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

想成为侦探。

我不记得具体是几岁的时候诞生了这个想法,但自从这个想法出现以来,就没有改变过。小学的时候老师问:“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啊?”我记得当时班里一半的同学都说想成为科学家,剩下的就是老师、宇航员、老板,唯独我说,想成为侦探。

老师很惊讶,问我,你知道侦探是做什么的吗?

我答不上来。同学们在旁边笑。我很纳闷,如果老师问他们科学家是做什么的,他们也答不上来吧。

就是因为不知道,不了解,感到好奇,才可能有趣,才想去做啊。

不知道是不是在较劲,想成为侦探这个想法之后就没有改变过了。之前可能只是在动画片里看到过侦探的神气,给幼小的我留下了一定印象,但在此之后,我会刻意去了解侦探的一切。我从图书馆借书,把买零食的钱都存下来买侦探小说,长大后打工有了收入,便把书店里所有疑似侦探小说的书都收入囊中。

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我越来越认识到“侦探”只是一个只出现在小说中的职业,现实中只有“事务所”,他们和小说里的侦探一样神秘,但据说调查的都是婚外情,或者找寻丢失的宠物这种日常之谜。

不管怎么说,这些隐匿在闹市中的“事务所”已经是最接近于侦探的职业,与其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企业当小职员,不如让从小的梦想变得稍微现实一点。

我租的房子在宜山路上,这算是一条大路,附近没有多少商店,早晚人流很拥挤,都是去旁边的科技园区或者办公楼上班的。我已经在附近面试了好几家公司,大多数是新兴产业,急着用人,但出于某些原因,面试官总会婉拒我。

一家电商APP的面试官跟我说:“我们这里很忙的,一周上七天。”我说没问题。她又说每天要忙到半夜,我说我能接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她不能接受我这么忙,太辛苦了。离开这家公司之后我还是没想通她的逻辑漏洞在哪里。还有一家做金融的公司,问了一下我的名字就说下周一直接来上班吧,可周一早上我过去的时候,发现这家公司已经倒闭了。对了,还有一家做游戏开发的,那天我表现特别好,所有的问题都对答如流,最后面试官问了我的星座,然后遗憾地表示这家公司不招我这个星座的。

类似这样的面试太多了,我一天天地浪费时间,在希望和失落之间徘徊。有一天,我从一家面试的公司出来时正值中午,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拐进古美路上想找一家面馆,在发现面馆之前,我看到了一幢破旧的大楼,原本灰色的墙体表面已经开始剥落,近四十度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在它露出的黑色伤口上,大楼的门关着,无人进出,不确定这幢大楼正在使用还是已经报废。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三楼窗户上贴的字,上面写着:事务所。

没有名字,就是很简单的“事务所”三个字,下方是手机号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说明。我的心里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我拿起手机,对着贴字的窗户拍了张照,然后离开了古美路,一路上我一直陷入恍惚的状态当中,胡思乱想了很多,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午饭没吃,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饿了。

下午我就拨通了那个号码。

对方接电话的速度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要说的话,话筒里就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隔着手机我好像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烟味。

“哪位?”

“啊……你好,我……”我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们是事务所吗?”

“什么事?”

这个男人似乎只会用问题回答问题,不过既然这么问应该就是默认了吧。

“我想问一下,你们事务所主要做哪方面工作?”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侦探。”

我紧紧抓住手机。

“请问……你们还需要招人吗?”

“你想当侦探?”

“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坚定的态度,只好连着说了两个“是”,说完又后悔,这个反应实在太愚蠢了。果然,我似乎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嗤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不太确定,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不招。”

说完电话就被挂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它告诉我这次的通话时长还不足一分钟,不过我并没有感到沮丧,反而有点兴奋。我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了,这并不会对我的情绪造成影响,而从那个男人口中说出的“侦探”二字,让我感到终于找到了知音,同时找到了活到现在的目标和理由。

第二天,我从衣柜里找出唯一一套西装,洗了澡洗了头,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走到古美路,走进事务所,去到那个男人面前,亲口告诉他,我想当侦探。哪怕不发工资我都能接受,这样总不会被拒绝了吧。

