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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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窃被证实是其他人所为。是学期初,那个当着大家的面大声问我看着外婆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什么感觉的学生。他告诉班主任是自己谋划的,目的不是钱,而是想知道陷害别人后,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回说:“因为好像很有趣。”

尽管事实如此,也没有人向坤道歉。越过大家的肩膀就能瞧见诸如“不管真相是什么,反正这样放任允以修,他还是会惹事的”之类的话出现在他们的聊天群组里。

允教授的脸好像数日未进食一样消瘦。他身体靠在墙上,嘴唇干燥无比,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没打过人,我从不认为用暴力能阻止任何人。但是啊,我居然打了以修两次。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能阻止他的其他办法了。”

“一次是在比萨店吧,我在玻璃窗外看到了。”

允教授点点头。“我试着跟比萨店老板协商,还好没人受伤,所以事情也就这样解决了。那天我把他强行推进车里载他回家,回家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到家以后也是,因为我马上就进了房间。”允教授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起来,“自从那家伙回来后,很多事都变了,连为妻子的死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我太太一定做着我们三个一起生活的梦吧,但有他的家让我非常不自在。不论是看书,还是躺在床上,一刻都无法不去想,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到底是谁的错……”

教授深呼吸好几次才又重新开口:“惋惜难过的心情就被放大,再加上那个问题没有找到适当的答案,人就会往不好的方向思考,我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家伙,如果他永远都不回来会怎么样呢?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教授身体开始颤抖。“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有了如果一开始没有生下他,那么一切应该就会比现在更好的想法。哦!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你面前说这个……”

眼泪沿着教授的脖子流进毛衣里。后来的话都被哭声掩盖过去,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我泡了杯热可可放在他面前。

“听说你跟以修关系很好,也来家里找过他。在遭遇那件事之后,怎么做到的?”

允教授望着我。我说了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答案:“因为坤是善良的孩子。”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知道坤是善良的孩子。但关于坤,如果要描述他的行为,只能说出他痛打我、撕裂蝴蝶、对老师不礼貌,还有朝其他同学丢东西这些事。语言这东西就是如此无力,就像要证明以修和坤是同一人一样困难。所以我这么回答:“我就是,知道。坤他是个好孩子。”

听我这么一说,允教授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持续不到三秒便又消失了,因为他又哭了起来。

“谢谢你啊,谢谢你能这么想。”

“但您为什么要哭?”

“我为自己没能这样想感到过意不去。还有听到你说他是善良的孩子时,我的内心竟然很感激,我觉得自己很荒唐。”允教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里还夹杂着哭声,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如果以修联络你,能帮我转达一下吗?叫他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希望他回来呢?”

“成年人了还说这种话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段时间事情接踵而来,来不及一一回顾并拥抱他。我想有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教授这么回答。

“好的,我会帮您转达的。”我向教授保证道。

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如果时光能倒流,允教授会不会选择不生下坤呢?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也不会不小心丢了他,阿姨也不会因为自责而生病,更不会在后悔中离世。坤那些让人头痛的行为,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么看来,也许坤不出生才是对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感受任何痛苦或失去。

但要是这么想,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只剩下赤裸裸的目的。

到天亮我的脑子才清醒过来。我有话要跟坤说,得跟他说句“对不起”:在你妈妈面前假装是她的亲生儿子,没跟你说我有新朋友,还有没对你说“事情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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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到坤,似乎得先去找包子那家伙。包子的学校位于红灯区,真让人感到惊讶,学校怎么会盖在那种地方。如果是学校建好后才形成那样的环境,就另当别论。傍晚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投下长长的影子,几名看起来丝毫不像学生的人在操场附近抽着烟。

一群人在学校前晃来晃去,其中几个还撞了我,我说要找包子。要问坤去哪里了,只能问他了。他说不定会知道去哪个地方笑着挥手迎接坤。

包子从远处缓缓走过来,在地面投下细瘦的影子,看起来更像铁棒了。近距离看觉得他的手掌、脚还有脸都特别大,就像挂在树枝上的果实。包子一点头,那些人便轮番戳弄我的肋骨,或翻看口袋。发现我比想象中还没价值后,包子开口问:“长得这么斯文,找我有什么事?”

