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迷航中的一件小事

在旧石器时代,一个夏天午后,有个古人,也就是说一个早期智人,他从山洞里徐徐走出。这人已经成年,在他扁平的脸上,眉脊最为突出,其上的眉毛有两指粗,下巴处则围绕一圈浓密胡须,它们直长到耳朵边上,和头上的脏发连成一气,种种毛发相加,可以想象,他感到炎热。他出洞以后,举目看了看日光中绚烂的蓝天,便行走起来。这人的腿短,但手臂十分长,垂在大腿外侧,摆动时不住摩擦围在腰间的一块兽皮。今天不捕猎,可以享受悠闲,早期智人在路上采了一根长草茎,一路用手指捻动,走到阴凉处时,则把它衔进嘴里吸吮。后来他衔着草百无聊赖地蹲下来,手腕就拖到了地上,他伸出手去,那手日常做的事包括向猛兽投掷兵器、剥皮切肉,还曾在前一天长时间地打磨过石器,此时他捡起一截枯树枝,未及多想,就在面前的泥地上囫囵画了一个图形。是一个圈。

早期智人久久地端详圈圈,直到汗水从皮肤上渗出,蜿蜒向下爬行。在他身边,红红白白的鲜花开得正好,不但这一刻好看,而且预示着未来会有好事发生——到了秋天,花谢的地方将长出酸甜的果实,供他和族人食用。这时几朵小花正从绿叶中探出身,几乎戳到他臂上,他小心地摘下一朵,放进泥土上画出的圈圈里,并用手指顺一个方向拨动,五瓣的小花花蕊朝天,在圈子里面缓缓又匀速地旋转起来。

“要是这么转动,产生凉风,吹破这恼人的夏日就好了。”在粗犷的外表下,早期智人的心是很浪漫的。于是,通过他和现代人容量一样大的头脑,关于电风扇的构想,第一次诞生到了地球上!

可惜,在那时迈克尔·法拉第还未发明电动机,尼古拉·特斯拉也没发明交流电,两者都要再过10万年才出现。由于早期智人的想象超前他所在的时代太多,而超前太多的事物缺乏立足之地,他与他的想象因而被忽视了。不过,假如今天我们诚实地再做一次问答:谁是第一个想出电风扇的人?答案就在旧石器时代某个夏天午后,正是那位嚼草摘花的毛茸茸的年轻人。

写好最后一句,编撰师从头到尾阅读几遍,改正错字。他将文件存放在共享文件夹里,关上了电脑,他自己这里本来静悄悄的,然而,前后左右敲打键盘和讨论业务的声音一缕一缕流过来,填平了安静的洼地。

编撰师不是什么都编,他目前的职务是“事物的起源”编撰师,在编的词条是“电风扇”。在这间开放式的大办公室,横平竖直的诸多格子间里,还坐着他的同事们,大家都是“事物的起源”编撰师,大家被分派到词条,多数人独立工作,好几个人合编一个重要词条的情况也常发生。最近,所有人集中编撰的是家庭用品方面的词条,在“电风扇”之前,他刚编了“洗碗机”和“庭院自动喷灌系统”。

“庭院自动喷灌系统?就是装在院子地底下的,平时喷头缩在草坪下面,到了设定好的时间,就升到草坪上面,向四面八方洒水的那种装置?”他问老板。当时他们正在讨论新工作,这个词条引起他的注意。

“是啊。你没用过那个吗?”老板问。

“我出生的地方多雨,后来一直住在高层公寓,然后就到了这儿。”他说,“会有人想知道喷灌系统的起源?”

“嗞——”老板不理会他的问题,把上下牙并起来,舌头抵住齿间小缝,使喉咙颤抖,模拟水滋到空中的声音,同时一只手亲热地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伸在他们面前,像那里有一幅蓝图,而他要扫去上面的灰一样,把手从左到右一抹,“想想看那个声音,嗞——,也许会带给你灵感。”

“有了!一个失聪的人,最初在学习说话时,很多音都发不准,他天然就能发得最好的是‘嗞’这个音,后来他长大了,靠勤劳工作拥有了一个带庭院的家,他发明了庭院自动喷灌系统,因为他最喜欢通过助听器听到‘嗞’的声音。好几个喷头同时喷出雾状的水,喷在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昂贵的草地上,也喷在精心搭配的灌木丛中,嗞——嗞——,每当这时,他感到自己站在了安全的地方回望那很不容易才度过的从前……”

