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萼楼

今日练刀明日习剑,这种事是南人干的

那真正的北地男儿又是如何行事

北地男儿嘛,打定心意不回头

赵北客头一昂

把词写到绝处,把歌唱到绕梁

把刀练到白头

“想活命,就给我跪下。”

他的四周都是剑锋,在晨风中泛着星辰般的光。有个站在外围的剑手看不清他,还着意踮起了脚。敌众我寡,这一趟找上紫剑堂,算是来错了。

“士可杀不可辱,南哥,咱们拼了!”那是他的好兄弟小七在嘶吼。他笑了,剑都架你脖子上了,你还吼个屁啊。早年流落街头,跟野狗都抢过食,给人下跪也不算什么。

于是他跪下。

与他同来的小七和张六霎时眼红得像要滴血,他装作没看到。

“快刀南,你在衡阳连棍儿都没立稳,还敢挑衅我紫剑堂?”堂主徐紫山冷笑。

“我跪过了,认栽。”他站起身,拍了拍衫上灰土。指着他的数十道剑锋一阵轻颤,有种荒诞的美,似繁星环绕他齐闪不绝。

“哟,挺爱干净呀。”徐紫山说,“没让你起来呢,再跪下,叫爷爷。”这下张六也忍不住了:“姓徐的,我先日你爷爷!”

他爹是中年得子,所以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爷爷,既没见过,那就算不得罪过。

于是他叫了声:“爷爷。”

院子里爆出一阵哄笑。徐紫山皱起了眉:“声太小了,再说你不求饶,你爷爷我怎么饶你?”

他便又不慌不忙地道:“爷爷,求你饶了我一条狗命吧。”徐紫山得意大笑。

蠢,骂你是狗,你都听不出来,他在心里也笑。

“你这俩兄弟比你有骨气,他俩,我放了。至于你嘛,”徐紫山沉吟着,可实在没想出什么损人的妙招,“……我儿子的名字里也有个南字,嗯,你就再叫声爹来听听吧。”

一瞬里他想起一双灰眼,浑浊得像混了泥巴的雪水。他爹临死时就是睁着那般灰蒙蒙的眼看着他,那目光他回想过上千个日夜,仍不敢说琢磨明白。

叫不出口,脸上僵住了。

有个剑手插了句机灵嘴:“堂主,不妥啊,他刚叫了你爷爷,再让他叫爹,那不是给您老人家降辈儿吗?”

“也是。”徐紫山兴味索然,“罢了,滚你的吧!说了饶你就饶你。”

他从层层剑锋间隙中走出门,把这满眼的星光记牢了。

走到三条街外,小七愤愤道:“南哥,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孬种,刚才真不如拼个死活!”

他笑笑:“走吧,衡阳待不住了,徐紫山嘴上豪气、心底狭隘,不出两日就要翻悔,定会派人来暗杀。咱们换个地界。”

三人默默走出城去。

张六说:“哎,是不是忘了拿行李?”他说:“不要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又静静走出几里,他忽然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再也回不了家。”

他向北望了一眼,目光尽处是一片城墙,城墙外还有重重山峦阻隔,看不见。

“南哥,你家乡很远吗?”

“远着呢,冀州府渔阳城,渔山镇。”

“怎么不回去?”

“功夫尚没练到家,回去就是个死。”他收回了北望的目光,“如今的渔山镇,正被人一手遮天吧。”

渔山镇方圆数百里都没有鹿,这是镇上每个猎户都知道的事。但赵北客却坚称他曾在镇郊旷野上亲眼目睹一头白鹿踏雪而过。既然赵老大如此说了,渐渐地便有人说自己也在镇外见过鹿了,还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了鹿肉,送到赵北客府上。

赵北客没吃鹿肉,只是笑着对左右说:“瞧见没,有鹿。”

有次赵北客在春雪楼摆宴,冀州府的江湖豪客与富绅名流来了大半,“冀北快刀”周孟说:“凭你赵兄的刀术,别说在冀州,就算去京师,也是一流人物!何必憋屈在这小小渔山镇?”

“谢了。”赵北客与周孟对饮一碗。

燕羽门二当家舒羽说:“赵老哥,你要肯入燕羽门,没二话,我这副门主的位子给你坐!”

“那可不敢当。”赵北客又和舒羽对饮了一碗。

一碗又一碗酒下肚,赵北客醉了,忽然语声含糊道:“那天我提着刀走在雪地里,远远望见镇上蹿起了炊烟,我缓下步子,看见一头白鹿从我身旁奔过,离我那么近,连鹿耳上的茸毛我都瞧得清清楚楚……”

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宴散后,赵北客的手下们回想起他说鹿时的古怪神色,似凝重似恍惚,便又问他:“大哥,你再讲讲那鹿的事儿呗。”

可赵北客却不说了。

后来,有些人背地里议论:“镇子周遭分明没有鹿,你道赵老大为何说有?因为他是狼,狼天生就是要捕鹿为食!”

还有人说:“这渔山镇就是鹿,赵北客像狼一样守着他的地盘,他可是个狠角色!”

他再次踏进紫剑堂时是个晴夜,星斗清得能映亮人的须发。

徐紫山歪倒在地,看着胸腹处的血口,他曾以为自己算个狠角色,可如今他心想自己还是太善!当初若没放走“快刀南”,自己又岂会落到此等惨境?

