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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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萝是个跟坤站在完全不同支点的人。如果说坤是教会我痛苦和自责的人,那度萝就是教我花与香气、风与梦的人。就像第一次听到的歌曲一样,度萝是个懂得将大家都听过的歌以全新的方式唱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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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了。校园景色看似没变,其实正一点一点地改变,就像深绿色的树叶变得更加暗沉。变化细微,味道却不同,青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就如同这季节般日渐成熟,日渐浓郁。夏天已用尽全力,准备退场,蝴蝶们渐渐藏起踪迹,而死去的知了则散落在路上。

随着早秋来临,我的身体也起了些微妙变化,这种变化难以描述,甚至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变化。与原本认知的看起来不太一样,因而那些常用的单词不断地在我的舌尖打转。

星期天下午,我看着电视上出道三年第一次拿到第一名的五人女团发表得奖感言时也有如此的感受。穿着短裙、胸部被勉强遮住的小可爱,那些跟我同龄的女孩互相拥抱、蹦跳着。队长用颤抖的声音把她们的经纪人、老板、公司同事,还有造型师、粉丝后援会的名字连珠炮似的念完后,哽咽地说出熟悉的台词。“谢谢你们的爱,我们真的很爱大家!祝各位有个美好的夜晚!”

因为母亲爱看歌谣节目,所以这类场景我也看过无数次。偏偏那天有了这样的疑问:“爱”这个字能这么频繁使用吗?

突然想起在歌德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里,那些为了得到爱而用尽全力、最后却选择死亡的角色,那些因为爱变质就纠缠或虐待对方的新闻,还有一句“我爱你”就能原谅一切的故事。

所以我所理解的爱,是一种很极端的概念,将某种无法规范的东西勉强界定在这个词里。这个词却被滥用,只要心情不错或觉得感谢时,便不以为意地脱口说出“爱”。

当我跟坤说这件事时,他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说:“你现在是在问我什么是爱吗?”

“不是要你下什么定义,只是问问你的意见。”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我也不知道。说不定在这一点上,我跟你差不多。”

坤轻笑一声后翻了个白眼。瞬间切换表情是坤的特色。“不对啊,你不是有外婆跟妈妈吗?应该从她们那里得到过很多爱吧?干吗问我?”语气变得粗鲁,坤不断拨乱我颈后到头顶的头发,“关于爱我也不懂,不过倒是想试试看。既然要试,就选男女之间的爱。”

坤一拿到笔便不断重复着把笔从笔帽拿出来又收进去的动作。

“那种事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在做吗?”

“你这家伙还会开玩笑啊,进步很多了嘛!那是男女之间的爱吗?是自己做的爱啊。”坤轻轻敲了我后脑勺,并不会痛,他将自己的脸贴近我说,“你,懂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爱吗?”

“我倒是知道目的是什么。”

“是吗?那是什么?”坤的眼角带着笑意。

“为了繁殖,自私的遗传基因所诱导的本能……”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又被坤揍了一拳,这次有点痛。

“无知的家伙。我说你啊,就是知道太多反而无知。来,现在开始好好听哥哥我说的。”

“论生日我还比较早。”

“臭小子,越来越会开玩笑了啊?”

“我没有开玩笑,我只是说出事实而……”

“闭嘴,小子。”边笑边作势又要给我一拳,这次被我闪开了,“哎哟,不错嘛!”

“你能继续刚刚说到一半的话吗?”

咳咳,坤干咳了几声。“我觉得爱是多余的,但讲得一副好像很了不起又永远不变的样子很讨人厌。我不想要那种软弱的,我喜欢强大的。”

“强大的?”

“嗯,强大的、厉害的,不是那种受到伤害觉得痛苦的,而是由我带给别人伤害的,就像铁丝哥。”

铁丝哥。虽然已经数次听到这名字,但并不熟悉。身体瑟缩了一下,不知为何,感觉接下来的内容好像不是我想继续听的。

“那个人很厉害,真的,我想变成那样。”说着那句话的坤,瞳孔瞬间充满了光彩。

总之,看来要从坤那里得到这类问题的答案是很难了。但如果问沈医生的话,感觉又会没完没了。

母亲曾问某天正用心写“爱”字的外婆:“不过妈,你是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才写的吗?”

外婆瞪大眼睛回答道:“当然知道啊!”接着低吟道,“是爱。”

“那是什么?”母亲继续追问。

“美的发现。”写完“爱”字上半部的外婆,在写完中间的“心” [1] 后接着说道,“这几点就代表我们三个,这一点是我,这是你,这是那孩子!”