不,多少还是发一点吧,不然侦探一上来就饿死了。

那幢破旧的大楼内部比我想象中要干净,看来还是有物业和清洁工人的,我没有看到电梯在哪里,还好只是三楼,我顺着楼梯很快就走了上去。楼梯设置在楼层的尽头,走出楼梯看到的第一扇门是洗手间,然后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像酒店一样排列着一扇扇门。我挨个走过,有些门口挂着公司的名字,有些空置着,在循着事务所窗户的方位,走到对应的那扇门前,发现门上什么都没有。

观察力和记忆力是侦探的基本素质,我敢肯定事务所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不过它看着实在是不像里面有人的样子,昨天我打的电话是手机号,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可能是在自己家里,或者其他办公地点,这里也许是以前的办公室,甚至可能单纯是借用了一扇没人用的窗户打广告拉生意的。

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再想这些也已经没用了。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可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从里面传来了声音。

“请进。”

是昨天接电话的男人的声音。

我拧了下门把手,顺利地转动了,我推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房间的灯光本来就昏暗,再加上不开门窗,烟都散不出去。在烟雾中,我看到一张办公桌,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背后是窗户,就是贴有“事务所”三个字的那扇窗户,由于背光,男人的模样我看不清楚。

我朝他走近,总算看到了男人的长相,比我想象中更加其貌不扬,理着平头,没有任何值得描述之处的五官,穿着一件polo衫,办公桌上有好几个烟灰缸和充当烟灰缸的一次性水杯,都塞满了烟头。我想,这么平平无奇的形象也许才适合做一名当代侦探吧。

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发现,显然他是对我充满好奇的,不过他什么都没有问,先是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慢悠悠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我,等我先开口。

“您好,我昨天给您打过电话。”

我看到他皱了下眉头。

“什么事?”

“我希望能加入这家事务所,我想当侦探,”在他开口之前,我补充道,“您只要给我最低工资就行了,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可能是最低工资这点让他犹豫了,这次他没有直接拒绝我。

“为什么?”

“这是我的梦想。”

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下,随即又哼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知道侦探是做什么的吗?”

他的口吻和当年的老师一模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会感到困扰了。

“解决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

男人扬了扬眉毛,把还剩下一半的烟摁灭在一个相对还有空间的杯子里。

“简历。”

我从包里拿出简历递给他,他看都没看,直接放在办公桌上。

“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递完简历之后是这么直接的回复。

“我真的很想当侦探,您可以先试用我,不好再辞退我也行,试用期不用给我工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回去,等通知。我没说不要你,”男人看我的表情变得欣喜,又说道,“也没说要你。”

“那……您什么时候能回复我?”

男人深呼吸了一口,问我:“现在几点?”

我赶紧掏出手机:“快十点半了。”

“哦,这么晚了,我要吃饭了,你走吧。”原来并不是在跟我确认回复时间。

我站起身,依依不舍地问:“您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或者随便给我一点建议。”

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看来是不想再跟我多说话了。“那我走了,等您消息,我的联系方式在简历上都有。”我向他告辞,走到门口时,男人突然在我背后说了句:“对了,想当侦探,以后别穿得这么正式,这不是什么风光的行业。”

之后,我在家里待了一周,其间没有出去再找过工作,我一直在等待那个男人给我打电话,可是只等来几个骚扰电话。我估算着时间,想要是再不联系我,我就再上门一次,如果这样都不行,那我就找其他的事务所了。

那个男人最终还是主动给我打电话了,我已经把他的手机号备注名改成了“事务所”,所以电话一响起我就知道是他。

“喂,您好。”我略带紧张的语气不知道会不会在电波中被放大。

“你离宜山路地铁站远吗?”他还是老样子,上来直接一个问题。我准备下次把他的备注改成三个问号。

“啊?宜山路……不远。”

“说具体时间。”

“走过去十分钟吧。”

“半小时之后,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会从宜山路地铁站的五号口出来,出来之后,他会先站在原地连抽两支烟。你的任务是跟踪他,把他的举动汇报给我。”

“等等,这是让我直接开始工作了吗?”

