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之路

从丽江回到北京之后,王麦十分沮丧。

她数日脸色丧黄,气滞易惹,由内而外地觉着自己卑贱。外人瞧她气性大,其实都是冲自己。

下午,桔子坐在王麦对面,威严地看着她。

王麦沉了很久才开腔:“你说,就像陈木他媳妇儿这一类型的演员吧……”

桔子腾地立了起来—从沙发上高高立起上半身,像一只觉警的大白鹅,或一名气愤的舞蹈家。

王麦一惊,支起两副拇食指当镜头比着:“起范儿啦!看我看我,含胸,脚面儿不用绷太直了入不了画。”

桔子一脸严肃:“你不能吧?怎么还没想明白呢?你有什么呀?你和人家比,你有什么呀?”

“我眼睛比她大。”

桔子气得直咽气,回身掏出化妆镜戳到王麦眼前:“你看看,庸俗得肿了你都。”

“不!”王麦一手遮脸一手挡着镜子,冲桔子,“是嫉妒。”

又往镜子里一端详,确认道:“没错儿,嫉妒得,有一点儿肿。”

“你爱上他了吗?还没到那儿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王麦口软了一些。

“他好由他好呗。”桔子越说越没声儿。

王麦抬眼瞧她,一张毫无底气的脸。

王麦屏不住气乐了,伸指头点她:“欸你再演一遍,来—他好由他好。你要真这么认为你就再说一遍你别心虚。”

桔子捂脸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和王麦笑作一团。问题从此不再寻求解决,畸胎有了心跳,一切太迟。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笑声是好听的。它诞生于关于一桩桃色事件的悲哀讨论,却悦耳如同一段欢乐的波尔卡舞曲。

十天前,画家陈木在家里清心作画,对世界又热爱又厌恶。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陈木恨不得把这话刻在墓碑上。一天比一天荒谬的赞美和爱恨交织但实际上更加愚蠢的批评,他实在是听够了。这世界对他本人和作品的误会日渐加深,艺术评论员们迫不及待和他发生关系。陈木每天躲在家里,也能听见空中飞来飞去的呼唤:陈木,陈木,陈木啊。

陈木画现代水墨,画上题闲字,有谐趣。作品一半高价卖,一半白送。他爱作画,同样程度地爱读书,甚至写过几本—有被众人哄举的成分。十年前他从法国一回北京就当头领受了这种热闹:各路沙龙讲座采访,机构协会顾问,亲友家宴饭局,他一一去了。半年后闭了门,一概谢拒。被允许找到他的人只留几位老朋友,于山是其中之一。

和同龄人陈木相比,于山不得志。

陈木未出国时,于山就大兴土木搞起文化公司。等陈木回来,于山已经一路熊瞎子掰苞米搞倒了六家公司—第七家开张在即,规模大幅缩水。

“做得成吗,这回?”陈木给于山添茶。

“做得成。”于山坐在陈木对面,点头。

他算准陈木在家,跑来喝茶。陈木是个好朋友,但如今的身高才厚使他头疼。不是嫉妒,他也泡在所谓文化圈子里,陈木的力量他用得上。却倒因为是朋友,不好开口。如何待,于山的策略是备着。人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于山认为错误,无事才要多登,事到临头则不突兀。

比如今天,于山往常一样上门喝茶,心里就装着一件事。

公司刚谈了一单,和市宣。文化工程算政绩总不出错儿,舆论上又热闹,好放心铺排。于山仅凭一张嘴在十几个投标公司中脱颖而出,但他保持清醒:合同一天不签,再脱颖也是水面一个月亮,要抓紧拿出硬货来。这硬货就是陈木。

“你这又是几天没出门了?”于山瞧着一身棉麻衣裤、光脚闲行的陈木,从自己那一团心事里扯出一个线头,开始攻克准备。

“没几天,两三天?不对,昨儿还出门了,去趟美术馆,出门儿让人截住了差点儿回不来。一帮人我也不认识谁是谁,互相吹捧。”陈木大手前后抚着脑袋,极短的发楂儿底下隐约露青皮。他无奈地笑,又为这无奈而惭愧。四十七岁的圆眼睛,笑起来不见皱纹。

“嗨。”于山可不想听这个。依着陈木这个方向聊,第七个公司又要倒。

于山果断出击:“跟我去趟丽江?”

“哦?”陈木惊讶了:“干吗去?”

“拍个片子,宣传你们文化艺术。”

“拍我?”

“拍你。”于山一抬手,拦住陈木还没出口的话:“我们公司刚和政府谈的,文化工程项目。门面人物人家点名—人家都没敢点名—要你,就说比如像陈木老师这样的,肯定合适。也是知道你难请。合同还没签下来,跟不跟我们合作也没定,但假设说你和我定了,人家和我就能定。”

“行。”

陈木当即应了。他不是没作考虑,于山一开口他就开始考虑了。他拒绝过太多于山这样的人,他们的难处他清楚。认识于山三十年,不小一段缘份,卖就卖吧。

于山有点儿愣,没料到如此不费口舌,余出好些力量没用上,没话说了。

“哪天去?”倒是陈木替他想着。

“噢!”于山大梦初醒,“我先和那边儿落实,肯定没问题。估计就是下周。去不超过五天,算两头儿来回。”

“行。到时候你叫我。”陈木看出于山不自在,先站了起来。

于山告别出门。

春风得意马蹄疾,于山回公司安排第二批事儿。

“桔子,你来。”于山先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屁股沾会儿椅子,瞧桌子两眼,才又站起来打开半扇门,探出个脑袋喊人。形式感。

桔子进来,规规矩矩站下:“于总。”

“头一个,方案完善一下,添上陈木,正式添上。这就是最终版了,直接发市宣—不,发之前给我看一眼。不!你别发,你写完存笔记本一份打印一份,我直接送去。”

于山不用说是哪个项目的方案,就这一个。

“嗯。”桔子恭恭敬敬小本儿上记着。心说这哪用记,但知道于总热爱形式。

“二,合同说话就签,项目说话就启动,估计下周我就带几个人去云南拍片儿,你看家。”

“嗯。”桔子在小本儿上画房子。

“欸你坐下啊,坐吧。”于山忽然慢下来。

完了,没好事儿。桔子心里想着,一挪屁股坐下。没忘把小本儿合上,全是鬼画符。

“你看家呢,就还交代你一个任务。”于山点烟了,没顾忌,他知道桔子也抽烟。

“这个,我有个侄儿,过两天从山东过来,叫什么啊,”于山想了一下,“徐天。你带一带。他要实习呢,你就让他在公司帮帮忙,体力活儿为主;他要旅游呢,你就告诉告诉他路线,别报什么一日游,公交卡我给你留这儿。”

于山拉开包,拿出一张公交卡搁桌上。他开车,卡里有没有钱他也不知道。

“噢。”桔子拿了卡收好。

看桔子没反抗,于山赶紧见好收,抄了个手机号:“这是他手机,徐天,你就说你是我助理,负责接待他。行没别事儿了。”

“记住了。”桔子起身儿往外走。

大功告成,又躲过一个穷亲戚。于山顿感一身轻。

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子,是于山舅妈的娘家哥哥与前妻所生长子的儿子,隔出去五六层,从未听说,胡论的叔侄。于山他妈五次三番打电话,说你侄儿找工作,要上北京,你给联系联系。于山说联系不上,没时间也没能力。老娘登时掉脸,要数于山罪状,最大一条是不婚无后。于山怕这个,赶紧应了。但又怕沾包儿,于是想了个招儿撂给桔子。想的是两人都是年轻人,侄儿哪怕想耍赖,对着桔子也抹不开脸。完美。

“于总。”桔子推门又进来,“那您侄儿,要是有什么吃住的支出,我们包吗?”

于山想了想:“你就给他推荐点儿合适的小饭馆儿小旅馆,他要是非让你包,你就包。太贵不行。”

桔子明白,于山说的太贵就是吃超过五十,住超过二百。

“那于总,走公司报销的话,发票……”桔子心密,她知道这是糊涂账,所以得先问好,不能糊涂在自己手里。

“开不开都行。”于山一挥手,还眨了下眼,仿佛给了桔子多大的恩惠。

桔子在心里一撇嘴:“知道了。”

于山忽然想起来,大声儿添了一句:“对,让王麦明天来公司一趟!”

