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电影的问题(2)

拍自己喜欢的电影和喜欢自己拍的电影

不是一回事

我是为我自己拍电影的。

为我自己拍电影,然后只要问一句:“你也要看吗?”

做电影导演的,基本上都是喜欢电影的人,不过呢,就像喜欢喝酒一样,这种喜欢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将电影导演视作目的的人,和只将它视作一种手段的人。

总之,将电影导演视作目的的人,只要有电影可拍就会感到幸福。这样的人因为太喜欢看电影了,所以无法客观地评价自己拍出来的电影。就像一个已经喝醉的人,被别人一劝酒,仍会继续喝。在日本的电影导演中,这一类型的人似乎特别多。因为太喜欢自己的电影,所以不会发觉很多地方只是在做无用功。

对于将拍电影视为手段的导演而言,电影只是一种表现手段。这样的导演能够客观地评价自己拍出来的电影。

有一次,铃木一郎击出了一记安打 54 ,观众席上一片欢声雷动,但他本人却歪着脑袋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他 说 :“那记安打没打好。”不管观众们多么起劲地欢呼鼓掌,他都能客观冷静地评价自己的击球。

作为世界第一纪录的创造者,作为广有人气的棒球手,一郎的棒球人生在外人看来是幸福无比的,但实际上肯定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幸福。

就像击球一样,如果你客观地评价一部电影,就会发现里面都是缺陷。不可能有什么完美的电影。拍电影的时候总想着这是我的最高杰作,等到拍完后从看试映的那一刻开始,脑子里就已经在考虑接下来要拍一部怎样的电影了。

接下来,我一定要拍出一部杰作来。

有次我问黑泽先生:“你觉得自己最好的作品是哪一部?”他的回答是:“下一部。”如此看来,他也不是一个以拍电影本身为乐趣的导演。

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作品,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为了自己拍电影和因为喜欢而拍电影不是一回事。

不仅是电影,绘画、小说,无论什么作品都一样,你无法超越自己认为好的作品。那是因为你自己觉得好,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明白别人对此的感受了。

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电影,意味着不要去想我拍得多么辛苦,或者是我有多喜欢这部电影,而是以一个观众的角度来看待自己拍出来的电影。市场调查的结果如何如何,社会上现在流行什么什么,和这一类话都毫无关系的。

说到底,相信的还是自己的感觉,而不是他人的感觉。像这样为了自己拍出来的电影公映后,相信别人也会像自己一样觉得有趣。只要世界上六十多亿人口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觉得我拍的电影挺有趣,我就会继续拍下去。

拍自己喜欢的电影和喜欢自己拍的电影,不是一回事。

最大的问题是,这两者的区别就像一根头发一样细,它们就像背靠背坐在一起的两兄弟。

虽然它们面对的方向正相反,但因为是人都会自恋,所以很容易把两者混为一谈。

如果画画总是画同样的题材

那不论画得多出色,总不会有太多感动

要说在拍电影的时候,我还意识到除了自己以外的观众的话,那就是别的电影导演了。“怎么样,你能理解我这么拍吗?”在我的电影里总有像这样的感觉。

说得难听点,别的导演用的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技巧,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用的。这和在漫才或小品里不愿用谁都能猜出来的噱头一个道理。就像《水户黄门》 55 里的印笼 56 ,如果有一百个观众,那一百个观众都会说:“看吧,他要亮出印笼了。”在观众们都知道这里该亮出印笼的时候亮出印笼,这当然也算是一种技巧。不过呢,我拍电影可不是因为想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别人也会做。

不要亮出印笼,亮出阴囊如何?之类的……这,冷笑话吗?

“喂,助三郎先生,格之进先生 57 ,我们差不多可以收场了吧。”

在观众们屏气等待的时候,水户黄门一边这么说,一边一百八十度向后转,飞奔着逃入了后台。这样的设计行不行?你这个家伙啊,总喜欢考虑这种无聊的事情。这个嘛,不过是演小品的一种噱头而已,如果把电影也拍成那样,那估计有的观众看得懂,有的看不懂吧。

拿着手枪的杀手,从路的那头往这边走。这条路的设定,也许是某个垃圾场后面的小巷,也许是某幢大楼的屋顶,有几个警察埋伏在那里准备狙击。那样的话,观众们自然会料到接下来将是一场激烈的枪战戏。但是,我不想这么拍。比如,我会考虑这里可不可以做因式分解,就是我们在数学课上学过的因式分解。

杀手和手枪用x表示,警察用abcde来表示。一般的枪战用方程式来表示,就是这样的:ax+bx+cx+dx+ex。然后,考虑直接提取公因式x,结果就变成了:x(a+b+c+d+e)。如果用这种形式来表现电影,结果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一个镜头,持枪的杀手从道路的另一头往这边走过来。在这条路上,埋伏着警察队伍。下一个镜头,离开这条道路的杀手的背影。路上到处可以看见,abcde警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掉了。虽然没有一个枪战的镜头,用这种处理方式照样能表现枪战和杀手的本事。

对死掉的警察的姿势下点功夫,可以搞出喜感,也可以表现出杀手的残酷。让杀手在离开的时候以稍微带点踉跄的步伐走,这样会看上去更真实。正是这样那样的想法使拍电影成了一件趣事。

说到底,即便把电影镜头比作因式分解,那也是拍电影这门学问中入门级别的问题。如此简单的因式分解,相信大部分观众都能看懂。这样的话,接下来就会跃跃欲试,想把这道因式分解题设计得更复杂一点。

