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夜海航行

我小时候,小得能躲在桌子底下、爬进抽屉里的时候,曾爬进一个抽屉,把抽屉当船,地毯当海。

我发现了我的瓶中信。我发现一张出生证明。证明上有我生身父母的姓名。

我从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我从未希望寻找生身父母——一对父母已令我感觉不幸,若有两对便是自毁。我对家庭生活一窍不通。我完全不知道可以喜欢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可以爱你爱到让你做自己。

我是个孤僻的人。自我创造。我不相信生物学和传记。我相信我自己。父母?为什么要有父母?除了伤害你。

而我三十岁那年,写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电视剧本,我将主人公取名为杰丝。她在书中叫珍妮特,但电视太直白了,即使是在归类于文学的那本小说中,是用本名同时 保证其中的暧昧与趣味性,就已经够难了。再走向电视剧的话,我想我将看到自己永远被绑在一个“真实”的故事里。

结果这事还是发生了……不过我尽力了。

因此我当时必须选个名字,我选了小时候发现的那张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似乎是杰西卡,于是我把人物取名杰丝 [1] 。

《橘子》包揽各大奖项——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皇家电视协会奖,我在戛纳荣获一项剧本奖,还有诸多外国奖项——它是一九九〇年的热点话题,因为它的内容,也因为我们处理内容的方式。它是同性恋文化的里程碑,我希望它也是一座文化里程碑。我认为它是。在二〇〇八年一项英国广播公司史上最佳剧集的民意调查中,《橘子》位列第八。

我料想这所有骚动,包括且尤其是小报上的消息(如我们所知,体面、正派已告终结),会让我母亲杰丝听闻该剧,并有所推断。

并没有。

闪前到二〇〇七年,我没有为寻找我的过去做任何事。这不是“我的过去”,对吧?我已经写字将它覆盖。我在它上面记录。我将它重新粉刷。生命是层次,是液体,不稳固,很零碎。我从未写出一个有开头、中间与结尾的常规故事,因为这令我感觉不真实。这就是我为何以及如何像现在这样写作。这不是某种方法,这就是我。

我当时在写一本小说,名为“石神”。背景设在未来,不过第二部分背景是过去。小说想象我们千变万化的世界被一个先进却具破坏性的文明发现,他们的星球濒临毁灭。一支任务小队被派遣飞往蓝色行星。队伍没有返回。

我写每一本书时,都有一个句子在我脑中浮现,像一片沙洲浮出水平线。它们有如我们住在沃特街二百号时墙上写的那些字句;劝诫,格言,作为回忆与警示的闪烁的灯塔信号。

《激情》:“我在给你讲故事。相信我。”

《写在身体上》:“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

《苹果笔记本》:“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一直在奔跑。为了能让自己发现事物,我一直在奔跑。”

《重量》:“自由的人从来不想要逃走。”

《石神》:“每件事物永远印刻着它从前的样貌。”

在前一本小说《守望灯塔》中,我探讨了化石记录的想法。如今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感觉有些什么被书写覆盖了,是的,却依然清晰。颜色与形态在紫外线照射下显现。机器中的幽灵 [2] 闯入新的记录。

“印刻”是什么?

我当时正艰难度日。我与导演德博拉·沃纳六年的感情磕磕绊绊,双方都不快乐。

我试着写作。那本书推动着我。创作是一台测谎仪。我想对自己说谎——如果谎言是慰藉与掩饰。

二〇〇七年春天,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莉莲意外故世。她比我父亲小十岁,充满活力和欢乐。一场失败的髋关节置换手术导致她足部坏疽,足部坏疽继而导致不能行走,不能行走又导致糖尿病,糖尿病最终导致住院三天。三周后,她躺在棺材里离开了医院。

爸爸和莉莲都在阿克灵顿一家看护中心休养,那是由一位名叫内丝塔的很棒的女士经营的。她曾是一艘游轮上的喜剧演员——而经营一家看护中心是需要幽默感的。她最后放弃以说笑话为生,接手了家族的看护中心事业。她同我聊了一些事,决意一有空房就要我爸住进去。礼拜日会让他上教堂,周中也会带他出去走走,还会有很多人探望他。我每月一次来回三百五十英里去看他。