“坤不见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不用担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打算跟大人说。”

出乎意料的是,包子轻易就回答了。“铁丝哥。”包子耸耸肩,头向两旁来回扭动,发出嘎吱声,“坤那家伙,好像去找铁丝哥了。我先声明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铁丝哥对我来说也是很难应付的存在,别看我这样,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学生啊。”包子转身拍拍自己背着的书包。

“他在哪里?”我不太叫得出口“铁丝哥”这个名字,所以只能这么问。包子用舌头在脸颊两侧来回绕圈。

“你要去?我不建议你去。”

“嗯。”我简短地回答,没什么时间跟他耍嘴皮子。

包子发出“啧啧”两声停顿了一下后,便说出离这里不远的港口名。“那里的市场的巷尾有家鞋店,卖跳舞穿的那种鞋,我也没去过,不是很了解细节。祝你好运,虽然应该没什么用。”

包子用手做出枪的模样,指着我的头发出“砰”的一声,接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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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坤之前我遇到了度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抱歉。“我不知道你跟他很要好,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那样说了。但……但总得有人出来阻止。”她说话的声音开始虽微弱,但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跟那种人走到一起……”度萝喃喃自语。

那种人。是啊,大家都会那样想,因为我也是那样想的。我把之前对沈医生说的话也说给度萝听,说我在想如果能理解坤,说不定就能理解发生在外婆和母亲身上的事;说虽然生而如此,我还是希望至少能掌握一个世界的秘密。

“那你找到答案了?”

我摇摇头。“但我得到了别的。”

“什么?”

“坤。”

度萝耸耸肩又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要去找他?”最后她问。

“因为他是我朋友。”那是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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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的海风散发着一股咸腥的气味,会把季节的气息和香气都带走。我假装被风推着走,混入市场。一家有名的炸鸡店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

包子并不是个优秀的指路人。我问了卖舞鞋的地方在哪里,还是找不到,找寻良久最后走进了迷宫般的巷子。由于路太过错综复杂,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冬天的黑夜很快就降临了。才刚想说天色是不是变暗了,周遭就已经黑漆漆的了。突然从某处传来奇怪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又像是刚出生的幼犬的叫声,同时还夹杂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抬头往声音来源处望去,便可看到一栋昏暗建筑物的大门半掩着,破旧的铁门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里头传来此起彼落的嬉笑声。突然有股奇妙的空气在我体内流动着,我努力回想那东西的真面目,以及代表那个意思的词语。仿佛是以前也见过的景象,但想不起来。

就在那时,门吱的一声打开,一群孩子一窝蜂地走了出来,我马上靠墙闪开。一群看起来跟我同年或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打闹着消失在黑暗中。一股熟悉的空气再度袭来。

我突然瞥见摆在门口的一双尖头皮鞋,是双均匀撒满金粉的华丽皮鞋。走近将皮鞋翻过来可以看到底部还加了一层柔软的皮革,看起来像是跳拉丁舞时穿的鞋子。沿着鞋子指引的方向望过去,向下延伸出一段楼梯。我缓缓朝昏暗的楼梯走下去。楼梯最下方堆满了箱子,后面还有一扇笨重的铁门。

走到门前,长长的铁棒卡在槽里,虽然从里面就能打开,但因为已经生锈,所以花了些时间才将铁棒抽出,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一片凌乱。又脏又旧的房间里到处堆着各类物品,像个秘密基地,很难猜出里头发生过什么事。

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下一刻我们便看到了彼此。坤双手抱膝蜷缩在地上,渺小又憔悴的坤,就这样一个人,比以前更加衣衫褴褛。似曾相识,我在寻找的词就是这个。脑海中闪过“家族娱乐馆”、杂货店老板的呼喊、年幼迷路的我和突然出现在警局的母亲抱着我的瞬间。跳到下一个时间点,则是两个女人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我甩甩头,现在不是回想那些的时候。现在在我眼前的不是死去的杂货店老板的儿子,而是还活着的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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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睁开双眼,好像完全没预料到我会来这里。那当然了。他用粗犷的声音缓缓开口说:“来这里干吗?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真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坤脸上满是瘀青,到处都是被打伤的痕迹,脸色也很苍白。

“我去找了包子。先说好,我可没跟别人说,包括你父亲。”

“父亲”,还没说完这个词,坤就拿起一旁的空饮料罐丢过来。罐子掠过空中,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后滚了几圈。

“看你,怎么搞成这样?先报警吧。”

“报警?真是可笑的家伙,你这人,真是固执死了。”说完后坤发出奇怪的笑声。时而捧腹,时而仰头,让人感到烦躁,一边还说着“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感谢你吗”之类的话。我打断他的笑声。