“考核。”

“好!五十岁,男人,宜山路五号口,原地抽两支烟……”我开始认真起来,先确认了一遍信息,然后问道,“还有其他特征吗?”

“这些不够?”

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连这样都找不到目标,没有资格当侦探。

“不是,这些当然已经够了,我只是担心,万一他从其他的出口出来,或者没有抽烟,毕竟这些都不是客观的特征……”

“是客观特征,你不用操心这一点。”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话说了。

“任务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向我汇报他的举动,直到我说停止。”

“还有一个问题,他是谁?是客人,还是没有关系的人?”

“重要吗?”

“重要啊,如果只是普通人的话,我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你觉得你会被发现?”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道,“就是心里有点怪怪的,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我当然知道,侦探的工作内容包含了一部分不可告人的行为,福尔摩斯也会跟踪,波洛也会偷听,但突然之间真的要我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我本能地感到一些不安。

“他是水鱼。”

“水鱼?什么水鱼?”

“我们这行的黑话,水鱼就是顾客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要跟踪顾客呢?”

“因为他是水鱼啊。”男人的口气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在跟我解释,看样子他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我们这行接活没有固定的价位,都是见人下菜碟,有钱人哪怕只是找只猫都可以报几十万,我们称之为‘海鲜价’,客人就是鱼,卖多少钱全由我们说了算。所以在签合同之前要判断这个人有多少钱,愿意出多少钱。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所以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摸清这条“水鱼”的价格。

“还有其他问题吗?”

“等有了再问你吧,老师。”我至今仍不知道他怎么称呼,既然是经验丰富的侦探,我觉得老师这个称呼和他非常匹配。

“下课了。”

他第一次跟我开起了玩笑,那么我想他应该很喜欢这个称呼。

我很快就赶到了宜山路地铁站,出于对老师的尊重,他上次建议我不要穿得太正式,所以我直接长袖牛仔裤就出门了。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出站的乘客,我担心目标提早出现。老师给我的线索,除了五十岁左右的男性之外,全部都是主观线索,准不准确系于目标的一念之间,比如说他今天提早出门了,比如说他今天不想抽烟,或者干脆忘带了香烟,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老师又说这些不用操心,显然是对这些线索极为自信。对此我有两种推理,第一,老师观察到目标是一个烟瘾极大的人,而且喜欢连着抽烟,而他的出发地距离宜山路比较远,中间没有出站换乘的机会,这样,憋了一路的他一定会在出站后第一时间连抽两支烟,至于为什么会站在原地,可能也是老师观察下来对方的习惯吧。当然第二种可能更加有保障,那就是——老师要我跟踪的人并不是什么水鱼,而是他安排好的员工,目的就是为了考核我。

我一边在心里进行不为人知却精彩绝伦的推理,一边盯着出站的每一个人,突然,我听到一个刚出站的女生对旁边的同伴说:“哎哟,那个人好可怕,这样盯着人看。”同伴也附和道:“是呀,是个神经病吧。”

由于我敏锐的听觉(这也是侦探的必备素质之一),这番对话都被我听到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我光想着要盯住目标,却忘了最重要的隐藏自己!试想,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地铁站出口,有一个人就站在那里挨个盯着出站的每一个乘客,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还好我来得早,现在还有调整的余地。可是该怎么调整呢?这里什么都没有,站在这里不动本来就很奇怪啊。

成为侦探以来最大的危机来临了——我还没有想出解决方法,目标却已出现!