“哦!”桔子在门外应了一声。

桔子和王麦是大学同学。桔子学贸易,王麦学法律。系里分宿舍,两人都是余出来的单蹦儿,住进一个什锦寝。同屋另外两个女生是北京人,宿舍里只存杂物,不来住。桔子和王麦相依为命。

毕业第二年桔子就结婚。北京办一场,老家办一场,老公黄磊家里办一场,都是桔子亲自操持,酒食车马人情礼数,大小细账清清楚楚。

黄磊比桔子大五岁,骨科医生。手术台上拿得起主意,日常里遇事儿像个大娃娃。婚礼站台上换戒指,黄磊瞧一眼桔子,瞧一眼底下坐的爹妈,憋不住要哭。

桔子一瞪眼:干什么,憋回去。

黄磊扁一扁嘴,憋回去了。

婚后四年多没孩子,桔子爸妈比黄磊家里还急,知道亲家不敢催,怕桔子生情绪。

桔子自己有主意。王麦问过:“什么时候要?”

“本来想今年,太忙岔过去了,后年要。”

“明年不行啊?”

“明年不行。”

“明年怎么不行?”

桔子一瞪眼:“明年属羊!”

王麦知道桔子不太想要孩子,她一直没戒烟。俩人从大三开始学抽烟,王麦抽女烟,桔子抽中华,都是黄磊从科里拿的。家属送的烟足够开烟店。

王麦在一家影视公司做法务。因为从小作文好,顺手也接编剧的活儿。于山需要策划的时候,桔子就找王麦,钱一笔一结。这次拍陈木,于山仍然打算找王麦。

飞机隆隆落地。客舱迫不及待喧哗。两个摄像小伙子就势起身,吭哧吭哧拽包儿。

于山瞧着前排的陈木和王麦纹丝不动,自己也没动,回头训摄像:急什么急,下得去嘛。

给陈木看脚本那天,于山把王麦也叫来公司。王麦交的东西他没意见,就怕陈木看完有意见,要改。他不愿意当二传手,一怕传不准有偏差,二来效率低夜长梦多,于是叫了王麦来现场听着。

结果那天,王麦红着脸把脚本交给陈木,陈木看完就俩字儿:挺好。

于山当下决定带王麦一起来丽江。他觉得王麦有用。

下机路上,于山断后,有意观察前面两个人。两人各拿行李,随着人流不急不慢,相互也无交流。

不知道飞机上聊天儿没有。于山想。

没有。几小时的航程里,陈木一言未发,王麦也没说话。俩人都带了书,坐定就拿出来看。但都悄悄看了眼对方是什么书。陈木看的是顾随,王麦看的是萨冈,还有本萨特从包里露出个脊梁。

陈木有点儿想问问王麦,是不是对法国文学有专门兴趣,还是对萨特和萨冈的关系有兴趣。再想又没问。

王麦全程盯着书,按时翻一页,实际读不下。她很紧张,并且尴尬。陈木是名人兼前辈,坐她旁边几个小时,太不合适了。她连睡觉也不好意思。并且想到身边是陈木,困也睡不着。值机是于山主动去办的。可恶的于山。

酒店很好,大得像一座小城。城里多是独栋两层楼院,一幢幢隐在树里。

麻烦就是路远,几个人领了自己的门牌钥匙,约好六点钟餐厅集合吃晚饭,各上一辆酒店里的小电车,由服务员送去。

陈木、王麦、于山各住一栋,摄像两人一栋。于山那栋最远,车程足足两分钟。

当晚六点一刻,王麦在甬道上迎面遇上陈木。

王麦先打招呼:“陈老师。”

陈木走过去:“你好,王麦。”

两人都换了衣服。王麦套一件灰白色宽衫,短裤很短看不见。陈木腰上松松系一条黑色粗麻长裤,圆领白棉衫,手里拎着鞋。

王麦乐了:“不爱穿啊?”

陈木也笑了,眼睛引着王麦看脚下密铺的圆石子儿:“地好,就不爱穿。”

王麦点头:“嗯,舒服。咱往餐厅去吧?”

陈木说对,转过身顺着王麦之前的方向一同走。

王麦坦白:“陈老师,我刚才迷路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方向。”

陈木很高兴:“我也是。”

两人有了共同的挫折,心里亲密一层。

“怎么办?”王麦比陈木着急一点点。她是来工作的,可不能有玩儿心。

陈木想想:“那咱们往大路上走,看能不能碰上小电车,请他们捎我们。”

等拦上车到了餐厅,已经过了六点半。于山见两人一同来迟,眯眼打听:“怎么着,你们俩逛园子去啦?”

王麦赶紧解释:“没有没有,我们俩迷路了,分别迷的路。”

陈木已经翻开菜单在点菜,他饿了,什么都没听见。

桔子见到了徐天,高大干净,笑容可掬。也并不是孩子,比桔子还大一岁。

“你应该也是山东人吧,怎么一点儿口音都没有啊?”桔子带徐天去簋街吃饭,路上问他。

“我上学在上海,改了。”

桔子这会儿才知道,徐天家并不是什么穷亲戚,徐天更不是该干“体力活儿”的。他学土木建筑,今年博士毕业,来北京也并不是要靠于山找工作,而是因为收到数家单位面试邀请,一并来看看,条件都非常优厚。于山之所以收到错误消息,首先源自舅妈的自作主张,再便是亲妈的想当然,以为年轻人进北京,必要求人的。

想起之前电话里对徐天的谨慎警惕不客气,桔子有些不好意思。徐天看出桔子的窘迫,更加热情了一些,还提了几个游客式问题。桔子感觉到徐天的宽容,心里感激。

吃饭时候桔子要了两份儿小龙虾,她爱吃这个。徐天帮着她剥,肉悄悄放她碗边儿。桔子以为徐天是因为头回见面,要表现绅士,后来发现他一个没吃,就问他是不是不爱吃。

徐天说不是,他是因为一吃就拉肚子,不敢吃。但之前的女朋友特别爱吃,所以他就很会剥。说完赶紧补一句:“我不是在故意强调我对女朋友细心。”

桔子哈哈一笑:“是也没事儿,这些好习惯结完婚都会改正。”

徐天有点儿认真:“我不会,我对人好就一直好。”

桔子低头了,她有点儿怕徐天的眼神。

“你可别觉得我油嘴滑舌。”徐天又说。

“没有。”桔子不敢再说话了。

再之后的气氛就有点儿奇怪。徐天话多起来,句句像交代,有过几个女朋友,为什么分的,平时有哪些兴趣爱好—下棋,从来不玩儿游戏,包括本次来京考察的几个职位都给多少钱,也说了。

“我都二十九了,还没给家正经挣过钱呢。但如果去商业公司做设计,工资就高,能补上。我还能做私活儿,肯定能养好家。”徐天说。

两人已经吃完饭走到了路口,桔子脚下一停,站住了:“徐天,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徐天还是那副认认真真的表情。

不知道就完了?桔子以为徐天会向她道歉,或者至少表示遗憾,或者哪怕哈哈大笑呢,也能消除尴尬。可是徐天真的说完不知道就完了。

是我误会了?桔子想。可能他们理科生就是不会聊天,不懂哪些话会给人造成困扰。这样的话,倒显得自己提起结婚这事儿突兀了。

桔子心烦意乱,忽见远远驶来一辆珍贵的空出租,伸手拦了,让徐天:“你上。”

徐天说你也上,我先送你。

桔子说我不用,我坐地铁。

“明天咱们去哪儿?”徐天坐进车里,扒着车门说。

桔子非常惊讶:“明天我有事儿,你自己玩吧。”

“什么事儿?”认真的徐天。

司机已经不耐烦,桔子来不及瞎编,说了实话:“明天十五,我去趟雍和宫。”

“行,那明天早上打电话。你别坐地铁,我去接你。”

徐天说完拉上车门,车嗖就出去了。

桔子目瞪口呆。这什么人啊,太奇怪了!又想起他和于山是亲戚,心里释然:他们家哪会有正常人。

第二天,桔子很早接到了徐天的电话。

“我查了,进香得抢早,头炷香最好。你起床了吗?我都上车了快告诉我地址。”

至少这一刻,桔子一点儿也不讨厌他。

桔子爱拜佛,求佛保佑;还常算命,舍得给钱。

黄磊当然不信这些,他不敢忤逆桔子,但是敢嘲笑。有回下大雨,桔子没带伞打电话让黄磊去接,黄磊幸灾乐祸:“你不上礼拜刚请仙儿算的命吗?怎没算着下大雨呢?仙儿好使你让仙儿接啊。”

