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塞拉诺和螺丝事件 E

洁拿起听筒,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把电话切换到免提,挂上听筒,朝我们招招手说:“马卡特先生,请到这边来。海因里希,你也过来吧。”

我诧异地站起来,催促艾刚一起向洁那边走去。

洁把一把带轮子的椅子拉到艾刚身后,按住艾刚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指着靠在走廊墙边的折叠椅示意我,于是我拿过折叠椅,打开后和洁并排坐在一起。

“哈啰、哈啰,艾刚,是你吗?”

那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女人的声音。艾刚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两眼死死盯住电话机上白色的扩音器。

“艾刚,回答我。艾刚,是你吗?”

“请回答,马卡特先生。”洁说。

“谁?你是谁?”艾刚问。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你还记得我吗?”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艾刚小声重复了一句。一旁的我也惊讶不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你的妻子。你还记得吗?”

“你是我的妻子?”

“我们常和我爷爷荷西一起吃饭啊。我做的卤肉,你还记得吗?你常夸我做得好,很喜欢吃。还有烤鱼肉串,你也很爱吃。我们常在皮拉尔大道的餐厅里一起吃饭,你总爱点烤乳猪,我就陪着你一起吃。你最喜欢烤乳猪了。

“你还记得苏禄海的珊瑚礁吗?我时常能记起我们一起在苏禄海里潜水的情景。你总是对我说,‘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你说过这句话吧?”

“芮娜丝、芮娜丝……是你,你从哪儿打来电话的?”

“从马尼拉的监狱,是监狱里的公用电话。按规定我是不能打电话的,是在警方的要求下特别批准的。我是在警方的安排下,用叫什么IP的电话和你通话的。时代真是变了呀。艾刚,喂,艾刚,真的是你吗?真不敢相信,我多么期盼这一天哪。我很好,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你好吗?让我多听听你的声音。”

“快说呀,马卡特先生!”洁催促道。

“芮娜丝·席皮特……我很好,我在瑞典过得很好。”

“你还是回国了呀,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也难怪,那是你的祖国嘛。”

“瑞典是我的祖国……”艾刚喃喃地说。

“你现在不喝酒了吧?”

艾刚摇摇头说:“早就不喝了,现在一滴酒也不沾。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的。听说你戒了。还知道你后来失去了记忆。不过今天还能这样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你过得很好,知道这个真是太好了,这就足够了……”女子的声音渐渐模糊了。

“真没想到,做梦都想不到芮娜丝·席皮特会打电话来。这太突然了,我真的吃了一惊,原来你还活着……我感觉真像在做梦。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二十七年了!真想和你说说话。听说你还没结婚……真没想到,还能和你通话,真不敢相信。他们虽然特批我打电话,但不能打得太久,只有十分钟,短短的十分钟……”

“十分钟,二十七年不见,却只能打十分钟……”艾刚茫然地低声嘟囔着。

“是啊,不过,这就很不错了。这种事以前还没有过呢。肯定是有什么重要原因吧,他们才肯破例。这座冰冷的监狱,那些蛮横的警察,真难以置信,简直是奇迹。”

芮娜丝的抽泣声中带着笑。

“艾刚,有件事,就一件事,你得亲口告诉我。二十七年来,我每天、每天都想问你,无法不去想它。我在想,如果有机会能和你说话,第一个就要问你这件事。关于这个的梦,我已经做了好几回。

“我问你,二十四号那天晚上,八打雁大地震的那天夜里,你不是赶到我家来了吗?那么大的地震,好多房子都塌了,你不放心还来看我,我多高兴啊!你还记得吗?”

艾刚没有回答,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是吗……然后我们两个一起骑摩托车到弗朗哥家去取我的假肢,去他海边悬崖上的家。这你也不记得了吧?”

艾刚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还是想不起来吗?那我慢慢告诉你吧。我们进了卡尔家的卧室、客厅,还有他最得意的陈列室,都找遍了,却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假肢。那天早上,弗朗哥抢走了我的假肢,还把我赶了出来,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我总觉得他想用我的假肢干什么坏事。我认为他不是放在家里就是放在办公室,想赶快把它要回来。我和他经常吵架,彼此憎恨,我不肯听他的话,他就想惩罚我,毁了我。”

艾刚一直沉默着,但看得出他的大脑此时正承受着强烈的刺激。

“后来我说,咱们出去吧,于是你先走出了陈列室,顺着屋外的楼梯往下走。但你刚一踏上楼梯,楼梯就发出好大的声音坍塌了——是地震把地基震坏了。你和楼梯一起滚到悬崖下的岩石上,我大声叫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用弗朗哥家的电话叫辆救护车,但电话因为地震打不通,我又试着报警,同样也不行。最后决定马上骑摩托车赶往医院。”

芮娜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但艾刚还是没有反应。于是芮娜丝接着说:“那天从你到我家,再到你掉下悬崖,我们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杰森大楼里出了什么事,一点儿也不……当时你太激动,像孩子一样怕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你好像想告诉我什么事。只是我太着急,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真该好好听完你的话才对。我对你说,有话以后再说吧,然后就跑出了公寓。而且那天晚上你似乎还喝了好多酒。你的样子很古怪,好像没人命令你就不会动似的。

“去医院途中会经过杰森大楼,当时我很犹豫,后来还是觉得上楼一趟比较好。我想也许可以取回自己的假肢,也许弗朗哥办公室里的电话能打得通。

“弗朗哥不在,门也没锁。假肢很快就找到了,可旁边还掉着一把手枪。假肢的指尖有些脏,我用鼻子一闻,有股火药和汽油味。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很紧张,就拿着假肢和枪想到走廊那里,却和刚进门的警察撞了个正着。他们让我跟他们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说我不能跟他们走,他们就想把我铐起来,情急之下,我就开了枪,打伤了警察。因为我那时想如果不赶到医院找辆救护车,你就死定了。接着我也被警察开枪击中,被逮捕了。

“在医院苏醒过来后,警察告诉我弗朗哥被枪杀了的事。老实说知道后我很高兴,也明白你那么生气的原因了。弗朗哥对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我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这些你都知道。我好几次说过要杀掉弗朗哥,你都听到过。所以我相信,你是为了我才把弗朗哥杀掉的。