我开车北上阿克灵顿,清理他的小平房,和常人一样心事重重地忙着整理一切——烦冗的死亡文件。

所有照片无疑消失了,被讨厌的亚历克舅舅(带杜宾狗那个)拿走,不知何用。屋里没有真正来自旧日的东西,不过有一个上锁的箱子。

宝物?我一直相信真的有宝藏这回事……

我走到车子边,取来一把螺丝刀和一把榔头,把螺丝刀锤进挂锁锁口。锁弹开了。

令我惊恐的是,箱子里装满了皇家阿尔伯特瓷器,包括一个三层的蛋糕架。爸爸为什么把剩余的“皇家阿尔伯特”藏进一个约翰·西尔弗 [3] 的海盗箱?

另一些陶器将童年的滋味带回我口中。温特森太太的“村舍”盘子,手绘金边,中间画着一座遗世独立的林间小屋……(和我现在住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箱子里有爸爸战时的奖章、温太太的一些字条和书信、一些令人难过的私人物件,还有和我有关的一些可怕的东西,我给扔了,有几张她每周的购物清单和预算。而最令人难过的,是她写给爸爸的信,颤颤巍巍的工整字迹,一步步地告诉他在她过世后要做些什么——葬礼保单……养老金文件……房契。

可怜的爸爸——他预料到自己会比两任妻子更长寿吗?和温特森太太不同,莉莲没有留下任何指示——但这一次没关系,因为这一次我能够出面。

我端起皇家阿尔伯特三文鱼浅盘。底下是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还藏着一个盒子……没上锁……几件首饰、几个信封、几张折叠整齐的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一九六〇年的法院命令。那是我的正式领养文件。第二份是类似车检表的某种婴儿体检表:我没有心智缺陷。我健康良好,可以领养。我曾被母乳喂养……

我曾有个名字——被粗暴地划掉了。文件顶部也被扯破,这样我就看不到医生或机构名称,底部的姓名也被撕去了。

我看了看法院命令。上面也有名字——我曾经的名字——划掉了。

打字机和泛黄的纸。如此古老。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百年以前的。我也是一百年前的。时间是一道鸿沟。

天黑了。我身穿大衣坐在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我觉得熟悉的陈设被搬空了。我打开一扇门,屋里是我辨认不出的陈设。终究是有一段过去的,无论我写了多少字来覆盖。

就像那一张张纸上的名字——被覆盖的名字——我的过去在那里,在这里,也在此刻。那道鸿沟渐渐将我包围。我感觉被困住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何重要。为何感觉这么糟。他们为何从不告诉我,也不给我看?他们为何不愿意?婴儿就是婴儿。这个婴儿重新开始。没有历史,没有血缘。

这时有一串句子在我脑中回放——我自己书中的句子——“我不断地写,迟早有一天她会读到的。”“寻找你,寻找我,我想我穷尽一生在寻找我们两人……” [4]

我写过爱的叙事与失去的叙事——渴望与归属的故事。如今看来一切明朗——温特森式的对爱、失去与渴望的着迷。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

而母亲是我们最初的爱恋。她的手臂。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身体。

假使我们后来恨她,我们将那愤怒带入与其他爱人的关系。假使我们失去了她,要去哪里重新找到她?

我往往着迷于研读文本,并将它们植入我的写作。圣杯传说便是——匆匆一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永远消失了,而后的追寻是为了再次找到它。

《冬天的故事》,我最爱的莎士比亚戏剧:讲一个弃婴的故事。“倘失者不能重得”,一个扭曲的世界就不能得到矫正。

读一读这句话。不是“曾失者”或“已失者”。而是“失者”。语法告诉我们,这失去何等严重。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没错——但并非过去。这是旧时的现在,旧时的失去,每天依然疼痛。

此后不久,我开始发疯。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形容。

德博拉离开了我。我们最后一次大吵,由我的不安全感和德博拉的冷漠引发,第二天我们结束了。结局。

德博拉走掉是对的。寄予厚望的起始早已变作缓慢的折磨。我什么都不怪她。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多是美满的。可是像我之后发觉的那样,关于家、组建家庭、与另一个人组建家庭,我有很大的问题。德博拉爱离家,且乐此不疲。她是一只漂泊不定的杜鹃。