“不要那样笑,不适合你,也不像在笑。”

“现在我连怎么笑都要受你命令了吗?我都说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了,干吗还跑来这里管闲事?疯子,你算什么?你说啊,你到底算什么……”

坤的叫喊逐渐变弱。我静静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才几天不见,坤的脸就变了许多,粗糙的皮肤上笼罩着一片阴影,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产生这么大的改变。

“回家吧。”

“真好笑,不要耍帅了。废话少说,趁我还好好说话赶快滚,在我赶你之前快滚!”坤咆哮道。

“你还在这里干吗?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觉得在这里苦撑着就算变得强大了吗?那不是真正的强大,是装出来的。”

“不要装懂了,你这神经病。你懂什么,居然对我大呼小叫?”坤大叫着。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突然他像定格了一般呆住了。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迅速地靠近,一下子就到了门口。

“叫你快走啊。”

坤的脸皱成一团。紧接着,那个人便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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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人,更像个巨大的影子。乍一看,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他穿着又旧又厚的外套、土黄色的灯芯绒裤子,还戴着一顶渔夫帽,穿着很奇特。因为戴着口罩所以看不清脸,那人便是铁丝哥。

“他是谁?”铁丝哥对坤问道。如果蛇会说话,应该就是这种声音。

坤紧闭双唇不语,于是我替他回答。“他朋友。”

铁丝哥挑了挑眉,额头上好像多了几条横纹。“朋友怎么知道这里?不对,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带坤走。”

铁丝哥缓缓坐进嘎吱作响的椅子里,他那巨大的影子也跟着小了一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误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

他嘲讽着,语气温柔,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好意。

“坤有爸爸,所以要回家。”

“闭嘴。”坤对我大吼,接着跟铁丝哥说了几句,铁丝哥不断地点点头。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男孩啊,我听坤说过。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种病,但怪不得你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一般人看到我都不会是那种表情的。”

我继续重复说过的话:“坤跟我要离开这儿,帮他解开。”

“坤,你怎么想?要跟朋友走吗?”

本以为坤会继续沉默不语,没想到他“哼”的一声冷笑,开口说道:“我疯了吗,跟那神经病走?”

“好吧,也是,要说友情这东西,又会坚固到哪里去呢?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没意义的词。”

铁丝哥起身后弯下身子从怀里拿出了什么。是把薄而锐利的刀,刀锋照到阳光时,反射出银光,非常刺眼。

“我给你看过这个吧,也说过总有一天会用到。”坤嘴巴微微张开,铁丝哥把刀柄对着坤,“试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喘不过气,坤的胸部起伏着。

“你看你看,怕了吧。因为是第一次,不用刺到最里面,只是要你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好。”

铁丝哥冷笑一声缓缓脱下帽子,瞬间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闪过我脑海。很快我就想起来是谁的脸: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还有常在美术课课本上看到的那些美的象征。铁丝哥的脸跟他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白皙的皮肤、玫瑰般红润的嘴唇、接近淡咖啡色的发色、延展的精致眉毛,以及深邃而透亮的双眼。神出乎意料地给了铁丝哥一张天使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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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丝哥是坤在管教所的学长,他们曾远远见过彼此几面。铁丝哥犯下的错和他的故事实在是刺激惊险,所以私底下大家都议论纷纷。他被称为“铁丝哥”,也是因为无数传闻都说他犯罪用的武器是铁丝。有时坤会把在管教所听到的铁丝哥的故事,当作伟人传记一样不厌其烦地转述。

铁丝哥觉得到别人手下学做事或融进这个社会是很无聊的。他有个专为他本人设计的世界,就是站在别人到不了的顶端。虽然我不能理解,但被那个世界迷住的孩子们纷纷聚集到铁丝哥身边,坤也是其中一个。

“铁丝哥啊,他说我们国家也该开放枪支使用权,要像美国和挪威那样偶尔发生枪击事件才行啊,这样才能一次性清除一些废物。不觉得很帅吗?他真的很厉害。”

“你觉得那样很厉害?”

