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塞拉诺和螺丝事件 F

“所谓不同的两具是怎么回事?是另外一个人的尸体吗?”我紧张地问道,“你是说,还有另一具尸体,脖子里也被塞进了螺丝?”

“不过,那可千真万确就是塞拉诺先生。”艾刚说。洁慢慢挥了挥手,似乎是在鼓励他往下说。

“医生,那的确是弗朗哥·塞拉诺先生,这一点我看丝毫没有怀疑。我从在埃塞俄比亚发掘化石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工作。他的脸型和体态,我太熟悉了。”

“可你当时喝醉了,马卡特先生。”洁说。

“我想,即使我当天喝得烂醉如泥,也应该不会看错。我和他非常熟悉。”艾刚说。

“洁,弗朗哥有孪生兄弟吗?”我问。

“医生,你的意思是,出现的是和弗朗哥·塞拉诺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具尸体?”艾刚也不解地追问道。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洁看了看四周,或许是认定大家把困惑都完全说出来了,才开口说道:“你们的意思是,卡尔·扎泽茨基有个双胞胎兄弟,而且,凶手同时杀死了他们两个人?”洁冷冷地笑道,“这么说,这桩案子里就有两个人被杀了,凶手的罪行更严重,也更难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了。可是,另一具尸体到哪儿去了呢?再说,扎泽茨基有双胞胎兄弟这种说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更难制造出不在现场证明?”

“是的,马卡特先生。凶手原本想巧妙地利用这个诡计来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然而在计划实行中途,却发生了一起完全无法预料的重大事件,他所制定的周密计划也随之失败了。但这个偶然的失败,却让整桩案子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如果从整体上把握这桩事件,大致情形就是如此……”

“你所谓的‘无法预料的重大事件’是指什么?”

“当然是地震了。”

“哦,原来是地震。”我说道。艾刚也点了点头。

“我想和马卡特先生说几句话,海因里希。”洁扭头冲我说道。

“哦,没有问题。”我说。

“不,你可以提问,想听听我们的谈话也可以。但是你如果有什么发现,请不要说出来,我希望这些问题都由马卡特先生亲自来回答。希望你先记住这一点。”

“可是,艾刚已经恢复记忆了,不是吗?还需要这么费心吗?”

洁听了,摇了摇头说:“很可惜,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他目前的状态还相当不稳定,也许到了明天,他又失去所有的记忆了。”

“啊?真的吗?”

“很遗憾,确实如此。不过既然今天他的记忆能恢复到这个水平,那么明天至少也可以回到今天的状态。今后也许还需要多次反复这样的过程。但只要能逐渐取得进展,我想最终肯定可以完全恢复。况且我们手里还有一件强有力的武器没用,你乐观地静待好消息吧。”

“什么武器?”

“罗姆人的小提琴。当然,如果能再加上席皮特的声音,效果就更好了。这个条件也许法律上很难实现,但只要有这把小提琴,就可以慢慢地撬开他记忆的闸门。所以,史蒂芬先生,你还得更勤快地练习你那首神奇之马的曲子才行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扫兴地说。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以后无论提到什么事,都要努力加深马卡特先生的记忆。光听别人说一遍,他大脑里的神经元物质喷发量很少。一旦记忆被逐渐风化,记下的东西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席皮特,你也听到了吧?请你也加入我和马卡特先生的对话。你可以自由提问,但我希望对话主角由马卡特先生来担任。”

“我知道了,医生。地震让凶手失算了,对吧?”

“是的。”

“他的失算主要体现在哪里呢?”

“马卡特先生,你认为凶手做过什么失算的事?”洁问艾刚。

“你是说,由于地震的突然发生,让凶手在什么方面失算了,对吗?”艾刚再次确认道。

“是的,因为发生了凶手无法预料的情况,事先必须隐藏起来的东西被人发现了,你认为那是什么?”

艾刚仔细想了想,但还是回答不出来。

“马卡特先生,推理的原则之一,就是必须站在凶手的立场上来分析问题。他原先的计划是什么,又打算如何实行?”