“我躺在病床上,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你能幸运地活下来……啊,我多么希望你能活着啊。如果你能活着,就算我被严刑拷打、被判死刑,也绝不会把你做的事告诉警察。绝对、绝对不会说,我在心里狠狠地发着誓。

“因为……我觉得就算你获救,也只能躺在病床上,毫无抵抗能力。只要我一说,你就会马上被捕。当时在弗朗哥的办公室里我没让警察去救你,真是做对了。

“毕竟我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会被很多人监听,也一定会被录音,但是没关系,我已经不是会害羞的年纪了。除了你之外,我还跟另外两个男人有过男女关系,这一直让你很痛苦。我明知道你很爱我,也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却还继续同时跟三个男人交往。我明明不讨厌你,相反还很爱你,却还是伤害了你。

“我这么做是为了钱。我从小失去双亲,我不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但在菲律宾,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堕落成这样子。对菲律宾人来说,NO有时也会说YES。因为长期被外族统治,已经没有了说NO的习惯,被人追求就回答YES,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同时和几个男人有了关系,问题也严重了。

“对不起,我也爱劳鲁。只是他的事业遇到挫折,就把我卖给了弗朗哥。你是弗朗哥的部下,他让你做我的丈夫,并加入菲律宾籍。但实际上我还是他的女人,要一直待在他身边。他知道我喜欢你和劳鲁,不过他并不介意。

“他还把菲律宾当成他的殖民地,他觉得殖民地的女人就跟动物一样,可以用钱买来买去。他把女人看得和猫狗一样,不,或许还不如猫狗。我特别讨厌他,还背着他继续和劳鲁见面。可我明明有了你,真对不起你啊,我知道你一直非常痛苦。

“我想现在这桩案子已经过了时效期,所以才敢说出来。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打算就这么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即使出了监狱,外面也没有朋友,祖父死了,也找不到工作,你又在那么遥远的国家。想来想去,出狱后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不如就死在这里算了,在监狱里我还交了朋友。只是,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弗朗哥的案子,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然而,对于芮娜丝提出的问题,艾刚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艾刚,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芮娜丝·席皮特,我很痛苦。我的大脑一点用也没有,已经完全损坏了。要是我能回答你的问题那该有多好啊!既然菲律宾的时效期已经过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回答了。就算时效未到,我被关起来也无所谓。但我失去了记忆。我经历过的事无法记在脑子里。晚上睡过一觉后,第二天就全忘了。所以,我的人生经历已经不存在了。这样的话,不管我活在哪里,都和被关在监狱里没两样。原来我做了那种事啊?我杀人了……我完全不知道。如果那是真的,我要马上去你那儿,然后向他们坦白。”

“不能这样!”芮娜丝大叫,“如果你这么做,就辜负了我辛苦忍耐到今天的心意了。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但是芮娜丝,我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大概一九七○年前我都在这儿生活,但以后的记忆就全没了,就连我曾在菲律宾待过的事还是这位医生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瑞典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定很难受吧。”

“但是,我一直觉得该回哪儿去。感觉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必须要回到哪里去。而且,虽然不记得她是谁,但我总觉得必须和一个重要的人在一起。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才是我的国家。”

“谢谢你,艾刚。”

“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在这里,我的双脚好像踩不到地面,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安稳。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找的人是谁,那就是你。这样的话,我就非去你那里不可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回去,回到自己的国家,那里才是我的祖国。”

“谢谢你,艾刚。我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还对我这么好。但是,我是谁,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听了她的话,艾刚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艾刚的痛苦。

只听芮娜丝接着说道:“没关系,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我很清楚。我一直认为,我现在的处境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太傲慢了。我对欧洲人和日本人都怀着满腔的愤怒和报复心,他们一直统治着菲律宾,干尽坏事。现在,日本人还想用钱毁坏八打雁的环境。我自负地认为,我的年轻、我拥有的那点魅力,都是神赐给我用来和他们斗争的武器。然而其实不然,我之所以这么做,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哎呀,好像时间不多了。艾刚,谢谢你,能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我真高兴。我忍耐到今天总算是值得了,请替我好好谢谢那位帮我忙的医生。我爱你,爱你高高的身材、蓝色的眼珠、柔软的棕色头发,还有你那颗细致温柔的心。你的一切我都爱。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对那时的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一切。

“劳鲁也是好人。也许你会认为我水性杨花,但我确实也爱他。他为我,为菲律宾做了很多事。他说过,这都是因为菲律宾是他父亲葬身的地方。

“但我不爱弗朗哥·塞拉诺。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崇拜他的人好像也不少,但我就是不爱他。他像机械一般冷酷,是个真正的虐待狂。他把让人痛苦、折磨别人当做一件高兴的事。我从没见过这种人,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女人去爱。

“在苏禄海和你一起游泳的情景,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一样。那时的每天都像是在做梦,但那些时光是真实的,我应该更加珍惜那些日子才对。我的祖国也有漂亮的大海,真希望它永远不要被污染。海水的颜色和你的眼珠一样,只是不管苏禄海还是你的眼睛,我都再也见不到了。

“艾刚,也许你记不起来了,但我们曾一起在劳鲁家吃我做的卤肉,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听劳鲁拉小提琴。我记得那首曲子叫做《神奇之马的回归》,你特别喜欢那首曲子。那是一首欢乐的曲子,而劳鲁是天才的小提琴演奏家。小提琴能像他拉得那么好的人,我想没有第二个了吧。

“啊,再说下去我就忍不住要哭了。再见了,艾刚。也许我们无法再见面,但我仍旧很感谢你。这种感谢,你大概无法体会吧。即使你体会不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的蓝眼珠,爱苏禄海的颜色,我会把这些永远记在心里,在铁窗里活下去。你多保重……”

“芮娜丝!”有人大声喊叫。

声音是从艾刚身后传来的,是院长在喊叫。

“我本来打算忍住,但实在忍不了了。我就是劳鲁啊,芮娜丝,我是劳鲁·里格尔。”

“劳鲁?你是劳鲁?你……你也在那里?”芮娜丝也在遥远的地球那一面大声喊叫着。

“是的,芮娜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我今天就是打算向这位医生坦白一切才来的,因为听说他已经看穿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我本来下定决心,在你们对话时完全不插嘴,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芮娜丝,你说得那么伤心,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听了你的话,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真对不起,把你害得那么惨。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身体很差,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了赎罪,我在国家的资助下,办了一家治疗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医院,打算好好照顾艾刚。但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这就去菲律宾,把我做过的事都说出来,让你离开监狱。我保证!我本该早就去的,但我的工作放不下……不,这只是借口。希望你再等我几天,我一定回去,我死之前一定要去。所以,请你再忍一下。”

“劳鲁,是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很想告诉你,但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吗?我们见面之后,有时间再慢慢说吧。”

“劳鲁,你还好吗?”

