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迷航中的另一件小事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走近飞船尾部时,指挥官问他的助理。

大约有一百个人面向飞船尾部弧形的大玻璃,人太多了,分站成几排,最前面的人有些把手掌贴在玻璃上,脖子往前伸,所有人都认真地看着飞船外黑黑的太空,叹气似的彼此轻轻说话。

“在看地球。”助理回答。

“现在的距离是看不到的,我们已经做了空间跳跃,到了宇宙另一个地方。这些人不知道吗?”

“那么容许我换个说法,他们在‘思乡’。”

“哦,这样就明白了。”指挥官说,他敲敲一个思乡者的肩膀,“请让让,让我们过去。谢谢!”

两人有礼貌地穿过人群。地球现在甚至不在那个方向,但他们仍站在最后一次见到它的地方,阻塞交通。

数百个小时前,地球正是在这面玻璃后面越变越小。人类世世代代居住的蓝色小星球,遭到遗弃时,已经失却了灿烂,凋敝枯零,它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当时有更多的人站在这儿,与它挥别:永别。故乡、祖国、母星!由于宇宙中的参照物那么奥妙,所以攀上人们心头的感觉很古怪,说不清是自己正在离开地球,还是地球正在离开自己,感觉更像是有双巨大的手在玩翻绳游戏,人类和地球都在这个游戏中,本来靠在一起,哪料大手一翻弄,就将双方分开了。他们当时错觉,是不是那手再随便翻一下,双方又能合起来?

或许不止思乡,还带着以上错觉,才使人们喜欢来这儿站着,期待某种奇迹。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啊,指挥官在心中感叹。

指挥官自己没空看向身后,他操心现在,瞩目前方、未来。他的职务全称是:星际移民指挥官D。

他们这支星际移民飞船大队,预计将在二十个月后着陆新星球。起初在它突破地球大气层,刚刚跑进星际空间时,一些人自豪于飞船矩阵的规模够大,气势磅礴。不是么,前后左右全是自己的飞船。仅在一刻钟后,同样的这批人认清了更重要的事实:它相比无垠的时空,是多么弱小,接近于无。这也是人们没胆子朝前看,而是集体回望地球的原因之一。

指挥官与思乡者们乘坐的这艘飞船,位于飞船矩阵核心,它是一艘庞大的移民飞船——作用是运载移民及移民的个人物品。在移民飞船四周,是数量众多的星际搬运飞船——作用是运载公共物品,登陆新星球后,人们要共享的设备和资源被分门别类地装在这种飞船上。还有若干战舰警觉地飞在矩阵外围——它们为所有飞船护航。不同功能的飞船组成星际移民大队,最高统帅是这位指挥官。此时,宇宙中另有多位指挥官,指挥官A、指挥官B、指挥官C等等,各率领一支星际移民大队,朝向其他遥远星系中的某颗行星进发。每个目的地都经过严密论证早被定好了,并在多年以前,就由先遣施工队克服奇险去那儿,搞起了基础建设,只等多数人抵达,先过潦草的生活,再照计划完善新世界。人类不集合在一处,而是被编组在不同的星际移民大队去太空开枝散叶,为的是均摊风险。

放在以前,离开家乡去征服另一片土地的人被称为什么?

指挥官边走边在记忆中检索。是了,“马背上的男人”。

现在和以前的差别是非实质性的,一个地方资源耗尽,人们就搬到新的地方,不过是改骑马为驾驶星际飞船,路远一些。另外的不同是,以前跨上骏马前去开疆拓土的都是强者,是真男子,而现在,他们是一支打折扣的游牧民族,队伍中有普通人、懦夫、多愁善感以及精神萎靡的人,都在看地球呐!他没得挑,得带着他们穿越茫茫星辰,投奔人类的未来。