就这样完成了象征我们家三个人的“爱”字。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美的发现。

倒是从不久前开始有个脸孔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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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度萝。我试着在脑海里描绘我所知道的李度萝,便浮现出她奔跑的模样,像一头瞪羚或是斑马。不对,这比喻也不恰当。她只是李度萝,奔跑的李度萝。放在地上的银框眼镜、划破空气向前奔去的纤细腿脚、镜片里反射出的光芒、扬起的尘埃和留下的足迹、跑完拿起眼镜戴在鼻子上的雪白手指。那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李度萝的一切。

52

新生入学那天,在礼堂进行无聊流程的中途,我偷偷推开门来到走廊上。突然听见某处传来声音,抬头一看发现一个女孩站在走廊尽头。她及肩的长发塞在耳后,用脚尖轻点着地板。不知道是不是以为周遭没人,她开始做起伸展操,充分伸展四肢热身,接着原地蹦跳三下后,来回在走廊跑着。她气喘吁吁地跑着,突然在我面前停住,与我四目相接,至少五秒。那女孩就是度萝。

没有光泽的银灰色粗框眼镜,里头是圆镜片。镜片因为薄且刮痕多,几乎将光线原样反射出去,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度萝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大惊小怪,冷静到有时就像个十足的老女人。并不是说她长相成熟或是心理上很早熟,而是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四月初以前,度萝经常旷课,有时就算来学校也不参加补课或晚自习就直接回家,所以她也没机会看到学期初我跟坤引起的骚动。其实她看起来对周遭不怎么关心,总是坐在角落戴着耳机。听说在准备转到有田径队的高中,但最后没有转成功。之后我几乎没看过度萝说话,她上课时也只是盯着窗外的操场,就像被关在围栏里的猎豹。

我只看过一次度萝没戴眼镜的样子,是在春季运动会上,她代表班上参加两百米赛跑。因为身材瘦小,乍看之下不像很擅长运动。但无论怎样,她站到了起跑线上,正好在我面前。

各就各位。度萝一下子拿掉眼镜,双手撑地。预备。那时我看到了度萝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尾,浓密的睫毛,瞳孔散发出淡褐色的光芒。出发。度萝跑了起来,纤细而结实的双脚迅速踩过地面扬起灰尘渐渐远去。她比任何人都要快,如风一般的速度,强力又轻盈的风。瞬间度萝已经跑完一圈回到终点,通过终点后还没停下,就拿起放在我面前的眼镜戴了上去。神秘的双眼顿时消失在眼镜后。

度萝身边总有朋友,也有一起吃午餐的同伴,不过都不固定。虽然不是独行侠,但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好像也不大关心跟谁一起回家、一起吃饭。有时也会一个人行动,但不是因为被排挤或跟别人合不来,就像是单独存在的个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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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病床上九个月之后,母亲睁开了双眼。但医院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换句话说,其实只是眼皮开合,并不是真的醒了。小便斗里积满了小便,她依然插着导尿管,依然每小时都要翻身。但至少睡醒时,母亲会朝天花板眨眨眼,眼珠也好像会微微地转动一下。

母亲是个能在眼花缭乱的壁纸花纹中找出星座的人。你看,那个勺子形状就像北斗七星,还有仙后座。那个是大熊座,我们也来找找小熊座吧。“与其在这边聊星座,还不如向月娘祈祷!”外婆的大嗓门犹在耳畔。我很久以后才再次来到外婆的坟前,那里杂草丛生。我突然想起两个女人的笑声,不知道为何变得十分遥远,仿佛从远处传来一般。

书店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虽然放学后我一定坚守柜台,不过营业收入已经失去意义,也不能一直靠沈医生的好意过下去。最重要的是,失去两个女人的书店就像坟墓,书的坟墓、遭人遗忘的文字坟墓。我好像就是那时下定决心的,是时候把这地方关起来了。

跟沈医生说要把书店关了,并减少行李搬到更简陋的考试院 [2] 后,沈医生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图书部 [3] 的负责教师是担任三年级班主任的韩文老师。我进教务处时,老师正对着副校长磕头,因为他负责的班级一直是模拟考排名垫底,副校长不停地责问他想怎么办。我问涨红着脸回到座位的老师能不能捐书到图书馆,老师心不在焉地点头说就这么做吧。

走廊上一片鸦雀无声,因为期中考试快到了,晚自习时间同学也不会捣乱。我拿着早上就放在体育馆角落的箱子走向图书馆。

门轻轻一碰就开了,同时耳边传来轻快的呼吸声。我朝书柜走去,看见一个女孩的侧脸。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不断地来回变换站立的姿势,有时还会原地跳。虽然是原地跳,但来回交叉的幅度极大。鼻子上挂着汗珠,发丝飘来飘去。我们四目相交,是她。

“嘿。”这种时候先开口是种礼貌,度萝也停下了动作,“我是来捐书的。”

我自顾自地边说边打开箱子。度萝开口说:“图书部的人会整理的,放那儿吧。”

“你不是图书部的人?”