“你想问的是,凶手想让我看到些什么,是吗?”

“就是这样,马卡特先生。”

“然而,他却无法如愿让我看到……”

“是的。”

“因为地震来了……”

“是的。就是这样,你慢慢想,马卡特先生。然后呢?”

“如果地震没来的话……”

“对!如果地震没来,将会看到什么?”

“谁会看到?”

“当然是你呀。看到尸体的人,只有你而已。”

“你刚才说过,弗朗哥的脑袋之所以会掉下来,并不是因为身子被人晃动过?”

“是的,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这个变化,过程便被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里,是完全按照凶手设想的原始剧本在演戏;可到了第二阶段,凶手向警察做出的说明却出现与事实不符的漏洞。那事实是什么样的呢?”

“晃动尸体,并拍他的脸颊时,脑袋并没有掉下来……”艾刚说。

“那么,脑袋掉下来,是在什么时候?”

“地震的时候,因为地震带来的摇晃才掉下来的。”

“哦,那么,如果没有地震的话?”

“脑袋就不会掉下来……”

“对!就是这样!马卡特先生。那么,如果没有地震,你会看到什么?”

“这个……塞拉诺先生被枪杀的尸体?”

“是的。你只能看到弗朗哥·塞拉诺被枪杀的尸体而已。换句话说,这才是凶手预期的事态发展。”

“是吗?”

“凶手没想到会有地震。这是当然的,毕竟地震并不是常有的事。如果没有地震,事情会如何进展呢?”

“我会打电话报警吧,因为看到了遭到枪杀的尸体。”

“到哪里打?”

“隔壁的办公室。”

“如果有人说,那里可能有凶手的指纹,让你到别的地方打,你会怎么办?”

“大概会到外面找公用电话吧。”

“附近有吗?”

艾刚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公用电话离那儿挺远的。”

“那你还会去打吗?”

“应该会的。”

“如果有人告诉你,打完电话后,就待在大楼门口等警察,然后把警察带上来,你会怎么办?”

“这样……我也许会照做。”艾刚说。

“那么,就有十分钟或更长的时间了。如果再事先把最近的公用电话弄坏,或直接在电话亭外面贴上‘故障’的字条,就可以赢得更多时间了。”

“赢得更多时间?什么时间?”

“在会客室里和尸体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洁说。

“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艾刚问。

“你觉得凶手打算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

艾刚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凶手的行动会是这样:你一离开,他就迅速跑到弗朗哥的办公室去。因为就在同一层楼里,他很快就能到。然后对着弗朗哥大喊:‘快到我办公室来,有件奇怪的事!’他把弗朗哥带到犯罪现场会客室里,指着弗朗哥的尸体让他看。弗朗哥被自己的尸体吓着了,想凑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蹲了下来,凶手趁机一枪打中弗朗哥的左胸。”

“啊!”艾刚和我都惊呼了一声。

“接着,凶手会把假的尸体从沙发上拉开,再把真正的尸体放在沙发上,摆出完全相同的姿势。然后迅速拆解假尸,装进袋子,从后窗扔到大楼后面的巷子里,要不就暂时先藏在一楼的垃圾桶里。”

这段话太出人意料了,吓得我魂飞魄散。

“开枪射击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有五分钟就足够了。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你是说,当时弗朗哥还没死,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吗?”

“我们必须反过来想一想。我们太在意脖子里的螺丝了,那情形太惊人、太特殊,导致大家误以为那是凶手故意做的。其实不然,那个螺丝并不是要给人看的,是想藏起来的。事实上,本来别人也看不见。”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怎么会是这样!”我忍不住惊叫出声。

“等等,医生。”艾刚说,“那么,那个是人偶还是什么?”

“没有脖子上有螺丝的人。既然装着螺丝,就一定是假人。”

“你是说人偶吧?”