我爱回家——我对快乐的概念是回家,回到我爱的人身边。我们无法化解这种差异,我不明白的是,像差异这样简明的东西怎会通向如决裂这般复杂的终点。这突然而意外的离弃,聚积于家的概念与家的不可能性中,点燃一条导火索,毕剥作响,一路烧进我内心深处围墙的缺口。在那个围墙缺口里面,如一位隐士般掩盖在时间中的,是我的母亲。

德博拉无意触发这“逝去的失落”,我甚至不知道它存在——没有任何实际的认知方式——虽然我的行为模式是线索。

我打电话给德博拉,她一通也不回,由此而来的痛苦,我的迷惘与愤怒,这些情绪状态将我引向我从不想走近的那扇密闭之门。

这使之听来像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心灵比意识之所能聪明得多。我们将事情深深埋藏,深到不再记得有事被埋藏。我们的身体记得。我们的神经状态记得。但我们不记得。

我开始在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匍匐着大喊“妈妈,妈妈”,大汗淋漓。

火车到站。车门打开。我无法上车。我感到羞耻,取消了活动、约会,怎么也说不出原因。有时我接连几天不出门,衣服也不穿好,有时我穿着睡衣在大花园里游荡,有时我吃点东西,有时无心茶饭,还有时会在草地上,手拿一罐冷掉的烘豆。熟悉的悲惨景象。

假如我是住在伦敦或别的大城市,我会因疏忽交通状况,车祸而死——我在自己的车里,或者在别人的车外。我考虑着自杀,因为这一定得是选择之一。我一定要能够考虑自杀,好的日子里也这么做,因为这还给我一种掌控感——我将最后一次掌控。

不好的日子里,我只是抓牢那根越来越细的绳子。

那根绳子就是诗。当我必须将藏书保存于心时所记住的所有诗歌,现在抛给我一根救生绳。

我的住所门前有一块高地,以一道干砌石墙围起,在此可以展望一片连绵的山景。我无力应对的时候,会走进那块空地,倚墙而坐,凝望那片景色。

乡村、自然世界、我的猫以及英国文学A至Z,是我能够依靠与紧握的。

我的朋友们从不辜负我,我能讲话的时候,就找他们讲话。

但我时常无法讲话。语言离我而去。我身处那个在我获得任何语言之前的所处之地。遗弃之地。

你在哪里?

然而真正属于你的东西绝不会离你而去。我未能找到文字来直接描述自己的状态,但我时而能够写作,并且是以一种引爆的势头在写,这会暂时让我知道依然有一个世界存在——固有的,灿烂的。我可以做自己照明的光芒。然后光亮再度熄灭。

我写过两本童书:图画书《卡普里国王》和给大孩子读的小说《时钟之屋》。《时钟之屋》想象了一个时间像石油、水及其他商品一样消耗殆尽的世界。

我为教子们写了这两本书,孩子和书给予我简单的喜悦。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我从荷兰回来,尽我所能举办了一场重要的公开讲座,设法表现正常。我再次满身大汗,走进房间的时候,连火都生不起来。于是我裹着外套坐着,双手捧一罐烘豆,两只猫趴在我的膝盖上。

我想到一个故事——一个圣诞故事,从一头驴子的视角讲述,名为“狮子、独角兽与我”。驴子抬头嘶叫时鼻子变成了金色,因为天使在马厩虫蛀的屋椽摇晃着脚,刚好扫过它的鼻子。

我就是那只驴子。我需要金色的鼻子。

当晚我写下故事,大概写到清晨五点,然后陷入昏睡,睡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这个故事发表在《泰晤士报》。圣诞夜,有位很热心的女士寄给我电子邮件,说这个故事令她流泪,还令她年幼的女儿又哭又笑,能否让她的出版社配上插图出版?