“好,还可以。虽然身体到处都有毛病,但还能勉强活着,也还走得动路,我把酒戒了。你呢?在那里过得不容易吧?”

“是啊,是不容易,但我还能活下去。你居然也在,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对呀,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也在这里。我看你刚才好像要挂电话了,才忍不住喊你。我想如果不喊你,也许永远都没机会再和你说话了,我无法忍下去。”

“看守先生,拜托,能不能再延长五分钟?”只听芮娜丝对电话旁边的人请求着。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洁突然插嘴了:“我是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御手洗洁教授。这位女士是蒙冤入狱的,现在我们正在揭开这桩菲律宾最大冤案的真相。我请求你们,在允许的范围内,无限延长这次通话。此外我保证,这个请求也是退休警官乔乔·拉莫斯、尼可警官,以及八打雁警署刑事科所有人员的共同心愿。”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芮娜丝颤抖的声音:“先生,谢谢你!神哪,请保佑瑞典的这位先生吧!先生,你是日本人吗?”芮娜丝问。

“很遗憾,是的。”洁勉强答道。

“神哪!感谢日本人!”芮娜丝大声叫了起来。

洁双手一摊,对着我表情愉悦地说:“我居然意外地为祖国做了点贡献,海因里希。”接着又转向院长说,“里格尔先生,快,轮到你出场了。快拿起那把小提琴吧。”

“小提琴?为什么?”院长吃了一惊。

“创造奇迹啊!现在该让我见识见识你演奏吉卜赛小提琴曲的功底了,就缺你这最后的一臂之力了。光是他妻子出来说话好像还不够,你必须再拉他一把。快!快拉那首《神奇之马的回归》!”

老院长听了忍不住叹息道:“我已经三十年没拉过琴了!何况还是那么难的曲子。当弗朗哥射出的子弹把墙上挂的那把小提琴劈成两半时,我就领会到神的旨意了。当下我就决定,要将父亲留给我的这把罪孽深重的罗姆人的小提琴永远封存起来。”

“你现在把封条打开吧,令尊也正在天国聆听着呢。所有受尽苦难而死的罗姆人的灵魂也都在天上聆听。现在正是你施展琴艺的时候,这里有你必须拯救的人。他的病已非现代医学所能救治,最后的治愈方法可能只剩下罗姆人的音乐了。你现在不演奏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快!你不也是艾刚的朋友吗?!”

“我当然是他的朋友,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他。我随时都在想着如何让他过得更好。再不采取行动,不仅芮娜丝,连艾刚都会死在那个恶魔手里。弗朗哥那家伙无疑是个天才,但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在全世界都犯过案。芮娜丝的心出现动摇的时候,其实我也很难过。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芮娜丝让给弗朗哥。如果是艾刚的话,我或许可能退出这场感情游戏。”

“现在能帮助艾刚的只有你了。快!呈现你这辈子最精彩的演奏!”

“好吧。”劳鲁拿起小提琴,“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拉。神奇之马太快了。”

老人把小提琴夹在下巴下,说道:“请允许我拉得慢点儿。这是一曲表现神马全速奔驰的欢快曲子,但现在我已经无法拉得那么快了,就让我慢慢拉吧。”

说完,老人开始在地上咚咚地踏起步。洁也和着节奏,用力地在地上踏出声音,似乎想跟上某个节奏。悦耳的琴声从老人手中的提琴里流淌了出来,我不由得暗暗惊叫。

想不到他居然拉得这么棒,光听他说,还以为他只是名普通的业余乐手。老人的换指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富有激情的乐符充满了整个房间,而他只是毫不费力地演奏着。琴声将草原上马匹节奏感十足的奔驰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他那动人心魄的演奏下,一股雄浑的气势油然而生,让人不由得伴随着乐曲吹起口哨来。洁也在一旁用手打着拍子,我忍不住一边用脚跺着地板,一边晃着脑袋拍着手。老人手里的弓越拉越快,时而轻轻跳动,时而大幅度地摆动。随着老人指尖的跃动,一串串刚劲、明快、悦耳的音符从小提琴里奔腾而出。

突然,乐音起了变化。明快、活泼的节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的弦音。节奏也慢了下来,舒缓的慢板会聚成一段段熟悉的旋律。

高亢悠扬的高音、如泣如诉的低音,一串串仿佛夹带着珍珠粉末般闪亮的、纤细柔和的音符,令人联想起被风吹起的多瑙河上的微波,以及黄昏时分古城小巷里的街灯。

舒缓的慢板中偶尔会出现一段异常快速的装饰音,快慢结合得十分和谐,丝毫没有破坏乐曲平稳的节奏和流畅性。拉得实在太精彩了。我完全忘了老人下巴下夹着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听他的演奏,仿佛是在聆听人间难得一闻的天籁之声。乐音低沉时,我甚至以为那不是琴弦和弓发出的震颤,而是老人口中的微微叹息。

一曲奏罢,院长微微点头致意。这个动作带有老年人独有的迟缓。洁在鼓掌,我也开始鼓掌,透过电话线,我似乎也听到了芮娜丝鼓掌的声音。

“我老了。刚才拉的就是《流浪者之歌》,早就想拉一次这首曲子了。早晨听到你的演奏,我就不禁手痒痒了。”