“我是田径队的。”

“我们学校有田径队?”

“有啊,没有指导老师,队员就我一个。”

“啊。”我把开了一半的箱子轻轻放到角落。

“但这么多书是哪里来的?”

我回答说之前是开书店的。要捐的大部分是参考书,参考书也是有时效性的,如果不是有名的考试用书,一旦过了考试季就不容易卖掉。

“不过你……”我开口问,“为什么在这里运动?不去体育馆?”

度萝本来双手背在后面慢慢走着,突然嗖的一下转过头说:“在体育馆的话太明显了,这里最安静,反正也没什么人会来不是吗?基础训练要做好才能跑得快。”

在叙述自己喜欢的事物时,人们会带着微笑,眼睛也会闪闪发亮。度萝就是那样。

“跑了要干吗?”不是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问题,但度萝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你知道你刚刚问了我最讨厌的问题吗?那些话从我爸妈那边听得已经够了。”

“抱歉,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想问目的,你想跑步的目的。”

度萝叹了口气。

“就像我也有那种类似‘活着要干吗’的疑问。难道你有什么目的才活着的吗?坦白说不就只是这样活着而已吗?活着活着如果遇到好事就笑,遇到坏事就哭。跑步也是一样的,得第一名很开心,没有则会觉得可惜,实力不够的话也会自责和后悔。就算如此也只会继续跑下去,只是这样!就像活着一样,只是这样!”

她说着,声调也逐渐高昂。我点点头,为了让她冷静下来问了句:“你爸妈也被这话说服了吗?”

“没有,当然是嘲笑我了。跑步能干吗?说什么反正长大成人后,除了在交通灯变红前过马路时要奔跑,这辈子就没有需要奔跑的事了。很可笑吧?说我又不是尤塞恩·博尔特,跑步能干吗?”度萝嘴角垮了下来。

“那你爸妈希望你做什么?”

“不知道。之前说如果真的那么想运动,就选择至少能赚钱的高尔夫球。不过现在连那个也没了,只说在外面不要让他们丢脸。他们随意决定要生下我,凭什么他们定的任务得由我来完成?老是威胁我说我会后悔,就算会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我只好照我的名字活下去,既然叫我李度萝 [4] ,我就得变成一个神经病啊,呵呵!”

尽情发泄后,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变好了,度萝嫣然一笑。离开图书馆前,她问我书店在哪里,我告诉她地址并问她要做什么。

“这里如果不让我运动的话,我打算去那里运动。”度萝这么回我。

54

我的模拟考成绩总是处于中等水平。我最擅长理科,人文历史和社会研究也维持在一个还可以的程度。问题是语文,怎么能有那么多含意,每句话的意思都不一样?作者的用意为什么要藏得那么深?字里行间的意思总是跟我猜想的不一样。

说不定了解语言就跟要掌握对方的情绪和感情差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会说杏仁体小则一般智力也会较低下,因为难以理解基本的脉络,所以推理能力不强,智力也跟着稍显不足。我很难接受语文成绩表上印的数字,最想做好的却最不擅长。

书店整理进度缓慢,要做的事其实就是处理书而已,但工程极为浩大。把书一本本拿出来拍照,如果要上传到二手书网站,掌握书况是很重要的。我没想到书店里原来有这么多书,脑中浮现了摆在每一格里的无数思想、故事、研究成果,还有未曾谋面的无数作者,突然感觉他们都跟我距离非常遥远。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离他们很近,就像肥皂跟毛巾,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其实不然,他们跟我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也许永远也触碰不到。

“嘿。”肩膀旁传来声音。就好像突然被泼了冷水,一句“嘿”顿时让心脏收紧。是度萝。“我就是来看看,可以吧?”

“嗯,反正都来了。”我这么回答,“很少有客人会问老板能不能来看看。如果是人气高到需要预约的餐厅,说不定会这样问,但如你所见,这里并不是那样的地方。”

刚说完就觉得好像是在自白书店生意很差,感觉说错话了。不知道度萝觉得哪里好笑,她嘻嘻地笑着,笑声就像无数个小碎冰掉落在地上。她嘴角还挂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翻起一本本书。

“不过这店刚开不久吗?书好像都还没整理好?”