这就是事情始末。

而书对我的拯救并未就此结束。如果诗是一根绳子,那么书就是一条条救生筏。在我最不稳定的时期,我在书中获得平衡,书载着我穿越那将我浸透、将我粉碎的情感浪潮。

感受。我不想去感受。

那段时间我得到的最佳缓解,就是去巴黎,躲进莎士比亚书店。

我与店主西尔维亚·惠特曼已是朋友,这位年轻女士的巨大能量和热情使她渡过许多难关。她的父亲乔治一九五一年在巴黎圣母院旁的现址开了这家书店,他仍住在楼上,像只老鹰般栖息。

西尔维亚安排我住进书店隔壁未安装现代化设施的老式旅馆:埃斯梅拉达酒店。我住在顶层,没有电话,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以及窗外教堂的风景,我发现自己能入睡,甚至能工作了。

我能在书店古籍区坐上一整天和大半个晚上,西尔维亚的狗在一边陪我看书,我需要走动时,那只名叫“科莱特”的狗也会跟来。这是一种单纯又安全的逃离。

我在店里不负担任何职责,还受到照顾。有一次我胸腔感染来到店里,西尔维亚不让我回家,而是为我熬汤、改机票、买睡衣,留我静卧休养。

那里有一种往日在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时的感觉。我很安全。我被书籍环绕。我的呼吸变得更深更稳,我不再焦虑痛苦。那些时光虽然短暂,却很珍贵。

我没有好转。我在恶化。

我没去看医生,因为我不想吃药。如果这样会要了我的命,那就让我丧命吧。如果我的余生会如此下去,我也没法再活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以任何方式重建或复原生活。我全然不知所在之地的另一边会有什么。我只知道以前的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座鬼屋。我从不知道那隐形之物何时侵袭——就像是对着胸部或腹部的一记猛击,令我呼吸困难。有这种感觉时,我会在它的力量之下放声呼喊。

有时候我会蜷卧在地板上。有时候我跪地紧抓着一件家具。

这是一个时刻……需知还有别的时刻……

坚持,坚持,坚持下去。

我爱自然世界,永不停歇地欣赏它。美丽的树木田野、山川河流、色彩演变、忙碌而专注的小小生物。我长时间地散步,或在空地背靠石墙,坐看云卷云舒,这给我片刻安稳。我知道当我不在了,这一切也还会存在,因此我想我可以离去。世界很美。我是其中一粒微尘。

我散步的小径上躺着一只死掉的狐狸。它强壮的红色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我把它搬进树丛里。对我而言,这样处理也足够了。

我觉得自己做过些有益之事。我没有浪费生命。我可以走了。

我给朋友和教子写信。我记得当时心想,不必申报年度所得税和增值税退税了。我又想道:“如果不是自然死亡,不知是否要罚款?税务海关总署会不会认为我因为决定自杀才有意不填表格?这必定有处罚的。”

于是我冷静了一阵子,而对此事的权衡,似乎由于我直面问题而延缓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英国的自杀有一半是开煤气自杀。当时的家用燃气是煤气,煤气富含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无色无味,危害依赖氧气存活的生物。它会引起幻觉与抑郁。它能让人看见幻影——的确有一种说法认为鬼屋的烟雾不是鬼魅,而是化学气体。这很可能是真的。十九世纪是阴森鬼魅与神秘来客的世纪,是虚构作品与大众想象里充满超自然现象的世纪。

《德古拉》《白衣女人》《螺丝在拧紧》《化身博士》,M.R.詹姆斯与埃德加·爱伦·坡书中的幻象。一周一次降神会的兴起。

那是煤油灯与幽灵的世纪。它们也许是同一个东西。煤油灯下深夜独坐的男人或女人看到了鬼魂的经典场景,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所引起的轻度谵妄。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天然气得到应用后,英国的自杀率下降了三分之一——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看到的鬼魂变少了,或许我们在家中不再产生幻觉。

开煤气自杀再也不容易了。烤箱办不到,现代的汽车也安装了催化转化器。

我有一辆旧款的保时捷911。

赫尔曼·黑塞 [5] 将自杀称作一种心理状态——有为数众多的人,名义上活着,却以远比肉身死亡更糟的方式施行了自杀。他们撤离了生活。

我不想撤离生活。我爱过生活。我爱生活。生活对我而言太珍贵,不能不活得充实。我想:“如果我无法生活,我就必须死。”

我的时候到了。这是我最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十六岁离家,炸穿挡在她路上的所有壁垒,无所畏惧,义无反顾,她是广为人知的作家,饱受争议(她才华横溢,她废话连篇),她赚了钱,发了迹,是一个好的朋友、一个情绪化又难相处的情人,她经历过几次轻微的精神崩溃和一段精神错乱时期,但总能平复如故,继续前进;这个珍妮特·温特森完了。