当年徐紫山的善念只持续了一日,隔天他就带人去捕杀快刀南,但扑了个空。隔了半年,徐紫山听人说快刀南远赴苏州,混得愈加落魄,又被人撵到了九江府,便慢慢将他淡忘。哪知几年过去,他竟混出了名堂,武功高了,还多了几十个心狠手快的兄弟。

回到衡阳的第一夜,他就带人来到紫剑堂,血洗徐门。

“徐兄你说,是世上的刀剑多呢,还是天上的星星多?”他语气还是那么不慌不忙,身上衣衫也和几年前一样干净。

“当然是星子多……”徐紫山咳着血,还没死心,“南兄,当初我可是、可是……”

“你是想说,你当初饶过我一命?好,你跪下磕几个头,我留你不死。”

徐紫山点了点头,却没动,沉默许久,叹道:“罢了,我不如你,这头我磕不下去。死前我只想问你,当初你在衡阳,究竟为何与我作对?”

他说:“你紫剑堂作恶多端,我这是替天行道。”

徐紫山苦笑:“我自知不算好人,但你这话我只信一半。”

他叹了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听说你有本祖传秘籍,很是高明,但你没参透,而我有血海深仇要报……”

徐紫山恍然:“原来是图我的秘籍,不巧得很,那秘籍我刚烧成灰。”

“你有这股硬气,是我当初小看了你,小七,送他上路吧。”

他转身仰头,不再看满院的血污,盯着北方夜空中的群星:“十年了,该回家了。”

“南哥,打算回家了?”张六擦了把脸上血水,“好!咱们就回去渔山镇,杀他个天翻地覆!”

小七割下徐紫山头颅,随手掷在地上,笑问:“南哥,你那仇家害你在外漂泊十年,你一定恨他入骨吧?”

“我不恨他,”他摇了摇头,“我恨也只恨自己没用,当年我爹咽气没出一日,他就发难夺了渔山镇,那是他的本事。说起来,我倒有些佩服他。”

在渔山镇,说起赵北客,那是人人佩服。即便有的人心里不以为然,嘴上也定是万分钦佩的。

虽然赵北客说自己不算好人,但人们大都觉得他不是坏人,因为他讲规矩,脾气也不差,顶多每月派人去各大铺子收些例钱,从不干鱼肉乡里的事。

只一样有些古怪,赵北客不喜南方,不待见江南人。

镇上有几家江南外来户开的酒楼,菜肴甜中带辣,赵北客从不去吃,让这几家酒楼交的例钱也格外多些。

赵北客喝酒只去春雪楼,吃菜只认咸。

有次镇上来了个南方小贩,挑了一担甜豆花走街串巷地卖,孩童们都争着要吃,让赵北客瞧见了。赵老大掏出大把铜钱,说你这豆花我全买了。

小贩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赵北客又道:“以后别来了,镇上没人爱吃这口。”

孩子们吃不着甜豆花,都不乐意,赵北客轰他们:“回家去吧,这玩意儿哪有烙得香喷喷的饼子好吃?”

若是有南方人敢到渔山镇寻衅滋事,那百姓们算是有热闹瞧了:赵老大打断闹事人的腿,那是轻的;重的就不好说了,或许走遍天南海北,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

两年前,赵北客在江南的一位故交让人捎来口信,说是多年不见,想请赵兄去扬州小住几月,叙叙旧情。

赵北客对捎信人说:“南边雨水太多,整天湿漉漉,免了。”那人不住劝说,赵北客烦了:“去了还得和南蛮子打交道,不去。”

那人一怔:“赵老大说笑了。江南读书人多,是礼仪之乡,怎能说是蛮子……”

“放屁,欺我没读过书?”赵北客瞪了眼,“礼仪之乡,那是说山东,孔孟都是那里人。江南嘛,蛮夷之地。”

那人苦笑,只得告辞离去。

秋天,又有人来请赵北客远行,不过这回是去辽东。

传话人是辽阳飞马堂的人,见了赵北客后说:“辽阳那边有个点子很是棘手,沈堂主与赵大哥是多年老友,知道赵大哥你手下能人辈出,想请赵大哥派个人去,帮忙料理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传话人有些懵:“那赵大哥是答应了?不知是麾下哪位高手随我回去?”

“你回去吧,我让老余给你备些盘缠,换匹快马。”赵北客没答,眼望着楼外秋光,心说这一趟去辽东,回来怕是得入冬了吧。

暴雨荒庙里,他和两个兄弟啃着干硬的饭团。北归途中错过了宿头,三人都有些郁闷。

张六说:“南哥,等赶到渔山镇,怕是快入冬了吧?”

他嗯了一声。小七说:“这趟回家复仇,干吗不多叫几个兄弟,他们可都愿跟你北上。”

“复仇是我的私事,兄弟们连日厮杀,让他们在衡阳歇歇吧。”他哈哈一笑,“我本想自己回家,实在是没甩开你俩。”

小七也笑:“南哥,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三人烤了一会儿火,热气氤氲,他有些恍惚,隐约听张六道:“饭团硬邦邦的难吃,要是有碗热米粥就好了。”

他说:“等回到渔山镇,我请你们喝春雪楼的梨蕊粥。”

“那是什么粥?”

“梨蕊粥只有渔山镇才有,每年梨花开时,春雪楼的人便要出镇到梨树林子里采备整年的粥料,寻常粥都是紧火,但梨蕊粥是小火熏出来的,烧的是梨花萼片,费工夫,一日只出一小锅,透着异香!吃梨蕊粥有讲究,坐梨木桌,使梨枝筷,碗里撒上细碎的梨花蕊……”

说着说着,他悠悠出神:“小时候,常见春雪楼上泛起燃萼生出的烟,比寻常炊烟要黑浓得多。说起来,那粥我也没喝过几回。”

“别说了,把我说饿了!”小七道,“你家乡除了粥,还有什么好东西?”