移民飞船近似一颗卧着的巨蛋,主要空间被生活舱所占,生活舱是比整颗蛋略小的一颗蛋,卧在飞船正中,十五万人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居住在生活舱里。指挥官与助理在大小两个蛋形之间的夹层走,就这样绕过了飞船胖大的尾端,把看地球的人留在身后——他们麻木不仁,没有谁对指挥官表示出特别的敬意。指挥官与助理继续往飞船浑圆的中部走,接着往飞船尖尖的头部方向走去,他们在飞船内顺时针绕行巨大的一周,做一次巡视。他们感觉到,在自己右手边,那白颜色的、薄而硬的生活舱的舱壁里面,充满来自地球的气息,它还未失效,生动而且危险。

指挥官一路沉默不语,把巡视也当成散步,他在走路中找寻灵感,以便做一个重要决定。合理而重要的决定。

舰桥位于巨蛋头部尖尖的地方,指挥官由飞船底部再顺一道长梯爬上去,终于回到那里时,感到一丝疲惫。他是分散在宇宙中的所有指挥官中最老的一个,他从很小起就知道星际移民是人类唯一出路,可以说他毕生都在为此做准备,到了真实地执行起来时,身心双方面却已经容易劳累了。

在指挥官出去巡视的时间里,下属按他要求找出了全部罪犯,共计一千三百余人,制作成花名册,此时在透明的浏览器上播放给他看。这些人共同的罪名是“持有过多物品罪”。

“这么多人。”指挥官坐进他专属的椅子里滑动页面,他浏览花名册,每页一名罪犯:姓名,年龄,脸,超规物品的种类、数量,以及简单的犯罪事实描述。“这么多人。”他再次说道,并加快了手指滑动的速度,让罪犯们像是坐在一趟列车上,从眼前驶过去。

收到第一例犯罪报告,还是在刚出发不久,随后越来越多的报告呈上来,他的内心逐渐不安,现在统计出罪犯总数,意味着,船上每一千个人里就有八个人偷偷携带超过规定体积或重量的物品登船,犯了持有过多物品罪。这数字超出了他刚才在巡视途中做好的心理准备。

指挥官向他的团队征询,该怎么办?

舰桥里面共有九名高级官员:舰长暨指挥官D本人,陪同他巡视的指挥官助理,此外是副舰长、领航员、战略分析员、通讯官、医疗官、科学官、行政官。指挥官以下,马上分成了势力均等的两派。他们都暂停手边工作,把椅子转向指挥官,或者是走到他旁边,陈述自己的理由,就地研判处理方案。九人以外,其他一般的工作人员还有十几位,则在继续工作的同时竖耳倾听。在舰桥前方,是飞船下一秒要到达的空间,客观来说,他们这些领导者始终要比生活舱里的十五万人,更比在飞船尾部遥想落后文明的一百多人早一步到达前方。他们做出的裁决,也先于后面的人所知地,诞生在这个宇宙中。

抵达新星球的航程遥远,飞船运载那么多人,这不轻松,相当于把一个小型城市的人口浓缩在小罐头里,带去长途远征,并保证罐头不坏。为了飞船升空和着陆安全,也为了在航行中人人可以公平地分享极度有限的空间,移民局在非常早之前就做过核算,每个移民只准许携带一定体积和重量的东西登船。他们被要求签署知情书、承诺书。签名前,移民局反复劝慰大家:不要遗憾了,等到了新星球,一切都可以重新建设起来,我们携带了工业设备、农业设备、科研设备、原材料,都装在搬运飞船上,一到就安装好,你想要什么,不久可以重新生产出来,你可以把东西重新买回你在新星球上的家,把它装扮得和地球上一样。而每次说到最后,移民局不忘警告人们:宇宙不是法外之地。从地球到新星球,宇宙的路上,司法解释权归于一人,由他裁定什么行为威胁航行、如何惩戒罪犯。他是你们的指挥官。

此时,有四名高级官员向指挥官主张惩戒。

他们强调,那一千三百多人是知情的。“他们每一个都知道,每多带一点东西,就会让所有人增加一份风险,至少也是一份麻烦。他们还是要多带。他们靠不住。”年轻的领航员坚决地说,未来二十个月,六百多天,有很多意料不到的问题要面对,这里危险莫测,一旦需要所有人结成共同体对抗危险,他们很可能不服从领导,自己瞎拿主张。“趁现在应该先收拾一下。”他说。

“收拾他们?”反对他的医疗官问,“你是不是误以为我们是货运大队,在运送一批动物?”