“是准备倒闭。”虽然用“准备”来描述“倒闭”这件事有点奇怪。

“真可惜,失去了能当常客的机会。”

一开始度萝的话并不多,但会做其他事。比方说,讲完话就鼓起腮帮子,接着发出“噗”的声音,一口气将空气吐出,或是用布鞋鞋尖咚咚咚地踩三下地板。这样摆弄一会儿后又重新开口问:“你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事,是真的吗?”

跟之前坤问的问题一样。

“虽然不完全是,不过相对一般基准而言,应该是。”

“真神奇,我还以为那种事情只会出现在以ARS [5] 的名目募款的纪录片里。啊,抱歉这么说。”

“没关系,对我没什么影响。”

度萝喘口气后说:“那个,上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跑步吗?我是想来跟你说声抱歉,那时对你大呼小叫。其实除了我爸妈,你是第一个问我为什么要跑步的人。”

“哦。”

“所以,我也是纯粹好奇想问个问题。那你长大想当什么?”

我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回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所以只好如实回答。

“不太清楚,因为从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种事一定要有人问吗?你自己没想过?”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度萝没有要我进一步说明,反而找到了共同点。“我也是。我的梦想已经蒸发了,因为我爸妈极力反对我走田径……真是令人郁闷的共同点啊。”

度萝不断地起立、蹲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奔跑的身体又开始蠢蠢欲动,一有空就要动动身体,校服裙轻轻地摆动着。我将视线收回继续整理。

“你整理得好用心啊!你很喜欢书吧?”

“嗯,因为要分开了,所以我在跟它们说再见。”

本来鼓起腮帮子的度萝又发出“噗”的一声。“我对书还好,文字没意思,不就一直被困在原地吗?我喜欢动。”度萝用手指快速地划过书籍,嗒嗒嗒,发出了雨一般的声音,“但旧书还好,纸的味道更清新,也有点像落叶的味道。”

度萝又自己嘻嘻笑了起来,接着说:“我走啦。”

没等我回话她就消失了。

55

阳光明媚的午后,放学回家的路上,空气很冰冷,而太阳从远处俯瞰着地球。也许是我的错觉,说不定在炽热的艳阳下,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气。走出学校后沿着灰色墙壁转个弯,突然一阵风吹过来。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强风,树枝毫不留情地大力摇晃,树叶也飞快地颤动。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不是树被风吹动的声音,而是海浪声。瞬间地上到处散落着形形色色的树叶。明明还在夏天的尾巴、明明太阳正高挂天空,但不知为何我满眼却只有落叶。橙色、黄色的树叶就像一只只手向着空中聚拢,不停地倾泻而下。

度萝就站在远处。强风将她的头发吹到左边,她的长发散发着光泽,每一根发丝都如粗针一般。她的步伐渐缓,我却没有,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虽然说过几句话,但这么近距离地看她还是第一次。白皙的脸颊上有少许雀斑,为了避开强风,眯起双眼,她的眼睛是双眼皮。她抬眼看到我,仿佛被吓到一样眼睛突然睁大。

突然,风改变了方向。度萝的头发也慢慢地朝反方向飘去。带着她香气的风吹进了我鼻子,那是我从未闻过的味道,像落叶的味道,又像春天嫩芽的味道,令人一下子想起所有相反事物的味道。我继续往前走,现在我们距离彼此只有一步之遥。她的发丝打在我脸上。“啊!”我叫了一声,很痛。突然有颗沉重的石头扑通掉到了心上,是颗又沉又令人烦躁的石头。

“抱歉。”度萝这样说。

“没关系。”我答道。原本放在心里的话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风用力地推着我,为了抵抗它,我加快了脚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如同幻影般的影像不断在我脑海里出现。摇曳的树、形形色色的叶子,还有站着将身体交给风的度萝。

我突然起身到书架间翻找起韩文字典,但不知道自己想找的词是什么。身体很热,扑通扑通的脉搏声在耳边响起,手指还有脚底板就像有无数小虫在蠕动一般地刺痒。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头又痛又晕,尽管如此,脑海里仍不断浮现那个瞬间,度萝的发丝碰到我脸上的那个瞬间,那种触感、那种味道,还有那时空气的温度。我直到黎明天色渐白时才入睡。

56

一到早上,那股热气就消退了,但出现了陌生的症状。一到学校就看见某人的后脑勺闪闪发亮,是度萝。我转过身,一整天心口热得像有无数芒刺在上面。

太阳下山之际,坤来店里找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开不了口,至于坤在说什么,也不太能专心听。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痛。”

“哪里痛?”

