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死者田园祭》

于1974年上映的日本电影。

导演、编剧:寺山修司

主演:菅贯太郎、高野浩幸、

八千草熏、春川增美、

原田芳雄等。

越是优秀的成人,越会捏造自己的过去

——打起精神去天马行空

少年与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于日本下北半岛的恐山山脚处,通过潮来① 与死去的父亲对话是少年唯一的乐趣。某天造访村落的马戏团团员向他提到了外面的世界,正好少年早已对当下的生活感到厌腻,满心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少年便计划要离开村落,并与心仪的邻家少妇相约私奔。到这为止,都是如今已成为电影导演的“我”所拍摄的自传电影的一部分。

接下来二十年前的“我”现身于试映室,说明以上的内容并不真实,美化了过去。事实上村民全都透露着疯狂,马戏团团员也只是单纯的神经病。那位少妇则打一开始就没将少年的话当真,并对其冷言冷语,最后与情夫一同殉情。接下来少年再次回家与母亲两人共同生活,并与现在的“我”邂逅。

现在的“我”为了要改变过去,决心走入回忆与少年一起谋杀母亲。但是少年却被自东京返回村落的女性夺去童贞,一个人搭上火车离开村落。虽说现在的“我”打算独自一人谋杀母亲,却无法下手,于是便被抛在村落,并与二十年前的母亲面对面用餐……

寺山修司根据自己的诗歌集,创作出这部以自身少年时代为主题,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品。

在第一章《凤凰劫》当中,我提到有时候不应该想办法规避责任,而是要做出决断,即便必须承担某种程度的风险。从这一角度来说,许多日本人都会希望上司帮自己做出所有决定。即便是在政治上,大家也都不想要去承担风险以及责任,导致最后什么决定都做不了,这实在很不像话。

假如凡事都以安全作为优先考虑,那么就会搞得“不能吃想吃的食物”“也不能做想做的事”,这样真的会快乐吗?所以即便因此解决了核电站的问题,也还是会有下一个让人恐怖的问题出现的。

也许各位会觉得我不用举这么极端的例子,但不管是打柏青哥② ,还是玩丁半博打③ ,在赌博时不可能会有一条“赌博无风险,出手必赢钱”的捷径。如果想要规避风险,那就别赌博。

如果去相信统计数据,赌博可就难以成立了。以统计数据来说,庄家的胜率最高,但若想要完全规避风险,就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当事人会过分在意这微小的风险,同时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应该只有我才会成功”。因此,若各位要买彩票,一定要抱持着“我绝对不会中奖啊”的心态。像我每年都会购买日本的“夏日巨奖”以及“年末巨奖”④ 彩票各二十张,但至今从未中过奖,不过我每次总是信心满满地认为一定会中奖!

未来存在着不确定性,人类才能够活下去

士兵身在战场时,心中某处总会抱持着“只有我会生还”的念头。虽然心中难免会想着“反正我明天就会死掉了”,但在此同时,也会有“搞不好只有我会生还呢”的念头。

我并非在否定这种行为。正因为是人类,所以哪怕概率再低,也会去期待对自己有利的结果。也因为如此,彩票才得以成立;以某种意义来说,也因为如此,战争才打得起来。若是知道自己上战场一定会死掉,那么任谁都不会想去当兵,但就是因为觉得有可能会活着返家,人们才去当兵。

也就是说,正因为未来存在着不确定性,人类才能够活下去。

而我们能够利用这一点来使唤他人,也能够让全体组织成员的情感都朝向某一方向。我们要像摩西一样,让他人觉得“搞不好跟着这家伙走,可以一起去到什么好地方呢!”诚如拿破仑所说“唯有幻想能带动他人”,这句话并没有错,正因为人类如此弱小,所以才会相信存在着好的结果。

每个人都清楚知道人类终有一死,但却仍希望自己能活得越久越好。而这种“活得更久,且更加安全”的想法,正是一种幻想。

唯一确定的是,我们都“活在当下”,并且“活过曾经”。因此我总是会说“未来怎样都好!”

但是年轻人眼里却只有未来,觉得未来不管怎样都是好的。在我来说,自己活到今天的过程以及当下最为重要。虽说年轻人似乎也能理解“当下最为重要”这句话的某一部分,但他们恐怕还无法理解“过去比当下更为重要”这回事吧!