“这太荒唐了!”

“航行的纪律要求我们……”

“我赞成,但也要考虑……”

每个人都表态。突然之间五个人同时在说话,还有三个人等着发言。只有指挥官没有任何表示,他疲倦地看着大家。

这阵骚乱后,行政官掌握了发言权。这人中年,半谢顶,他的举止总是给别人相当生活化的感觉。他站着,手扶别人椅背开始讲他太太时,气氛就变好了。他说他太太差点成为一千三百人之一,她很爱保存东西,喜欢与东西建立感情。登船前太太与他不愉快,他们在考虑带什么行李时,起了分歧,太太想带很多,并且央求他作为本船的高级管理人员想点办法,疏通疏通,最好从哪里挪出一些行李份额给自己家庭用。“我当然说不行,这触犯法律。”行政官脸色一沉,但接着他再度以在派对上闲聊的口气说起来。他的太太近几十年都为日益狭小的空间苦恼。她起点好,出生在一所大房子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随后地球的拥挤程度不断加剧,大房子分割成数个小房子,住进来陌生人。二十岁以后,当她走入婚姻时,也就彻底地走出了较为宽松的居住环境,婚后与行政官住的地方还不如小时候家里一间游戏室大,而且此后每经历一个阶段,就不得不扔掉一点旧东西,为新的生活必需品腾地方。特别是在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后,她的个人物品不断为孩子的东西让位,尽管在他看来她仍有很多东西。动手整理登船行李了。太太一再精简,逐渐丢掉了心爱的纪念品,其中包括她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写的几大本日记本、她以前去热带旅游带回来的木雕艺术品、她的不知塞满了什么的小筐子小匣子、没有缝在衣服上却也很喜欢的小花边、照片、明信片、儿子两岁时的丑画、儿子四岁时参加黏土比赛得的第六名铁皮奖牌。她先是丢掉立体的东西,接着连最薄的纸张也只好一页页丢弃。合上两只小皮箱,太太极其忧伤地说,我是个没有纪念品的人了。他劝解几句,她反而哭起来,哭着继续说,没有了,我一生没有纪念品了。他哄她,别这样,要么你看看孩子,他是我们最好的纪念品。还有我,我也是你的纪念品呀。

不知怎么的大家在此听了一段家务事,听到这里,都问,“太太被说服了吗?”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被我的幽默说服了。有时候一件事在发展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它马上是要往左一点,还是往右一点,你是分不清的。你们有这种感受吗?”行政官说。

“有啊,现在就是啊。”大家说。该如何处理罪犯,他们还不知道呢。

“结果并没有说服。她到今天为止都很不快乐,她十分理解思乡者,如果你们注意一下,在飞船屁股上虔诚遥望地球的人们,数量在增加,她有时也想加入,因为她理解他们想念过去的心情。她应该也能理解那一千三百个犯了罪的人。地球已经完了,迁徙是必须的,我们有正当理由叫大家抛弃一些累赘物品,安全地上路,这是说得通的。可惜的是,尽管她认同这种做法,这却也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不会原谅理论上是对的、但是伤害了感情的事情——不幸我们正是领导这件事的人。”

行政官话音落下,舰桥里响起一声叹息,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他在较远的地方一直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讲话,从仪表盘上闪烁的小灯中间他叹了一口气。除他以外,其他人也都感到为难,现在他们承认犯罪者有犯罪者的情感,犯罪者也有犯罪者的理由。怎么人在脱离地球后,依然会感到左右为难呢,照道理,从飞船出发的各个方向上都有星体,这里已经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意义,人该抛弃地球上的陈规旧习,摆脱重重制约,判断事情非常果决才是。

“确实情有可原。那么,”战略分析员清了一下喉咙,“也许我们不要处罚所有人,我们来看看……”