“用这个词应该也可以。”洁冷静地说。

“但是,我明明看到了弗朗哥的脸被劳鲁拍得微微颤动。”

“聚氯乙烯是软的,被拍打的话,应该是会颤动的。”

“聚氯乙烯……对了,做食品模型的那种原料!”艾刚说。

“是的。”

“但是,医生,他的身体也是软的呀,不像橱窗展示用的模特儿那样硬邦邦的。不管是扶起上身摇晃他,还是把他扶起来,全身都相当柔软、自然啊。”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马卡特先生。”

艾刚想了一下,马上说:“哦,是假肢吗……”

“弗朗哥不是正在研究那些东西吗?”

“他家的确有很多假肢的实验品。他还曾叫我试试看,我也试着戴过几次,正好我没有右手。”又传来芮娜丝的声音。

“那么,试戴的结果如何?”

“有些部位硬得没法儿动,但大部分都能弯曲,很柔软,做出的动作也很自然。”

“那天使用的应该就是那种了。”

“那么,凶手是……”

“就是你身边的这位史蒂芬先生。”

“是劳鲁?”

“是的。弗朗哥曾让我看过几次他试做的辅助器材,还有仿真面具。他早就做了一个,还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史蒂芬说。

“哦,确实,我也见过。”芮娜丝也说。

“我把他的那个仿真面具借来,往里头注入硅胶,套出一个模子,然后再把聚氯乙烯倒进模子里,按照以前制作烤牛排模型的方式,仿制出了一张他的假脸。那是我花了很大工夫做出来的空前杰作。把死人失血的皮肤、每条细细的皱纹,以及一根根胡子,都逐一精心雕琢得几乎可以乱真。我还在假脸的鼻子里放了根芯棒固定住,这样鼻子就不会因为太软而乱晃了。即使把整个假脸拿在手上使劲摇,感觉也会像真人一样。我对自己的制作技巧很有信心。即便如此,我还是在每个细节上推敲了又推敲,唯恐存在什么漏洞。那天晚上把艾刚灌醉,也是为了能让事情更保险。因为若不以喝酒的名义拉他陪我乱逛,就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理由和他长时间待在一起了。

“至于头发,我本来是从巴拉旺百货公司的橱窗展示模特那儿找了些和弗朗哥头发相似的灰白色假发,但戴上去后发现并不像,所以又专门跑了趟假发店,购买了一顶中老年男子的假发。躯体部分本来也想使用橱窗模特的身体,但也不合适,因为弗朗哥太瘦了。橱窗模特里没有与弗朗哥相似体型的。而且,就像刚才医生说的,让艾刚看过假的凶杀现场后,必须赶快把假人拆解成小部件。而弗朗哥做的辅助器材里找不到这类东西。即使有,我也不能开口向他借呀。

“况且,橱窗模特的头部太大,无法把做好的聚氯乙烯假面具套在上面。于是,我用展示用的灯具和灯架做框架,自己制作了躯体部分。这样,头部大小可以随意调整,身体的胖瘦也可以控制。最大的优点是,可以把下巴和脖子做得很柔软,摇晃时就不至于因为太僵硬而被看穿。

“因为人偶是用灯具加工制作的,所以脖子只能用螺丝来固定,这样既容易拆解,也可以调整脖子的长度——弗朗哥的脖子比常人要长出一截。接着再装上假手和假脚。

“没想到完成后一看,发现明明已经刻意做得长一些的脖子,看起来还是短了点儿。弗朗哥的脖子真是长得罕见,因此我只能把螺丝松开几圈,这样能让脖子看起来更长一些。然后我朝假人的左胸位置开了一枪,还故意在衬衫上涂了点儿红色染料佯装血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实际完成后,才发现还有太多的地方没做好,一度心都凉了半截。对不起,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久,可以吗?”