桔子一沉脸:“你来不来。”

黄磊立马没电:“来,马上到,我都下到地库了。”

“你信佛吗?”桔子一上车就问徐天。

“不信。”徐天和昨天一样认真。“但我觉得人有信仰非常好。”

桔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跟黄磊,就为结婚才谈的。不结婚谁有工夫谈恋爱?钱挣够了吗?偏偏王麦就是,不谈恋爱不会活,还专拣没头没尾的谈。桔子多次严厉批评过,没作用。桔子恨铁不成钢。

桔子和钱亲,非常害怕有一天会没钱,紧着挣紧着攒。黄磊目前工资不算高,但已见起色,并且最终会高起来,骨科医生嘛,世人皆知的道理。于山给桔子开的数儿也很不算低,因为桔子脑子灵心细手又紧,会抠账,并且值得信任—桔子没有什么天马行空的理想,培养起来不会轻易流失掉。

桔子对生孩子这件事心存顾虑,首先就是因为钱没攒够。怕生完了日子越过越紧,大人孩子都受屈。再一个就是,黄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桔子一直嫌他不成熟,不像能当爸的样子。到时候家里俩孩子,就我一个大人,日子还能过嘛!

“你叫什么名字?”坐在副驾的徐天突然扭过头来问。

“我?桔子啊。”桔子吓一跳。

“我问身份证上的。”

桔子瞟了眼司机:“等下告诉你。”

到了雍和宫门外一下车,徐天付过钱追上来,马上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桔子深吸一口气:“我说了你别笑行吗?”

徐天当然很认真:“我不笑。”

“杨矛。”

徐天果然不笑:“哪两个字呢?”

“木易杨,矛盾的矛。不是作家,是兵器。”

“很好的名字啊。”

“得了吧。小时候上学,小孩儿互相起外号儿,我都不用起,本名叫着就是外号儿。我早想改,但因为是爷爷给起的,我爸不让改。”

“那为什么叫桔子?”

“爱吃橘子。”

徐天笑:“我就知道,你特别可爱。”

桔子低头往里走。

进门就有赠香,到了大殿前徐天不再往里进了:“我在这等你。”

“行。”桔子赶快去排队了。

过了快一小时桔子回到原地。徐天看她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但实际是为香火,有点儿受熏。

徐天迎上去:“跟佛都说好了吗?”手里递来一瓶水,瓶盖拧半开的。

桔子一乐,点点头:“说好了。”

“你求什么?”徐天问。

“求平安。”

把桔子送到家楼下,徐天请司机等一等,自己也下了车。两个人走出几步,徐天说:“接下来连着三天,我都有面试。”

和我有什么关系?好笑!桔子心里想。

可是另一个桔子想:算你有心。还悄悄红了脸。

于是桔子说:“知道了。”

“那打电话。”徐天说。

“嗯。”

“人困马乏!”

陈木进了房间,蹭了鞋,把自己布包儿往床上一扔,回身儿一看人全进来了:于山,王麦,俩摄像。

陈木心里一烦。他这栋房子离大门最近,回来路上见大伙儿都往他这儿走以为是送他呢,不知道是于山召集,要开小会。

“咱们回顾一下啊,今天拍的肯定还是有问题,都看看,看明天怎么修正。”于山指挥摄像拿电脑放素材。

“还回顾啊?”陈木不耐烦了,“不回顾了。我不就老笑场吗,走起来不自然吗,我都知道了,明天改正。”

“啊,那不回顾啦?”于山还真有点儿怕陈木生气。因为陈木脾气非常好。

“不回了,都早点儿休息。”陈木看俩摄像一眼,渗出点儿笑容。

“那行吧,养精蓄锐,明天再说。”几个人起身往外走,摄像先出门,于山到门口把王麦拦下了,拿眼神儿给王麦留任务。

“你再聊几句,你点点他。”于山心里确实不踏实。

王麦刚要张嘴,于山把门带上了。

陈木听见关门声,一看王麦还站在门厅:“还有事儿?”

“啊,陈老师,”王麦知道陈木这一天拍得厌,也不敢和他聊,瞎找借口,“那什么,您喝不喝茶?用不用我打电话,让客房他们送茶来?”

陈木摆手:“不用不用,他们没好茶,我自己带着呢。”

“那我给您烧壶水,烧完我就走。”王麦开柜找了壶接水,心说明天于山要是问,自己也算做了点儿事儿,给陈老师烧开水了。

陈木笑了:“别这么可怜。一块儿喝吧,给你尝尝我的好茶。”

这一行人中,陈木在王麦面前最放松。她话不多,总有自己的事儿做,一副无求于人的样子。陈木的意见只有她听得懂。每次陈木肯定了王麦的理解,于山就松一口气:行,你们文化人达成一致就行。陈木最瞧不上他这一点,老拿文化说事儿。陈木认为这关乎审美和悟性。

“你上学学什么专业?”陈木开始烫杯。

“学法律。”王麦在对面坐下。

“嚯,专业人士。”

“不是。”王麦不太好意思。

“怎么没当律师?”

“法律其实,”想到将要说的词儿,王麦更有点儿不好意思,“法律其实很浪漫,我喜欢学。但实操的话,是另一回事儿了。”

“我不行。”王麦遗憾地说。

陈木明白。画画是一回事儿,卖画是另一回事儿。

“您是学什么专业的,就是画画吗?”王麦开始聊天儿了。

“不是。”

陈木小时候学过画,后来家里出了事,就不学了。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后来出国,当了几天老师,还是想画自己的。一试底子还在,人又经过了事儿,读了不少书,作出的画有形有神有意味。

法国朋友热情,喜欢他的画,四处推崇。未加思索就出了名。接着就得奖,办展,转过年又办巡回展。声名远播。再然后祖国人民也听说了,邀请他回家。他也想家,想北京,问太太,跟他回去吗,太太一把搂住他脖子,吻了半天:“当然!”

但这些他不想说。他倒了第一泡茶汤,反问王麦:“原来我的经历,你们都不知道啊?”

王麦脸红:“于山肯定都知道吧。我知道的不多。”

“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是画家,画儿特别贵。知道您留过洋。”

陈木一乐,心想年纪不大,用词儿倒像老人—留过洋。

“您还会写诗,题在画上,字儿也好。”王麦使劲儿搜集。

我还出过诗集呢。陈木心想。但这个他更不想提,这事儿是个污点。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王麦面前开始审视自己。

“喝吧。”陈木指示王麦,可以喝了。

王麦乖乖喝一口,装模作样滚了滚舌头。

“怎么样?算好茶吗?”陈木憋着笑。

“我喝不出来!”王麦放弃了,苦着脸一扔肩膀,气哼哼。

“嫌苦吗?”

“不苦,挺香的。”

“那就行。不用喝出别的,喝出香就够了。”陈木宽慰道。

“行。”王麦笑眯眯了。

接着他们聊起书,王麦嫉妒陈木,买得到又看得懂原版书。陈木嫉妒王麦,如今在她的年龄能看到的书可比自己当年多多了。

他们聊起王麦未曾见过的八九十年代北京,聊起王麦未曾经历过的饥饿,萧索,热烈和愤怒。陈木意识到,他们的年轻岁月如此不同。他在这些讲述中重新经历了一遍。茶雾之上王麦的脸庞,仿佛那些岁月里随处可见的一个无忧无虑姑娘。

将近一点,两人聊净了,也喝困了。陈木打电话叫了辆小电车,把王麦送回房间,自己倒头便睡。

第二天于山发现,王麦开始对陈木称“你”,而不是“您”了。

八—2

徐天突然出现在公司,不声不响站在桔子旁边,把她吓一跳。几分钟之前她还想起他。

“这是于总的侄子,徐天,来公司看看。”桔子给大家介绍。

“我来接你下班。”徐天说。“几点下班?”

桔子看看表,三点多。

“走吧。”桔子拿起包,径直走了出去。

这几天她一直想起徐天,和他锄头似的眼神。这眼神浮浮沉沉,让她心浮气躁。他一直没打电话,违反了他之前的交代。桔子心里有怨,但不能讲。她不知道徐天想干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的生活是条奔涌向前的小河,徐天是那水里的石头。

“你饿吗?”出了门徐天问。

“不饿。”桔子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因为热,空气有了很大的重量,像看不见的监狱,将地面万物牢牢掼在原地。知了拼命喊:饿啊,饿啊。白光把什么都刺穿了,桔子睁不开眼睛。

“那去我那儿坐一会儿。”

徐天伸手拦了一辆车,拉开车门。

桔子低头不动。

徐天跨回一步,拉起桔子的手,按住手心。两人都低着头,紧握的手里沁出汗来。

师傅回头喊:“走不走?”