他还未把临时想出来的点子全部说出来,老板赞许地拍拍他,一边倒退着远离他的工位,一边指着他说:“就这样,就这样!想得好,想下去!”老板退开一些距离后,熬得非常憔悴的脸反而能看个清楚了,他原本发黑的脸色上不正常地蒙了一层灰白,双颊在短时间内深凹进去,使无所适从的皮肤只好往下垂荡。老板大睁着血红的双眼,忙着找其他同事聊工作去了,还要编撰的词条非常多,他去鼓励每个人。

这是在编撰公司每天上演的一幕。

各行各业都有头脑简单的人,在这里也一样,某些同事常为一个词条冥思苦想上好几天,闹到要加班的地步,但对于他来说,工作不困难,他总能随手拾取一些精彩的点子,很快就给自动喷灌系统、洗碗机编造出故事。在编撰健康与卫生方面的词条时,又为某种疫苗,在编撰食品方面的词条时,则为某款汉堡——他为各种事物编造出有关于它们的起源故事。

现在,他想着刚完成的“电风扇”,并自然地联想到楼上。其他部门在别的楼层办公,到了明天上班时间,楼上的插画师们将打开共享文件夹,仔细研究多位编撰师已经写好的文本,会有人负责给“电风扇”配图。插图不需要很多幅,一点点画面,就能为词条提升可信度,信的人多了,自然怀疑它虚假的人就少了,人们从这些词条出发可以重建对世界的共识。他有自信,从自己的文本中,插画师可以挑来表现的细节有很多,比如早期智人叼着草茎啦,手指拨弄小花啦,既可以把他画得像一个爱玩蚂蚁的脏小孩,也可以使他的形象更接近一头犯傻气的乡村野兽,就看画的人的审美了。自己为插画师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他们可以共同创作出一段微缩的人类文明简史,不是吗?想到这里,编撰师感到满足,感到今天的工作是值得的。他整理好工作台,坐着,方方正正的公文包摆在膝头,如此忍受疲劳和付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响起了一阵下班铃。

编撰师随同事走出办公大楼,刚走到两边都是商务楼的街道上,一缕金红的夕阳晃过他身体,朝前奔逃得无影无踪,在那之后,非常突兀的,天色暗了下来,直到他摸黑靠近车站时,路灯才齐放光明,行人便又能自如地做各种事。

这个复刻的城市和地球上一模一样,但造得仓促,很多地方没布置好。他觉得,从黄昏到黑夜的过渡,这一部分制作得尤其生硬,每当黄昏布景卷到一个大圆轴上,同时黑夜布景替代它被猛地在人们头顶铺好,装在隐秘处的齿轮就传出类似磨牙齿的、叫他心里发酸的声音。并且相当明显的,灯光控制系统也很成问题,从早到晚要出好几次照明事故,像刚才那样把人们抛进黑暗里。虽说粗粗一瞥,到处和地球上一样,但一切都经不起细看,一切都得忍耐。再比方说,在编撰师上班的地方,建筑物背面就全是漏洞,那是把材料优先用在了建筑物正面,尽量维护它外观体面的缘故。而当他现在来到中央车站,四面的广告牌虽然一派热闹,可只消再看两眼,就会发现广告语全读不通,句子是由一些零碎的字无序地拼接起来的,当中随兴地点缀着标点,也就是说,那是一些假话,仅用来装饰环境。

所有地方先暂时性地建设出大概的样子,等着人们一点一点地去修改、去补充。这全因为他们搬来得匆忙。但日后这里肯定会变好,晨昏交替会流畅,齿轮会得到保养,建筑物背面将会完工,广告牌上将贴上真广告,到那时候,这里就是逼真的家乡。

编撰师和他的同事们也在奋力弥补错误。原本搬到这颗适宜人类居住的外星球后,他们要干的工作不是这个,可能是老师、记者、秘书、小说家以及三流小说家等等,本应该分散到各种行业中去,但现在他们被集中起来,为曾经的一次事故改变了职业轨迹。

事情发生在半路上,就在人们从地球出发,朝着新星球飞来的途中。

被用来运载移民的是一艘很大的宇宙飞船,每个移民随身携带生活用品登船,能为未来生活提供舒适或安抚感的便携式交通用具和小型家具也被允许带着,同行的还有猫狗、小鱼、小马等宠物。移民飞船之外,有多艘星际搬运飞船。人类今后将要共享的物质财富、植物种子、各种动物的雌雄成年个体和它们的冷冻胚胎、大型工业设备、精密的科研设备、医疗器械、农业器械,以及浓缩能源等等,分门别类,每样装在一艘星际搬运飞船里。另有若干巨型战舰为全体护航。所有飞船整编成大部队,按照编排顺序和计划路线,在太空中移动。