他闻言怔住,良久才答道:“还有大风大雪。”

见两个伙伴似不以为然,他补充道:“江南极少下雪,但风雪天喝粥才香,懂吗?”

小七道:“不懂。南哥,你给透个底吧,这趟回家报仇,有几成把握?”

“仇家刀法很高。”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心知没几分胜算,但他已等不及了。

万里山水归乡路,十年沐雨流亡人,他淋了十年的江南细雨,该回家看看急风骤雪了。

吃完饭团,三人渐次睡熟。

半夜被脚步声惊醒,见破庙里来了十多名带刀的人,鞘上绽有一丝白痕,像结了霜。黑漆漆的刀。

他知道,那是天霜堂的标记。

天霜堂总舵在庐山五老峰,分舵众多,声势惊人,算是江南第一大帮,近年更有染指北方武林之意。

“你是快刀南,刀硬,喜穿新衣,爱干净,没说错吧?”天霜堂的人开口了,“盯上你好几天了,正好,我等也要北上。”

交谈许久。他得知天霜堂要在冀州立分舵,今夜是来邀自己入伙。他说了自己的事,摇头道:“我须先回家报仇,恕不能从命。”

听明白后,天霜堂的人大笑:“想报仇可不容易,功夫得高,得有钱有人,这些你有吗?入我天霜堂,教你刀术,帮你报仇。”

庙外雨声轰然,震得他心头一片迷惘。

“当真?”

清晨,赵北客如往常一样出了赵府,走到街边卖老豆腐的摊子,扯过长条凳坐下。

摊主老汉从瓮里舀出一碗白如雪冒着热气的老豆腐,撒上虾皮、韭菜末、碎紫菜,浇上咸麻油,最后加了勺烹得滚烫的花椒油,搁在赵北客面前,又递上两个火烧。

赵北客道:“老豆腐就得吃咸,江南的甜豆花,真是没法下咽!”说完低头大口吃起来。

老汉笑道:“谁说不是呢。”赵北客常来他这里吃老豆腐,有时吃完就匆匆走了,忘了给银钱,老汉当然不敢去要,他也不想要,只要赵北客肯来吃,就没人敢欺负他这个孤老头—有一回附近卖烙饼的王四嫌他抢生意,想赶他走,他扯着嗓子说了句“我这老豆腐,赵爷常来吃”,王四当场就哑巴了。

赵北客吃完站起,手下人已牵着一匹马来到摊子边,马上驮着行囊。

手下人付了豆腐钱,赵北客一跃上马,对老汉道:“有几回我是不是没给你结钱?你晌午去春雪楼喝碗梨蕊粥吧!”

老汉忙道:“赵爷说笑了,小老儿可不敢去哩。”

在渔山镇上,只有赵老大能喝梨蕊粥,这是十年的老规矩了。就算哪天赵老大没去喝,旁人在春雪楼点菜也不敢叫梨蕊粥。

赵北客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去了就说,是我老赵请你喝。”

“那可太谢谢赵爷了!”老汉喜得眉梢打战,又问:“赵爷这么早就要出门?”

赵北客道:“早去早回嘛。”

说完,赵北客纵马而去,孤身远赴辽东。

途中换了数次马,踏过千里崎岖,赶到辽阳城外时,已是多日后的黄昏。

城墙角落里,赵北客按照约定的暗语和飞马堂的一个汉子接了头。那汉子低声道:“兄台是赵大哥的手下?沈堂主的意思是这事须做得隐秘,故而不宜大张旗鼓地迎接,便只让我来领兄台进城,见谅。”

赵北客:“好说。”

那汉子道:“沈堂主在城中得月楼备好了酒菜,兄台这就请随我去吧。”

“既要隐秘,那就不入城了。”赵北客四下扫量,见不远处支着个棚子,是个卖汤面的野摊,“你让老沈来这个面摊子见我。”

那汉子面露难色:“这……沈堂主他老人家恐怕……”

“老个屁人家,”赵北客打断,“你就说,赵北客来了。”

那汉子一惊,躬身施礼,转身去了。

没出一炷香,飞马堂堂主沈骏匆匆来到面摊,头上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面目。

赵北客正在吃面,眼角一抬:“坐吧,给你也叫了一碗面。”

沈骏坐下吃了口面,道:“大哥,我本意是想借你手下高手一用,没想到你亲自来了,这面子给得太大了。”

赵北客:“我手下里没几个成器的,你说点子扎手,我就自己来了。杀谁?”

沈骏道:“那人叫刘江,剑术很高。”

赵北客:“凭你的功夫,也胜不过他?”

沈骏默然片刻,道:“我能胜他,我手下有几人也能,但这刘江和官府牵连极深,若给人查出是飞马堂下的手,我在辽阳就……”

赵北客:“知道了。这刘江平日里出不出城?”

沈骏:“城外三里是条大河,刘江在河对岸有所别院,里面养了女人,每十天半月,他都会去那里。”

赵北客:“我等他去。”

沈骏:“需要什么?”