桔子一扭身上了车。

总有一个时刻,溺水者放弃了挣扎,决定不再渴望明天。出于疲惫和灰心,他们任凭大水淹没头顶,肆意入侵。光荣和理想遥不可及,余生只剩眼前一刻。水面上咕噜冒出一串气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要是刚才这一切没发生,那该多好啊。一小时后桔子一边洗澡一边想。她非常细心,没洗头发,也没用沐浴露。

拍摄顺利完成,于山着急做后期,提前一天飞回北京。摄像小伙子起了玩儿心,把器材交给王麦,结伴去了大理。陈木和王麦在酒店餐厅吃晚饭,百无聊赖。

“转转去?”陈木提议。

“嗯!”王麦眼睛一亮,笑眯眯。

古镇的路不好走,一步高一步低,天黑月浅,两人都踉跄。

“遇见,向往,好久不见,不见不散……干什么这都是。”陈木数落着沿途的酒吧名字,看不惯。

“这样的地儿年轻人爱去。”王麦给他们找理由。

“你爱去吗?”

“我可不年轻。”

“年轻才敢这么胡说。我就不敢,我得说我还很年轻。”

王麦嘻嘻笑。

陈木忽然想起,问王麦:“于山和你交代过钱的事儿吗?”

王麦红了脸点头:“嗯。特少。”

她知道陈木问的是于山计划付给他的报酬,她从桔子那儿知道大概数儿,她替于山不好意思;她知道陈木肯定不想拿,但这钱越少,陈木的拒绝就越会使于山难堪。她理解陈木的矛盾和为难。她发现她总能轻易理解陈木,这轻易让她感到欣喜和害怕。

陈木说不不不,不在乎多少。

王麦点点头:“我知道。”

陈木想躲过这笔钱,一时慌不择路冒出个幼稚主意:“要不然这样,于山如果安排你把钱汇给我,就不要汇给我,你就自己留下,行吗?”

王麦一蹦:“我不穷呀。”

陈木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麦低头一笑:“我知道。”

陈木见王麦笑,又觉不对,连忙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啊。我真知道。”

陈木不放心:“那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王麦认真回答他:“你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陈木心一松,像涓流淌过瘦渠。他不知道为什么,和王麦的交流过分容易。他觉得必须和她多说一点话。他动了心,他还不知道。

王麦见陈木不说话,问他:“对吗?”

陈木郑重一点头:“正对。”

王麦开心,觉得自己考了一百分。

两人走到一小摊儿前站下: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孤零零一条挂毯,毯边蹲坐一瘦老头儿,骨峰嶙峋,目光直滞奇厉,盯狠了陈木和王麦,仿佛没见过活人。

陈木觉得这老人有故事,但不打探,站定了细细观察那幅挂毯。

没留神老人忽然起身,蛇一样滑到王麦肩侧,摘了布包几大步蹿远。

跑掉了。

两人完全愣住。

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为了一个游客随身携带的价值不明财产,就毅然弃掉合法生意走上犯罪道路吗?

这是一个瞬间做出的决定吗?

我们俩看上去那么有钱吗?

可怜的陈木和王麦,他们早被和平体面、总有余地的生活宠坏,面对偏离逻辑的意外他们毫无准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王麦张着嘴朝老头儿逃跑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疑惑地说:“啊?”

陈木想不通地:“就是啊。”

“是不是和我们换的意思?”王麦走近那条挂毯,伸手摸。

街边店里走出个大姐:“哎这是我们晾的,不卖的哦。”

陈木和王麦同时爆发出一场大笑,无法止住。他们惊魂未定地反复品味这天大的滑稽,笑得腹肌跳痛,泪眼模糊。

大姐淡漠地瞧了两人一眼,转身进店了。

“那这就是抢劫?”王麦收住气,试探地问,话没说干净又憋不住开始另一轮大笑。

他们笑得太厉害了。陈木两手合成一拳,戳在胸骨底下抵住越来越激烈的颤抖。他的肌肉已经相当疲惫,要抽搐了。

他们不知道笑了多久。

陈木擦净眼泪,看着面前的王麦,忽然之间明白。一股顺理成章的冲动,他向王麦伸出手:走吧咱们回去吧。

王麦所有的笑意瞬间止住。她把手给了陈木。此后的日子里,再浓烈的情绪都被这只手轻轻握住,再不可说。谁能知道呢,这是她最后一次好好地笑一笑。

两人牵着手,并没能走得更稳当。心跳太凶了,被一路跑到指尖的脉搏透露出来。两只手紧紧交叉住,裹着汗水摩擦,很疼。

陈木越攥越紧,像要告诉王麦什么。

王麦在心里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一秒钟都没有享受到放心的喜悦,随即进入了忧虑。

怎么办呢?怎么行呢?怎么能够呢?陈木望着王麦,王麦带着相同的神情望着陈木。

我很难过。陈木的眼睛说。

我也是。

回到酒店在前台叫了一辆小电车,两人无话。手紧紧牵着。

到了陈木的房子,陈木侧了半身,下去一条腿,拉着王麦的手看她。

王麦还没动,服务员回头问:“您住哪一栋?”

陈木松了手。

王麦心一凉:“晚安,陈老师。”

“晚安。”陈木失魂落魄。

总之是睡不成了。

夜里一点,王麦在房间接到陈木的电话。

“我没事儿,”陈木说,“我打电话,就是怕你睡不着。”

“嗯。”王麦放了一半心:他知道。

“因为我就睡不着。”

“嗯。”另一半也放下了:他也是。

可是两半一合上,整个儿的又悬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

“你知道我……”陈木不知道怎么表述“我有家但是……”。

“我知道。”王麦接住了他。“知道。”

陈木定了定:“那咱们就都睡,不想它,好吗?”

“好。”王麦要哭了。陈木的声音像温暖的潮水,把她漾在大洋里。她忽然觉得困。她睡着了。

陈木一夜未眠。

七—2

桔子也一样。

晚上她回到家,对黄磊说头疼,饭也没吃就上了床。她在黑暗里冥想,听着客厅里黄磊吃饭看剧还跟着呵呵笑的嘈杂声响,真的开始头疼了。她躺着,熬着,熬到黄磊上床,熬到黄磊呼吸匀净,熬到第一拨儿鸟叫,天泛了青,才起身到阳台抽烟。

她不认为这是爱情。

她认为徐天是她的同类。她受到了巨大的吸引是因为:她的同类太少了。黄磊不是,王麦也不是,他们都过分想象,过分沉浸,过分浪费。生活是坚硬的,不讲运气。这一点只有她和徐天有勇气承认,有勇气活得不飘渺,不装饰,不发光,不好看。

黄磊在打呼噜。

不会离开他的,桔子心里想。不可能跟徐天好下去。两个务实者的生活一定相当可悲,他们会摧毁对方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点不愿意承认的不切实际的可怜巴巴的想象。

只有一点点啊,桔子对自己感到抱歉,她始终没对黄磊产生歉意,也不认为这是背叛。黄磊是亲人,她的感觉就像是背着父母早恋。

不让他知道就行了。

天大亮,桔子想通了,回到黄磊身边睡着了。

“你是不是有事儿?”桔子作审讯状。

“嗯?什么事儿。”王麦眯缝着眼睛,负隅顽抗。

“你有人了吧?”桔子不打持久战。王麦从丽江回来第一天她就看出来了。

“哎呀。”王麦一声高叹,一落脸一点头:“嗯。”

“谁?”

“陈木。”

“哎呀!”桔子学着王麦的样儿,也来了一声高叹。

“到什么程度了?”桔子问。

“基本是这样:发展下去就成瘾了,但是可以不发展;放任下去就生癌了,但是可以不放任。”王麦来的路上早想好的。

“指你们俩?还是单你自己?”桔子就是这样,给别人分析事儿的时候异常科学,轮到自己总是盲人摸象。

“单我。”

“嗯。我告诉你吧,”桔子往后一仰,意思是提示王麦她目前比较得意,“每回你提上来的汇报,都是真实情况的50%。所以根据刚才的证词,你,”一指王麦,“已经掉进去了。”

王麦没反驳。她得先思考,桔子说的是不是对—已经掉进去了吗?