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如约而至,刚出地铁站,就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哆哆嗦嗦地点燃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到在一旁脑袋一片空白看起来一定很傻的我。

他谁都没看,什么都没看,只专注于自己抽烟的动作。而且他抽烟抽得太凶了,好像急于要把烟抽光,一边抽还一边咳嗽,表情非常痛苦。

还好我的即时反应和记忆力都超出常人,在如此紧张的关头,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我把耳机插进耳朵,拨通了老师的电话。

“喂,老师,是我,”我背过身,用手捂着嘴,尽可能小声地说,“水鱼出现,重复,水鱼出现。”

“不用重复,大声点,我听不清。”老师无情地打断我。

“好,水鱼现在在抽第二支烟,他穿一件短袖衬衫,下身是西裤,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袋子。以我的推理,袋子里的东西很贵重,他刚才并没有把袋子放在地上,只用一只手完成了拿烟点烟的动作,当然,也有可能是袋子本身比较贵重,怕弄脏……”

“陈述客观事实就行,”老师再一次打断我,“从现在开始不要挂电话,随时向我汇报。”

“好的,他现在抽完烟了,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好像在看信息,可能是短信,也可能是微信,也许是公众号……”

“直接说看手机就行。”

“嗯,看手机。好了,看完了,现在他往前走了。”

为了防止被发现,他走之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而是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反正宜山路五号口出来是一条大马路,视野开阔,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在此期间,地铁口里陆续出来过几个人,出来后,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我以一个微妙的极限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后面,他并没有发现我,他连头都没有回过,不过我有信心,哪怕他回头,也不会发现我在跟踪他。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到了建材广场附近,两边的路人开始多了起来,因为人群的掩护,我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也因此我能更清楚地看清他的举动。

“水鱼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每当他做出一个新的动作,我都会如实向老师汇报,“现在又在看手机了。”

老师除了偶尔“嗯”两声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

看完手机之后,水鱼走到一个公交车站,然后盯着站台上的显示屏看,似乎正在查询公交车的班次和抵达时间。我跟着走进公交车站,故意隔着几个陌生人,不时观察着。水鱼拎着大包,神情焦急地看着公交车开过来的方向。很快,205路公交车进站,水鱼冲在第一个上车了,在他之后,好几个人也争先恐后地上了车,站台等车的人瞬间变少。

我把这一情况跟老师汇报完毕后,也跟在后面上了车。刷完交通卡,我发现水鱼坐的位置就在驾驶座后面,我和他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而我看他的时候,他也看了我一眼,因为是临时发生的状况,我心里一紧张,连忙扭过头躲开他的视线。马上我就感到无比后悔,我应该跟他对视,甚至点点头打个招呼,这才是自然的表现,现在这么明显地躲避对方目光反而会引起他的注意。

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我整理了一下表情,露出善意的微笑,转过头与他坦然地进行目光交流。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更加警惕了。

就在这时,司机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踩下了油门,车猛烈地晃动,我手里还拿着交通卡,并没有握住扶手,一下子身体不稳向前扑去,要命的是,我扑的方向正是水鱼的座位。

“啊!”

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惊叫,以极快的速度把包抱在怀中,同时侧过身子,我摔倒在他的脚下。如果他一瞬间的反应是扶住我,我是不会摔倒的,但他像是感觉我要攻击他一样,下意识地进行躲避,才会让我这么狼狈。这一切,都怪我刚才的表现太奇怪了吧。

还好车上的乘客比较热情,在我摔倒的时候,坐在不远处的两个男人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两人合力把我扶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我分别对水鱼和两个男人说道。

两个男人和水鱼对视了一下,确认他没有事之后,其中一个绷着脸对我说:“没事就好,小心点。你坐我的位子吧。”

我道过谢,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耳机中传来老师的声音,不停地问我怎么了,可是水鱼正在看着我,我不方便直接回答。恰好这时司机师傅说:“没事吧?”

“没事,我没站稳,不小心摔了下。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吧。”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司机听的,更是说给老师听的。我真是拥有恶魔的智慧。

公车徐徐前进,一路上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经过徐家汇的时候,刚才扶我站起来的其中一个男人下车了,下车的时候他一直在用眼角余光瞥我,我低下头,装作没有看到。再下一站,另一个扶我的男人也下车了。水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始终看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神并没有聚焦,似乎正在想心事。

公交车开到肇嘉浜路大木桥路站的时候,水鱼站了起来,这一站包括他在内共有两个人下车,虽然很明显,但是我如果不下车的话就会跟丢,只好厚着脸皮跟在他后面下了车。

水鱼下车后,径直往前走,应该是目的地很明确,走了两分钟,来到另一个公车站前。恰好这时,104路公交车进站了,他拎着包小跑了几步,在104即将关门的前一刻赶了上去,我一边跟在他后面跑,一边把所有的情况汇报给老师。