赵北客:“赶路不便,没带刀。再给我找身艄公的衣衫。”

沈骏欲言又止,片刻后道:“刀和衣裳,明晨我派人送来。”

赵北客:“我想早点回家,杀了人我就走,在此提前说声告辞。”

沈骏叹道:“大哥,当初……”

赵北客:“告辞。”

十日后,辽阳城外河边。

赵北客头戴竹笠,一身艄公打扮站在岸边,眯眼养神。河面宽阔,鹭鸟时飞时落。

过了一个时辰,赵北客听到脚步声,睁眼见一个年轻书生沿岸行来。不是刘江。

那书生二十岁模样,与赵北客颔首致礼,坐在岸边青石上,取出纸笔作起画来,气度从容清雅,不似刘江爪牙。

赵北客握着船桨又眯起了眼。良久过去,他等得有些不耐了,走到书生跟前:“我说,你画啥呢?”

书生温声作答:“画眼前这条河。”

赵北客:“都是水,有啥好画的,你画我吧。”

书生莞尔:“好。”

赵北客哈哈一笑,退回船边。半个时辰后,他又走到书生跟前:“画完了?”

书生点头,递过一张宣纸。

赵北客接过一看,画中有流云秋水,可岸边人却不是艄公,而是个横刀昂立的刀客。

赵北客一凛:“你是什么人?”

书生:“姓杨,名逊。”

赵北客:“没听过。告诉你,一会儿别误我的事。”

此后两人各自沉默,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刘江终于来了。赵北客皱起了眉,刘江带了九名手下,看步姿,武功都不低。

刘江没在意书生杨逊,走到赵北客跟前:“怎么今日就你一个,其他船呢?”

赵北客:“都去大渡口了,这里客少。”

刘江点了点头,他去外宅一向避人耳目,本也是着意选的这处野渡。见船小,点了名手下:“你先跟我过去。”

小舟划到河中央,刘江说:“我手下多,你多渡几回吧。”

赵北客摇头:“我这是一锤子买卖,没第二回了。”

刘江一怔:“什么意思?”

赵北客一横船桨,将刘江那名手下撞得胸口凹陷,飞落水中。船在江心打起了转儿。

刘江豁然拔剑:“谁让你来的?”

赵北客不答,丢下船桨,袖里伸出一截短刀,寒光折射到河面上,惊飞了几只白鹭。

刘江急舞长剑,嗤嗤连响,剑光将船篷刺得千疮百孔,却不闻刀剑交击声。两人在舟上错身,刘江眼前白茫茫一闪。

—那是赵北客刀上映出的河水。

剑光止息,刘江垂手弃剑。赵北客道:“你名字里有个江,死在江心,也算不枉了。”

刘江苦笑:“技不如人,我认了。” 赵北客:“再看一眼吧。”

刘江环视苍茫河面,忽觉耳边一空,河流奔淌声、白鹭鸣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天地静如初开。一眼看完,水声从胸口响起,鲜血决堤般涌出。

赵北客掷刀入水,刘江手下们在河边惊呼怒骂,眼睁睁看着赵北客划船至另一岸。

赵北客上岸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而行,在岸边树林中跨上早备好的快马,飞驰远遁。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翌日,赵北客正在逆旅中自斟自饮,忽听一人笑道:“船家,又见面了。”那人正是杨逊。

赵北客皱眉离了客栈,和杨逊来到僻静处叙话:“阁下跟着我作甚?”

杨逊道:“在辽水边,见兄台行事有奇侠古风,心中感佩,特来拜会。”

赵北客冷笑:“我可不是什么侠。”

杨逊道:“兄台孤身手刃天霜堂巨寇,无愧侠士二字。”

赵北客愣住:“什么天霜堂,那刘江不是官府的人吗?”

杨逊一怔:“刘江是天霜堂辽东分舵的第一高手,身份隐秘,许多好汉子都折在他剑下。”

赵北客细问几句,明白过来:在辽阳真正和官府关联紧密的是飞马堂,沈骏不想让天霜堂在辽阳一家独大,但又忌惮天霜堂势力,才找他来刺杀刘江。

如今世道混乱,江湖豪客往往不怎么畏惧官府,赵北客也不信捕快们能追去渔阳,但天霜堂在武林中势力极盛,向来睚眦必报,惹上天霜堂,那是极大祸患。

赵北客沉默一阵,叹道:“我让个老朋友给坑了,背了黑锅。”摇头苦笑,又问:“杨老弟,你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昨日你去水边又是为何?”

杨逊也不隐瞒:“刘江恶贯满盈,我也是去杀他的。”

赵北客皱眉:“你不怕得罪天霜堂?”

杨逊道:“天霜堂近年来为祸武林,我正是要和他们斗一斗。”

“就凭你?”赵北客不信。

杨逊并不分辩,问道:“昨日赵兄在江心出刀,远远的看不分明,我只依稀觉得,刀意似有一丝熟悉。敢问赵兄刀术是何人所授?”

赵北客道:“与你无关。”

杨逊道:“如我所猜不错,赵兄刀意是承自云陌游云公子,只是所得不全。”

赵北客皱眉:“云陌游我听过,但我可不认识他。他不是天下第一剑客吗,何来刀意?”

杨逊道:“云公子少年时亦习刀,因在山中与刀客岳空山一晤,心境转变,后来便改修剑术,此事江湖上少有人知。”

赵北客冷笑:“看见别人刀法高就转去练剑,这云陌游定然是个南方人。”

杨逊奇道:“云公子转而修剑,倒并非是因对方刀术太高,不过……这与南人北人又何关?”

赵北客却似陷入了某种回忆,出神良久才答道:“嘿嘿,今日练刀,明日习剑,这种事是南人干的,真正的北地男儿,不是这般行事。”

杨逊问:“那真正的北地男儿,又是如何行事?”

“北地男儿嘛,打定心意不回头,”赵北客头一昂,“把词写到绝处,把歌唱到绕梁,把刀练到白头!”