见王麦没说话,桔子以为戳中了,话不敢带枪了,低头点烟。

“你说你,总是这些,回回的光开花不结果。这回更厉害,人那边儿自己都结完了。你怎么想的?”桔子恳切地看着王麦,研究她。

“你没遇上过吗?就有时候你喝水,水沿儿飘着茶叶片儿你想避着它喝两口但就是避不过去,一定冲进你嘴里;但你要是真想衔一片儿嚼嚼,就偏躲着你了,一杯水喝干了也喝不出来。”王麦简直语无伦次。

“我没遇上过。真想省事儿你不知道有带过滤网的茶壶吗?这麻烦那麻烦不都你乐意自找的吗?你现在开始喝茶了?”

王麦非常生气:“跟你没法儿聊。”

“上床了吗?”

“没有。”王麦气哼哼地。

桔子叹口气:“早晚的事儿。”

可是几分钟后,她们就不管不顾地笑作一团了。

桔子太了解王麦了。王麦从没和人同居过,包括两个交往超过两年的男朋友,其他几个月就散的都没进过她家门。其中一个曾对桔子抱怨—去王麦家认门儿,王麦一直把他控制在客厅,不许往里走,沙发上刚坐几分钟王麦腾就站起来了:“咱们去外面吧在家里我难受。”

桔子问王麦:为什么难受?

“不想让他们进来。”

“为什么不想?”

“怕以后天天来。”

“天天来不好吗?”

“好可是,”王麦低头:“万一哪天不来了呢。”

王麦没爸,从小和妈一起过。桔子和王麦她妈关系不错,有时不经过王麦也打电话聊几句。王姨一直不见老,连小肚子都没有多余的肉。桔子知道她是撑着不敢老,一半儿为王麦,一半儿为自己。桔子在心里单方面和她惺惺相惜,她了解这份撑,这份日复一日的不松懈,和永不消减的不容易。

桔子老家在一个很小的县城,出租车绕全城也是起步价五元。一天下来你去过哪儿见过谁,晚上回家不用说,人人都知道。

桔子从小不爱多说话,心里一个主意,就是走。大学里她总告诉别人小时候在音乐学院学唱歌,有一回练高音当场休克—用尴尬自嘲的语气。她没学过唱歌。全县只有一个医院院长的女儿去市里学,每天有家里的小汽车送去,小汽车再接回。她向往这种奢侈的苦难,可爱的尴尬。她的生活里也有苦难和尴尬,可是它们都太确凿太难看,太逃不脱了。

这些黄磊都不了解。他只认识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桔子,这个桔子认真、仔细、脾气大并且永远正确。他很享受听从她。医院里有许多小护士打黄磊的主意,过几回手就知道没戏。她们以为黄磊不接招是因为迟钝,并不是,他是没放一点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因为老遭桔子数落,他从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他有好父母,好家庭,好教养,他一心一意觉着自己配不上桔子。

桔子知道黄磊的心,她的自卑和害怕不敢泄露一分。有一次出门,他们在楼道看见一个保洁阿姨。那个精壮的女人走路不光用腿,腰上和脚底都给劲儿,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把大地向后碾去。桔子痴痴看着,想起爸妈。

黄磊问她怎么了,桔子说:这个阿姨,肯定干过活儿。她指的是下地的农活儿。

黄磊笑:那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啊。

桔子叹了口气。她知道黄磊听不懂。她嫉妒的就是他听不懂。

和徐天的事儿,桔子迟迟不愿告诉王麦。她和徐天的见面越来越频繁,便越来越说不出口。

从前她经常批评王麦用情不谨慎,经不住考验:你学学我。

王麦不服气,说那是因为没到你头上,你等着吧,党和人民早晚会考验你的。

想到徐天,桔子叹了口气:党和人民来了。

一个月。王麦数着。一个月过去,陈木没来过一句消息。王麦每天下班就回家枯坐,等。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陈木,还是在等着它过去。

第三十二天晚上十点,陈木来了消息:你在家吗?

王麦的心咚咚跳,穿上衣服就跑下楼。小区门口停辆车,走近一看:陈木捧着手机,木头一样坐在里头。

陈木看着她坐进来,好像在笑,又好像要哭。

“你好吗?”陈木终于说话了。

“不好。”

“嗯。”陈木点头。

沉默。

“你刚才在干什么?”陈木问。

“忘了。”王麦说。

她刚才在想陈木。

这三十二天里她什么都没干,除了想他。她屏蔽了所有要花精力的人事,专心致志地想,一下子喜不自胜,一下子悲从中来。过往的恋爱看电视一样在脑袋里播,到陈木变成了宽银幕大电影。她一个人坐在影厅里看他们在丽江那一场大笑,震耳欲聋。他们像是共同经历过一场浩劫,多年后茫茫人海中认出对方是另一个幸存者。他们过于幸运。她担心他们要遭雷劈。

停着太静。陈木发动了车:“转转去?”

转吧。王麦看着窗外想。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的于山。”

“怎么问的?”

“我说我给你送幅画儿,在丽江说好的,怕你不好意思要所以直接送来。”

“他没问别的吗?”

“他让我注意安全。”

王麦笑:“今天问的?”

陈木默了一会儿:“丽江回来就问了。”

王麦没说话。

“我来过好几趟了。”

王麦把手扶在陈木肩膀上。陈木的手也向王麦伸过去,快到目的地迟疑地停住,又拿回去。

王麦想起塞林格,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王麦又想起一个笑话:一个朋友在饭局上讲起这句话,在场者赞叹着学了去,之后再给人复述,变成了“爱是一进一出”。

之前每次想起这事儿王麦都忍不住笑,现在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车上四环就下起大雨,水点子一颗颗饱得像大葡萄,不怀好意地闷声敲窗,要闯进来。路不见了,茫得像海,没处去。王麦放弃了向前的目光,心想明天没有了。

陈木一转,车拐进小路。

“雨太大了。”陈木说。“送你回去吧。”

他还有明天。王麦失神地想。

陈木绕了一圈儿,进小区,停在王麦的单元门前。

车熄火。陈木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王麦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该下车,下车之前该说些什么,还是不必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说话,怕这会儿太诚实的话到了将来要伤人。他们沉默,掩饰。掩饰想念,痛苦,欲望和爱情。掩饰需要巨大的力量,拥有同样力量的英雄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而掩饰者不能得到,掩饰的力量全用于不动声色,把那些分分秒秒的念头勒紧碾碎,化无。

王麦飞快开门下了车。她要爆炸了。

她跑进家门跌坐在地,气喘吁吁,仿佛逃过一劫。陈木的车里是不真实的空间,现在家也不真实了,家具们开过会,列成一队盯着她看。你想干什么?它们质问她。

直到手机嗞嗞地震起来。是陈木。

陈木不说话。

王麦听着,听着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呼吸声。

她知道了。

她慢慢地想,慢慢地想好了,就站起来,开门,等电梯,下楼。

陈木听着,听着王麦的脚步声,钥匙的哗啦声,锁扣转动声,电梯的嗡鸣声,王麦的脚步声。

王麦推开大门,陈木站在门外。认了吧,她想。

他们挂掉这个一言未发的电话。陈木走过来,拽住她的手上楼去。他像一个古代骑士,领着一个迷途的孩子,步伐坚定,带她回家。

五—2

“我下午和黄磊见了个面。”徐天说。

“你什么?”桔子不敢信。她刚刚爬到床头点烟,后背朝着徐天,忘了回头。

这时是晚上七点半,在徐天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的紧挨地铁的酒店房间。整个城市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桔子的耳朵里一片寂静。她的手依从惯性拿起火机点燃了烟,打火的声音全没听见。求求你是在开玩笑吧,求求你。她等着徐天下一句话。

“没起冲突。”徐天慢悠悠地说。“我只是为了把事情交代清楚。黄磊有权知道。这种事也不能让你去做。”

徐天的每一句话桔子都听见了,每一句她都有一百个反问如同愤怒的子弹入膛待射。她嗵地坐了起来,颤抖着穿衣服。冷静下来冷静,她使劲儿提醒自己—跳出来,假设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真去了?”桔子穿戴整齐在沙发上坐下,逼自己思考,狠狠抽烟。

“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你去哪儿找的他?”