“当然啊,他谁也不怕,就像你,我也想变成那样。”坤这么回答。他将这些告诉我的那天,是在盛夏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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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坤手里拿着一把刀,呼吸声很大,好像在我耳边。他想做什么?他想证明什么呢?游移的瞳孔就像大珠子一般闪闪发亮。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认真的吗?”我悄声问。

但坤的专长就是打断别人的话,我话还没说出口,肋骨就先被坤踢了一脚,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我被踹到了窗边,放在一旁的玻璃瓶也摔到地上。

几岁开始偷窃,什么时候开始跟女人在一起玩,又是因为什么事而进管教所,有些孩子总爱把这些事拿出来炫耀。如果想在这种组织中获得认可,就需要一些像样的打架史或“勋章”。坤会这样一边被打一边忍耐,都是因为那种通关仪式。但我认为那些都是软弱的证据,是憧憬强大而产生的软弱的表现。

我所认识的坤只是个还不懂事的十七岁男孩。明明软弱得很,还假装自己很强大的家伙。

“我在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我又问了一次,坤呼吸变得急促,“我不这么认为。”

“闭嘴。”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坤啊。”

“叫你闭嘴,混账!”

“你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他妈的!”他大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声中还带点哭腔。我的脚好像被钉在墙上的钉子刺到,不停地流血,看到血的坤就像个小朋友一样开始抽噎起来。没错,坤就是这样的家伙,看到一滴血就会流下眼泪,看到别人疼痛自己也会感觉痛。

“我不是说了,你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坤转身背对我,用手臂遮住眼睛,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这就是你,你只是这样的人。”我说。

“你最爽了……真的很爽。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也希望我能那样……”坤喃喃自语着,语气夹带着哭声。

“走吧。”我伸出手,“不要待在这里,跟我走吧。”

“要走你自己走,臭小子,你这种人懂什么?”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坤破口大骂,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他不停地如犬吠般狂骂着。

“够了。”铁丝哥举起手制止坤,“我看够你们两个小鬼头的过家家了。”

他转身面对我。“带他走,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但不能就这样让你带走。你们的友情好像很了不起,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该为朋友表现一下?”

铁丝哥轻摸下巴,坤的脸色渐渐发白。“你能说说看吗?你能为坤做什么?”他的语调很温柔,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句尾语调又微微升高,我曾学过,那样的行为就叫亲切,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亲切,我于是回答道:“任何事都愿意。”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说的话感到意外,铁丝哥瞪大双眼吹了个口哨。

“任何事吗?”

“是。”

“也许会死呢?”

“去你的。”坤嘟囔道。

铁丝哥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换个姿势坐了下来。“那就试试看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为这家伙撑到什么地步。”铁丝哥笑了笑,“如果撑不住,也不用太自责,只能说明你是个普通人。”

坤紧闭双眼。铁丝哥慢慢朝我走来,我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正视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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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到最后都不逃跑,我说我只是做了最简单的事,这是感觉不到害怕的人唯一能做的事。

就像玄关灯时亮时关一样,意识也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等到真的清醒过来,痛苦又加倍了,我惊讶人类的身体怎么被设计成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痛苦,我的意识居然到现在还很清醒,十分不合理。

我偶尔瞥见坤,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好像大脑出现了什么故障。我可以看见坤害怕的样子,好像渐渐明白陷入恐惧是什么意思了。在极度缺氧的地方还要用力呼吸,坤看着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坤的脸逐渐模糊起来,我以为是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并非如此。坤的双颊上满是泪水。他哭喊着:“住手,求你住手!你打我吧!”他不断地喊叫着。我想跟他摇摇头说不必这么做,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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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个月前的记忆隐约地闪过我脑海,是蝴蝶的翅膀被折断的那天。坤本来想教我什么,最后却没教成。太阳西下之际,坤一边擦着倒在地上被撕碎的蝴蝶,一边大哭。

“要是感觉不到害怕、痛苦,还有自责就好了……”他一边哭着一边说道。

我想了想后开口说:“那可不是随便能做到的,你的感情可是非常丰富的,说不定你更适合去当画家或音乐家。”

坤笑了,一副要哭的样子。

不同于代表疼痛的呼吸都化成白雾的现在,那个时候还是盛夏。那时的我们站在夏天的顶峰。夏天,植物茂盛到令人惊讶的季节,满眼都是鲜绿。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真的吗?