洁听了,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因为我把脖子上的螺丝拧松了几圈,所以螺丝没有固定紧。这我心里有数。所以当我拍打他的脸颊,晃动他的上身给艾刚看时,故意把假人的脑袋向后仰,小心不让脑袋掉下来。到此为止,我觉得自己做得几乎没有什么漏洞。

“不料,地震发生了。屋子实在晃动得太厉害,这一晃,螺丝松开了,脑袋掉了下来。说实话,我当时都想放弃杀死弗朗哥的计划了。我计划得如此周密,花大工夫精心制作出那家伙的脸,又配上手和脚,准备好那家伙平常穿的服装,一番苦心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刹那间全打乱了。我心想这家伙真是命大,简直是奇迹,我甚至觉得那场地震是恶魔为了救他而故意制造的。

“但是我发现,艾刚好像并未察觉那是假人,他似乎认为沙发上躺着的就是脖子上装了螺丝的弗朗哥的尸体。

“大概是喝醉了的关系,也可能是由于脸做得太逼真了吧。要不是艾刚已经信以为真,这个计划可能当场就终止了。我当时在脑子里飞快地想了一遍,最后认定,如果接下来一切顺利的话,计划就可以继续进行。

“但我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仓促之间修改出的计划,实行下去肯定多少都会有些破绽。再说如此一来又会多花不少时间,很难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原定必须在五分钟内完成的,否则就会失败。

“可再仔细一想,也许地震反而可以让我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让艾刚去找芮娜丝,就会多出很多时间来。于是我向艾刚提议,问他要不要去找芮娜丝,万一他说不去,这个计划也得终止。

“艾刚还是非常担心芮娜丝的安全,他说想去,所以我就让他去了。我还告诉他,我一个人能想出办法,让他不用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彻底完成我想做的事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非得把事情做到底不可。艾刚已经看到弗朗哥的尸体了,因此在他的意识里,弗朗哥已经死了。何况弗朗哥要是活着,不止芮娜丝,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惨遭他的毒手。

“我依照计划,右手戴上手套,去了弗朗哥的办公室。没准因为地震他已经离开办公室了。如果他不在,这个计划还是得终止。不过他在,而且是独自一人。于是我把事先计划好的话告诉他,‘跟我过来一下,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弗朗哥很感兴趣,这和我预料的一样。但当弗朗哥走到亮着灯的走廊时,我又吓了一跳。他没打领带,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这些都还好办,可是外衣换过了。上午我才确认过,他却又换了件衣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准备了几套弗朗哥的外衣,但是太迟了,艾刚已经看见尸体穿着灰色外衣,那是既成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事到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

“他乖乖地跟在后头,这是好事,其实那是因为他也想杀我。他预先准备动手杀死我的地方,不是他的办公室和走廊,而是我自己的办公室。

“走进会客室后,我让弗朗哥看了看尸体。他被吓了一大跳。看来他虽然聪明透顶,但我的计划更显高明。我在心里暗暗大喊‘太棒了!’瞅准他蹲在尸体边的那一刻,我拔出口袋里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对他开了一枪,直接命中他的心脏。我反复练习过无数次,不可能打不准。

“然而这时,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原来他也握着口袋里的手枪,在被击中的一刹那,他正想掏枪打死我。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子弹从我身边擦过,打中了墙上的小提琴,小提琴从中间裂成两半。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我想起了父亲,想起我们一家漫长而艰辛的流浪岁月,还有罗姆人的历史。

“弗朗哥被一枪毙命,倒在地上。但接下来的事还很麻烦。我击中弗朗哥的弹孔位置和假人身上的一样,这和计划相符。尸体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衬衫,于是我赶紧把人偶拖到地上,再抱起真的尸体放在沙发上。然而弗朗哥那时穿的夹克是深蓝色的,不是灰色的,艾刚应该已经记住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变得不踏实起来,深蓝色和深灰色,艾刚能分得清吗?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管他呢,也许没关系吧。

“接着,我赶紧把假人拆解开,捡起桌脚旁的脑袋,通通塞进衣橱里那个事先准备好的大袋子,提着袋子跑出了房间。当然,我还必须时刻注意不被人发现。我考虑了一下,最终把门锁上,来到了弗朗哥的办公室。惊慌失措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我把枪放在办公室的地上,然后从楼梯下了楼,穿过被地震弄得乱七八糟的马路,回到自己公司的仓库。那是我最早开办食品模型公司的地方,当时被用作百货公司的仓库。