二〇〇八年二月,我试图结束生命。我的一只猫和我一起待在车库里,而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封起门来,发动引擎。我的猫抓着我的脸,抓着,抓着。

当夜晚些时候,我躺在石子路上仰望星空——奇迹般的群星以及使黑夜更加深邃的树林——我听见一个声音。我知道自己正在出现幻觉,但这正是我需要的幻觉。

“你们必须重生。”“你们必须重生。”(《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

我已二度降生,不是吗——我失去的母亲和我的新母亲温特森太太——这双重身份,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我认知自己为一个本该是男孩的女孩,而这个男孩是女孩。事物中心的双重性。

然而我了解了一些事。我了解到二度降生不只是活着,也是选择生命。选择活着,有意识地投入生命,进入它所有繁茂的混乱——与痛苦。

我被赋予生命,对所赋予之物我也已竭尽全力。没别的什么可做了。找到那些领养文件、德博拉离我而去,此二者的巧合或者说共时性无论爆发出什么,都是我得到另一个机会的唯一可能。

这是从空中垂下的一条绳索。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杀死我,同样有可能挽救我,我认为两条路的概率相当。这是逝去的失落猛烈而无形的回归,从而使我丧失一切。通往黑暗房间的门已打开。那扇我们梦魇中楼梯底部的门。那扇有着血迹斑斑的钥匙的蓝胡子之门。

门已打开。我已进入。房间没有地板。我下落,下落,下落。

但是我活着。

那天夜里,寒星在我点点破碎的心上聚成一个星座。

没有任何直线连接。读到这里也看得出来。我想要描述心是如何拾掇自己的破碎的。

二〇〇八年三月,我卧床静养,读着马克·多蒂 [6] 的《潦倒岁月》。

那是一部关于与狗一起生活的回忆录——实际上是一个关于与生命同活的故事。与生命共同生活很难。大多时候我们在全力扼杀生命,活得驯服或恣意。变得镇静或暴怒。不同的极端有同样的影响:将我们隔绝于生命的热烈之外。

极端——无论是迟钝的还是狂暴的——明显阻碍了情感。我知道我们的情感可能如此难以承受,因此我们巧施策略,无意识的策略,以远离那些情感。我们做了情感交换,回避悲伤、孤独、害怕、不足的感觉,代之以愤怒感。反之亦可——有时确实需要感受愤怒,而非不足;有时确实需要感觉爱与接纳,而非你生命的悲剧。

感受情感需要勇气——没有把它在情感替代中调换出去,甚至将它全部转嫁给另一个人。你知道情侣中总有一个人哭泣或发怒,而另一个人似乎相当冷静理性的情形是如何发生的吗?

我了解情感于我而言很困难,虽然我被它们覆没。

我常幻听。我知道这会使我落入精神失常的类别,但我不怎么在乎。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心绪想自我治愈,相信心灵寻求的是凝聚而非瓦解,就不难得出结论,心绪会显现出为此所需的任何努力。

我们现在认为幻听的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杀人犯和精神变态者会出现幻听,宗教狂热分子和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也会。但在过去,幻听是受人尊敬、为人所渴望的。预言家与先知,萨满教法师与女巫。当然,还有诗人。幻听可以是件好事。

发疯是一个过程的开始。它不应是最终结果。

医生及心理治疗师R.D.莱恩 [7]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为风靡一时的大师,他使疯狂也变得时髦,他将疯狂理解成一个可能通往某处的过程。不过,大多情况下,疯狂令身在其中的人十分恐惧,置身其外的人同样恐惧,只有药物与诊所这一途可走。

我们衡量疯狂的标准一直在变化。比起历史上任何时期,或许我们现在对疯狂的容忍度是最低的。没有余地疯狂。关键是,没有时间疯狂。

发疯需要时间。清醒需要时间。

我身体里有一个人——我的一块碎片,或者其他任何形容——她毁损不堪,期待看我死去,以获安宁。

我的那一部分,独居、隐藏在一个污秽的废弃巢穴,总能对其他区域发动突袭。我强烈的愤怒、我破坏性的行为、我摧毁爱与信任的需求,而爱与信任已被我摧毁。我对性的轻率——并非性解放。现实是我不珍视我自己。我始终准备着从自己生命的屋顶跳下去。这难道不是一种浪漫?这难道不是无拘无束的创造精神?