杨逊赞道:“好一个北地男儿!”

赵北客乍知被老友蒙骗,心神震荡,一时多说了几句,闻言笑了笑:“杨兄弟,你昨天那张画还留着?再给我看看。”

接过画,他端详了一阵,还给杨逊:“你能看出我是个刀客,不简单。但你画的也只是个刀客,不太像我。”

杨逊莞尔:“我自忖丹青不弱,不知是画的眉眼不像,还是身形不对?”

赵北客寻思了一会,摇头道:“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像。”又看了几张别的画,见杨逊所画多是梨树,便道:“原来杨老弟也喜欢梨花。”

杨逊颔首:“赵兄也喜欢?”

“没你那么雅,”赵北客笑了,“我喜欢的,其实是吃梨花。”见杨逊不解,又道:“改日你来渔阳城渔山镇,我请你吃梨蕊粥。今日就此别过!”

杨逊欲言又止,赵北客道:“杨老弟不必多言,你我萍水相逢,但赵某看人还算准,你是个好脾气的善人,但我不是什么好人。何况你是江南人,而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江南人—咱俩恐怕做不成朋友,那也不必深交!”

杨逊只觉赵北客所言未免偏激,但也不着恼:“在下看人也还算准,我看赵兄并非恶人。既是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赵北客扭头便走,十余步后,忽停步道:“杨兄弟,你敢和天霜堂为敌,挺有志气。想来你武功绝不低,但天霜堂堂主柳寒山号称霸刀无双,是岳空山之后的第一刀客,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杨逊道:“有朝一日,我倒也想去庐山五老峰会一会柳寒山。”

赵北客皱眉:“恕我直言,我只当你是在说大话了。”

杨逊笑道:“我本从不说大话,但既见识了北地男儿的豪气,何妨自夸一回?”

赵北客哈哈一笑,点了点头,又朝前走。杨逊道:“赵兄,刘江的事……”

“杀便杀了,还提他作甚?”赵北客大步远去,“听人念过一句诗,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渔阳是燕地,那我也算燕客了,这一趟看过了辽水,不虚此行!”

江湖消息,往往传得比奔马还快。数日后,赵北客在归途中听说了刘江的死讯,只是杀人者却成了剑客杨逊。赵北客心知是杨逊设法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胸口一热。

回到渔阳城时,正遇上大雪纷扬。

他换了匹马,骑行到渔山镇郊已是黄昏。忽见雪中立着一个精瘦汉子。

赵北客下了马,走近那汉子,见他腰畔系着刀,漆黑刀鞘上镂出一线煞白。

“天霜堂的人?”赵北客一凛。

那汉子点头:“是赵老大吧,等候多时了。”

“等我作甚?”

“等你,是为告诉你,南公子看中了渔山镇,天霜堂的渔阳分舵今后要设在镇上。”那汉子声调一扬,“南公子特准你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滚出渔山镇!”

“南公子?还有女公子吗?”赵北客笑出了声,“特准我?那他得先教教我怎么滚。”

那汉子也笑:“南公子是我们舵主,他猜到了你不愿走,正在镇子里等你,敢去吗?”

“带路吧。”

两人走出十来步,赵北客冷不丁问:“在哪等我?”

那汉子道:“春雪楼。”

赵北客嗯了一声:“你知道我今天回来?”

“不知道,我们十天前就到了,每天我都在镇子口等你。”

“辛苦,以后不用等了,我自己去见他吧。”赵北客说完一摸腰畔,醒觉因为出远门,没带自己的刀。

“想杀我?”那汉子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找刀呢吧,你的刀在我这儿呢!”

赵北客问:“老余是死了还是叛了?”临走前,他把刀交给了老余保管。

“那叫弃暗投明!”汉子道。

老余不光保管着他的刀,还打理着他的家财,若连老余都叛了……赵北客心一沉。

两人进了镇子,赵北客问:“你敢在我家门口撒野,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眉一挑:“我叫曲扬,怎么?”

赵北客点了点头,继续前行。街上百姓见赵北客回来了,纷纷脸上变色,走避一旁。

转过街角,赵北客走到王四的烙饼铺子前。王四看见赵北客和曲扬,吓得一哆嗦:“赵爷,您回来啦。”

赵北客:“说说吧,我走的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

王四瞥了一眼曲扬,颤声道:“赵爷,求您可别难为我了,我哪儿敢乱说啊!”

曲扬傲然一笑:“天霜堂做事,不怕人说。”

王四还是不敢说。赵北客揪住王四衣襟:“你不说,我这就弄死你!”

王四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十日前,南公子带着几十个天霜堂的刀客来到了渔山镇,他们以为赵北客躲了起来,搜了几天没搜到,连番激战后,擒住了二十来个赵北客的手下,说是赵北客一天不露头,就杀上俩仨的。

赵北客问:“第几天了?” 王四说:“算来是第五天了……”

赵北客:“嗯,接着说。”

王四苦笑:“唉,也没啥好说的了,赵爷您那些手下,死的死,降的降,听说最后还剩十来个,死守在赵府,护着您的家眷……”

曲扬冷笑:“南公子没动你家眷,不是攻不进赵府,是想留点说话的余地,好好跟你寒暄几句。”

赵北客不再问王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转身走了。

王四怔怔望着赵北客远去的背影,忽然大着胆子喊了句:“赵爷,您小心呐。”

王四背后,又有一个天霜堂刀客走过,闻言瞪过去:“卖饼的,你是活腻歪了吧?”猛一抬脚,将王四踹翻在地。

远处,赵北客忽然停住了步子。

“曲扬,借刀一用。”

曲扬一愣,失笑道:“做梦呢。”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轻,佩刀已被赵北客抽走。

赵北客提刀回身疾奔起来,眨眼追上了踢倒王四后快步离去的那个刀客。

那刀客听到脚步声刚欲回头,赵北客长刀一挺,搠入了他的后心。雪天地滑,俩人一起扑倒在街上。

赵北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雪末。

曲扬瞠目结舌:“你……赵北客,你敢杀我天霜堂的人?”