“医院。”

“他今天下午三台手术。”

“对,我等了很长时间。”

“你们说了多久?”

“十几分钟。”

“他什么反应?”

“他说不想跟我谈。”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实话实说。”

“怎么说的?”

“你想象不到吗?”徐天两手一伸,给桔子展示这个房间。

“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输了。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你。”

“我不可能离婚。”她重整旗鼓。徐天是个恶魔。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黄磊愿意离。”

恶魔!桔子愤怒极了。她必须摔门而去。她站起来收拾东西,不知道手里都拿了什么,狠狠摔进包里。

“我没想到你这么生气。”徐天有点困惑。

“我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

“我恶心?”徐天的面孔露出一丝狰狞。

“算了。”桔子摆摆手往外走。已经不堪至此,不必更加不堪。

“等会儿。”徐天下了床,宽岔着两腿站着。

“我没明白。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他是真的困惑。当然,也愤怒。

桔子看着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的时候了还能说什么。

“你回答我,是没想过,还是就是不想。”

“我不知道。”她不敢说。

“我知道。”徐天摆出一个笑,失落,尴尬,痛苦,报复。

“别再打电话了。”桔子走出房间,紧紧关上门。

桔子急匆匆往家赶。她必须马上见到黄磊。

黄磊肯定难过了。可是一定不及她难过。她上了一个大当,遭人暗算,受了欺负。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愚蠢的电视节目,旁观世人反目,给黄磊买啤酒,擦干净厨房油烟,夜里起来呼噜呼噜吃剩饭。家多好啊,她再不想走出家门一步。

车不紧不慢地堵在路上,每次发动只走一点点。师傅毫无良心地听着相声,和里头观众一起笑。道路无边,灯火朗然,桔子很不小心地哭了。

你可不能不原谅我啊。

桔子进了门。黄磊在打游戏,紧盯屏幕,聚精会神。

桔子进卧室换好衣服坐在床上,准备半天,选择适中音量喊了一声:“你吃饭了吗?”

游戏声停了。

黄磊走进来,站在她面前:“没有。你吃了吗?”

桔子还没说话,黄磊又接着问:“是真的吗?”

桔子突然就哭了。快停下吧,眼前一切都停吧。

黄磊愣在那:“我以为不是真的,我以为开玩笑的。”

桔子倒在床上,蒙住被子呜呜大哭。羞耻一刀一刀割上来。她希望马上失去记忆。

“你起来,别哭。”黄磊扯她被子。

桔子狠狠拽住,不要出去。

黄磊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哭吧。”

他走了出去。又响起游戏声。

桔子不再听了,放心地哭,从小哭到大,从老家哭到北京,从第一次挨打哭到地铁早高峰,哭王麦哭于山,哭她不能属羊的孩子,戒不断的烟。她哭着昏睡过去,片刻醒来又是无边的悲情。如此哭哭睡睡,直到天亮。

直到天亮,桔子从一片乱梦里醒过来,黄磊已经上班去了。

桔子站在于山面前,跟他请假。

“请多长时间?”

“先请一个月。”

“先请一个月?”于山严肃了,“家里出事儿了?”

桔子点点头:“家里出事儿了。”

再多一句解释都没有,于山知道事情不小。桔子失魂落魄,他倒有些不放心。

“你今天跟公司里交接一下工作,明天开始休吧。”

他想中午和桔子吃顿饭,问一问。

桔子直挺挺地游出去了。

没吃成。出了比吃饭更要紧的麻烦。桔子打开网页刷了几下就看见它,脑袋瞬间清了,抓起手机给王麦打电话。

“你上班儿呢?”

“啊,上班儿呢。”

“坐电脑前头呢?”

“啊,怎么啦?”

“你微博微信什么的,提过陈木吗?”

“没有啊。怎么了啊?”

“你现在赶紧检查检查,和陈木有关的,隐晦的朦胧的,赶快都删了。还有你自己照片儿,也都删。”

“怎么回事儿啊你先说为什么啊?”王麦有点儿慌了。

“我给你发个链接你看看。旁边有人的话挡着点儿。”

是王麦和陈木的照片。王麦脑袋嗡的一声。

那天她记得,是一个电影首映礼。他们俩特意分头去,错开时间进场。可是散场放松了警惕,看照片是被人一路跟到停车场。那天她穿一条长裙,陈木右手牵着她的手,左手替她拎着裙摆。他们脸上没头没尾的笑和凝望着对方的喜悦眼神,现在显得相当可耻。辩无可辩。

王麦看着那条消息的黑色标题:已婚画家陈木与年轻女子亲密牵手。疑似出轨。

电话那头传来桔子的分析声:“你现在就是赶快保护好自己,把网上个人信息都清空;然后给陈木打个电话通通气,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哎也说不定是好事儿,你说陈木会不会离婚?”

王麦简直要昏过去。

陈木一直没接电话。

他接不了,面前是一个困惑伤心神情恍惚的太太。但他没接电话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没想起来要跟王麦通气。他对他的手机产生了深仇大恨。早上开始不断有来电,陈木通常忽略陌生号码,但是铃声持续响起,号码各不相同。陈木开始怀疑是什么恶作剧。他接了其中一个,是一个语速极快的男声:“陈木老师您好我是周刊娱乐记者谁谁谁我们看到有媒体发布了您的一组照片照片上还有另外一位女士请问您对此有什么回应吗您和这位女士目前是什么关系?”

“什么照片?”陈木懵住了。

“噢您还没看见这条消息是吗稍等我给您手机发个截图您待会儿再看吧,现在就是说我们需要您给公众一个回应因为大家已经产生误会了但是您可以通过我们周刊这个平台向公众作出解释您不用担心我们保证不曲解您的意思这个电话我是录音的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发布录音保证都是您原话……”

“我不回应。”陈木挂了电话。

他非常愤怒。群众再次蜂拥追来,还嫌他不够烦恼。活着这件事,本来已经想通了,没留神发生了王麦。如何自处尚不知道,又发生了群众。人多的地方不该去。陈木悔不当初。

太太走进来,手微微抖:“怎么回事?有人给我打电话。”

饭厅里阿姨在唤,早饭备好了。

陈木把手机扔在一旁,挽住太太往外走:“先吃饭。”

陈木的太太是话剧演员,年轻挺拔,情感充沛。两人刚开始约会时,陈木的朋友都夸奖她舞蹈功底好,身形气质不凡。大半年后搬到一块儿住,陈木有天奇怪地问:“你不练功吗?”

太太不懂:“练什么功?”

“跳舞啊,从没见你练。”

太太笑,承认撒谎啦。她没学过舞,但总有女的问:身材这么好肯定学过跳舞吧?说没练过人就不信,继续否认就被认为是骄傲。所以再来人问就承认练过,对方有了理由,倒少点嫉妒。

陈木一直记得这个事。他觉得太太真可爱。此时此刻他对她仍有信心。王麦也可爱,可是两不相干,他眼里的太太从未因为王麦的可爱而变得不可爱一些,他也从未因为心里有了王麦而对太太忽略一点点。他们仍然是一家人,他对此仍有信心。

果然,听完他的讲述,太太坚持着没哭。她使劲儿瞪着眼睛,眼里红了一片,一眨一眨,就是不哭。

陈木心里疼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太太问他。

“我不知道。身败名裂吧。”陈木觉得他并不在乎。接下去不过是人群涌来,厉声指责,叫嚣夺走他的成就以示惩罚。陈木觉得这帮人太缺乏想象力了。

“我们怎么办?”太太很紧张。

“你说吧。”陈木低下头。

“你怎么想的?”她想问,你爱她吗,可是换成了这一句。

“我听你的。”

太太总算哭了。

“我们走吧。我们回巴黎吧。”

书房角落里,陈木的手机不停在闪。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找到他,其中有一个是王麦。

桔子在王麦家住下了。急于参与其中查明真相的大小媒体没找到陈木,找到了王麦。桔子接管了王麦的手机,生号就挂,但不敢关机,怕公司或王麦她妈来电话。

王麦天天躺着,已经不数日子。从那天起陈木杳无消息,她不敢想。

桔子每天连吓带骗,逼她吃饭。后来还是日渐虚弱,发起烧来,再吃就吐。桔子想了想,只能把黄磊叫来。

她不知道这风波是否已经平息,媒体是否决定了放过王麦。她怕如果要去医院,出门就被镜头堵住。王麦已经受够了惊吓,在桔子禁止她上网之前,她已经看到太多难听话。

“陈木回电话了吗?”王麦听见桔子在外屋说话,又问。这些天里她主动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句。一开始焦急万分,不久仓惶无力,到现在机械麻木。

桔子没进屋,她站在原处说:“没有。”

黄磊进了门,饭和水果自己放厨房。桔子要接,没让。

出来又在包里掏药,一样儿一样儿摆在桌上,摆完问桔子:“烧退了吗?”