“我从里面锁好大门,打开袋子,从袋子里取出假的脑袋,用锯子把脑袋的螺丝部分锯断,再找出喷涂颜色时用的塑料垫子,和刀子、锯子、手套一起装进袋子,打算再返回现场。这时,我又开始对弗朗哥身上穿的外衣担心起来,觉得不换不行。因为深蓝色和灰色毕竟相差太远了,我觉得艾刚应该记得很清楚。于是我把假人身上穿的、绣有塞拉诺名字的灰色夹克脱了下来,一起带回现场。到了现场,我发现死者的血已经有些干了。我十分后悔当初没有立刻把夹克换过来,因为刚换上的灰色夹克大概没办法沾上血了。

“我锁好门,打开大袋子,取出塑料垫铺在地板上。接着戴上手套,把尸体从沙发挪到垫子上,再用锯子锯断弗朗哥的脖子。血已经流不出来了。然后,我用刀子从靠近肩膀的断面往里挖,只挖出少许肉和骨头,再用力把螺母硬塞进去。这真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但又非做不可。因为那具假的、带有螺丝的弗朗哥的尸体已经被艾刚看到了,必须制造出相同状况的尸体才行。我不得不像一个恶魔似的拼命加工尸体。

“连着脑袋的脖子也是,我把刀从脖子下方的断面伸进去,切开皮肤和肌肉组织,挖出一圈环状的肉和脂肪。散发出的味道非常臭,现在有时做梦我都还能闻得到,经常半夜吓得跳起来。挖好后,我把中空的螺栓硬塞了进去。

“于是,割掉脖子、装有螺丝的尸体就做出来了。剩下的就是外衣了,非换不可。我脱掉尸体身上的深蓝色夹克,换上灰色的。我知道弗朗哥的尺寸,所以衣服很合身。但外衣上的弹孔和里面衬衫上的位置对不上。这是当然的。因此有必要再补一枪,在尸体身上开一个新的弹孔。我把枪口对准夹克上的弹孔,以倾斜角度向下射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瞄准衬衫上的弹孔位置,在外衣上再开一枪。当然,两枪的射击角度一样,如此处理,弗朗哥应该会被视为身中两枪。

“干完这些后,我把没头的尸体放回沙发,把塞了螺丝的人头放到桌脚旁边,弗朗哥的尸体终于呈现出艾刚见过的样子了。然后我赶紧收拾,把所有的工具用深蓝色的外衣包起来,再用塑料垫卷着装进大袋子,脱下的手套也放了进去。这次我没有锁门,一路跑到马路对面的仓库。当然,这次也得时刻小心不被人发现。

“我在仓库的洗手间用肥皂仔细洗了好几遍手,还用钢丝刷子刷过。开枪时虽然戴着手套,但手指上还是有可能沾上火药。如果警方使用鲁米诺试剂检查,我手上还有这个洗脸池恐怕都能测出血迹反应。但既然戴了手套,手上的问题应该不大。

“把沾着血的工具放在仓库我还是不大放心,说不准找不到线索警方会找到这儿来。而且万一自己被带走询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是把善后处理的事交给别人做,也可能会出事。再说我也不相信任何人。现在开船出海把这些通通丢进海里已经来不及了,太晚报警也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没办法,我把沾了血的刀子等工具先用水清洗了一遍,就藏在自己车子的踏板垫下和座位底下,枪也放在一起。一切处理妥当之后,我赶紧跑到八打雁警署报了警。

“警署也因地震遭到了严重损坏,他们让我坐着等,一直等了很久。这段时间因为心里害怕,我差点歇斯底里起来。早知这样,地震发生时就该马上终止计划!我简直后悔死了。那么奇形怪状的尸体被人看到,一定会使全国哗然,警方肯定会全力侦破,这样我的计划也一定会败露。自己怎么会干下这种蠢事,这下完蛋了。我那时已经彻底绝望了,甚至在认真考虑是否该马上逃离这里。还有气味,我突然发现身上穿的衣服上沾有浓浓的血腥味,应该换件衣服再来的,事先根本没料到要干那些活。