赵北客:“你以为我没杀过?”

曲扬猛然从怀里摸出赵北客的短刀。赵北客缓步走回:“会用短刀吗?”

曲扬目光冷厉,作势欲动。

“要不我教教你?”赵北客经过了曲扬,随手一抖,将长刀插回曲扬腰畔。

两人继续朝春雪楼行去。

路上,曲扬右手时颤,几次咬牙。

赵北客望见春雪楼方向高高飘起一缕黑烟,放缓了步子,道:“烧萼煮粥呢,正好赶上喝一碗。”

曲扬死死盯着赵北客,霍然拔刀疾斩。赵北客一侧身,闪过了。曲扬喝呀一声,又劈上一刀,赵北客手腕一振,捏住了刀身,细血从指缝滴落。

曲扬发力抽刀,同一瞬里赵北客拗断了长刀,抢步撞入曲扬怀中,将半截刀刃刺进了曲扬心口。

曲扬歪斜软倒。

“本想到春雪楼再杀你,年轻人,沉不住气呀。”赵北客从尸身上取回自己的短刀,再度迈开了步。

赵北客踏进春雪楼时,南公子正背对他坐着,喝着粥。他身侧还站着两人,也端着粥在喝。喝的是梨蕊粥。

那两人瞥见赵北客进门,冷森森扫过去一眼。赵北客会过的狠角色不可谓不多,但这么冰冷的眼神,还是让他心中不禁发寒。

南公子放下碗筷,击掌三记,响如金戈,楼外传来簌簌脚步声。赵北客闻声皱眉。南公子站起,转过身面对赵北客,微笑道:“赵兄,久违了。”

赵北客见南公子面容清峻,约莫二十七八,腰间佩剑,风姿如玉,立在昏黄的日光下,足当得起他从前听过的一句诗: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赵北客道:“长得挺俊,但我不认识你。”

南公子面色一变,静默片刻后,问:“曲扬呢?”

赵北客:“我杀了。”

噌的一声,那俩刀客同时拔刀。南公子摆摆手,道:“你的刀挺快呀。”

赵北客打量南公子的佩剑:“你用剑?”

“用剑如何?”南公子饶有兴味地问。

赵北客道:“剑打不过刀,南人不如北人。”

一个刀客嗤笑:“剑是贵器,配贵人,懂吗,乡巴佬?”

“这剑只是个佩饰,我是天霜堂的人,当然也用刀。”南公子笑了笑,重又端起粥碗,“楼里地方小,出去说话吧。”

来到楼外,雪地上已站了几十个刀客,还有不少人是赵北客的手下。这些手下里有的身上捆了绳索、满脸血污,自是被俘;有的虽然没被捆着,但面有愧色,垂头不敢看赵北客,显是降了天霜堂。

街上远远近近地聚了许多百姓,正悄声议论。

南公子举高了粥碗,道:“我听说,渔山镇有个规矩,只要你赵老大不点头,没人敢喝这碗梨蕊粥—”说话中运上了内劲,语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粥我喝了,这个规矩今天我破了!”南公子把粥碗摔碎在地。

赵北客没言语。

南公子拍了拍额头,又道:“对了,以后你不是镇上老大了,赵老大这三个字,可得改改了。”

一名天霜堂刀客笑道:“姓赵的,我们南公子给你取了个新匪号,叫赵老幺,你收着吧!”

几十个刀客发出一阵哄笑。

赵北客等着他们笑完,问:“南公子,你待怎样?”

南公子悠然道:“容易得很,你跪下磕个头,发誓从此滚出渔山镇,终生不回,本公子就饶了你的狗命。”

赵北客摇头道:“那不可能。”

“是吗?”南公子一笑,“那也不急在一时,咱们先论论别的,你说说,这世上有人不怕死吗?”

“我觉得是个人就怕死。”不待赵北客回答,南公子便踱步到那些被捆着的人跟前,“有的人看似不怕死,其实只是一时血勇。你这些手下,前几天和我斗时宁死不屈,但被俘几日后,心思转明白了,未必还不怕死。”

南公子拔高了声调:“今天你们这几个人,想活命的,就给我痛骂赵北客!谁骂得响亮、骂得好听,我就放谁走。”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开骂,南公子拎出一个被捆的人,甩倒在雪地上:“就你吧,你先开第一腔。”

那人挣扎着挺直了身子,不说话。

南公子道:“我数三个数,数完你还不骂,就下黄泉吧。”

那人咳嗽着,笑声断续:“你数到一百,我也只会骂你这条南狗。”

“是吗,那我就不数了。”南公子一笑,挥了挥手。

一名刀客上前斩下了那人头颅,血泉冲天溅落。

人群惊呼,赵北客脸色煞青。

南公子又拎出第二个人,那人跌在厚雪上,浑身发抖。

“怎么,你也打算学他?”南公子指了指尸体。

那人抬头与赵北客对视,眼神惶惧。

赵北客说:“骂吧。”

那人颤着舌头,开了口:“赵、赵……你不是、你不是人,你个天杀的!我早想骂你了,你不是个东西,你他妈的……”骂着骂着,那人却流下泪来:“老大,你他妈的去哪儿啦,你咋个才回来啊……兄弟们可受了苦啦……老大,我对不住你……”

南公子摇头叹道:“你骂得不好听,我不爱听,砍了吧。”

刀光闪过,又一个人头落地。

赵北客忽道:“行了,我跪。”

南公子微笑颔首。

赵北客跪在积雪上,如山骤倾。

围观百姓们的议论声一下子变响了。

有个老头推着小车经过,见状从车上卸下一条长凳,举着跑来,一凳砸在南公子肩头,骂道:“贼子,别来俺们镇!”

