《和雪说再见》则更加毫无头绪,说起来,那篇小说连案件都没有出现,自然也就无从找起了。

接着,她又在网上搜索“四叶草大盗”等小说中出现过的关键词,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不知不觉已经在网上看了乱七八糟各种新闻很久,张悠悠感觉自己的脑袋逐渐变得昏沉,只是凭借着潜意识中想到的词组在胡乱搜索,有时候,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打出来的字是什么,不过搜出来的新闻都不是她想找的。

突然,屏幕上一条新闻标题让她清醒起来:蒙眼交友,是为孩子好吗?

她看了下自己搜索的词,是“蒙眼”“儿童”“朋友”。原来她在浑浑噩噩中忘了把之前搜索的词删除,却一直在增加关键词,终于匹配到这样一条新闻。新闻的来源是《新闻晨报》,发布时间是两周前,“蒙眼”这个词出现在标题中,而后面两个关键词则显示在网页摘要内。张悠悠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她点开看了起来。

新闻说,近年来由于电子科技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儿童开始沉迷这种“玻璃奶嘴”,不少小学,甚至学龄前的小朋友对手机游戏、平板电脑等操作非常娴熟,却不愿意开口说话,即便在学校中,也不愿与其他小朋友玩耍,而是用手指在各种地方乱点。有着同样困扰的几对家长成立了一个“蒙眼交友俱乐部”,他们利用节假日的时间,租了一个郊外别墅,把孩子带过去进行亲子活动。有趣的是,他们在整个过程中都让小孩蒙着眼,因为小孩有好奇心,这种方式顺利转移了他们对于电子产品的依赖,也把注意力更加集中在“沟通”上面。

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只有很短篇幅,之后更多的篇幅是记者对于这件事的探讨,不外乎既有积极的一面,却又剥夺了孩子的天性云云。张悠悠对记者的看法并不感兴趣,不过这件新闻本身实在像极了《跟雪说再见》的情节。接着,她又在网上搜寻更多相关的信息,很遗憾没有更多了。

她在电脑前坐着思考了一会儿,拿出采访本,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别了,吾爱》——东方巴黎城杀人事件

《跟雪说再见》——蒙面交友亲子游

写完后,她又在两行字的最后分别打了两个问号。目前为止,在现实中能够和这两个故事扯上联系的,就只有这两起被新闻媒体记录下来的事件,并且他们的发生时间也能契合上。现实中的事情发生之后,下一周,张悠悠就会收到新鲜出炉的稿子。

目前所有人都还不确定它们之间肯定有联系,也许只是巧合,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但只要是对作者的真实身份抱有兴趣的,就不会放过这一线索。

张悠悠想起下午星姐说的话,她说现在想太多也没用,等再过两天新的稿子送过来,或许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对,等周四吧。这一次,她会守株待兔,不知道能不能抓住那个故弄玄虚的作者。在别人眼中,她已经为此分心太久了。理想中的生活,应该是没有意外、没有悬念,一切井然有序的。

当晚,何思明一直忙到半夜十二点,不知道有什么工作需要他在家里忙这么久。张悠悠本想就此事跟他聊一聊,但想想还是算了,等周末吧,十二点是睡觉的时间。

下午她已经十一口就喝完一杯咖啡了。一天之内打破两次计划,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计划又被打乱了。

周四刚进公司,张悠悠就关照前台的同事黄小玲,只要有她的快递,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通知她。黄小玲满口答应,还说今天为了悠悠姐,不出去吃饭了,点外卖。谁知道那个如约而至的、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递,就像故意的一样,偏偏在黄小玲去上厕所的时候被放到了前台。

张悠悠好像很生气,黄小玲吓得不敢说话。不过张悠悠安慰道:“没事,我是在气自己,不是生你的气。如果那个人打定了主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把稿子放到前台,总是有办法的。”

黄小玲不用问也知道,张悠悠气的是计划被打乱这件事本身,她回到工位,好像要把这股无名怒气发泄在快递单上,狠狠地将它撕开,然后表情严肃,凶神恶煞地看起了文章。

这篇名为《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比之前两篇都要长一点,看着看着,张悠悠的表情从愤怒变为惊讶,最后甚至有点欣喜。她读完后,一抬头,发现江月正在看着她。

“怎么了?看你这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这次署名了?”