“不知道,全身上下都痛。”

坤找我去吃点东西,但我拒绝了。坤不开心地“啧啧”两声后就走了。我动了动四肢无力的身子,不太清楚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走出店时遇到了沈医生。

“吃晚餐了吗?”他这么问,我摇了摇头。已经快晚上了。

这次是荞麦面。他说是青少年吃这个热量太少,又帮我点了个炸虾,但我没碰。在沈医生细嚼慢咽时,我将自己身体遇到的奇怪症状都告诉他。每句话都在嘴里转了好几回,所以即使是很短的一句话也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

“好像是感冒症状,所以吃了药。”

好不容易把话都说完了。沈医生推了推眼镜,视线移向我瑟瑟发抖的双脚。“那,接下来再说得更详细点吧?”

“比刚刚那些更详细?怎么更详细呢?”我一反问沈医生便笑了。

“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有你不知如何正确表达出来的话。你能更详细地说给我听吗?比如,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那种症状,有没有什么契机或触发点之类的。”

我眯起眼睛回想触发点,说:“是风。”

“风?”医生做出夸张的表情跟着我眯起双眼。

“不太好解释,这样您还是愿意听吗?”

“当然。”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将昨天发生的事尽可能详细地说明。突然认真说起这件事,才发现真是无趣的故事。风吹叶子落,度萝的发丝甩到我脸上,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堵住了一样烦闷……故事讲得既无纲要也无脉络,更谈不上是闲聊。但在我说这些话时,沈医生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等故事都说完,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他朝我伸出双手,碰到我的手紧紧包住握了握。

“恭喜你,你正在发育,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的他接着说,“你比今年年初长高了多少?”

“九厘米。”

“你看,这是很惊人的成长速度。身体发育,头脑也会跟着发育。你的脑结构好像变了很多,如果我是神经外科医生,现在就会让你去拍个MRI [6] 确认。”

我摇摇头,拍照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

“我还没想过。既然要做,就等杏仁体再膨胀一点吧。而且其实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该庆祝的事,觉得不太舒服而且不太睡得着。”

“对异性的关心本来就是这样的。”

“是说我喜欢那个女孩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沈医生依旧笑笑地回答:“那个,只有你自己的内心知道。”

“不是心而是脑吧,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跟着大脑的指示。”

“就算是那样,我们还是称之为‘心’。”

正如沈医生所说,我的身体一点点起了变化。我好奇的事越来越多,也渐渐不像之前那样,会把我好奇的事都一一告诉沈医生。话在嘴边打了好几回转,连单纯的问题都要拐好几个弯才能说出口,也开始在纸上画些没意义的涂鸦,以为这么做头脑会更清楚,但不知为何,只是不断重复写着每个词,没有完整的句子。等到发现那些词是什么意思时,常常会把纸揉成一团或突然站起。

烦人的症状仍持续出现,不,应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像更加严重了。只要看到度萝,我的太阳穴就会隐隐作痛。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从一大群人中传来她的声音,耳朵也会马上竖起。不知不觉我对先于大脑行动的身体开始觉得厌烦,就像在夏天穿着春季外套一样,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整个脱掉。

57

度萝常来玩,但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周末突然经过,有时在工作日晚上来。度萝来的时候,我的背后总是隐隐作痛,就像提前感觉到地震的动物,还有暴风雨来临前会爬出地面的昆虫似的。

感到浑身发痒而向门外走时,一定会在地平线那端看见那女孩的头顶越来越高。看到那场景,我就好像看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立马转身回店里,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做我的事。

虽然她说要帮我整理书,但只要发现自己喜欢的书,就会坐下来一直盯着同一页。她对大自然图鉴,诸如昆虫、野生动物图鉴很感兴趣。她不管在哪里都能发现美,像乌龟的龟壳、东方白鹳的蛋,甚至连秋天湿地里的芦苇,她都能从中找出对称美和大自然的惊人技艺。度萝经常说“美”这个字,虽然我知道那个字的意思,但无法清楚地感受到它的灿烂。

秋天渐渐成熟,在把书店里的书都整理好以前,我跟度萝聊了宇宙、花,还有大自然。包括宇宙的大小、把小虫溶解后吃掉的花,还有倒着游泳的鱼。

“你知道吗?我们都以为恐龙很大,其实也有低音提琴大小的恐龙,就叫美颔龙。一定很可爱!”

度萝膝盖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书 [7] 。

“那本书我看过。小时候我妈妈念给我听过。”

“你还记得母亲念这书给你听?”

我点点头。浴缸大小的棱齿龙、跟小狗差不多大的微角龙、五十厘米长的微肿头龙,还有跟小熊玩偶一样大的鼠龙,那些又长又奇怪的名字我都记得。度萝嘴角微微上扬。

“你常去看你妈妈吗?”