“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流浪者之歌》。里格尔先生,不,史蒂芬先生。我眼前似乎浮现出携家带口到处漂泊的旅途中的罗姆人,他们正在悲愤地向人们诉说世世代代所忍受的苦痛。您真是位杰出的演奏家。您本身就是罗姆人吧?”洁称赞过后问道。

史蒂芬点点头说:“是的。不过和我父亲的演奏技巧比起来,我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小提琴高手。只要给他时间和舞台,他就一定可以闻名世界,只是他的运气太坏了。”

老人慢慢坐回沙发,将小提琴和琴弓轻轻地放在桌上。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位于特兰西瓦尼亚名叫帕拉托卡的村庄。村子里有一千多人,我们罗姆人大约只有五十个。以前罗马尼亚国王曾准许罗姆人在那里定居,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口。特兰西瓦尼亚是罗姆人通往西方的主要通道,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罗姆人经过那里,翻过高山流浪到匈牙利去。”

“难怪特兰西瓦尼亚的政治局势那么复杂。”

“帕拉托卡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仍属于罗马尼亚,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因为希特勒和匈牙利站在一边,匈牙利便借助纳粹的势力将帕拉托卡村变成了匈牙利的领土,纳粹的军队也驻在村里。在那之前,每当村民举行婚礼,都会请我父亲为他们演奏。我父亲是本地的当红明星,每到一处都会围拢大批乐迷前来听他演奏。事实上,不只在村子里,在国内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那或许是我父亲最鼎盛的时期吧。

“父亲的乐团也为匈牙利和纳粹军队演奏。每当匈牙利打了胜仗,或是出征之前,父亲都会去演奏几曲鼓舞士气。没有我父亲,整个乐团就表演不下去,因此他总是站在最前面。但实际上这不是我父亲自愿做的事,他是被逼的。

“不久,我们战败了。村子又变成了罗马尼亚的领土。而当时的领导人齐奥塞斯库正一步步走向独裁。我们一家人被视为匈牙利人的同谋,在村里备受虐待。就因为在我父亲演奏的乐曲中被送上战场的士兵,有很多在战场上遭遇死伤,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我父亲的过错啊。

“父亲被人随意殴打,母亲也几次遭受暴行,这都是因为嫉妒——战争时,村子里好多女人为我父亲争风吃醋。最终我们被村民们用石头砸着赶到了村外。就像刚才你提到的那样,父母带着我这么小的孩子,把仅有的家当全放上马车,开始了漫长的流浪生活。我们在野外搭起帐篷睡觉。只要走过菜园边,马上就会被说成是贼,来偷菜的,然后就朝我扔石头。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就站在街头靠演奏音乐要钱,但根本赚不到多少。那时我还小,丝毫帮不上家里的忙。

“父亲不肯继续为罗马尼亚人演奏,因此我们逃到布达佩斯,最后流落到西班牙。不管到哪里,父亲都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我们越来越穷。在极度贫困中,母亲病死了,因为没有钱找医生看病。带着一个病人四处流浪的生活有多悲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到的,父亲为此常常独自躲在没人的树下痛哭。

“母亲的死,使父亲也变得跟死人差不多,他的演奏技巧也因此迅速退步。当年号称罗马尼亚第一乐手的本事早已不见。流浪到西班牙的卡迪兹时,父亲在街上听人说起到菲律宾能挣到钱,于是决定移居到菲律宾去。以前他还打算去非洲,但后来觉得即使去了非洲也没有我们的活路。

“罗姆人艰辛的旅程并不只发生在中世纪,就在几年前也是如此。啊,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影响到你们了吧?”

洁听了,很快用眼睛扫了一下艾刚的表情,接着说:“没关系,你尽管说下去。对这桩案子来说,这些也是相当重要的消息。”

“菲律宾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给父亲做。我在菲律宾长大,一直跟着父亲学拉小提琴。但父亲好像不怎么愿意教我,是我求他教会我的。因为我爱听,也佩服父亲的演奏。

“父亲几乎每天都会说这么一句话,特别是每次教我拉琴时都要重复一遍:‘劳鲁,就算你拉得再好,也不能靠它过日子,那只会让人瞧不起。而且你记住,音乐一定会被政治和战争所利用。’”

“你改名字了吗?”

“是的,用罗马尼亚名字不方便。有一天,父亲说在日本能找到工作机会,于是又带我去了日本。但当时父亲的演奏水平已经远不如从前,过度饮酒使他的手指不再灵活了,就算当一名街头艺人,也是技艺最差的。相反,那时的我已经拉得很不错了,可是父亲坚决不让我跟他一起演奏。原因是他非常讨厌演奏家这个职业,因此不想让儿子成为演奏家。

“我们走遍日本的各大城市巡回表演。当辗转到九州的时候,在一个四周都是农田的小镇里,我们发现了一家名为‘立花食品模型研究所’的小公司,他们主要生产放在餐厅门口展示柜里的食物模型。我完全被这些栩栩如生的模型所吸引,惊羡不已。如此精致的东西,我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看到过。于是我当时就打定主意,这就是我将来要从事的事业。当然,这么精良的食品模型制造技术,当时的菲律宾人还没有接触过。

“以前的食品模型都是用蜡做的,我也曾经见过,但一点也不为之心动。那一次我之所以会被深深吸引住,是因为那是用聚氯乙烯取代蜡作为模型原料制作的。方法是先把硅胶浇盖在食物上,待硅胶凝固后,再把真的食物去掉。接着在完成的模型里注入聚氯乙烯做的仿制食物,凝固后再取出进行着色。有时还会用微波炉将食物模型进行加热。这样做出的模型和蜡制的截然不同,效果非常逼真。这种产品强烈地打动了我。如此加工后完成的模型简直与实物无法区分,尤其是牛排和带肥肉的烤肉模型,几乎可以乱真。不只是外观,触摸到的手感也很相似,它特别柔软,看起来好像真的能吃似的。

“我当时就告诉父亲,我决定留在九州学习这门技艺,并马上到立花食品模型公司就职。不过,说是就职,由于我无法取得签证,因此不能成为正式员工。我请他们允许我以特别研修生的身份在公司工作一年。从此我吃住都在这家公司,从基础知识开始,系统学习模型制造技术。