上车后,水鱼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应该已经看出来我一路从宜山路地铁站跟到了这里,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跟踪比我想象中要难,如果被发现,这次的跟踪行动应该算失败了吧?我开始担心起来。

这一路上没有发生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我不说话,老师也不会主动跟我说话,有一度我怀疑老师已经把电话挂断,宣告这次考核失败。我开始反思今天的行动,究竟是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又有哪些可以改进之处,就这么想着,公交车不知不觉开到了终点站。司机打开前后车门,广播里的女声提醒终点站“上海火车站”已经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这一次,为了避免更多地遭到怀疑,我抢在水鱼之前就下车了。因为这是终点站,所以他也一定会下车。

上海火车站人一直很多,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且不说这么多人给跟踪带来极大的困难,最关键的是水鱼在这里下车是为了什么?如果是走进附近的某家商店,或者在这里等人就算了,可要是他想要坐火车呢?难道我也要跟着他坐上火车,开往未知的远方?

我准备跟老师说出我的困扰,顺便问一下这次的考核什么时候结束。

“老师,水鱼到火车站了。”

“好。”

“接下来我想……”

“结束了。”

“啊?”

“考核结束了,回家吧。”

“那我算通过了吗?”没想到老师这么善解人意,这次历时几个小时的跟踪任务就这么结束了,明明刚才我还在担心这担心那的,现在他主动让我回家我却有点不舍了。

听筒内沉吟了片刻,然后传来老师的声音:“你跟了他一路,察觉到什么了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我就知道考核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大脑疯狂运转,可一时间很多东西都理不清楚。

“侦探嘛,不是所有人都能当的。”

说完,老师就把电话挂了。我呆在原地,看着水鱼拎着包渐渐被人群淹没,就像我想当侦探的希望也在一点点被吞没。老师刚才的话很明显了,我的考核没有通过,可是为什么?因为被发现了?因为我没有察觉到我本应察觉的什么事,还是因为其他?

我不甘心,想问个清楚,我再次拨通老师的电话,传来的却是无情的提醒: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为了让我死心,居然连手机都关了。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家的话这一天的辛苦算什么?不回家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这时,我感觉自己被挤了一下,是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明明是他撞到人,却对我露出凶狠和嫌弃的表情:“不长眼睛啊!”

我还没来得及反击,他已经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违和的感觉,这个违和的感觉不是来自这个人,而是——想到了,是烟!

水鱼的烟瘾极大,地铁站出来要连抽两支烟。可是我跟踪了他一路,中间换乘过一次公交车,现在又到了新的目的地,他再也没抽过烟。

换了公车,就为了来火车站,这本身也不对劲。想通了一点,其他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一个个地冒了出来。从宜山路到上海火车站,是有地铁直达的,不管是坐三号线还是四号线都能到,中间还不用换乘。可是水鱼却从地铁站走出来,顶着炎热的太阳,拎着大包,舍近求远换了两辆公交车才绕到火车站。

而那个大包……

不能再往下想了,水鱼已经走远,很快就要追不上了。我的脚率先动了起来,我拨开前面的人群,更加用力地撞开刚才撞我的抽烟男子,终于追上了水鱼。

“喂!站住!”

水鱼浑身一颤,停下脚步,转过头用神经质的眼睛看着我。

“你杀人了吧?”我用左手指着那只包说,“你要带着尸体去哪里?”

他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左手攥着手机,右手拎着大包,嘴巴里嘟囔道:“你……”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我向他靠近几步,“首先,你刚从宜山路地铁站出来的时候,连抽了两支烟,烟瘾似乎很大,但是我跟了你这一路,205转104的时候,以及从104下车的时候,你都没有再抽过烟,而你的烟盒里是有烟的,总不见得你的烟瘾突然消失了吧。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心里非常紧张,紧张到连烟都想不到抽了!”

