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望

我常常入神地观看他们的青年时代,想到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

家书

这本书用了三种不同的叙事。

第一章初稿于1990年代,借“伯父”“伯母”写了我的父母。2013年我父亲去世,改为“我父亲”“我母亲”,以《一切已归平静》发表在2014年《生活月刊》。

李小林老师看到此文,希望我继续这个题材,“肯定有内容写,即使稿子长也没关系”。李老师的热情,让我想起2009年去故乡黎里匆匆记下的那些片段。以后的几个月,我走进了本以为清晰,其实相当陌生的地方,远看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如何应对他的时代,经历血与牺牲,接受错综复杂的境遇和历史宿命,面对选择,从青春直到晚年,旁逸斜出,草蛇灰线,实在也是复述的一种周折,我常常瞻前顾后,下笔踟蹰,习惯被七嘴八舌的声音和画面切断……终以《火鸟——时光对照录》,刊于《收获》(2015年第五期专栏“说吧,记忆”)。这次付梓,添加父亲大量书信、读书笔记,包括关于他特殊系统的资料,成为本书的第二部分。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大愿意出门,去任何的地方,她都会想起我父亲,情绪很差。这段时期我常常问及往事,陪她翻看那些老相册(她不能再看父亲的近照),旧影纷繁,总牵起绵绵无尽的话头,直至有一天,我请她以这些照片为序,记下曾经的时间和细节。她认真做了起来,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近九十岁的老人,半年内做了两大本剪贴,在梳理记忆的这段日子里,她变得沉静多了,仿佛只有回望,才是生命的价值。摆在眼前的图文,记录了一个上海普通女孩的时光之变,也使得本书的前两章,出现了“未完成”状态,显露了更复杂的对照。我几次提议是否可整理成书,她一直犹豫说,是给自家孩子们看的,是个人的私事……这部分以“口述实录”整理的文字,是本书第三章。

开头写到父亲与“堂兄”关系、提篮桥细节,到了第二部分“黎里·维德·黎里”,就是另一种解释——他们并不是共同被捕的,“堂兄”也不瘐死于监房,而是在宪兵医院跳楼就义,关押父亲的地点,不在提篮桥,是北四川路宪兵监狱(大桥公寓)。1940—1950年代,父亲数度入狱转狱,在母亲回忆的1950年代初,竟然他也在这座著名监狱短暂工作,因此前篇我笔误“提篮桥”,仿佛就是“言说与记忆”的某一种梦魇。包括母亲登上火车,被大舅拉回去关在家里一个月,也只有进入到她老人家的叙事范围里,才有更生动的演绎……我保留着这些局部不一致的痕迹,保留“在场感”的某种差池,是保留了“寻找”的姿态。

我常常入神地观看他们的青年时代,想到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1969年初,我去东北嫩江落户,在家信里多次描述大批犯人就在眼前割麦、整队押上高度戒备卡车的经历。但父亲的复信里,对这些我备感震惊的细节都不予回应,一直到了近期,看他1942年狱中通信、1953年调查监狱制度的报告,才有所了悟——我当年强调的那些景象,在他是完全清楚的,完全懂得这些内容;也包括一直到了最近,我才看清了母亲在她的青年时代,曾也和我当年那样,早起晚归,终日劳作,做了那么多繁重的农活。

他们的时代,有他们的“阅读”与“写作”,意味深长的词语重合。比如“浙西”,他们先后见到来自这特殊地方的人员;先后在不同时空里被“打手心”;先后去赫德路居士林“觉园”流连;在1938年杭州“国军”军训,或1950年华东军政治大学期间“打绑腿”——那些遥远的黎明时刻,天刚蒙蒙亮,他们先后在催促声中匆忙起身……我则是要延续到更晚的1970年,一般是半夜一两点钟,哨音大作,起床起床!紧急集合!黑暗中,睡眼惺忪中,穿衣穿鞋,整队报数集合,跑向了雪原,寒夜上空不时闪动信号弹的蓝光——这都是苏联特务潜入边境所为吗,但我们始终扑空,后据说终于有人找到了一种(空投?)定时发射装置……在无数黎明前那些难忘黑幕里,我们在雪中迅跑,吐出白绸一样的热气……

一些简单的词语,如频繁出现的“写交代”“写申诉”,会油然融入到我少年时期的记忆碎片里,也重叠在杨德昌电影中的那位难忘的父亲身上,我一直记得在影片的“咝咝”声中,那个长期独坐不动的寂寞背影。

我曾借用小说对话,重现当年询问父亲的内容,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工,为什么不做上海码头工人,如能这样,我家现在就是工人阶级成分了……

1987年,父亲在《日瓦戈医生》封三的白页上写:“……反映当时的动荡,饥饿、破坏、逮捕、投机分子和知识分子的沮丧,都是事实,但作家的任务是什么呢?知识分子决不是沮丧和黑暗的。”那个时期,我一直在写小说,我总觉得这些字是他为我写的,他一直对我的写作和以后的编辑职业忧心忡忡。

本书范围止于1965年,是考虑之后景况,有太多的共同经验——书中某些细部,实也溢出了篇幅,总之,三种记忆和叙事、引文、解释不厌其烦,包括极为繁复的编排过程,让我懂得,即便再如何拓展蔓生,作为个人,总徘徊于独自的情感和视野里——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触,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读到1950年代他们反复讨论家中开支的内容,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卖掉那箱嫁妆?母亲睁大眼睛说:这怎么可以?根本不可能的,是想都不会想的事!