“当时是食品模型的初创期,还处于试验探索和技术开发时代。该在真的食物上浇盖什么东西来制模?给凝固的聚氯乙烯上色时该用什么涂料?聚氯乙烯本身是透明的,很难上色。大家纷纷拿出自己的创意,仿照食品的形状,用各种材料进行试做。首先,必须让聚氯乙烯本身变成不透明的,才能容易上色。而如果制作饮料的模型,则必须维持透明。另外,肉和鱼是白色的,需要上很多白色的涂料,蔬菜的基色又完全不同。我和老板一起开发出各项技术,最后连啤酒的泡沫和蛋糕上的奶油,都下工夫做得很细致,那时的工作真的很有意思。我想,当初他们决定雇用我,绝不是一桩亏本生意。

“掌握了这项技术后,我回到菲律宾创办了一家公司,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随着公司规模的逐渐扩大,我又遇到几次不错的发展机会。我投资收购餐厅,不久后又扩大成百货公司。这时,我父亲去世了。他死在我为他购置的位于民都洛岛的家里。那栋房子就在海边,附有西班牙式庭院,是一栋很漂亮的房子。父亲生前能有机会在那里享受晚年,对我来说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然而,在马尼拉人生地不熟的我,最终还是迎来了投资的失败。至今我还在后悔,如果当初不开餐厅,只做橱窗展示产品就好了。也不要去经营我不熟悉、又不感兴趣的女式服饰、女式内衣、食品原料和厨房用品等。我没娶老婆,也没人帮忙。最后,连那些老顾客都离我而去了。在经营餐饮业方面,我认为还是需要天生的悟性。比如意大利人就很在行。另外,由于菜色品种变化得越来越快,许多餐厅都开始不用食品模型了,我的事业也就到头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变化。

“就在这时,我在西班牙语系企业家联谊会的餐桌上认识了弗朗哥·塞拉诺。他吹嘘自己是个学者,但其实是个令人讨厌的小人,我听说他在世界各地都有房产和女人。不过,弗朗哥的小提琴和钢琴技艺都很好,而且和我一样,他也想在菲律宾创业,因此想结交在菲律宾生活了很久的白人朋友。加上他和我都有在欧洲各国游历的经历——他出身捷克,我是罗马尼亚人——因此感觉上很亲近。最终我和他交上了朋友,这是我人生中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通过弗朗哥的介绍,我认识了艾刚·马卡特。我在民都洛岛的房子就在美国人聚居区的附近,可以和美国学者经常交流。弗朗哥是学者,似乎和那些美国学者很熟,但没人比艾刚更热衷于和那帮美国人打交道了,他常常跑去找他们聊天。因为艾刚是学生物出身的,对他而言,美国学者们的思想不受拘束,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有趣。

“艾刚是个非常可爱的家伙,我把他当儿子看待。他的求知欲太强烈了,因此才会受到弗朗哥的诱惑,只要弗朗哥一谈到新学问,他就眼珠发亮、听得入神。不幸的是,他受伤后失去了记忆,还因为经常酗酒,最终被送进专为外国流浪汉开设的收容所。我实在无法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所以当我准备回欧洲时,决定把他带回了瑞典。我想,一个患有记忆障碍的人,回到自己的祖国总比漂流在异乡要好些。

“然而,当我结束四处奔波的日子,回到赫尔辛堡时,却发现他仍然过着凄惨的日子。于是我申请了政府的资助,加上我剩余的全部财产,在斯德哥尔摩开设了一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康复医院,并收留了他。

“而我这些年还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因为我不希望拥有家庭。我从小看腻了父亲的痛苦,也深深领会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所忍受的另一种形式的辛酸。我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个幼小的孩子,或许他们就不会过得那么苦。

“况且,如果可能,我宁愿能和像我一样的罗姆人女子生活在一起。我也喜欢亚洲人,但至今还未遇见过能让我狂热地爱上的女人,她们只是比欧洲人更讨我喜欢一些而已。只有芮娜丝不同,我曾考虑过,如果能和她一起生活应该也不错。她有着南亚女子所特有的奔放和无拘无束,而且能歌善舞,我觉得她具备与罗姆女子相似的热情。我对她充满好感。说实话,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罗姆人血液已经开始骚动。那时我甚至想返回欧洲大陆,去寻找终生的伴侣。我希望能寻找到一位和我同民族、性格类似的女子,但却事与愿违。

“也许是我在经营上下的工夫还不够,同时错误地判断了潮流的变化。加上越战结束,物流模式瞬息万变。总之巴拉旺百货公司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我则不但没有信心挽回公司,反倒觉得该把它处理掉。

“因此,我主动开口要把产业卖给弗朗哥。弗朗哥想在菲律宾做生意,但并不想投资百货业,所以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放弃与他的谈判转而去寻找其他买主,但没有任何买主愿意以我开出的条件买下公司。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弗朗哥又主动找到了我,提出可以收购我的公司,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我问他什么条件,他说要连芮娜丝一起卖给他,这就是条件。

“千不该万不该,我竟然答应了这个条件。因为我察觉芮娜丝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还误以为其原因就在弗朗哥身上。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让她跟着弗朗哥倒也好。况且,当时肯依照我提出的条件收购巴拉旺的人,也只有弗朗哥而已。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才渐渐了解了内情。原来,让芮娜丝的心离开我的不是弗朗哥,而是艾刚,因为她爱上了艾刚。另一方面,弗朗哥想投资的产业是四肢的假肢等辅助医疗器材的研究与开发。越南战争造就了大批缺手断腿的残疾人。而且虽然越战已经结束,但战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首先是柬埔寨的内战,其次又蔓延到非洲、以色列及中东地区,战况也都有扩大的趋势。弗朗哥看准了这个商机,而开发辅助医疗器材与他自己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也不冲突。

“这件事本身也无可挑剔,他要从事什么行业,那是他的自由。何况他研制的假肢对那些残疾人也有帮助,变成一项事业同样可以帮助别人。然而,弗朗哥的计划并不止于此,那个恶魔所感兴趣的是芮娜丝——因为她缺了一只右手。她和母亲曾出过车祸,所以从小就失去了右手。