坤常常问我,感觉不到害怕、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是什么感觉?每次我回答就会被打,尽管如此,坤还是继续抛出同样的问题。

我也有未解开的疑问。我很好奇当初那个伤害外婆的男人是什么心态,但那个问题渐渐往其他人身上转移。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人们,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是去找沈医生的某一天。电视上一名在轰炸中失去双腿和一只耳朵的少年正在哭泣,新闻正在讲述发生在地球某处的战争。看着电视画面的沈医生没有任何表情,感觉有人走近,他转过头来,看到我便笑,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朝着沈医生后方对我露出笑容的少年看去。像我这样的白痴也知道,那孩子一定很痛苦,因为经历那些可怕又不幸的事而感到十分痛苦。

但我没问沈医生为什么在笑。明明有人这么痛苦,背对那张脸后,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人身上都能见到,随意换台的母亲和外婆也是一样。太遥远的不幸不是我的不幸,母亲这么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些眼睁睁看着外婆和母亲遇害、什么也不做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目睹眼前之事,这不能算远方的不幸,不能当成袖手旁观的借口。我想起当时合唱团中一名男子的采访,他说因为凶手气势太盛,吓得不敢接近。

不幸如果发生在远方,人们会因为距离遥远、力不能及而不加理睬;而发生在近前的,人们又说太害怕,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大多数人即使感觉到了别人的痛苦也不会行动,口头上说有同理心,实际上又轻易忘记。

就我的理解,那并非出自真心。

我不想那样活着。

坤的身体发出奇怪的声音,仿佛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粗重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的滚动声,又像禽兽的叫声。为什么都到这地步了,他还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我的嘴里不自觉地说出:“真是令人心寒的家伙。”

铁丝哥直盯着坤。

“你就只有这点胆子是吧?好,那就不要后悔你的选择。”

铁丝哥抓起放在坤旁边的东西,是刚刚他拿给坤的刀。还来不及思考,铁丝哥就把刀抵在坤的下巴。但他没办法伤害到坤,因为接下刀的是我,因为我正在死去。

73

我把坤推开的那瞬间,铁丝哥的刀无情地插入我胸口。坤对着铁丝哥大叫“恶魔”,接着铁丝哥将刀拔出。红色的液体,温热黏稠的鲜血快速地流出身体。我感到一阵晕眩。

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坤将我抱住:“不要死,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无论什么……”

坤看起来快哭出来,不知为何,坤看起来像被抛弃了一般。我的眼角瞥见铁丝哥倒在地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只是艰难地开口说了几句:“跟被你伤害的人道歉,真心向他们道歉,包括被你折断翅膀的蝴蝶,还有你不小心踩到的昆虫。”

我本来是来道歉的,结果却叫坤跟人道歉。尽管如此,坤还是点点头:“好,好,好。我会照做,所以拜托你……”

坤紧抱着我不断地摇晃。我突然开始听不见他的声音,眼睛慢慢闭上,全身就像把身体交给大海一样疲惫。我要回到我出生以前所待的远古地方了。脑海中就像在放电影一样,原本遥远的一幕幕渐渐鲜明起来。

最后是下雪那天的场景,也就是我的生日当天。母亲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一片雪地,接着我看到了外婆,表情像猛兽一样恶狠狠的,透过玻璃窗对我大叫:“走,走,滚开!”本来那种话是不好的意思,就像度萝对坤大喊的一样,是要对方从视野里消失的意思。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呢?

血喷洒了一地。是外婆的血。眼前变得一片血红。外婆会痛吗?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就算会痛,外婆是不是会很庆幸,因为感受到疼痛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我……

吧嗒。有滴泪掉到了我脸上。很烫,如同被烫伤了。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漾开。奇怪的感觉涌了进来,不对,是涌了出去。在我体内某处的塞子裂开,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内心的某样东西永远碎掉了。

“我能感觉到。”我喃喃自语,那种情绪的名字是伤心、开心、孤单、痛苦、害怕,还是欢喜,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感觉到了某种情绪。突然好想吐,一股反胃感袭来,但仍觉得是一种很爽快的体验。顿时一股忍不住的倦意涌了上来,我慢慢闭上双眼,哭着的坤也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终于成为人,也在这瞬间,世界渐渐离我而去。

其实,这里便是我的故事的结局。

74

从这里开始算是后话。

我的灵魂离开肉体俯瞰正抱着我哭泣的坤。他后脑勺上秃掉的地方就像颗星星,突然想起我从未因这个笑过,哈哈哈,我发出笑声。这就是我全部的记忆了。

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现实,而现实就是医院。接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时睡时醒,恢复到可以走路又花了好几个月。