“你觉得可能吗?”

张悠悠把稿子给江月,让她先看完。江月看的时候,张悠悠打开采访本,在之前的两行字下面新写了一行:

《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去苏州扔垃圾

江月刚读完,张悠悠就迫不及待地把采访本展示给她看。

“看这个。”

江月看了几遍,问:“东方巴黎城我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

“和那个一样,我找到现实中可能对应的事件了,”张悠悠说,“都有新闻证实。”

“去苏州扔垃圾,蒙面交友亲子游……”江月读了一遍,说道,“怎么一离开我,这取名水平就直线下降啊?”

“你别管名字怎么样,反正两个新闻和稿子上写的内容有很多重合。”

接着,张悠悠把那天在家里搜索到的“蒙面交友”新闻以及吃饭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去苏州扔垃圾”新闻简单跟江月说了一遍。

“是很像,”江月说,“所以,媒体报道的这些事情其实背后隐藏着一些秘密,作者通过向我们投稿,试图让更多人知道这些内幕?”

“我也是这么考虑,所以后面两起事件我准备这几天去问问当事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东西。”

“当事人在报道里都是化名,怎么找?直接给报社打电话?”

“只能这样了。”

“你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我陪你,”很快,江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有空的话。”

张悠悠笑了:“别装模作样了,我看你比我还好奇呢!我都有空,你一单身的怎么会没空?”

“那是因为你把一件件事情规整得井井有条呀,我嘛,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什么事呢。”

张悠悠脸上在笑,但内心仿佛被江月戳中痛处。她看似井井有条的生活,可能只是一张薄薄的好看的墙纸,里面的霉斑、蛀洞说不定正在不断滋生。别人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努力,才让计划一个个实现。

“对了,你还记得上次我在咖啡店跟你讲的吗?”张悠悠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看这一段。”

江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张悠悠指着文章开头。

“这段对后面的剧情没什么大作用啊,就说‘我’小时候想做侦探,被笑话了呗。可能由于童年被耻笑过,所以他更加想当侦探,想得都有点魔怔了,就是给后续的剧情增加心理推动力吧。”

“还有这一段。”

“这一段就是面试嘛,被很多公司拒绝。他这么怪,可能在别人眼里脑子有点不正常吧。怎么了?”

“你想想,上次我在咖啡店跟你说的,第一篇文章中也有相似的描写。”

“啊,”江月似乎想了起来,“那个那个……”

“‘像我这样的人,很难找到正常的好工作’——这句话,我都背下来了,”张悠悠接着说道,“当时我给出的推理是,作者很自卑,精神上有某种缺陷,且没有工作。”

“对,我记得。”

“再看这篇最新的小说,他不断去面试,不断被拒绝,你刚才也说了在别人眼里他的脑子多少有点不正常,除了拼命想当侦探这件事之外,处理其他事情的时候也都略显自卑。这篇文章描写的状态,和我当时的推理完全一致!”

“有点道理,但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

张悠悠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说道:“这也许可以说明,这几篇小说并非独立的故事,故事中的‘我’,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形象,已经逐渐开始有了轮廓。”

“是不是……有点想多了?”

“江月,活到现在,在你的身边发生过多少值得一书的事件?”张悠悠没有回话,而是反问道。

“好像没什么事吧,硬要写也可以,就是无聊。”

“对!但我们看到的这几篇小说恰恰就不无聊。得有多巧合,才能让一个人同时经历这些事情?如果下周、下下周还有稿件的话,就意味着他身边发生的事件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那是什么?”

“是故意,”张悠悠加重口气,“这些事不是他碰巧遇到的,而是他制造的!”

“不会吧,”江月皱着眉头说,“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倒是有点神经质了。现实中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啊,唯一一件可能有关系的公寓杀人案,还破案了,他制造什么了啊?”