“她的父母都已过世。唯一的亲人是她的祖父,但祖父不多久也死去了,于是芮娜丝成了一名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菲律宾孑然一身。弗朗哥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把她变成自己的情妇,让她照料自己的生活,就能像对待一只小白鼠一样,把她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中了。芮娜丝孤苦无依的处境正是引起弗朗哥兴趣的原因。

“弗朗哥既像是从中世纪黑暗时代复活的恶魔,又像一个以希特勒为靠山的御用科学家,甚至有点像参透犹太教神秘魔法的狂人。布拉格以前就曾经历过这种为所欲为的时代。我原以为那个家伙对芮娜丝感兴趣,只是出于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不然,他不仅不把她当女人来对待,更不把她当个人看。在弗朗哥的眼里,芮娜丝无异于一只动物,而且还是供实验用的小动物。

“她没有右手,那家伙欺骗她说,如果再去掉一只右脚的话,她的左脑就会变得异常发达,能具有特殊功能。对科学实验而言,这是极为有意义的尝试。他还说,为了造福那些残疾人,他已经设计好了下肢的假肢,只差试用了。为此,他还曾计划找机会带她到柬埔寨去,借机砍断她的右腿,再假装成被炮火误伤。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讨论一只从路边捡来的野狗一样冷酷无情,他连截肢的具体位置都告诉过我了。

“后来,弗朗哥大概是想把芮娜丝设计成杀害我的凶手,才因此改变了计划。总之,从这件事上可以得知,弗朗哥对待芮娜丝是多么的残酷无情,完全不把她当人看。

“现在我说的这件事,你们都无法相信吧?也许会觉得仿如天方夜谭,然而事实上,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经常有许多缺胳膊少腿的人被从越南运送回来,这些事和情景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我们的邻国从太平洋战争开始,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都处在持续的战乱中。你们能相信吗?打了将近四十年的仗,也难怪大家都变得不正常了。

“战争一定会造就一大批恶魔,那些热衷于战争的人,耳边总会不断听到恶魔充满诱惑的低语。弗朗哥就是最典型的想借战争发财的恶魔。他的假肢生产计划并不是为了方便失去手脚的人,那是次要的,不是那家伙真正的目的。他主要的目的是想砍断别人的手脚,拷打战俘,制造出更多的残疾人。砍断他们的手脚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手脚被砍断后,可以立刻装上他所生产的假肢。换句话说,他正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截断他人的手脚,才愿意投资制造假肢的。所以,他不是为失去手脚的人配制适合他们的假肢,而是为了兜售自己制作的假肢,去砍断更多人的手脚。他还想出了几个合适的截肢部位。的确,如果用这种方法来对俘虏用刑,也许能收到很好的审问效果。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除了恶魔还能有谁呢?对于芮娜丝,他早就想拿她试试了。

“我知道这个计划后吓得全身颤抖,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把买卖合同收回来了。我想,要终止这个凶残的计划,只有除掉弗朗哥。只帮助芮娜丝一个人逃走不能解决问题,疯狂的弗朗哥迟早会想出下一个计划,再下一个计划,或许会是一些更可怕的方案,并且还会冷酷地执行。这就是他的为人。所以我决定杀死这个恶魔。我的计划是……”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洁举起了右手。

“先停一下!”他说,然后又转向艾刚问道,“马卡特先生,你怎么了?”

在他的催促下,我看了一眼艾刚,只见他双眼闪耀着前所未见的亮光,正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啊,《神奇之马的回归》……”他低声喃喃道,“这首曲子,我常听劳鲁演奏。芮娜丝还会随着小提琴声翩翩起舞,左手抓着裙摆,一直旋转不停。”

“对,正是这样!艾刚,你想起来了?”从遥远的地球彼端传来芮娜丝激动的叫声。

“啊,芮娜丝,卤肉,是卤肉,真香!还有一道菜,肉馅加茄子的鸡蛋饼……”

“那叫蛋包茄子!”

“对!我最爱吃这些菜了,我总是边吃边问你,能不能一辈子天天做给我吃?那是我认认真真想向你求婚才说的。”

“对,我记得。艾刚,你记起来了啊?”

“我记起来了。苏禄海的颜色也记起来了。我搂着你,对你说过好几次,我要在这美丽的地方和你过一辈子。”

“是的,是的艾刚,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起来了,终于记起来了。芮娜丝,你还在监狱里吗?这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啊,芮娜丝,我真想念你啊。”

“我也想念你,艾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医生,我想救出芮娜丝啊。”

“你记得他吗,马卡特先生?他就是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直和你在八打雁的街上喝酒的劳鲁·里格尔。”

艾刚转过头,注视着劳鲁。

“我老了吗,艾刚?”劳鲁,不,是摩尔多万·史蒂芬问道。

“啊,劳鲁,好久不见了……”说着,艾刚站起来走近劳鲁,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两人分开后,劳鲁说:“你终于回来啦!艾刚,欢迎你回来!你终于骑着神奇之马回来了。”

“是啊,都是你拉的那首曲子的功劳。”

“其实我们天天见面,艾刚。我非常担心你。我虽然已经老了,但还死不了。来,我们一起去把你妻子救出来吧!”

洁在一旁插话道:“请你回忆一下一月二十四日晚上见到的事情,马卡特先生。你跟在劳鲁后面,来到了他的办公室。穿过大厅,打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去。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艾刚坐回到椅子上,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然后说:“我听见劳鲁大喊一声,接着一看,卡尔,不,是弗朗哥·塞拉诺躺在沙发上,仰面朝天躺着。房间很暗,但从窗户透进来的霓虹灯灯光把塞拉诺先生的脸照得很清楚。他像是睡着了,但夹克里面的白衬衫却是鲜红的,夹克上还开了个小孔。劳鲁弯下腰,用手指摸了摸夹克上的孔,说是血。”

“艾刚……”

劳鲁刚想说话,洁马上举起右手制止住他:“嘘!马卡特先生,请接着说。”

“我感到头晕,站立不住,想吐,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塞拉诺先生中了枪,已经不行了,从埃塞俄比亚开始我就一直和他在一起。我想到这里,就蹲下来想呕吐……啊,不行,我现在也想吐了。医生,能用一下厕所吗?”

