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2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厚厚的嘴唇轻蔑地歪斜着,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算,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元。”

“十二元?”

“是消费税。凶手买了一袋四百元的圈饼和米叶,付了钱就想离开,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元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了对方。”小谷说。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想不到会和消费税扯上关系,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的情绪。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由搜查一课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沾满污垢的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老人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积在侦讯室里。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的柔道高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行使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儿有问题!”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吗?”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了。”

“他们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浅草的流浪汉,冬天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道。不管是恫吓还是讲好话,他一概不回答。”

“身边有什么物品?”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的东西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养老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从外表或是什么地方观察,我只能认为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他的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的痕迹;好像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满了血丝,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润。

就是这双眼睛和堆满唾液的厚唇,让瘦小老人挤出哀求般的极端表情。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糊涂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杀了人,对吧?”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的椅子踢倒的凶状,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的鼻尖了。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像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像想不出其他任何事一样继续点头鞠躬,一直保持着那似哭非哭般的表情。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真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

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

土田也看着吉敷,好像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刮过胡子吧?”吉敷静静地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睛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的呢?你一定刮过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颔首答复,还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老虎布偶似的将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越长越密吧?你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点头。

“喂,你有电动刮胡刀或别的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点头。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的动作不是机械式的重复,更像是本身意志的体现。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老年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露出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前。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会儿。”

老人点头,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

“是自学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颔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圆珠笔。

老人畏怯似的把身体往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静等待着,但老人始终不肯写。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在东京出生?”

老人点头。

“家人或亲戚呢?”

还是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点头。

“你和她有仇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然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吉敷话中的意思了。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点头。

不过,这应该不能作为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

他站起身来。“没法写调查报告。”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这么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记明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理智。”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殴打或碰撞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理智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被视为故意杀人。”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患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有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这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解释。”

“我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地查访。”

“在浅草吗?我认为不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不论如何,总不能放任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存在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浪的流浪汉中,没有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这种情况。”

“话是这样说,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流浪汉杀人,不是吗?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有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经足够了……”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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