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在证明自己确实很紧张。

“至于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我想一定是刚刚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大事吧。我观察到你一路上特别小心自己手里的包,今天天气这么热,你却从来没有松过手,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车上,都从来没有把包放下来休息过,这样看来,你紧张的理由肯定和这个包有关。那么问题来了,包里究竟是什么呢?”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侦探,除了搜集线索、让证据开口说话之外,更重要的素质是想象力,把本来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到一起,得出大胆的结论。以我多年阅读侦探小说的经验来讲,侦探得出的结论越大胆,就说明侦探越优秀。而我能想到的最大胆也是最合理的结论,就是他刚刚杀了人,尸体被分尸藏在包里。当然,有很多线索可以支持这一推理。

“你在这一路上虽然难掩紧张、焦虑的神情,却一直没有做什么太过奇怪的举动,从头到尾只是在看手机、坐车而已。不过恰好是这两件事很可疑。你看手机的频率很频繁,没有停过,如果是上网或者看什么文章,不会看一阵停一阵,再结合你紧张的情绪,很难想象你会去看毫无关系的新闻或者公众号,你应该是在和别人发信息聊天,而当没有消息的时候,你也并没有把手机收起来,很明显你知道对方还会找你,你们还要接着聊,你拿着手机开始发呆,这就很奇怪,如果要一直聊下去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打电话不就行了吗?不打电话而选择这么频繁地用文字聊天一定有某种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不能让对方听到你的声音。换句话说,你不能让对方发现,聊天对象不是这部手机真正的主人!再有,有心的话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是从宜山路为起点开始跟踪你的,一直跟踪到这里。从宜山路到火车站,有更加方便快捷的方法,就是直接坐地铁,不管是三号线还是四号线都是直达,可是你却选择了换乘两辆公交车来这里,如此迂回的路线和你焦虑紧张的情绪是矛盾的,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你只能选择坐公交车。结合我前面的推理,这个理由也就顺理成章地出来了,那就是你的包里放着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你不能过地铁安检!”

我看到他皱了皱眉头,用比之前更加迷茫的表情看着我,是听不懂我的推理吗?

“可能我说得太快太密集,你跟不上我的思路,我再给你整理一下:你无法乘坐地铁,是因为不能让包过安检;你无法打电话,是不能让对方听到你的声音;同时你很紧张,很焦虑,紧紧地护着手里的包,而且你宁愿冒着被对方戳穿的风险,也要和对方用手机保持联系。至此,结论已经昭然若揭——这个包里藏着的是一具尸体,死者正是手机的主人。不知道你是失手错杀还是蓄意谋杀,总之你杀害他之后,为了掩盖犯罪,铤而走险决定伪造不在场证明。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必须用死者的手机和别人进行联络,因为这样别人会以为死者还活着,利用这段时间,你可以约朋友相聚在人多的地方,比如人头攒动的火车站,他们都会成为你不在场的证人。可是要伪造不在场证明,为什么一定要把尸体携带在身上呢?直接让尸体留在案发地点不是更方便吗?你一定会这么问我,就连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因为你怕手机黑屏!诚如我刚才的推理,你手中的手机并不是你本人的,而是死者的,你并不知道解锁的密码,要打开手机只有一种方式,指纹解锁。你杀害死者之后,用死者的指纹解开了手机,得以顺利和死者的朋友进行联络,虽然你可以一直触摸屏幕保证它不再被锁,但万一在赶车或者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后手机被锁了怎么办?聊到一半的朋友如果收不到回复一定会觉得奇怪,之后尸体被发现就会做出对你不利的时间证明,所以你不能独自出门伪造不在场证明,必须带上死者的手指。原本切下手指是最为方便的处理方式,可是这么做会带来两个问题:第一,离开人体的手指温度会迅速降低,到时候激活不了传感器,还是不能开锁。第二,警方一定会针对尸体手指被切下这一点做调查,很容易就能破解你的诡计。可是直接把尸体带走又太大也太重了,所以你以一个大包的容量为标准,将尸体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案发现场,另一部分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等你的不在场证明伪造好,再回到案发现场,假装发现尸体报警。警方赶到后会看到一具被分成两部分的尸体,分尸本来就需要时间,再加上死者朋友给出的证言,可能的案发时间范围内你都在外面和朋友聚会,这样一来,你就会逃脱法律的制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惜你遇到了我,我也只是恰巧接到了这个任务,说起来这还得怪你自己,死者是你的妻子吧?你发现妻子有出轨的迹象,于是请事务所来进行调查,没想到调查还没有开始,妻子出轨的证据就被你发现了——我猜测,很有可能就是在和情人发信息的时候被你抓了个正着——你一怒之下杀死了妻子,可紧接着你自己也会付出代价,这时你看着妻子和情人聊天的信息,想到了一个办法,既可以杀死出轨的妻子,又能让她的情人为你做无罪证明,可以说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我一口气说完,心里充斥着满足感,原来侦探在推理的时候是这么爽快,这种体验前所未有,我利用有限的微不足道的疑点,将它们串联到一起,做出了这么一大段的逻辑推理,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整理得这么详实,好像是我亲眼所见一般。不管我赚到多少钱、拥有多少东西,都无法取代这种成就感。