“那个门后面就是……”

“哦,我没事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儿不舒服。”

“你还好吗,艾刚?”从远方传来芮娜丝的声音。

“啊,芮娜丝,我没事,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

“马卡特先生,如果你想救出席皮特,就得更努力。你再想想,那是发生在几点钟的事情?”

“我想还不到八点。”

“里格尔先生是一开始就伸手去摸弹孔的吗?”

艾刚认真思索了一阵,接着说:“哦,不,不是的。他先是靠近塞拉诺先生的尸体,摇晃他的身子,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脸。”

“对。于是脸上的肉就微微颤动了起来,对吗?”

“洁,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问?”我问道。

洁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重返橘子共和国》那本书,催促道:“接着说,马卡特先生。”

“然后他又用手指摸了摸夹克上的弹孔说,是血。”

“里格尔先生是这么说的?”

“是的。”

“嗯,这是相当重要的事。马卡特先生,”洁说,“塞拉诺先生胸口处留下的弹孔有几个?”

艾刚继续回忆,然后说:“我不知道,记不得了。我那时喝醉了。”

“嗯,说得也是。”洁似乎觉得有点遗憾,接着问道,“那么,墙上的小提琴怎么了?”

“你是指——”

“是不是从中间被劈成两半了?”

艾刚看着天花板,说:“不,还没有。”

“你是说小提琴还好好的挂在墙上?”

“是的。”

洁满意地点了几下头,说:“很好,马卡特先生。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正拿起电话时,大地震就发生了。一开始是轰隆的一声,跟着脚下突然晃动了起来,还发出很大的声响,地下响起了可怕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惊人的晃动,房子摇晃得很厉害,到处传来玻璃和陶瓷品碎裂的声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噼啪声,大概是墙壁上的瓷砖剥落了吧。然后是人的惨叫、哀号声和车子相互撞击的刺耳声音一起传了过来。同时,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

“是停电了吗?”

“不,我想不是停电,至少杰森大楼并没有马上停电。之所以会暗下来,是因为窗外扬起了灰尘的缘故。灰尘遮蔽了马路上的霓虹灯和街灯。我看了一眼窗外,厚厚的灰尘使四周一片漆黑。”

“嗯,摇晃大约持续了多久?”

“感觉挺久的,实际大概也就十秒钟左右吧……我无法站着,就慢慢蹲下去。总之,摇晃得很厉害。”

“在摇晃的过程中,你见到了什么?”

艾刚双手抱着头,发出一阵呻吟,说:“我简直不敢相信。”

“见到什么了?”

艾刚却还是一直低着头。

“你说出来能舒服点儿,马卡特先生,闷在心里可不好。”

“就在我面前,塞拉诺的脑袋开始慢慢地往后面转,直到后脑勺完全转到前面来。接着,他的脑袋从肩膀上脱离下来,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那一瞬间,我由于惊吓过度而昏了过去,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真的发出声音了吗?”

“我觉得我听到了,但也许只是错觉吧。”

“是因为周围响声太大了吧……后来呢?”

“然后就在我眼前滚,在地板上滚……”

“塞拉诺的脑袋?”

“嗯,是的。它就在我眼前,我觉得自己能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到哪儿?”

“啊?”

“脑袋滚到哪儿了?”

“屋子的正中央有一张像这样的桌子,就滚到桌脚旁边了。”

“碰到桌脚后才停下来的吗?”

“是的。”

“你被吓到了吧?”

“简直吓破了胆。”

“嗯,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这时地震带来的摇晃已经过去了。”

“屋子里没开灯吗?”

“没开。但因为窗外的烟尘已经落下去了,因此能隐约看见屋子里的东西。”

“那间屋子里有电话吗?”

“没有,电话在隔壁的办公室里。”

“嗯,然后呢?”

“我想去隔壁房间打电话,但劳鲁说附近或许有凶手的指纹,叫我最好不要碰。而且,由于刚才的地震,电话大概也不通了吧。”

“哦。然后你怎么办了?”

“我说,那我就步行去报警,劳鲁同意了。也许是看见我神情不安,他问我是不是在担心芮娜丝。”

“嗯,然后呢?”

“我那时正惊慌失措、魂不守舍,原因自己也不清楚,被劳鲁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为芮娜丝担心。我非常非常担心她,简直坐立不安。她只有一只手,又和老年人一起住,万一房子塌了,应该很难跑出来吧。就算房子没事,也一定需要帮助。我为此十分担心。”

“谢谢你,艾刚。”芮娜丝在电话里说。

“于是,劳鲁对我说,你去看看芮娜丝好了,这里我来想办法。我会步行去报警,你不必担心,赶快去看芮娜丝吧。我赶快跑出大楼,一直跑到芮娜丝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和刚才芮娜丝说的衔接上了。”

“是的,医生。”是芮娜丝的声音在回答。

“这便是那位目击者消失的原因。事后他已经无法再返回现场了,因为他发生了意外,随着塞拉诺家墙外面的楼梯一起掉到了悬崖下的岩石上,受了重伤。

“另外,由于席皮特急于救助马卡特先生,情急之下开枪打伤了警察,并因此遭到警察开枪还击而受伤,无法动弹了。

“现在轮到你了,史蒂芬先生,对于你来说,目击者回不来了会对你更有利。原因是,为了掩饰这场意想不到的事故,你需要时间。事实上,为了完成这一切,你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因如此,马卡特先生目击到弗朗哥尸体的时间和你前去报警之间,出现了很长的间隔。就算其中发生过地震。”

史蒂芬院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警察来说,他们已经不需要目击者了。而你的不在场证明,也无须再有人替你证实。因为凶手很快便现身,并被立即逮捕了。因此你改变了说法,说是你一个人单独发现了弗朗哥的尸体,还把发现时间往后挪了一些。杀人案的发生时间应该是在八点之前,你领着艾刚到现场的时间则更早。但你却说发现尸体是在九点过后。而且,你把尸体脑袋掉落说成是发生在地震之前,并说是你用手晃动尸体的结果,并不是地震造成的。”

院长又点了点头。

“这么说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你不想把尸体的头颅掉下来说成是意外。你想把它虚构成凶手有意为之的结果。”

“嗯。”院长终于应了一声。

“其实那完全是意料之外发生的,极有可能是你的一个失误导致的。然而这件事如果被发现,真相便可能因此而败露。”

院长又点了点头。

“马卡特先生掉到悬崖下的岩石上,两边肩胛骨都发生了粉碎性骨折。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的伤势应该非常严重,可能连后脑、背部和脊椎都受伤了。那下面是海边的岩礁,对吧,席皮特?”