“没有。”桔子摇摇头,“一直低烧。”

“我看看。”黄磊进了屋。

王麦已经坐起来了。这些天她开始怕大声儿,楼里人家装修,钻头嗞一响王麦肩膀就抽。眼神不会拐弯儿。桔子问她个什么,想半天张张嘴,除去点头摇头表达不出更复杂的意见。刚才门一响,王麦一激灵坐了起来。听是黄磊声儿,心里有什么一软。

黄磊进屋先站门口,和王麦眼神儿对上才往里走。走到床边伸手给她看:“我摸摸烧不烧。”

“嗯。”王麦一闭眼。

黄磊手大,一上王麦额头,抚住了半扇眼睛,眼睫毛扑簌簌地抖。王麦觉得黄磊的大手比自己脑袋还热。她生出一股劲儿,开始说话。

“其实我有爸,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黄磊点头。他知道王麦从小是单亲,和妈过。

“我小时候,我妈隔几个礼拜带我上一次公园儿,老有一个男的跟着,给我和我妈买吃的,拎东西,照相。都是他给我和我妈照,有几次我妈拿着相机请人给照,他站那么老远,也不敢看镜头,跟偷影儿的似的。”

“什么叫偷影儿的?”黄磊问。

“就是看别人照相,偷偷往镜头里混的。偷影儿你都不知道吗?”

“哦,那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人为什么爱偷影儿,可能相机还稀罕。但照片儿洗出来你也看不见啊,人都自己拿回家了,都和自己家人一块儿看,看见照片儿里有个你,人还笑话呢。”王麦眼睛一红要哭。

黄磊有点儿慌张:“那那你你喜欢你爸吗?”

“我不敢跟他说话,他也不跟我说话。但有一回我要坐八爪鱼,你知道吗,就上下飞的那个,公园儿新买的。我妈说我太小了不能坐,我哭过分了,一堆人围着看,我妈不管我了气冲冲就往大门走。我就在后边哭着追,追不上。他跑过来一把抱上我,追我妈。我当时可胖了,他抱我一点儿都不喘。他个儿还高,一下就追上了。追上我妈我就乐了,觉得我和他是一伙儿的,我们伙儿赢了。我妈让我下来,我不下来。他抱着我我比别人都高。他就一直抱我走。”

“但我不敢看他脸,我一直把下巴卡他肩膀上,一颠一颠的可舒服了。”

“后来呢?”

“后来他不和我们上公园了。我忘了是怎么偷听着的,我妈和一个阿姨说,他自己有新小孩儿了。前言后语我根本没听见,但当时我就知道,说的肯定是他。”

“后来再没见过?”

“没见过。就算见过我也认不出来了。我妈把他偷影儿那些照片儿都藏起来了,也可能扔了,我没找着。”

黄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麦,一抬头看见空杯:“我给你倒点儿水。”

黄磊出屋带上门,跟站在门口的桔子说:“把阿姨叫来吧。”指的是王麦她妈。

桔子一摆手,意思是还用你说?

“她不让。”

“这时候了,还听她的?”黄磊很认真。

桔子稍一惊,定了定。这是头一次黄磊比她明白。

“行吧,”桔子说,“我打电话。”

两人没话了。借着王麦能说的话都说净了,再说就是自己了,要揭纱布见伤势了。

桔子先动:“你留下吃饭吗?”

“我不吃。”

桔子不吭声了。

“我还得回医院。”

“嗯。”

“王麦晚上要是烧起来,你再给我打电话。”

“嗯。”

“过两天等王麦她妈来,你就回家吧。”

“嗯。”

“你要是还愿意回的话。”

黄磊说完就走了。桔子喉咙里梗住了,顶着门哭起来。她多么希望又同样地害怕黄磊原谅她。要是黄磊做出一样的事,她一定没法原谅他。可是黄磊能,她不知道是因为他更爱她,还是因为他不爱。

“黄磊走了?”王麦在屋里问。

桔子赶紧收了声。趁王麦有精神,安排她吃饭。等会儿还得偷空给阿姨打电话。

这个电话太难打了。王麦惹的祸又一次摊在桔子身上。不能让阿姨太着急,考虑到她不年轻的心脏;又得交代清楚事件的严重性,不能模糊暧昧。考虑许久桔子打算说三点:一王麦犯了个大错儿,二她已经认识到错误并且人也已经垮了,三这事儿全怪我。

王麦她妈起初名叫王甜甜,上头五个哥哥,十几岁爸妈相继殁了,跟着大哥大嫂住。上十九岁大哥外派学习,大嫂四下求媒,相中一家当兵的。四个月后大哥回家,王甜甜已经嫁出去了。

当兵的家里有想法:同意孩子谈,但嫌她家里条件差,迟迟不办礼。媒人给她出主意:你没爸没妈,没人做主,没嫁妆,最主要是你现在没地儿住—人先搬过去,婚礼就是个形式。进了他家门,就算是他家人,你就有家了。哥嫂留不了你一辈子。

这一年王甜甜改名王甜,住进当兵的家。大哥来给她送过一次衣服,骑来的自行车也给她留下。没出半年当兵的和附近纱厂一个女工好上,王甜推着自行车驮几件衣服搬进单位仓库住下。婚礼没办过,证也还没领。这一次婚姻无声结束,连王甜的单位同志都不知道。

大嫂最着急,几天又联系了下家,也姓王。第一次约会看电影,第二次上门见爸妈。吃完饭王同志送王甜回单位,问她彩礼要什么。王甜说:要辆自行车。

新婚没多久,王甜怀孕了。王老太太有疑,四邻一打听,听说了第一次婚史,谎说老爷子发病,把王同志叫回了家。过一个多月,王同志回到和王甜的小家。王甜正坐着小板凳,就着凉水搓衣服。

王同志不坐下,也不说话。王甜说:你要离就离。王同志说:等生完吧。就走了。

生王麦那天王老太太带着王同志去了医院。王麦从第一天就懂事儿,顺顺当当挤出来,不哭,抿着小嘴找妈。

女孩儿。王老太太拽着王同志回家了。第二天王同志一个人来,拿着单位介绍信:我妈说,尽快办吧。

王甜喂着奶:起什么名儿?

王同志说:房子你继续住。

王甜没抬头:起什么名儿?

王同志说:你定吧。

这些前史桔子不知道,连王麦都不知道。王麦从小的人生目标就是懂事儿,懂事儿就是不能老盯着问你妈:我为什么没爸。

接电话一听是桔子,王甜就知道出事儿了。她不插话,听桔子说完问了一句:“单位领导什么态度?”

“噢,单位那边儿没什么,现在不在乎这些了。”

毕竟是上一代人啊,桔子想。她不知道,公司已经以在职期间接私活儿为由把王麦除名了。

“男的家里人,上门闹了吗?”