“这就是我当天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带警察看过现场后,他们出人意料地根本没有怀疑我。我的仓库没有被检查,也没人问我的不在场证明,甚至连衣服上的血腥味都没有遭到怀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其实那是因为芮娜丝被捕了。但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每天没心没肺地混日子。

“我甚至没怎么被警察盘问。警察自以为是地说这说那,我只需随声附和就能应付过去。我装出被吓得精神恍惚的样子——不过当时也确实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都认为我是单独一人发现弗朗哥的尸体的。

“而且,放在弗朗哥办公室的手枪,竟然是我打死弗朗哥时用的那把。因为两把枪型号相同,惊慌之下我拿错了。虽然枪上没有指纹,但会有哪个凶手笨到把枪扔在现场附近?我为此担惊受怕,以为彻底完蛋了。没想到尽管错误百出,作案手段也根本算不上高明,却不知因为何种原因,竟没人对我有半点怀疑。”

“这是因为席皮特被捕了。”洁说。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因此,我趁案件还没追查到我头上,赶忙逃离了菲律宾。我去了欧洲,在我还拥有国籍的罗马尼亚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我在布加勒斯特租了间普通公寓,过了一段不引人注意的日子。大概一年后,我又开始关注菲律宾的消息。当我得知芮娜丝被捕的事情后,怎么也不敢相信。芮娜丝被捕的消息当时并没有被马上公之于众,也许是因为她受了伤,住进了医院的缘故吧。

“艾刚下落不明,我很担心。为此我又独自辗转回到八打雁,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后来终于在一家收容所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失去记忆了,名字被改成杰克·约翰逊,被当成了美国人,因为他始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后来可能交了些坏朋友,整天喝酒、吸毒混日子,身体也越来越差。我想尽办法帮助他,但我本身也没什么能力,顶多只能以朋友的身份,从收容所里把他接出来,带他回到瑞典。我在赫尔辛堡租了间房子让他暂住,自己又到处漂泊去了。

“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好机会,每天都过得很失落。我想那是我杀人应得的报应吧。后来我又悄悄回到赫尔辛堡,发现艾刚独自流落在公园,全身脏兮兮的,路上的主妇们看见他全都掩鼻而过。再这么下去,我想他很快就会病死。于是我想尽办法让他进了赫尔辛堡的一家康复机构,并为他预付了部分费用。把他安顿好后,我就来到斯德哥尔摩,办了一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康复医院。

“在瑞典,创办这类社会福利机构可以向政府申请资助,即使外国人也可以。而且这么做能更快申请到永久居住权,没有医生资格也能开设。最终我把艾刚从赫尔辛堡接来,让他住进那里。这就是至今为止的全部经过。”

院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我没有搭话。他又接着说道:“我想对于艾刚来说,这样总算像个人过的日子了。但是,随着年龄一天天变大,我心里越来越惦记芮娜丝。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醒来后心里特别难受。就在这时,我听说在朋友的介绍下艾刚认识了御手洗先生,还听说你已经彻底揭开了案子背后的秘密。我想,审判我的时候终于到了,于是就和他们一起过来,想对医生坦白一切,希望能救出芮娜丝。这样做的话,我心里的包袱也能卸下,可以安心离开人世了。我非常感激先生给我这个机会。

“卡尔·扎泽茨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杀了他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再回到那个地方、回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会杀掉他。但是芮娜丝真的很可怜,如果上帝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杀了扎泽茨基,而决不连累芮娜丝,我向上帝发誓。

“这番通话应该有录音吧?我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去菲律宾。我不再潜逃、也不再藏匿,我会带着艾刚一起去。无论要做笔录还是出庭,我都完全配合。我只希望警方能尽快释放和本案无关的芮娜丝·席皮特,希望八打雁警署能尽量给她提供帮助。

“那么,我这就去为前往菲律宾做些准备,先告辞了。这是我认真考虑后的决定,绝不反悔,大家尽可放心。谢谢你让我痛下决心承认一切,御手洗教授。你拥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请你今后不仅要帮助患有脑疾的病人,也要帮助因背上犯罪包袱而精神崩溃,或即将精神崩溃的人。这是我的请求。”