先拍一部像《水户黄门》那样的情节的起承转合非常清晰易懂的电影,然后再把它们拆散,把时间顺序全部打乱后再剪辑在一起,这样能不能拍出一部观众们看得下去的电影呢?一般的电影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情节的,如果把这些情节一股脑搅在一起,把分镜头的顺序全部打乱,观众们在看完电影后仍能说句“嗯,这部电影蛮有趣的”,那就可以说它是一部像毕加索的画一样的电影。毕加索就是用这种方法绘制不会动的图画的。如此说来,这样的电影也可以叫做电影里的立体派。

这种手法当然可以拍出各种新奇的效果,但这样的电影注定不是老少咸宜的。

提到毕加索,我就忍不住要说我也常常画着玩儿。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要说一本正经地画画,那还是我出事故之后的事了。事故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闲来无聊,就在不知不觉间拿起了画笔。

只要看到想画的东西,我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它画下来。有一次,在录制节目时,有个著名的糕点师现场制作了一只奶油蛋糕。一看到那只蛋糕,我的视线就离不开它了,我的脑子完全被那只蛋糕占领了,只想着要放下工作放下一切,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把那只蛋糕画出来。

在这种时候,我会一边画画一边淌口水。尽管听上去有点脏,但我在这种时候画出来的画一定是好画。如果画画时没有淌口水,不论我画得多么娴熟,也未必能画出好画。

在我漫才说得很精彩的时候,事后会忘记当时说了些什么。在我拍摄一部很好的电影时,精神会高度紧张。在我画一幅好画时,口水会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那是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缘故,可是,在什么情况下我会注意力高度集中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也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事。

我只知道,在我注意力高度集中时,我觉得自己用尽了全部的脑汁。就像开动了涡轮引擎,脑汁会以不同凡响的方式开始运行。这样的话,可能脑神经就无暇再关照到唾液腺,于是就淌出了口水。

要是每次都能这样就好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这个愿望往往不能实现。

在我的大脑里,很可能有一种省电模式。稍微有点习惯后,就想要偷懒。

从画画的角度说,就是习惯了画画。

比如说,我要画大猩猩。一开始,我会去动物园里看,或者是查找各种动物图鉴,然后认认真真地画猩猩。这种画,刚上手时是画得不熟练的,但完成的画却并不坏。就像小孩子画的圆圈,开始的地方和结束的地方衔接不起来,尽管画里面有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但整幅画却是一幅有气势的好画。

但是,如果你把大猩猩的画一口气画上好几张,手上就会越来越熟练,完成一幅画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快。这样,画出来的画就没意思了。从脑细胞的角度说,就是只使用所需最低程度的脑细胞,与此无关的神经突触就处于休眠状态。这样就不会淌口水,有时一边画画一边甚至在考虑着别的事情。说得极端一点,这个不叫画画,它更接近于画漫画人物或签名。

对于画习惯了的画,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有多少感动。

拍电影时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因为拍了像《大佬》那样的黑帮电影,所以有了很多粉丝。这种电影我拍习惯了,拍起来也相对容易些,但这样很容易把风格固定下来。我觉得,这样的固定风格反而是必须舍弃的东西。

我拍的每部电影都能成功,到了我这把年纪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如果别人对我说“你这次拍的电影也蛮有趣的”,我是不会天真地沾沾自喜的。

我一心想要拍出谁都没有拍过的电影。

从这个意义上说,最近拍的那两部(2007年拍的)对我都是一种挑战。

有人说《双面北野武》是我的最高杰作,也有人说完全看不懂。我自己的看法是,怎么说好呢?我感觉胸中郁积的块垒都被我尽情地吐了出来。

拍完这部电影后,我的肉体与精神都陷入了一种虚脱状态,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后来,我发觉按照《双面北野武》这个电影名的读音,你也可以理解为是“北野武之死”,我甚至想到这也许会成为我的遗作吧。

如果一定要说,那是一部类似于排泄物的电影。虽说是排泄物,但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就像松茸,有的人就喜欢这股味儿。

《导演万岁》是一部否定自我的电影,通过这部电影你能明白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导演。这是一部批评我之前拍过的所有电影的作品。这就像黑泽明拍摄批评自己电影的作品,这样的电影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拍吧。

虽然这部电影不像《双面北野武》那么复杂,但我觉得观众们还是分成了觉得有趣和觉得无聊这两类。这样蛮好,因为我本来就不想拍那种人人都会喜欢的电影。

因为连着拍了两部这样的电影,所以我想接下来要拍一部娱乐性的电影。说句老实话,拍这种带有挑战性的电影,导演在精神上的消耗也是相当大的。“接下来我要放松一下”这个说法或许不太好,但有时也确实需要拍一些开心的电影。

比如,《座头市》就是那种典型,我在这部电影里大量使用了之前的电影里从未使用过的所谓正宗的摄影技巧,拍出了一部口味纯正的娱乐电影。拍这部电影就像是释放了平日里累积起来的种种压力,所以就我个人而言也是乐在其中,享受在其中。

而且,既然我是干拍电影这一行的,当然就有自我推销的必要,也要把自己推销成是一个有票房号召力的导演。对于北野武剧组的成员,有时也需要给他们打打气鼓鼓劲。

就这样,我偶尔也涉足娱乐电影。我的理想是能够拍出全新式样的电影。不管观众们会不会表示看不懂,也不管我为此要消耗多少精神,我都会继续拍下去的。

就像流着口水画着画,为了能做到心无旁骛、集中思想地拍电影,哪怕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的时候,我也要强迫自己不断改变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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