“没有。现在就是王麦身体不太好,也不太敢出门。别的方面问题倒不大。”上门儿倒好了,人都找不着了。桔子心里叹。

王甜说都知道了,收拾收拾明天到。让桔子不用去接,在家守好王麦。最后说一句:“桔子谢谢你,这事儿不怨你,全怨她自己。”

王甜走出北京站的时候,陈木和太太刚刚登机。他们没有搬家的心思和力气,只随身带了很少的行李。太太紧紧拉着陈木,唯恐一不小心就要走失。他们说好了,一回巴黎就要孩子。

陈木不是没想过联系王麦,可他实在无话可说。他们是两个罪人,一个不该向另一个道歉。并且时至今日,他心里的愤怒还没有消除:命运无端设计了他,在他四十七岁的头顶置下风暴。而王麦是这残酷诡计里的第一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木想起王麦很难再有温情。连他们最初的默契和试探,也蒙上一层阴郁的凶险。

而她是一个无辜者。陈木看着身边的太太,握紧她的手。在她身边,他才觉得安全。

王甜被黄磊接回来,一路客气着。进门就含了一腔怒气,脸底下裹着冰坨子。

王麦半躺在床上,占一小条边儿,倚着枕头,枕头压出了人形。床上除王麦一个小人儿外,什么都有。饭碗,水杯,纸巾盒子,用过的纸团儿,眼药水瓶,止痛片板儿,七八张糖纸,掐掉一块儿的面包。

王麦脸哭潸了,颧骨削了出来,骨外一层皮又红又薄。心里还怕,半天才敢抬眼睛,惶惶叫了声妈。

王甜眼泪下来了,不看王麦,绕着床捡破烂儿。

桔子跟旁边儿递着垃圾桶,解释:“她不让收。”

王甜接了桶放一边,走出几步稳稳气,尽量带笑和桔子说:“那你和黄磊回家吧。”

“不用,阿姨。”桔子一愣,她还没准备好回家呢。“我待会儿还做饭呢,你和王麦先说会儿话。”

“不是不留你们,”王甜认认真真地,“你跟这儿不少日子了,不应该。王麦是不懂,早该把我叫来。你这头儿有家不能回,她还当是应该应分的。”

“黄磊啊,”王甜侧身朝他一点头,“阿姨也得给你赔个礼。”

“啊没事儿阿姨,您别、我没事儿。”黄磊慌慌张张地,他觉得王甜是生气了。

王麦在屋里坐到了床尾,伸脖子往外看热闹。亲妈来了,她也来精神了。

王甜领着桔子和黄磊往门口走,已经是送客的姿态。忽然问:“还没打算要孩子?”

“我们俩……就之前觉得,还不到时候。”桔子看了黄磊一眼,自己说。

“人黄磊可比你大。”王甜说桔子,又往屋里瞧一眼王麦,“我生她时候年轻,幸亏是年轻,现在还管得动。也就是自己孩子,能擎你一辈子。”

俩人不说话。

“我看着你们俩不大对劲儿,黄磊,要是因为桔子光顾王麦没顾你不高兴了,阿姨跟你道歉。要是因为别的事儿,你们俩回家慢慢儿说。过日子就是大事儿小情的,免不了。只要俩人还存心过,那都能过去。明白吗?”

俩人不想说话。

王甜看着他们俩,又回身看看屋里伸出一个脑袋的王麦:“她懂什么呀,人家到底是一家。”

王麦吃完一顿顺口饭,倚在妈怀里躺着。王甜靠着床,拿手指头一下儿一下儿插着给王麦梳头。

“妈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你想回吗?”

自从王麦大学毕业,王甜天天唤着她回家。王麦不经事儿,一个人在北京,王甜一直担惊受怕。她愿意王麦回家,在她身边儿看着管着,她希望王麦一辈子不经事儿。可是女大不由她,王麦心野,就不回家。这下好了,算是经过一遭了。

王麦想了想,说想回。

她怕北京了。

王甜不梳了,拎起王麦一只手,揉她的虎口。

“你说你从小在妈身边儿,吃过苦没有。”

“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听话。”王麦成心。

“胡说八道。”王甜手上加劲儿,狠捏了一下,王麦哎哟一声。

“因为我妈走得早,我知道没妈的姑娘什么样儿,那还是那个年代,处处矮人一头。你没爸,也一样。”

“嗯。”

“所以从小不让你缺嘴,缺东西,就怕你看人眼馋,不争气。”

“嗯。”

王甜停下手:“这事儿是你错了,不是人家存心欺负你,你承不承认?”

王麦不吭声。

“你要是不承认,说明不知好歹,这孩子我没教好,我得带回家。你要能明白过来,知道心里有愧,你就留这儿,把这坎儿过了。有什么呢?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你这辈子最大一件事儿。它要真是,那你往后可就太失败了,我这么费劲养你也算白养了。”

王麦不出声儿地哭,鼻子堵住了,闷头儿找纸。

“哭什么?你说说你为什么哭,是知道自己错了吗?那可以哭。”

王麦擦着鼻涕点头。

“那不回家,能不能行?”

“可是我待在北京,不高兴。”王麦拉着哭腔儿。

“慢慢儿就缓过来了。人活着可不是为高兴的。”

王麦把脑袋埋在王甜怀里。

“咱以后可不能再犯错儿了,知道吗?”王甜叹口气。

王麦脑袋上下拱了拱,不动了。

王甜又开始梳起来。

陈木的诗曾经被翻译成法语,结集出版。

出版社编辑找来时他很开心,以为是由他来译。编辑向他解释,这些诗要交给一位行将就木的翻译家来译。翻译家非常需要为即将离开的世界再呈现一些作品,而陈木的诗只是恰好出现。

陈木只能同意。效果自然是狗屁不通。翻译家固执而骄傲地改变了陈木的诗句—仍然是诗,甚至可能是好诗,只是不再是陈木的诗了。

回到巴黎之后陈木再次想起这件事,他悲伤地发现,他再次失去了与陌生世界之间的翻译家。从前他疲于解释,现在已经疲于表达。他没有灵感,没有欲望,厌恶再次陷入误解的洪流。曾经的王麦也许是一扇小门,如今这扇门也不由分说地关闭了。

他在一个深夜走出酒馆,乘车回家。经过辉煌稳重的凯旋门,悲从中来。

王麦窗外的天刚泛白,她听见手机响,从一个噩梦里惊醒,脸上还淌着泪水。她梦见兵荒马乱,陈木一次次弃她而去。

可那电话里就是陈木。王麦一时不清楚身在何处。

“你在干什么?”陈木一听见王麦惶惑的声音,眼睛就红了。

“我在睡觉。”王麦哭了。“我梦见打仗了,你就走了,不管我。”

“别怪我。”陈木钻心地难过。“别怪我了。”

王麦说不出话,只剩哭。她仰着脸,眼泪涌出来又流回眼睛里,再寻径游进耳朵,手机也打湿了。

“忘了,忘了,啊!”陈木的眼泪即将忍不住。他努力屏住气,那句我爱你,没有说出来。

陈木挂了电话。

王麦的一颗心和整个人一起,哗啦啦地碎了。

毫无预兆地,于山揍了徐天一顿。

自从陈木和王麦的私情曝光,于山每天没完没了地灭火。没多久他就发现,这火灭不掉了。

“影响极坏!后果相当严重!”宣传部的领导毫不掩饰对于山及其工作的强烈失望,并将他试图掩盖错误敷衍了事的行为视为“对组织存在敌意”。

于山解除了项目合同,没有收到一分钱。已经上线的短片全部撤下,漆涂完毕的广告牌也宣告浪费。于山把它卷回了家,胡乱展开,踩在脚下。那是一张巨大的陈木的脸,云淡风轻。展不开的还有旁边六个大字:新时代,新文化。

第七个公司深陷泥潭,于山给桔子打电话,一是通知,二是商量,没想到话没说几句,桔子提出辞职。

“和公司没关系,是因为徐天。”

桔子告诉了于山。她心怀愧疚,她不能再为于山工作了。她还爱黄磊吗?当然爱。如果可能的话,她更爱了。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伤口太新。他们要做的就是等一等,等这肿块软掉,褪红,祛了厉色,他们就能试着说说话,重新开始关心对方。当然了,性是个大困难。可是不用急,他们的孩子要躲过羊年,正如他们要躲掉过去一样。今后就只是赎罪了,桔子乐呵呵地想,可是谁不是呢?

于山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能量,所有愤怒都被唤醒了。陈木逃了,王麦身心受创,桔子婚姻告急,只有徐天逍遥法外。他愤怒极了。

他拨打了徐天的电话,直奔他供职的公司,使用重拳将还在试用期的侄子迎头击倒。腕上结实的金属表链把徐天的左眼睑下缘粗暴划破,伤口很深,缝了六针。

于山的第七家公司应声垮掉。他卖掉电脑和桌椅,走进路边一家小店,去喝一瓶冰啤酒。

年轻时他常见到冰炸了的啤酒,这些年没有了,再凉也就是瓶身挂汗。大家一年一年平和下来,世界跟着他一块儿老了。人生才不苦短,人生又苦又长呢。

他小口小口地喝,感受那一股一股滑进身体的凉。盛夏将尽,城市里只是无谓地换季,没有资格收割。几个月前的初春他还踌躇满志,以为抓住了一些新的什么。现在他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无所事事站在路边,喝一瓶啤酒。路横在他眼前,比从前宽大。他变得矮小。

于山想起走进陈木家喝茶的那天下午—

“跟我去丽江吗?”

“行啊。”

为什么人人都答应我。他懊恼地想。

这些懦弱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