“我会尽我的绵薄之力的。”

说完两人握了握手。

接着,洁对着电话扩音器说:“席皮特,我想你很快就会被释放了,请再忍耐几天。马尼拉监狱以及八打雁警署的各位,谢谢你们的协助,这次通话可以结束了。摩尔多万·史蒂芬先生和艾刚·马卡特先生后天会去菲律宾,请你们做好案件重审的准备。”

“御手洗先生,谢谢你。”芮娜丝叫道。

等洁从椅子上站起来,艾刚马上喊道:“御手洗医生!”然后一把抱住他,哭着说,“医生,谢谢你,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好的人。”

“艾刚,我们会见面,我们还能见到,我真不敢相信。啊,感谢上帝!”芮娜丝说。

“芮娜丝,等着我,我马上过去找你,把你从监狱里救出来。你出来后,我们就在一起生活,我们是夫妻啊。”艾刚说。

“好,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啊,我真担心,我已经老了。”

“我也老了啊,芮娜丝。”

“御手洗医生,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芮娜丝说。

洁只是淡淡地说道:“下次请我吃顿卤肉就行了。”

“没问题,那么我要挂电话了。真的非常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房间里一片沉寂。

“医生,我该说些什么好呢?”艾刚蓝色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无法表达我的谢意,我很穷,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钱,连记忆也没有。”

“你有更棒的东西。”洁说,“后天,你终于要回到橘子共和国去了。然后,你要继续编写你的故事,出本续集让我看。”

“好。”艾刚笑了。

“然后我们一起吃卤肉。请你先告诉席皮特一声。”

“走吧,艾刚。”摩尔多万·史蒂芬站在门口催促他。艾刚走到门口后,摩尔多万朝洁挥了挥手道别。

“史蒂芬先生,还有一件事。”洁说。

“什么事?”

“卡尔·扎泽茨基涉嫌偷盗比利时还是哪儿的教堂里的祭坛画,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院长说。

“是在哪里偷的呢?”

“比利时,根特市圣巴夫教堂里《神秘的羔羊》中的一幅,名为《士师图》。那幅油画可是凡·艾克兄弟花了二十年时间才完成的杰作。只是一直不知道是谁盗走的,怎么盗走的。”

“原来是圣巴夫教堂啊。扎泽茨基承认是他偷的吗?”

“不,他提到过这件案子,但也只是得意地笑了笑而已。我想大概就是他干的,他当时的表情像是在挑衅,好像在说有本事把这件案子破了给我看看啊。”

洁点了点头。

“你对那件案子感兴趣?”

“是啊,很早就感兴趣了。”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破案,那是目前为止无人能破的悬案。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摩尔多万·史蒂芬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走到了走廊上,艾刚也跟着离开了。

“祝你们一路平安!”洁对他们说。然后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小声地说:“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旅行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洁两个人,我终于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累是有点累,但心情很不错。

“洁,你简直太神奇了,瞧瞧你这次破的案子。”我由衷地赞叹道,“我们始终都待在这里,感觉上却好像环游了世界一周似的。不,比环游世界还要来劲。你赶快把这次的破案经历写成书吧。”

“是吗?”洁说着笑了笑。

“当我领着艾刚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引出这么稀奇古怪的故事。好像坐了一趟过山车,起起伏伏,净是出人意料的结果。”

洁点了点头。

“螺丝原来是起那个作用的啊,洁,完全想象不到。”

“逻辑推理本身就有说不完的故事。”洁说,“足够你写好几本书了。”

“是啊,这下我完全能理解了。”我说。

“现在,作为工作之余的消遣,这件事该结束了。该回头做点本职工作了。偷懒也不能太过分。但在恢复工作以前,我们再去吃顿鹿肉和腌鲱鱼好不好?那道菜味道真不错。”洁说。

“当然可以。今晚让我请客吧。听了一段如此感人的故事,理应有所回报。”我说。

“这样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洁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取下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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