大家都就近在手边的终端上查阅。指挥官也又去滑浏览器,设置了新的排序方式,这下,他们之中持有物品最多的人出现在了花名册第一页。

是一个女人。照片看来四十几岁,一看资料,果然是。长得不美不丑,不像罪犯。职业是保险业务经理。阅读犯罪描述,上面写她在飞船出发前,趁拜访客户之便,向他们推销此次星际移民的人寿险、健康险、财产险等各种险种时,提出私下的非法交易,她付给他们一笔在新星球上可以使用的钞票,而他们相帮她携带东西,有五十几人受到蛊惑,除了本身要带的东西外还为她超额携带行李,他们也被计算在这一千三百多人的名单里,正是追溯他们的犯罪源头才找到了花名册头号大犯罪家。每人超额的量不多,巧妙地超标一点儿,企图低调过关,但是加起来的总量很是惊人,她通过这种方式成功地带上五人份的行李投奔新世界。

指挥官从舰长专座中站起来,他是怀着一种职务强加给自己的使命站起身来的,如同怀中抱了一块巨石,因此动作一顿一顿地,缓慢地脱离椅子,最终伸直了身体。人人分享了由他身上传出的沉重感,他的团队核心成员不再争论,看着他;一般的工作人员从仪器之间,或者是操作台后面抬起脸,也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向这位年迈的指挥官。

遵照命令,大犯罪家的个人舱被从生活舱里分离出来。个人舱,人们也叫它蛋舱,它是很小的一颗,白白的,形状和移民飞船、生活舱一致,是它们的微缩版。生活舱里密密麻麻地容纳了十万颗蛋舱,尺寸有大小,这样小的住个人,比它大一丁点儿的住家庭。现在,独独她的蛋舱被从其中拖出来,摆在代表集体的巨型生活舱旁边,两者大小悬殊,比海王星不小心滚到了太阳边上形成的对比还要强烈。

“吃过东西吗?”指挥官走进大犯罪家的舱室后首先笨拙地关怀她。实质上他看到她吃过午饭了,托盘放在这颗小蛋外面的地上,是空的。

说指挥官是走进去的,这个说法源于地球习惯。舱门移开后,露出一个小洞,他是用近似于爬的姿势把腰弯得很低钻进去的,在飞船上,每个人进入任何一颗蛋舱都得这么办。舱门合上了,指挥官在舱室内重新展开身体。这里太小,拥挤不堪,只有中间略微高,他再往任何方向走一步,头就要敲到弧形的舱壁,因此他站定不动。他感到自己来到一间太空时代的因纽特人造的雪屋。蛋舱里面也是白白的,从地面延伸出一些材料,形成少数几件家具,一张小桌,一把小椅子,都与舱室连成一体,不可移动,另外,有一个长条形的东西从地面凸起来,是床。大犯罪家垂着头坐在床上,脚踩着地,双手无力地掉在大腿上,她情绪不好,或许已和别的罪犯们交流过,也或许指挥官的某位下属出于同情向她透露了什么,她知道命运不妙。他们一站一坐,她在指挥官面前正是一副受审的姿势。在他们周围,舱壁上架着许多搁板,放满了她超额携带上船的物品,现在她的从犯都还给她了,仿佛在开一个犯罪成果展览会。超额物品也混乱地堆积在床上,她就坐在那些衣物、鞋子、化妆品,也就是证据中间。她听见问话,抬头看了看指挥官,嵌进舱顶的灯把她平凡的脸均匀地照亮,她头发好乱,没有彻底地分成两半垂到脸两边,而是在脸上斜粘着几缕,她觉得没有拨开的必要。

“不太吃得下。”她说,“可是也吃了。”

她再次垂下头,乱发又遮住了脸,这时指挥官看清她没穿鞋,穿着棉袜的脚在拨弄一块厚地毯,她在床前铺了一块小地毯,使这里变出了一些地球上的家居氛围,指挥官鞋子的前掌部分也踩在那上面。就是因为带了这些,她才犯了罪。指挥官随她玩地毯,充分地等了一会儿,才尽量和缓地说,“女士,我决定判决你。”