“我还不知道,但我的思路进行到这里,就只有这种可能了。这些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江月叹了口气,说道:“我承认挺有意思的,不过太耸人听闻了。有些事情啊,就真的是这么简单。”

说完,江月把目光移回自己的电脑上,开始下午的工作。

张悠悠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想着这里面谁最符合作者的轮廓。精神上有缺陷、自卑、没有工作……似乎没有一个人符合以上这些特征。

这时,她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小潘正扭头看向自己这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小潘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瞬间避开了。

张悠悠想起那个下雨的晚上,她和小潘在街边的对话。那天之后,小潘就再也没找过她,连奶茶都不买了。因为工作上没有太多交集,张悠悠一度忘了这个人。现在想来,他倒是挺神经质的。

这么想着,她盯着小潘的背影多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小潘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转过头,他肩膀以下一点动作都没有,只是脖子慢慢地、轻轻地、一帧一帧地扭过来,这次的视线接触,小潘比刚才镇定了许多,眼神中甚至还有一些内容。

于是轮到张悠悠被蜜蜂蜇了。

最新一期的《咖啡文艺》出版后,张悠悠每次出门时包都变得格外重,除了本身就会携带的采访本等基本物品,还多了三本杂志。

为了自己的手臂着想,也得尽快找出作者啊。

周六那天,美珍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干呕起来,表情痛苦地趴在沙发上。张悠悠和何思明急忙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完之后,医生表示可能是吃到了不好的东西,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需要留院观察。回去的路上张悠悠很着急,反复问美珍到底吃了什么,可何思明不可能回答得出来,因为是张悠悠更多地在照顾美珍。

两个人回到家里,张悠悠还是皱着眉头,何思明不敢惹她,便装模作样地开始找家务做。张悠悠坐在沙发上,抚摸着美珍平时爱坐的那块地方,上次被泡面弄脏的沙发巾还是没有换掉,明明是一块心病,一摊她不太能容忍的污渍,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忽然感觉到放松。那是很久都没有的感觉,是还没有美珍时,甚至还没有何思明时少女时代的无忧无虑。

她稍微享受了一小阵这样的感觉,然后内疚地站起身,帮何思明扫起地来。

第二天,何思明又去上班了,他们公司所谓的“996”是一周工作六天,但具体是周六还是周日工作,由员工自行安排。这种硬性规则内的最小限度自由,其实更加残忍,而何思明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临走时还夸公司人性化。

张悠悠忍不住说:“不过就是周六上班或者周日上班,二选一罢了,一样是上班。”

“有选择那不就是人性化吗?”何思明一边穿皮鞋一边说道。

“鱼在水缸里,可以选择往前游往后游,但它自由吗?”

“鱼在大海里,就自由了吗?”

张悠悠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等何思明走掉还在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背上重重的包,先去医院看望了下美珍。病情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美珍躺在病床上,没有一点活力。医生说美珍没有成人那样的抵抗力,也许很小的问题都足以致命。张悠悠固然很心疼,但同时又感觉到一丝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美珍死吗?

真是可怕的念头,她强迫自己不要往下想。

下午,张悠悠又开始了调查工作,她坐地铁来到宜山路,在附近的小路到处晃悠,没有见到一扇贴有“事务所”的窗户。她本来也没打算真的找到《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中的“事务所”,那几篇文章虚构的成分居多,而真实则隐藏在多重伪装下,不可能这么简单直白就被发现。

正准备坐地铁回去的时候,张悠悠偶然瞥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是何思明,在他的旁边,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性。张悠悠正想确认时,两人转了个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往前追了两步,忽然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喂,哪位?”

“悠悠,是我,Kevin。”

“谁啊?”张悠悠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看到的身影,没反应过来。

“哎呀,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啦?看来你的新专栏很受欢迎啊!”

“哦哦,Kevin!刘宗凯老师,不好意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对了,你身体怎么样了?”

刘宗凯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发问。

“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出来?去哪里?”

“随便找家咖啡馆,”刘宗凯用他一贯的懒洋洋的口吻说,“我有重要的发现要跟你说。”

“你……不是在香港吗?”

“我现在在上海,你的新专栏我看了,那个作者比我写得好多啦。不过呢,有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啊……”

“什么地方?”

“出来说啦。咖啡店选好没?”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时间跳进张悠悠脑海中的是那家咖啡店。

“我们愚园路见吧,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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