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觉得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但过去其实是可以改变的。当然,我们无法改变物理学的现实,但人类可不是活在物理学的现实里,同时也并非活在物理学所称的“时间”里。过去应该是由人们所捏造而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将会成为自己的过去。

即便要把自己想成是某位伟人转世也全凭自己自由,而不管事实如何,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曾深爱母亲”同样也是自己的自由。全部的重点都落在要怎么做,才能够让现在的自己变得更加丰富。

常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捏造自己到这种地步的人还真少见啊”,但我并非是在捏造自己,而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宫崎骏先生也是个捏造的天才,他可是全盘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呢!即便是他这种世间少有的顽固老头,也常会发生诸如“你以前才没说过这句话呢”“不,我说过”这样的对话。

大家都会将过去改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图景。譬如每个女人都会说:“老公,当初你不是跟我说过‘我会爱你一辈子,所以我们一起生活吧’这句话吗?”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因为不这么做就无法活下去,就像是这样,捏造过去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年纪越轻的人就越无法发现过去的价值。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感觉自己的“现在”没什么价值吧!因为现在是以过去作为基础。正因为人们想让“现在”更加充实,并在其中获得某种自由,才会去捏造自己的过去。

譬如当放浪形骸的丈夫死去时,妻子面对其遗体会在脑海中捏造记忆,产生自己过去一直深爱着对方的错觉。如此一来,即便原本对至今未曾返家的丈夫充满憎恨,妻子仍可逃离过去那个讨厌的自己。

寺山修司⑤ 曾经清楚指出:“正因为是人,才能够改变过去。或者该把这视为人类独享的自由。”差别只在于是要将这份自由通过各种手段表现出来,还是要在现实生活当中实行。

他是一位表现者,他会唱歌、拍电影、写诗。而我本人也是既会拍电影,也会写小说。我会通过这些手段谈到自己的母亲或父亲,但这真的可以说是事实吗?

当然,我有时候会把他们表现得比事实更加有趣。的确,我的父亲曾经是位私家侦探,但身为一位父亲,他却不像旁人想得那么有趣。虽说如此,每当我向旁人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位私家侦探,大家还是会觉得他很有趣,因为这种父亲可不多啊!

即便如此,我的父亲并不是明智小五郎,也不是松田优作⑥ ,他只是个爱喝酒的暴力老头罢了,也完全没在工作,但是旁人却会自行为我勾勒出他的形象。

所谓的过去,只不过是“让我们能够活在当下的‘过去’”。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纯粹的过去或客观的过去。以这层意思来说,我们的未来全都可以自由捏造,想怎样全凭自己高兴。存在的其实只有“现在”而已。

而这并不等同于“刹那主义”⑦ 。在我来说,这正是一种“现实主义”。诚如养老孟司⑧ 曾经明确指出:“人类才不是活在物理现实当中,我们无法通过科学验证自己与旁人活在同一现实当中,人类只是活在自己的脑海中。”这就是他所有论点的精髓,亦即世间万物都不过是所谓的脑内现实。

当年与他对谈时,他也曾经表示:“根本不存在什么虚拟现实”,由于每个人都活在虚拟当中,因此就没必要说什么虚拟不虚拟了。实际情况是大家都在互相维持接近现实的部分罢了。因为若不这么做,自己的现实就无法成立了。

但是关于自己与对方是否看着同一个现实,这部分可没任何保证。由于这是意识面的问题,因此无法获得保证也是理所当然,亦即无法得到客观角度的证明。

同理可证,我们也无从去比较自己孩提时代的意识、去年的意识,甚至昨天的意识。我们不过都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是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又如何去保证自己的身份呢?自己的幼年时期、孩提时期,这些时期不过都是现在的自己所想象的“过去的自己”罢了。

常常会有在过去并不存在的事物,却出现在回忆当中的情形发生。那就像是一部存在于记忆当中的电影,自己完全不记得有哪个场景令自己大为赞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稀松平常地捏造过去。反之,若人类不具备这种能力,可能没多久就会发狂了吧!