“是的,从大路上很难看到,所以我才非常担心。”芮娜丝说。

“可从海上反而容易看到,是吗?”

“是的。”

“楼梯塌陷后,艾刚掉到了岩石上,他一定是被经过的船只发现,并获救了。”

“我想一定是这样吧,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救助他的人,把他送到了一家有日本医生的医院,他们为他紧急进行了手术,并在他的肩胛骨上安装了当时还处于试验阶段的人造骨骼。安上的骨骼在马卡特先生体内依照理论设想发挥了作用,经同化吸收后伤口得到了完全的康复。但马卡特先生虽然伤势痊愈,却出现了记忆功能障碍。

“史蒂芬先生,对于你来说,他的受伤是个很好的转机,使你幸运地得以逃脱。现场只剩下你一个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和处理。”

“说得对。然而,我当时的心情并没有特别轻松,因为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失败了。”

“你的失误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弗朗哥的手枪放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既然有一发子弹已经留在墙上,你干脆就把枪放在地上好了。”

“但是,这样的话——”

“你还把枪拿错了,因此才让芮娜丝背上杀人的罪名。所谓的凶手突然现身,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就不会被警方追查,因此,你费尽心机设计的艾刚这个目击者也不需要了。你得逞了,对于你而言,整件事并没有失败,只不过制造出了一个不幸的替罪羊而已。”

“哎,是啊,所以对我来说还是失败了。医生你说得完全正确。”

“不,我被逮捕是因为我开枪打伤了警察。”芮娜丝说。

“芮娜丝,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那天知道弗朗哥在加班吗?”洁问。

“我知道。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为了和巴拉旺百货公司的客户交涉,他天天加班。我熟悉百货公司的业务内容,因此我很清楚,他每天都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待到深夜。”

“洁,你说他费尽心机设计了一个目击者,这是怎么回事?是指史蒂芬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吗?为什么设计一名目击者就能使他的不在场得到证明?”我问。

“凶手要让马卡特先生扮演的重要角色,并不是和他一起发现弗朗哥被枪杀的尸体,而是要让他证明两人在发现尸体之前,已经一起喝了几个小时的酒。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嗯,然后呢?”

“史蒂芬先生从傍晚起就一直和马卡特先生待在一起,从没有离开过,一直到八点左右一起在办公室发现了弗朗哥的尸体。这样,史蒂芬自然就可以逃脱嫌疑了,对吧?”

“当然。”我说道。

“弗朗哥的死亡时间估计在七点到八点之间。而史蒂芬先生从六点刚过就一刻也没离开过目击证人的视线,他一直都和马卡特先生在一起,所以他不可能被怀疑是凶手。”

“是的,当然是这样。有什么错吗?”我接着问,“这样,弗朗哥还是史蒂芬先生谋杀的吗?”

“这怎么说呢?总之,海因里希,对你说也没什么用处,要出庭的人又不是你。马卡特先生,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理解的?”

“你要我揭开谜底?”

“是的,你是当事人。而且如果你想救出席皮特,就必须把事件背后的真相都说清楚才行。”

“你是说,是谁、又是如何杀死了塞拉诺先生吗?”

“是的。你必须知道,这个案子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故事。”

“首先,我绝不是凶手。”艾刚说。

“嗯。”

“因为我是事件的当事人,我知道自己没有杀过人。”

“嗯,还有呢?”

“里格尔,不,史蒂芬先生也没有杀人。因为他从傍晚起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

“嗯,但是,马卡特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话,本案就不存在凶手了。席皮特也没有杀人。”

“我没有对他开过枪。”芮娜丝说。房间里一片沉默。

“那么……人到底是谁杀的?”

“我认为,这里面有线索,”洁把《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高举在手上,继续说,“一切都在你写的这本书里。解开谜题的钥匙,确实就在这里。”

艾刚还是没有出声。

洁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又往前翻了几下,说:“这其实非常简单,答案也显而易见。这里是这么写着的,请允许我读出来:‘因为荷西爷爷这么说,我看了看墙上的小提琴。小提琴依然好好地挂在墙上。’怎么样?”

“是的,这段你说过了。”

“还有这里:‘我看着芮娜丝的脸被拍得微微颤动,也看到芮娜丝的胸前有一个小小的洞。’对吧?”

“啊,原来如此。”艾刚说。我也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受了伤重吗?到塞拉诺那座海边房子后的记忆全都失去了。现在才好不容易记起来,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一片空白,甚至连楼梯坍塌时的记忆都没有了。但后来我住进医院后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我没有机会再见到塞拉诺先生的尸体,不过,我当时看到的情形,的确好像和海因里希以及医生说的不一致。

“我见到尸体时,脖子是被砍断了,颈部被装进了螺丝。听起来似乎一模一样,但我见到的和警察发现的,确实有几处地方不同。首先,我和劳鲁一起发现塞拉诺先生的尸体时,墙上的小提琴还没有损坏。这是事实,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其次是子弹在夹克上留下的弹孔,这一点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但我仿佛记得弹孔只有一个,而不是两个。”

洁听了拍了拍巴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然后露出会心的微笑说:“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马卡特先生,你太出色了,事实正是如此!你所发现的弗朗哥的尸体,和之后到现场的警察们见到的尸体,不同之处只有这一个。当然了,如果加上房间里的,不同之处就一共有两处了。一处是墙上挂着的小提琴,另一处是夹克左胸处弹孔的数量。换句话说,你所发现的尸体,和警察见到的尸体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但其实是不同的两具。”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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