不是。

创造力是健康的,它不是驱使我们发疯的东西,它是设法使我们免于疯狂的内在能力。

那个独居在底部沼泽的迷失、暴怒、凶恶的孩子,她不是富有创造力的珍妮特——她是战争的受害者。她是牺牲品。她恨我。她恨生命。

有许多童话故事,你所熟知的那些,主人公身处绝境,与某个邪恶怪物达成协议,获取所需——必需之物——然后继续旅程。后来,主人公赢得公主,打败恶龙,存起宝藏,装点城堡,此时邪恶怪物突然出现,偷走新生儿,或者把婴儿变成猫,或者像没有接到宴会邀请的第十三个仙女那样,送上恶毒的礼物毁灭幸福。

这个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畸形而凶残的怪物需要被邀请回家,但要在合适的条件下。

还记得那个亲吻青蛙的公主吗?一吻之下,哇,王子出现了。好吧,需要拥抱那个黏滑恶心的东西,它捕食蛞蝓,通常在井底或池塘活动。但是把丑陋、受伤的那个部分变回人形,并不是我们内心那位善心社工的任务。

这是你能做的最危险的工作。它像是未爆弹处理,而你就是那个炸弹。这是问题所在——那个坏东西就是你。它可能是分裂出去的,不怀好意地住在花园尽头,但它流着你的血,吃着你的食物。搞砸了,你会和那个怪物一起灰飞烟灭。

而且——只是提一下——那个怪物喜欢自杀。死亡是它管辖之地。

我这样讲话,因为在我的疯狂之中变得明朗的是,我必须开始讲话,对那个怪物讲话。

我躺在床上读着《潦倒岁月》,头脑外面传来话语声——不在脑中——它说:“起床,开始工作。”

我立刻穿好了衣服。我走进工作室,点燃烧柴炉,披着大衣坐下,因为房间冰冷,然后开始写作——“故事像所有重要的事情那样起始——出于偶然。 ”

从那时起,我每天写作,写一本名为“太阳之战”的童书。

每一天我都工作,毫无打算,毫无谋划,只写自己不得不说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定创造力是健康的。我正在好转,而好转起始于这本书的偶然。

这是一本童书,这并不算意外。我身体里那个癫狂的怪物就是个迷失的孩子。她愿意听个故事。成年的我必须讲给她听。

新书中最先自我创造的事物之一,名叫“锯成两半的怪物”。

走进房间的怪物从头至身体中间被劈成两半,于是一半有一只眼睛、一条眉毛、一只鼻孔、一个耳朵、一条手臂、一条腿和一只脚,另一半一模一样。

嗯……是差不多一模一样,好像这怪物还不够吓人似的,他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女性的半边有乳房,当然只有一侧乳房。

怪物看起来是血肉之躯,和人类一样,但什么样的人类生下来就是劈成两半的呢?

怪物身上的衣服和他本身一样古怪。男性的半边穿只有一只衣袖的衬衫、只有一条裤腿的马裤,本该有另一只衣袖、另一条裤腿的那边被剪掉、缝合了。怪物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皮制坎肩,坎肩没有任何改动,所以看上去有一半空无身体,事实也如此。

马裤下方,或者说单腿裤下方,必须得这么称呼这条裤子,它只有一条裤腿而非两条——是在膝部紧固的长袜,袜子底端套着一只结实的皮鞋。

怪物没留胡子,独耳上戴着一只金耳环。

他的另半边同样奇特。这位女士身穿半条裙子、半件衬衣,半顶帽子戴在她那一半的头上。

她的腰间,或者应该说是腰部的那个部位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她没有戴耳环,但是她的那只手比另一半的手纤细,每根手指都戴了一只戒指。

两半边的脸都神情不悦。

我体内那个凶恶、不悦的怪物喜欢我写《太阳之战》。我和她开始交谈。她说:“难怪德布 [8] 离开你,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连你自己的母亲都把你送走了。你毫无价值。我是唯一知道此事的人,你毫无价值。”