卧病期间我一直做着同样的梦。地点是正值运动会的操场,我和坤站在尘土飞扬的太阳底下。天气很热,我们前方的运动员正要比赛。坤笑了下把什么东西放进我手里,张开手掌只见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在我手上滚来滚去,中间刻有一条红线。随着珠子的滚动,红线也跟着改变方向一会儿呈现笑脸,一会儿呈现哭脸。是李子口味的糖果。

我把糖果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的,我分泌出许多唾液,用舌头拨弄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偶尔糖果与牙齿碰撞发出咔咔声。突然舌头感到一阵刺痛,又咸又酸,腥味中带点苦味,一股香甜的气味涌上,我急忙吸吸鼻子。

砰!远处响起比赛开始的信号。我们冲出去跑了起来,不是在比赛,只是跑步。我们只要能感受到身体正划破空气就够了。

我睁开眼睛时,沈医生就站在我面前。他跟我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在我失去意识后,允教授和警察立即赶到。如果能靠我们的力量让一切回到正轨应该会更酷,但在大人眼里,我们可能还只是小孩吧。度萝联络了班主任,一些同学反映了包子和坤的关系,所以警察才能找到包子,再找到铁丝哥所在的位置也就不难。

铁丝哥是被坤刺伤的,但没有生命危险,已经比我先恢复正在准备开庭受审。他犯下的罪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列举。后来我听说,即便是在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大时,他脸上依然挂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他的内心,不对,应该说人类的内心到底是怎么设计的?希望在他人生中能有那样的机会,有个让他能换个表情的机会,我这么想。

我想坤刺伤铁丝哥的事应该会被当作正当防卫。坤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据说还没准备好来见我。允教授向学校申请停职,说是要换个生活方式,只为了坤的生活。坤并未跟自己的爸爸说太多话,但允教授仍持续努力。

沈医生说我不在的时候,度萝来过几次,他还把她留下的卡片交给我。打开卡片看到一张照片,不是文字,很符合度萝讨厌文字的风格。照片里的度萝正在奔跑,双脚腾在空中的模样就像飞起来了。度萝转到了有田径队的学校,一转过去就在区大赛中拿下了第二名,看来是找回曾经蒸发掉的梦想了。神经病,我想就算度萝的父母亲继续这样叫她,她还是会笑得很开心。

“你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啊。”

沈医生突然对我这么说。我跟沈医生说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惊人故事,还有我的身体和心灵突然产生的奇怪变化。

“等都复原后就去拍个MRI吧。临床检验也全部重做一遍,看来已经到了能确认你的脑袋产生多少变化的时候了。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你这毛病。虽然我也曾经是医生,但医生很喜欢贴标签的,这样才能接受奇怪的现象或人。当然很多时候这招很明确而且有用,但人的脑袋其实比想象中要奇妙。我还是相信心是可以支配大脑的,我的意思是,也许你只是以跟别人稍微有点不同的方式在成长而已。”医生笑了笑。

“成长,是指改变的意思吗?”

“应该是吧。不管是往不好的方向,还是好的方向。”

我迅速回想了一下过去跟坤和度萝一起度过的几个季节。并且希望坤改变的方向是后者。虽然在这之前要先思考一下什么是“好的方向”。

沈医生说要去个地方,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我最讨厌提前跟别人透露礼物内容的人,但有时候,就像现在这种时候,嘴巴实在痒到忍不住了。我就给你个提示,等会儿你会见到某个人,我希望会给你惊喜。”

接着他把坤要给我的信交给我。

“您走后我再看。”

沈医生离开后我将信封打开。一张白纸被折成四角,我慢慢将纸摊开,上面用力写着又粗又短的寥寥数字。

对不起,

还有谢谢,

真心的。

“真心的。”我盯着这句话后面的句号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希望这句话改变了坤的人生。我们还能再见吗?我希望可以。真,心,的。

75

门打开,是沈医生。他推着轮椅,而轮椅上的人对着我灿烂地微笑。是我熟悉的笑容,我从出生就一路看着的笑容。

“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摸着我的脸,又理了理我的头发,不住地哭泣着。但我没有哭。不知道是因为情感还没强烈到那种程度,还是因为看到母亲会哭,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应对了。

我擦去母亲的眼泪拥抱了她。奇怪的是,越这么做母亲哭得越厉害。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母亲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大家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结果母亲却做到了。但母亲却说是我做到了大家都说不可能的事。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该从哪里说起呢?突然脸颊一热,母亲帮忙擦了擦,是我的眼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我哭了,接着又笑了,母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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