“因为我做错了?但是因为什么就做错了呢?我被从大舱里拖出来后坐在这里思考,我想不通。人都珍惜财富,不是吗?搬家时想多带一点东西,可以理解吧?而且我们不是去新世界吗,发给我们的宣传单页上印好了一个美丽家园,地方也大,房子也好,能源也可以永远地开采出来。我们不是为了生活得更好才去新世界的吗,可给我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糟?不顾人的感情,没有尊重,强制剥夺财产。”女人闷闷地在自己的头发后面说。

“道理说过的,为了公平和安全。”指挥官说。

“……连几件衣服也不许带,要求我们抛下在地球上积累的好东西,答应会再生产给我们,但是到了那里,在新世界真的就更好吗,许诺过的事情都可以一件一件实现吗?一切会不会是骗人的呢?我现在后悔了,不应该来,请把我送回去。”她一开口就不顾指挥官,只是说自己的一套。

指挥官本想和她再说说道理,重申移民局的观点,他张了几次嘴,想在她的说话当中找出缝隙插入,但都失败了。而且他意识到,如果逐一反驳她的话,接下来她只会把自己带偏,带到一种男女各执一词的家庭化的争论里去。他要谈的是责任、规则,而她要抒发的是感情,他们谈不拢。他以前曾经熟悉这种对话模式,因为他也有过家庭,后来出现问题,现在没了。他已经很久没能体验这种不会前进的原地消磨人精力的对话,如今意外地在一名犯罪分子身上重温了,以后他也不知道何时以及再去哪里可以重温。因此他一方面被弄得疲劳了,可也感到亲切,要说留恋此刻也是可以的。不过在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打断她了,再一次说,“女士,我来是要判决你。”

趁她闭嘴,他立刻判决她因持有过多物品罪流放太空。女人身上起了一阵战栗,她半张开嘴抬起头,原先那几缕粘住脸的头发这次掉了下去,于是她整张惨白的脸暴露出来,表情是惊愕不已。判决之重,她没料到,她原以为不过是没收财产加上几年囚禁。

人们在太空仍使用地球24小时制的计时方式,在这天傍晚,指挥官的声音突然响彻飞船,他向全体做了一次广播。自航行以来,这是他的首次广播。他简单地宣读对一个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的罪犯的判决,宣读完毕,人人以为接下去最高掌权者总要再说些什么,起码为下达的重判做一点辩解,但是他没有。随即,像一条大鱼往海洋中娩出一颗鱼卵,大犯罪家的个人舱从移民飞船上弹射了出去。

蛋舱洁白的外壳上亮着灯,它优美地一边自转,一边扑进黑暗世界。站在飞船尾部的思乡者们看这一幕看得非常清楚。最前排有人不能自已地“啊”了一声,放下贴在大玻璃上的手,后退半步,犹如他从梦中醒来,发现在看恐怖片,于是想和银幕拉开一些距离。他后面的人也便随着他的动作往后稍稍移动了,人群发出琐碎声响,打破了小团体刚才凝望地球的静态画面。

他们看到,遭流放的蛋舱,先是短暂地停在飞船后面,而后整支星际移民飞船大队无情地掠过它,它孤悬于荒凉宇宙中,转瞬之间被抛弃了。

小行星18418Durio,新历三年,夏季。

大多数人如果不仔细想,会以为还身在地球,而且是回到了年轻的地球上。移民局没骗人,新星球地方大,空气好,资源新鲜并充足。房屋造起来了,产业链拼接完成,失去的东西重新生产出来并被人们带回家,新的爱情注入这些家,婴儿们从这些家庭里诞生了。一切在极短时间内重归秩序,真是一次漂亮的星际移民。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人们曾经深信过的事实、观点、概念,到了这儿由于某种原因,许多发生了变形,变形后覆盖住了从前的思想,从前在地球上怎么以为一件事情的,现在竟有点想不起来。但飞了那么久,到达新世界,这点误差允许有。

这天中午,指挥官把车停在一条街道上。他穿便服,开一辆中档车,他下车后辨认一下四周,这片住宅区的房子宽敞,有简洁的轮廓线,呈一字型,或L型,带庭院。他刚要走动,附近人家的自动喷灌系统恰好定时开启,向草坪上喷水,他听见了细密平和的噪音:嗞——嗞——。他走起来了,用的是一个容易疲惫的老人散步的速度。