我把这些写进笔记本里。我拿定主意,准备每天只与这个野蛮的疯子交谈一小时——在我们散步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想出去走走,但我强迫她去。

她对话的方式是责备(非难、挑剔、指控、要求、怪罪)。她部分像温特森太太,部分像凯列班 [9] 。她偏好的回应都是毫无逻辑的陈述。我说:“我想谈谈煤库的事。”她说:“你和谁都能上床,是吧?”我说:“我们上学时为何那么绝望?”她说:“都是尼龙内裤的错。”

我们的对话像两个人手捧短语手册,说着双方都不懂的话;你以为自己问的是去教堂的路,但它翻译为“我需要为我的仓鼠找一根安全别针”。

这很疯狂——我说过这很疯狂——但我决心继续下去。使之可能的,是上午写书的清醒以及春夏傍晚从事园艺活带来的稳定。种种卷心菜和豆子是有益的。创作是有益的。

下午的疯狂时段容纳了曾经无处不在的溢流错乱。我发现自己不再被擦撞困扰。我不再被流汗的恐慌和莫名的恐惧袭击。

我为什么不带自己和那个怪物去做心理治疗?我去了,但没有用。疗程感觉很虚假。我无法说实话,而且,她也不愿跟我去。

“上车……”不要。“上车……”不要。

这比带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更糟。她是个学步孩童,只是她也有别的年纪,因为时间在内部的运作与在外部的不同。她有时是个婴儿。有时她七岁,有时十一岁,有时十五岁。

无论她几岁,她就是不想去做心理治疗。“那是胡扯,那是胡扯,胡扯!”

我砰地关上门。“你要不要学用刀叉吃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她野性未消。

于是我去做了心理治疗,她没去。没有意义。

不过,也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在牛津做治疗后,我总会厌烦透顶,便来到布莱克韦尔书店,下楼走进诺林顿书室,在精神分析书架前看看书。诺林顿书室是个严肃的地方,专供大学研究,藏有大脑/心理/心灵/自我相关的所有书籍。

我自一九九五年起一直在读荣格,买了他的精装全集。我已有弗洛伊德精装全集,我始终在读身、心、灵的东西,因为如果你是读圣经长大的,你不会轻易地走开,无论别人怎么说。

因此,我寻觅某种说法,继而找到了内维尔·赛明顿,他由牧师转做心理医生,文风简单明了,不怕谈论精神与灵魂——不当作宗教经验,而当作人类经验——认为我们不只有身与心。我认为的确如此。

赛明顿的书对我有帮助,因为我康复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框架,用于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先前我一直紧抓着一艘无篷小船的船身,那艘船就是我的人生,我期望着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不要沉没。

那个怪物偶尔会在我阅读时出现,嘲笑我,伤害我,但我已能够请她离开,隔天再会面,而奇迹般地,她照做了。

那是夏天。《太阳之战》临近完成。我寂寞而孤单,但我很冷静,前所未有地清醒,以至于明了有一部分的自己正陷于疯狂。

赛明顿谈过,疯狂的部分会如何设法摧残心灵。那是我的经验。而今我已经能够遏制它。

几个月后,我们照例在下午散步,我说了小时候没人搂抱我们的事。我说的是“我们”,而非“你”。她牵起我的手。她此前从未这么做过;大多时候她走在后面,连珠炮似的讲话。

我们俩坐下,哭了。

我说:“我们将学会如何去爱。”

[1] “杰西卡”的爱称。

[2] 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在著作《心的概念》中对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描述。

[3] 小说《金银岛》中的海盗头目。

[4] 引自《苹果笔记本》。

[5] Hermann Hesse(1919-1962),德国作家、诗人,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6] Mark Doty(1953-),美国诗人,200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诗歌奖得主,还著有三本回忆录,包括下文提及的出版于2007年的《潦倒岁月》(Dog Years)。

[7] Ronald David Laing(1927-1989),英国精神病学家,著有多部关于精神疾病的作品,并极力反对当时所谓正统的诊疗精神病的手段、药剂和电击等,其作品《分裂的自我》有中译本。

[8] “德博拉”的爱称。

[9]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半人半兽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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