确实如此,时代过去了,这种激烈表达,已少人能懂,卖出金银细软,当年必须提供详尽户籍资料和单位证明……这些特殊细部背景,非常容易风化,非常容易被遗忘。

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失,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

我父母住过的上海地点(1965年止)。

[1] 《燐血丛钞》卷一/谢绥之……(太平军)喜穿红、黄色衣,百方搜索,不足以应求,裁制又不及待,于是以妇女之衣,剪为窄袖,又不足,则以妇女之裤,洞穿其裆,剪裤管为窄袖,从头罩下,不嫌亵也。被掠妇女逼令易衣,每至当众裸露,羞怯欲死。衣亦雅尚红、黄,窄袖短衿,外罩半臂必极长,裤必宽管,不准穿裙。

[2] 左翼女作家,1937年为电影《十字街头》插曲《春天里》作词(贺绿汀作曲)“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3] 苏青《续结婚十年·苏州夜话》讽刺时任《女声》编辑关露——“秋小姐(即关露)最近替一个异邦老处女作家(指佐藤俊子)编这本《妇女》,内容很平常,自然引不起社会上的注意。那秋小姐看去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谈吐很爱学交际花派头,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只可惜鼻子做得稀奇古怪。原因是她在早年嫌自己的鼻梁过于塌了,由一个小美容院替她改造……”

[4] 萧阳文:《一个不该被遗忘的女作家关露》,《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

[5] 1939年,日警方曾搜出石井花子(佐的日本女友)一打火机,实为微型照相机,石称是为佐清扫住处时所拿,其余一无所知。警方无从立案。

[6] 尾崎即尾崎秀实,日共党员,《阿Q正传》日文版译者之一,《朝日新闻》驻沪资深记者,与鲁迅、田汉、夏衍等均有交往,后回国,937年成为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私人顾问。

[7] 江户时代盛行的“不让睡觉、使人持续梦逝状态”的拷问。又译:让人大脑一片空白的审问。

[8] 原名华克之(1902~1998),1946年安排父亲在《时事新报》工作,隐蔽战线传奇人物,1935年组织刺杀汪精卫。1955年住院期间,因潘汉年案直接押往牢房,先后获刑21年,一度陷入极端情绪,将筷子捅进眼窝,落下残疾。1979年平反。

[9] 褉水,黎里之水,别名褉湖,有秋褉桥(始建于清初)。褉湖道院(始建于1522年)因祭祀唐太宗十四子苏州刺史李明,朱元璋封其为吴江城隍庙。

[10] 2004年7月,俄罗斯教育部再版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于俄新学年9月开学前印装完毕,作为高校师生历史教学参考书。此次印刷完全采用1945年版本和装帧,封面特别注明“《简明教程》第302次印刷”。仿佛也是“时事无常”的一个加注。

[11] 同系同宿舍的好友,我和她无话不谈。她在重庆经新闻系张廉云(张自忠之女)介绍入党,1948年夏毕业后与张廉云去北平,在乡村学校教书,解放后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1980年代重逢赠句:“想起当年事,相约永相知,刹那风云变,你我各东西,如今鬓已白,想念难相见。”

[12] 1951年元旦,家中双方在青海路(近南京西路)康乐酒家办了几桌。维德的旧同事(原《时事新报》后转《解放日报》的郑巴奋、夏其言等数位)也来贺喜,酒席费由他们自付。

[13] 此套家具在新祥弟结婚时给了他,换用了另一套红木旧家具(据说是大哥朋友抵债的),觉得也不错。维德则不喜欢红木,说爬有蟑螂也看不出来。

[14] 郑巴奋,《解放日报》记者,因被发现箱中有发报机(友人代存),离婚去青海劳改。唐山地震期间来沪看病,维德托人给他60元(当时维德的月工资仅30元)。后病故。萧心正,1948年曾经告诉维德,组织上要派他去台湾,后又说不去了。1949年后调纺织局,任局长张承宗秘书。

[15] 锡金《新文学史料》第四辑(1979年8月):“我的关于埃及《亡灵书》的译稿,也是由那时参加‘行列社’活动的姚云同志保存下来,上海解放后她又寄给我。”

[16] 父亲曾经向叶家兄弟买下原盐业银行房子(地皮只买一半)、沪西草鞋浜一幢三层楼房(其中一间曾无偿借给复旦地下党员王丹心,作为党的联络站,解放后王任江苏省计委主任,曾来信感谢,另一间由我妹姚舜英借给沪西棉纺厂地下党同志住)、澳门路裕德路各有三排房子,以及1942年用64两黄金购买的宁波土地(慈溪车厩祝家渡49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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