无法模仿的事物全是偶然

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正是这样一部电影。

我非常喜欢寺山修司,虽然我没看过他的戏剧,但读他写的一些东西也会感到有趣。我觉得每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日本人几乎都曾有过一种“寺山修司体验”。

寺山修司拍过好多部电影,其中《死者田园祭》是他的集大成之作。如果有人说想看一看寺山修司的电影,我也最推荐《死者田园祭》这部易于理解的作品。这部作品以方才一直提到的概念,即“过去皆为捏造”贯穿整部影片。

此外在电影中也随处可见他所写的诗,从这个角度来看,《死者田园祭》也可谓是了解寺山修司的入门篇。这部作品既是寺山修司电影当中的集大成,同时亦是入门篇,这点着实有趣,而且本片也花了不少制作费呢!

《死者田园祭》是一部由ATG⑨ 出品的电影,至今我偶尔仍会看艺术电影。学生时代我可是个电影文青呢!当时我偏好ATG等独立电影公司所推出的作品,而这段时期我所看的电影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在仍能看得津津有味的电影,另一种则是现在完全看不下去的电影。我觉得这点也很有趣。

寺山修司的作品现在我还是看得下去,但此外的作品可就几乎都不想看了。当时我果然只是在自我陶醉吧!过去在我眼中的杰作,现在看来不过是单纯的庸作。我认为看电影会出现这种情形是理所当然的,电影本身就是各个时代的表现。

而对我来说,寺山修司的作品不管经过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全无关系,看起来还是相当有趣,值得一看。相较之下,我就不知道当时的其他电影导演,如大岛渚、筱田正浩、吉田喜重⑩ 他们到底是在拍些什么电影了。

藤田敏八等当时拍摄青春电影的导演尽皆相同,毫无例外。

譬如《八月湿砂》⑪ 是我电影文青时代必看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在当时已经成为传奇。而说到法国电影,《冒险者》⑫ 同样是个传奇,许多人都将它们捧为青春电影的最高杰作,但是在我年长之后再去看这几部电影,却不由得产生“这在搞什么鬼”的错愕。我想,当时的氛围与电影评价都是成套的吧!

从这一点来说,青春电影的保鲜期果然很短。基本上,拍得很好的青春电影也不适合给老头子看。

寺山修司真的是一位风格前卫的人,他总是富有精力去持续创作一些天马行空的电影。从这一角度来说,唐十郎⑬ 的电影同样如此,至今仍有其可看处。

综观而论,日活、东映等公司制作的电影都偏商业取向,因此皆有其固定格式可循。这也让其中某些作品至今也还有可看性。而艺术电影多以某种文化或艺术为中心,随着时代变迁,会丧失一些原有的根基。因而艺术电影通常没有固定格式可循。

有些人误以为我是个“将电影视为艺术的男人”,但我基本上都是在拍娱乐电影。而遵守娱乐电影格式而制作的电影则拥有较长的保鲜期。

以这层意思来说,《死者田园祭》是寺山修司的电影中最具有娱乐属性的一部作品。电影中大量起用大牌演员,观影过程的确相当轻松。也因为观影过程轻松,观众得以清楚理解导演的主张。而不会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样,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方式”,拍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我想这应该是他拍了好几部电影之后所获得的成果吧!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或许已经将电影给“看透了”。

寺山修司所执导的短篇电影则经常被称作“实验电影”,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实验电影。当时“实验电影”在日本蔚为流行,不过那种为了实验而做的实验,并不算是实验。无法再次重现的实验结果,算不上是真实,这在科学的世界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电影亦然,如果别人想要模仿仍无法模仿的电影,只能单纯算是偶然。因为我也模仿过不少人的作品,自然晓得之间的不同。

在我还在负责电视动画作品时,也曾模仿过许多人的作品。我模仿的对象包括雷德利·斯科特⑭ 、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⑮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路易·马勒⑯ ,乃至于法国的黑色电影⑰ ,我模仿的对象可说是不胜枚举。而在此过程当中,我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可以重现的作品皆有其根据”。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电影全都是模仿来模仿去的复制品,原本就是在耍诈。

另一方面,世界上也真的存在着一些无法被模仿的电影,比如大卫·林奇⑱ 的作品。如果说用电影来表现“疯狂”这一核心的话,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像林奇这样原创性极强的电影导演世间真是非常稀少。

寺山修司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在凭着理性揣摩电影,因此观众也能够理解他的作品。拍出一部让观众评价为“虽然不明白(电影)在说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作品也可说是个主题,但是寺山修司的作品还没天马行空到那种地步。这同作为实验却无法被“实验”是一回事。

本章我以分析寺山修司的电影为中心,希望各位可以体会到“过去是可以捏造,更是值得捏造的事物”这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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