“嗯,每天。”

度萝迟疑了一下。“我也能一起去吗?”

“嗯。”还没想好就先脱口而出了。

母亲的病房窗边放了一个小型的恐龙模型,是度萝在路上买的。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一起来看母亲,虽然我知道有时候沈医生会来探望母亲,但我们都没问过对方要不要一起来。度萝微笑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

“您好,我是允载的朋友,我叫度萝。阿姨你好漂亮哦!允载他有乖乖上课,也很健康,阿姨你一定要好起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阿姨一定能很快康复的。”度萝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往后退了一步,接着悄声道,“你也试试。”

“试什么?”

“像我一样。”

“妈妈也听不到。”不同于降低音量的度萝,我用无异于平常的语调说着。

“又不是奇怪的行为,只是跟你妈打个招呼而已。”度萝轻轻推了我。

我慢慢地走向母亲。依旧是过去几个月以来我看见的样子。因为从未试过,所以无法轻易开口。

“要我出去吗?你想一个人待着?”

“不用。”

“如果我太勉强你的话……”

那一刻从我嘴里跑出了一声“妈”。我静静地对母亲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突然发现好多话都没有说。当然了,因为什么话也没说过。慢慢地,我从外婆离开人世只剩我自己一个讲到我已经上高中;讲到冬天、春天跟夏天都走了,现在已是秋天;讲到虽然努力撑下去,最后还是把书店收起来了,不过就算这样也不会觉得抱歉。

我说完便退到后面,度萝冲我笑了笑,母亲依旧盯着天花板上的星座。但真的对母亲说起话来,才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没意义的事。突然觉得说不定这跟沈医生一边怀念妻子,一边烤着面包是差不多的意思。

58

我跟度萝走得越近,跟坤那家伙的关系就越奇妙,好像有了秘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两人从未在同样的时间来访。坤不知道在忙什么,来的次数渐渐变少,但每次来就一定会吸吸鼻子。

“你身上有可疑的味道。”

“什么味道?”

“不明的味道。”说完就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有事瞒着我吗?”

“也许吧。”

本来想说如果坤继续追问的话,我就要说出度萝的事。谁知道坤居然说“那就算了”,就没再问了。

那时起,坤开始跟其他学校的学生走得很近,是一些以粗暴闻名的少年,里面还有几个是坤在少年管教所的同学跟学长。其实最出名的是一个叫“包子”的人,我也在放学路上见过他跟坤讲话。包子长得跟他的外号不搭,他的身形让人联想到竹子,像竹子一样修长。但体格却像铁棒一样——手臂和大腿像树枝一样瘦巴巴的,但是“树枝”末梢的手跟脚则像包子一样厚实,就好像揉出厚厚的面团粘在用树枝做的四肢上。但其实他被人叫“包子”另有原因,听说他会用他那硕大的拳脚把看不顺眼的人打得脸肿成包子一样。

“跟他们玩很开心,也很聊得来,知道为什么吗?他们至少不会给我贴标签,说什么我是这样的人,所以必须做这做那的。”

虽然坤觉得从包子那些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很有趣,还说给我听,但在我听起来完全不像有趣或让人开心的事。尽管如此,坤还是笑得很灿烂,话越说越多。安静地倾听,是我唯一能做的。

学校方面一直关注坤。依旧常有学生家长打电话来,要是他再被抓到把柄,说不定又要转学了。虽然坤没有闯祸,只是上课时一直趴着睡觉,但对他的评价每况愈下,常常能听到同学们辱骂坤的言语。

“还是这样,干脆我来搞个大新闻?说不定大家都在等这个啊。”不断嚼着口香糖的坤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那时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但事实并非如此。下学期过一半之际,坤变了个人。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坠入地狱而煞费苦心,就像年初时对我那样,只要有人跟他眼神相撞,便开始辱骂对方。上课时,不是跷着二郎腿坐得歪歪斜斜的,就是明目张胆地做起别的事。老师纠正他,他就翻白眼回应,再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敷衍地调整坐姿,最后老师为了课堂的和平也不再说什么了。

每当看到坤这么做,我心里头就有一块石头掉落下来压着,就像度萝的发丝碰到我的时候一样,但那是块更可怕的神秘石头。

59

十一月初,下过一场雨后,天气正式进入晚秋。书店也整理得差不多了,能卖的书都卖了,剩下的回收就好。不久后就要离开这里,之后要住的考试院也找好了,搬家前的这段时间决定先跟沈医生住。望着空荡荡的书架,突然有种事情告一段落的感觉。

关掉灯后深吸一口书的气味,对我而言就像空气一般熟悉,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突然内心啪的一声,有个小小的火苗被点燃了。我突然想了解字里行间的含意,想成为真的能看懂作者们所写文字的意义的人,想认识更多的人,聊更深入的话题,想知道人是怎样的存在。

有人走了进来,是度萝。我连招呼都没打,想赶在忘记前赶快说出口,在心中点燃的火苗熄灭之前。“我什么时候能写作?写关于我自己的事。”

度萝盯着我,看得我双颊发痒。

“连我都理解不了我自己,能让别人理解我吗?”