南公子皱眉劈掌,老头口喷鲜血,跌飞在地。

老头躺着,扭头望向赵北客,嘟囔道:“好喝呀,赵爷……”

赵北客浑身一震。是那卖老豆腐的老汉。

“……那碗梨蕊粥,真好喝。”老头微弱笑着,身子一歪,不动了。

人群一阵喧哗。

“你跪是跪了,但头没磕,誓没发,咱们还得接着玩儿。”南公子沉吟着,“嗯,有点吵,再杀上俩人吧,风里有了血气,人就静了。”

眨眼间,又是两个被俘汉子血洒当场。

赵北客一声叹,刚要开口,人群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不能磕呀……”

南公子眉梢一挑:“谁说的话,给我找出来。”

不多时,天霜堂刀客便从人群中揪出一个百姓。南公子打量他:“是你说的不能磕?你来讲讲,为什么不能磕,讲得不好,我磕碎你的头。”

那人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南公子皱眉欲语。赵北客猛然站起,挡在那人跟前,吼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滚出渔山镇,一辈子不能回来。”南公子笑意随和。

“我操你妈!”赵北客红了眼睛,“这里是我家!”

“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南公子一字字道,他嗓音不高,但双目似比赵北客还红。

“—你爹赵庭是杭州人,四十岁才来渔山镇,他给你取名赵南,字北客,是有客居北地,不忘故乡之意。”

“你他妈闭嘴!”出身江南绝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赵北客听了脸上却一阵抽搐。

十一

爬上一座山头,小七抖落了身上的雪花,问:“南哥,快到你家了吧?”

“快到了,这座小山已在渔阳境里。”他语声振奋,“这一路,可是累坏了!”

张六说:“北方的雪真大啊。”

下山后歇了会儿脚,他问:“破庙那晚,我没答应入天霜堂,你俩不怨我吧?”

“南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七说,“你做主就行!”

“天霜堂本就不是好东西。”张六道,“走吧,我都快闻见粥香了!”

他哈哈一笑,忽然往前跑了几步,在雪上打了个滚儿,又一跃而起:“嗯,快走!”

小七和张六看着他身上的雪泥,都愣住了。他俩知道南哥最爱干净,以前从不让衣衫沾泥。

小七说:“南哥,认识你十年了,还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以后别喊我南哥了,我字北客,”他目视北边,“从今以后,我叫赵北客!”

十二

南公子笑得很是开心:“在江南,人们叫你快刀南。”

赵北客默然不语。

“你瞧不起江南人,但偏偏你自己就是个江南人,有意思。”南公子越笑越寒,“我对你的底细了若指掌!你爹死后,‘柳叶刀’柳飞将你重创,夺走了镇子,你逃得性命,不敢再回家,流亡江南十年。我说的对吗?”

“莫光说我,”赵北客冷笑,“我也猜出你是谁了。”

“是吗,说来听听。”

赵北客瞪着南公子道:“天霜堂要立渔阳分舵,不可能选在这么个小镇上,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南公子颔首:“不错,我是来复仇的。为了报仇,我太知道你了,世上没人不怕死,但你赵北客可能还真不怕死,这个仇可不容易报。”

赵北客:“我也怕死。”

南公子一笑:“但你最怕的不是死,你最怕的是没了家,狗一样流落街头,你最在意的,就是这个渔山镇!我没说错吧?所以我不可能轻易弄死你,我要夺了你的镇子,我要让你回不了家!”说到后来,笑容变得扭曲。

赵北客道:“我想起紫剑堂的徐紫山说过,他儿子名里也有个南字,我猜你是徐紫山的儿子,徐南。”

“不错,你猜对了。”南公子脸上泛出诡异的喜色,“不枉我来一趟北边。说起来,当年我才十四,还得多谢你没杀我。”

赵北客道:“我自己家当初差点绝户,灭人满门的事,我不干。”

南公子哈哈一笑:“旧事叙完了,怎么着,我开出的条件你肯答应吗?发个誓,从此永远滚出渔山镇!”

不待赵北客回答,又道:“我知道你不肯答应。这事就好玩在这里。那我就再给你留一天想想,你有什么帮手,不妨都叫来。我倒要看看现今武林,哪个敢得罪天霜堂。”

赵北客冷笑道:“你们不懂北方的江湖,你们只是过路客。你们在北地,呆不住。”

南公子道:“不怕告诉你,我这次来渔阳,带了妻妾,报完仇,我不回去了。我定个时辰,明日正午。地方你定吧。”

赵北客道:“就这春雪楼吧。”

“好,到时候你有多少人带多少人来,告诉我你肯不肯滚出镇子,若不肯,咱们就用刀说话吧。”

十三

赵北客穿过满是积雪的街回到府中,一进屋就看到了七八个满身伤痕的手下。

这几个手下见了他,无不热泪盈眶:“老大,你回来啦!”“您的家小都无恙!”“还有几个兄弟出去探消息去了。”

简单叙了几句话,赵北客道:“和南公子约好了,明日正午,做个了断。”

一个手下问:“明天?那还来得及邀人助拳吗?”