地球,这颗蓝色星球被抛弃在飞船尾部的舷窗之外,越变越小,由小到无。当最后再也无法看见它时,人们也就停止回望,投身更为瑰丽的宇宙深处。很快,宇宙的无限大给飞船上的星际移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即使前方有明确的目的地,我们也像在做漫游,因为我们微不足道,人类文明微不足道。这一印象在敏感的人的心头进一步延伸了,对从前在地球上认定的事实,他们不由得从不容置疑到产生了一种松弛感,感到此时前后左右难分,真假虚实难辨。

飞船大队在新星球的航空港着陆。先遣的工程师们已经把这里建造得初具规模,让人们顺利地安顿好。这时统计飞船数量,骤然发现少了一艘!

装载字典、百科全书、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书籍的一艘较小的飞船,在不知不觉中与飞船大队失散了,没有入港,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不合理。因为移民飞船上的人类肉眼和高科技仪器全都没发现它脱队。它是擅自偏离航线,不小心迷失,还是被不可知的力量挟持?它是渐渐地消失,还是突然不见了?它在哪里失踪,现在又在哪里?谜团又大又深。

统管星际搬运有个总负责人,他以下还有好几个次一级负责人,运书船的直接负责人可以说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家伙,然而发生了此事,即便是他也在很短的时间里流下大量冷汗。抵达新星球两个小时后,召开了紧急会议,此时,运书船负责人仍然浑身湿透,起初他沉默不语,后来听到一条方案后开了口,明确反对把希望寄托在探测器上,他认为要把造价高昂的探测器省着用,也许星球周围还有陌生的事态要靠其应付,而发射到太空搜索一艘小船,是不明智的,是浪费。同僚反问他,不去找飞船又该怎么办,人们不能追溯文化根源,必然产生的空虚感和文明断裂感要如何处理呢?在一瞬间,运书船负责人换上了狰狞的表情,他说:“我们编吧!”

每个人都被他的无耻震惊了,眼睁睁任他往下说:“没有文化根源,我们便去创造。重要的是建设一种文化认同,重要的是埋下一块从现在起人人可以信赖的基石,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人类文明就可以在这里,从今天起继续往前进步。请把这项工作交给我吧,我将立刻组织一批人开始编撰工作!”

他说话时,人们从他的无耻中认出了真诚,听完他一席话,他们发觉既可以继续骂他胆大妄为,但也可以夸他大智大勇。并且,航行中的感觉重回心头,当时无人不感到失去了地球上的容身之地,迷失在宇宙不清不楚的规则中,那么,这一刻谁能断定他的见解在新天地里是不合理的呢?在宇宙的范围中,人们对于什么是合理又了解多少呢?想到这里,人们认为没有资格呵斥他。

运书船负责人的建议被默许了,他积极地大干起来,成立公司,制订工作章程,他诚觅英才,不断地去拜托本来将分流进各行各业的人改行来当编撰师、插画师,他从昔日的星际物流专家,克服不知多少困难,化身企业老板,一心扑到重塑人类起源的事业上,领导员工编撰了许多词条。

编了“电风扇”和“庭院自动喷灌系统”的编撰师,正是老板最倚重的员工之一。现在,随着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编撰师看出,他们这群人赢得了敬意,人们甚至赞美某些词条比从前意思还好、可读性高。这可能是因为在编瞎话时,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放进了感情,希望它们有趣味,能鼓舞大家在新的星球上有精神地活下去,为此,牺牲地球上的事实也不可惜。

编撰师乘了几站电车回到家,妻子在做一些杂务,就像外面有很多地方还没建设好一样,家里也需要整理。他们的幼子在铺着人造草皮的后院中赤脚玩耍,编撰师拉开通往小院子的门时,小孩并未发现,仍然背对着他蹲成一团,浑身很脏,手指在地上戳来戳去,像个小原始人。他偷偷靠近,一把从后面抱住,亲吻小孩的脸和脖子,闻他身上来自地球的味道,他边亲他边模糊地问,“你在干什么?”小孩只以咯咯的笑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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