“理解……”度萝小声地说着并转过身来,突然站到我跟前,她的呼吸碰到我的脖子,心便怦怦地跳起来。

“你,心跳真快。”度萝轻语。丰厚嘴唇里吐露出的每个音节,都碰到我的下巴,令人发痒。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她呼出的气息都被吸入我体内。“你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心跳加速吗?”

“不知道。”

“因为我靠近你,你的心开心得鼓掌。”

“哦。”

我们四目相接,两人都没避开视线,度萝睁着眼慢慢靠近,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碰上了。好像碰到抱枕一样,柔嫩又湿润的嘴唇轻轻压在我唇上。我们维持这样的状态深呼吸了三次。胸部起伏,又起伏,再次起伏。接着我们同时低下头,嘴唇分开了,额头互相贴着。

“我刚刚好像有点理解你是怎么样的人了。”她盯着地板说,我也看着地板。度萝的鞋带松掉了,鞋带尾端被踩到我鞋子底下。

“你很善良,而且平凡,但很特别。这就是我对你的理解。”度萝抬起头,双颊红红的。

“这种程度的话。”度萝喃喃自语,“现在我也有资格出现在你的故事里了吗?”

“也许。”

“真是令人不悦的答案。”度萝笑了,接着蹦跳着离开了。

膝盖一下子没了力气,缓缓地坐到地上。脑袋没了想法,心突突地跳着,全身像鼓一般咚咚咚地响着。不要再跳了,别跳了,不跳成这样我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这样约束自己。不断地来回摇几次头,活着活着便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氛围,抬起了头。坤站在窗外,我们对看了好几秒。坤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我视野里。

60

修学旅行要去的地方是济州岛。虽然也有人不想去,但单纯不想去并不能作为缺席的理由。全校学生只有三个人没去,包括我。另外两人是因为参加比赛,我则是因为不能丢下母亲一人,所以得到准许。

我每天都到寂静无声的学校看一整天的书,约聘老师走形式地点名。就这样过了三天,大家都回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气氛一团乱。

事情发生在旅行的最后一天。回学校的前一晚,学生们正熟睡间,本来准备拿来买零食的班费全部不翼而飞了。老师检查了大家的随身行李,最后在坤的包里发现装有班费的信封。坤说不是他所为,其实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他偷跑出宿舍,在济州市区悠闲地逛到早上才回来。网吧老板也能证明,坤在网吧喝着啤酒,一个人玩了一整夜的游戏。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异口同声地说是坤做的。不管是有人指使去偷的,还是事先就串通好,都是坤做的。大家都这么说。

不管真相是什么,结束修学旅行的坤只顾趴着睡觉。到了下午允教授找来学校,听说把钱还了。学生们整天手机不离身一直发信息,通信软件的提示音此起彼落地响着,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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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第四节韩文课,事件爆发了。睡醒的坤懒洋洋地起身走到教室后面,老师无视他继续讲课,但突然传来嚼口香糖的啧啧声。是坤。

“吐掉。”说话的人是即将退休的韩文老师,但坤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中只有嚼口香糖的声音尖锐地划过空气。

“要么吐掉,要么出去。”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呸”的一声,口香糖以抛物线之姿掉到了某人脚下。老师“砰”的一声将书合上。“跟我来。”

“我不。”坤双手抱着后脑勺,肩膀靠在墙上,“去了你能对我做什么?顶多就是把我叫到教务处后威胁我,或是打电话给那个叫‘爸爸’的家伙让他来学校,不是吗?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用忍。大家为什么不能真性情一点?该死。”

韩文老师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是从数十年的教职生涯中学到的技术,老师一动不动地盯了坤几秒后,就径直走了。但波澜却在留下来的学生间汹涌,每个人都假装低头看着放在自己眼前的书,这是一场无声的波澜。

“想赚钱的家伙都给我出来。”坤嘻嘻笑着对大家说,“没人想挨几下赚钱的吗?啊,当然等级不同,价钱也会不一样。脸上挨一拳就是基本价十万,流血就加五十万,骨头断了就两百万。没有人要出来吗?”