如今确切来说,他没有官职,没人拿走它,但也无处体现它。飞船大队自停进航空港,就一直停着,巨蛋傲立其中。那天,由高耸入云的塔架上伸出一根粗管,一头刺入巨蛋外壳,接着刺入生活舱,立即将其中的蛋舱连续不断地吸进管子里,再通过粗管另一头把蛋舱滚进运输线,移民们带着行李一气呵成地登陆了。最后一颗蛋舱吸走了,工作人员对船体做终极检查,关闭一切开关,撤离了移民飞船,指挥官自那时失去了他的舰桥。

他继续走,从这儿看不见航空港里闲置的飞船。有时人们会在路上碰到列队呆立的一群人,那是望地教,教徒主要就是当年那批思乡者。由于地球已太远太远,看地球这一事实在太抽象了,他们因此将巨蛋视为地球化身,每天花一定时间向其方向凝视,人们只要顺着怅惘的目光就能确定巨蛋所在。指挥官在这段路上碰到了两个望地教的人,他们静止不动,脊背与道路延伸的方向形成一个非直角,面朝人家的房子,面朝被障碍物遮住的巨蛋和心中的母星。他没有试图让两人让路,他不穿指挥官制服的样子很平淡,一个高大稀松的老人罢了。他谦卑地绕过他们。望地教的人没有注意他。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忘记这个人了吧。

一年多以前,超讯系统把几则消息传到小行星18418Durio上,是另外两支移民大队发生叛乱的悲讯。两件事的发生地相隔千万颗星辰,经过却很相似,像后来的一笔精心地描在前面一笔上:首先是漫长的航程动摇了人心,移民变得压抑、多疑,经常质问指挥官,不断地要求长官们解释此行的目的并确保安全性,不久移民中分裂出两组意见,继续航行和返回地球。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们拥立代表,行为由谈判开始升级,以冲击舰桥和夺取战舰控制权告终。从两名通讯官留下的记录,再加上飞船自动记载的数据来看,两队的结局是,一支被叛民劫持,如今全体失踪;另一支损伤严重,破船们飘零为宇宙浪人,永永远远地偏离了目的地。稍后,第三支队伍的下落紧跟着前两支传来了:人们受某种外星文明攻击,死了。在远方苦等的三支先遣施工队,遂成为荒星孤儿。

暂且知道这么多,这不意外,新世界建立在牺牲上,不慎的牺牲,鲁莽的牺牲,必要的牺牲,概率上的牺牲,必须有人牺牲。未来会得到更多消息,许多是坏的,想必有一些是好的。总有其他人在别的星球上也实现了移民计划,以后技术更发达时,大家可以相互拜访。

18418Durio上的移民听说太空一下子吞噬了近六十万人类,顺便葬送了搬运飞船里装得满满的农作物种子、动物胚胎、工业农业科研设备、书籍与唱片,他们只替自己庆幸,生活的热情更高涨了,他们几乎不为别人惋惜,也没什么人对指挥官心存谢意。因为别人越是倒霉,自己幸存下来的幸福感越在这险恶无边的宇宙中突出了。这就是人心,顾不上别的。

指挥官和他的同僚得到了孤独的胜利。星际移民这场亡命之旅,完成它除了靠幸运,也有他们不被重视的努力,他们要在很长的一张试卷上一刻不停地做难题,直到最后一题都没出错,才换来现在的结局。他很满意。

指挥官继续走,今天是去赴约。几天前难得地收到一张明信片,邀他去做客。他没想好,他在附近走走,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改变心意,也许走到门口就会走掉。但是,他毕竟慢速度地移动到了要去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后,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普普通通,特点是她的嘴一张就将说出使他心烦但也愿意听下去的话。她剪了新发型,她向着门外笑起来了,竟然是十分好看的。在女人身后,指挥官已经看到,房子里塞满形形色色的东西,她还是那么喜欢拥有杂物。现在这不会让她有送命的风险,现在他也用不着半爬着进去判决她了。

真的,他谨慎处理每一件事,一题都没有答错,他是宇宙间一个卓越的领袖,现在要走进去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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