突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遭到了猛烈的冲击,不是眼前这个刚刚被我可怕的推理所震惊的可怜人,而是在我的身后,我的侧面,同一时间有好几个人冲了出来,把我按倒在地。我的胳膊被反拧到身后,膝盖也因为碰撞而火辣辣的疼。

“不许动!”

我扭过头,看到一个魁梧的男子用极为凶恶的口气命令我。这是怎么回事?是凶手的帮凶吗?不可能啊,在我的推理中,凶手是没有帮凶的。有帮凶的凶手是最差劲的凶手!

“警察,不要动!”

警察?

警察应该抓凶手啊,为什么要抓我这个侦探?

我看着那个自称警察的男子,觉得他的脸很熟悉。想起来了,在公交车上我曾经差点摔倒,就是他和另外一个男人扶住了我。这么说来……我往另一边扭头,看到正往我背在身后的手上戴手铐的人,就是扶住我的另一个男人。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回警局再说!”

这时,水鱼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可是之前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被我打断,随后我没有停顿地说了大段的推理,这一次,我终于完整地听到了。

“你……你还不知道我的儿子已经得救了吧……”

“你儿子?什么你儿子?我不知道啊,警察同志,他是杀人犯,快抓他啊!”

“杀人犯?你这个绑匪还说别人是杀人犯?”警察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推着我向前走,“你关人的地方被我们找到了,人质刚刚已经营救出来,我们让他根据你的要求把赎金带出来,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出现,没想到你胆子这么肥。”

绑匪。赎金。

我一再声明,我想成为一名侦探,并且我自认为拥有侦探的优秀素质。短短的几句话,就让我明白之前的推理全都错了。

水鱼紧张焦虑,是因为儿子被绑架。

这个大包很重要,因为里面是巨额赎金。

他一直在看手机,是因为绑匪在给他发指令。

按时出现在地铁口,原地不动连抽两支烟,故意迂回地转车,这些都是在遵循绑匪的命令。

“我们已经盯了你一路了,鬼鬼祟祟的,早就想抓你了。”

我被押到了警车上。可我还在思考,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停止我的思考。

水鱼之所以不打电话,而是通过文字信息来接收绑匪的指令,是因为绑匪不方便打电话——因为绑匪正在和我打电话!

所以他知道水鱼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里,会抽两支烟——是客观特征,你不用操心这一点。

就在我兴高采烈以为自己在进行侦探行动时,没想到已经被利用,成为了绑匪的同伙。刚才警察说人质已经救出来了,那绑匪呢?那个我还天真地称之为“老师”的犯罪分子,他是也被发现了,还是溜之大吉了?看警方把我视为绑架主谋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吧。

“警察同志,我要举报,我是被冤枉的,”我对坐在我两边看着我的警察说道,“古美路上有一家事务所,里面有一个侦探,他才是绑匪,我是被他利用的,我以为正在进行一项考核……”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

“还侦探呐?你刚才说了那么一大段还没醒?世界上,哪有侦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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