教室里充满坤的呼吸声。

“连去福利社的几块钱都斤斤计较的家伙们,怎么现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啊?说话啊!都这么没勇气,要怎么在这险恶的世界活下去?你们这些神经病!白痴!狗崽子!”

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走廊里,它承载了他所有的力气。坤的身体哆嗦着,带着不明意义的笑容的嘴巴快速抽动着。坦白说,看起来像要哭了。

“别说了。”我开口说道。坤的眼睛瞬间亮了。

“别说了?”坤缓缓起身。

“不说了要干吗?鞠躬道歉写检讨吗?还是要跪在地上请求原谅?你来说说看啊,我——能——做什么?他妈的神经病!”

我无法回答,因为坤开始乱丢他视线所及之物。到处都是女孩子的尖叫声和男孩子“喂喂喂”的声音,仿佛分声部的合唱团,十分刺耳。教室内乱成一团,让人惊奇事情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样的。书桌和椅子都倒在地上,挂在墙上的相框和时钟也歪斜了,就像教室被抓起来猛然摇晃了一阵似的。学生们完全不敢动,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紧贴着墙壁。不知从哪里传来喃喃自语声,虽是自言自语,却像喊叫一样刺进了耳朵。

“垃圾……”坤转头面向声音来源,站在那儿的是度萝,“滚!不要在这里晃来晃去的,滚去适合你的地方。”

度萝的表情,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原处,眼睛向上拉伸,鼻孔稍微张开,嘴巴就像在笑一样,一侧的嘴角上扬,不知道为何正微微颤抖。

教室门被打开,班主任冲了进来,其他老师也一起。但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坤已经迅速从后门消失了。谁也没有叫住或拦住坤,连我也是。

62

傍晚,坤到书店找我,漫无目的地踢着空书架放话说:“你命真好啊。明明是机器人,还知道怎么谈恋爱,连帮你说话的贱人都有了。她叫我滚还真是吓坏我了。小子,还能得到这么多你实际上感受不到的东西,命真好啊。”

突然一片沉默。“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之间,这没什么大不了,”坤边说着边摆摆手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就问你一件事。”

坤正视我的双眼。“你也觉得是我?”终于坤鼓起勇气问。

“我没去。”

“你只要回答,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

“你是在问我可能性吗?”

“没错,就是可能性,是我做的可能性。”

“那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啊。”

“其中我的可能性最大?”坤点点头莞尔一笑,“老实说是这样。”

我缓缓开口:“大家都那样想其实不奇怪,因为你身上有很多因素会让人这样联想。如果不是你,大家不太想得到其他人。”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是那样,所以没有继续争辩。我讲过一次,我说不是我做的,但没有用,觉得继续争辩太浪费口舌就没说话了,但那个叫爸爸的家伙连问都没问,就把钱直接还清了。差不多有几十万,有那样的爸爸我应该很骄傲吗?”

我什么话也没说,坤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开口。

“但是,我没那么做。”语调微微上扬,时间静静地流逝着,“我这个人啊,本来想照着别人怎么看我,就怎么活。那也是我最擅长的。”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吗?我想变强。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变强?当然认真念书或运动都是让自己变强的办法,但那些跟我不太搭,不是吗?太晚了,我已经,太老了。”

“老了?”我反问。老了。说着话看着坤的瞬间,我突然感觉他真的会变老。

坤点点头。

“嗯,老了,老到无法挽回。”

“所以?”我问。

“所以,我要变强。我想用对我而言最自然的方式赢一次,如果不能避免被伤害,干脆由我来带给别人伤害。”

“怎么做?”

“不知道,但应该不难,因为那是跟我差不多的世界。”坤冷笑一声。本来打算说些什么,但坤已经走到外面了。他突然回过头留下这段话:

“以后说不定不会再见面了。我们,不要kiss goodbye(吻别),改成这个。”

坤眨眨眼,偷偷地伸出中指,露出很温柔的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后来坤就消失了。

接着悲剧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

[1] 此处指繁体的“愛”。

[2] 诞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用于考生备考及寄宿的房屋,现已变成韩国一种低廉的租房形式。

[3] 此处为管理图书之员工组成的团体,类似图书社。

[4] 韩文的“神经病”发音与“度萝”发音相近。

[5] ARS,Acute Radiation Syndrome,为“急性辐射综合征”。

[6]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即磁共振成像。

[7] 恐龙相关童书是伯纳德·莫斯特(Bernard Most)的作品,《最小的恐龙》(韩国飞龙沼出版社,二〇〇三年)。书中恐龙虽是根据此书本文描写而成,但恐龙的实际大小则是依据研究结果来叙述的。——原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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