赵北客道:“来不及邀,也不必邀。南公子说得没错,如今武林,没几个敢得罪天霜堂的。”

说完叹了口气,想起了他最好的两个兄弟。当年回到镇上,杀死柳飞报了仇,没出半年,小七和张六就走了,他俩耐不住小镇上的清寒孤闷,极力劝他同去闯荡一番,可他得守住他的家。

三个人吵僵了。他俩离开那天,他喝了很多酒。

张六张青陆觉得北方的雪太大了,就回到了南方,最后当上了江南快意阁的副阁主,两年前病逝了。沈骏沈小七是个做事不回头的人,既来到北方,索性再往北去,在辽阳创下了飞马堂。

静默良久,有个出去探消息的手下进了门,回报有镇民悄悄找到他,说老余给他交代了几句话。

赵北客一凛:“老余说啥了?”

那手下道:“老余说,来镇上的天霜堂刀客里,就仨真高手,除了南公子,就是‘寒刀双奇’了,南公子被刀客们簇拥,不好下手,但若能除掉那俩人,咱们有胜算!”

赵北客沉吟道:“应当是在楼里陪着南公子喝粥的那俩了,眼神倒是够寒。”

那手下道:“老余还说,南公子的人大都在春雪楼吃喝,但这俩人吃不惯北地口味,清早辰时三刻前后,会去镇西一个南方人开的知味楼里吃早点,这几日都是如此。老余说,他早年背着你把知味楼买了下来,里面伙计大都是他亲戚,靠得住。”

“这个老余,私底下偷花了我多少银子。”赵北客笑了,“你去告诉知味楼的伙计,天冷了,多烧点炭,越多越好。”

商议一阵后,赵北客道:“你们受累了,都去睡一觉吧。”说罢独自走到庭院中,久久伫立。

十四

“爹爹,你那么厉害,咱们为什么不去大城里住?这镇子真小!”问这话时,他还是个孩童。

他爹赵庭说:“小归小,以后这里就是咱的家,咱要守住它。”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天,他爹带他去了春雪楼,他第一次喝到了梨蕊粥,第一次看到那道燃萼生出的黑烟。流亡江南的十年里,他有次曾梦见那道黑烟越飘越高,最后直上九霄,化作北辰。

他在镇子上渐渐长大,也有了喜欢的姑娘。随着他对镇子越来越熟悉,他愈发觉得渔山镇其实很大,觉得春雪楼越来越高,高得如同父亲的身影。

父亲临死前望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里面有不舍,有歉疚,也有担忧。他知道父亲还不放心他,怕他守不住渔山镇。那年他的刀很快,他的恋人很美,他英姿勃发,无所畏惧。他信自己一定能守好这个镇子。

但他没能守住。他爹还没下葬,柳叶刀柳飞就叛了。柳飞是他爹的亲信,也是春雪楼的掌柜,手底下有不少高手。柳飞叛赵家,已暗中谋划很久。他和柳飞对刀,大败亏输,被囚起来。

他寻隙侥幸逃出,悄无声息地跑到镇外,正气喘吁吁,忽见旷野中奔过一头白鹿。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鹿向南狂奔而去。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他在逆旅中听闻父亲的尸身被柳飞抛在荒野,遭野狗分食。柳飞传话给北地诸城,以重金换他的人头,而他的恋人却已快要嫁入柳家。他咬紧牙关离了客栈,决定远赴江南。

脚踩枯黄的秋草,默默朝南走着。天边晨星滴着水,地上劳燕各自飞。

他先去了衡阳。因为他在家里账房先生常念的词里听过一句“衡阳雁去无留意”,他是北雁,他迟早要北归。

四处偷师学艺,拼死磨砺刀术。有时快忍不下去了,他就在心里闭上眼,不去看周遭的红尘。实在熬不住时,他就仰头看满天的星光,没有星星的阴夜,他就看刀剑上的光。

江南十年生死浮沉,早记不清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辱。好在还有星辰,还有朝北的方向,不曾背弃他。

三人杀回渔山镇那天正下着雪,柳飞在春雪楼饮酒,他的昔日恋人成了柳飞的第四房小妾,也在楼上陪酒。他想,有时候你自己珍若性命的东西,可能在别人眼里也不值什么。后来她自觉没脸见他,离开镇子再没回来。

楼里一场血战,他胜了,当即让春雪楼的人煮了梨蕊粥,小七和张六脚踩敌人尸身,大口喝着粥。

他自己却没喝,恍惚中出了楼来到街上,一阵疲累袭来,跪在了积雪中,随手将短刀抛在脚下。雪地上一点刀光直刺入高天。

十五

“大哥,门外有个书生求见!”

庭院中,赵北客被手下的问话惊醒了神:“书生?”

“是,他说他叫杨逊。”

“操,他来作甚!”赵北客蹙眉,眼角皱出一丝笑意。

杨逊进了门,赵北客苦笑道:“你来得不巧,没法子请你喝梨蕊粥了。”

杨逊道:“赵兄,我听说……”

赵北客打断道:“杨兄弟,我先讲明,不论你在镇上听说了什么,那都是我赵某人的私事,不劳你操心,你若要多管闲事,休怪我翻脸。”

杨逊道:“赵兄这是何苦?何况与天霜堂为敌,本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赵北客两眼一瞪:“你要和天霜堂作对,自去庐山总舵,别在我镇子上。”

杨逊微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各行其是,我在镇上多住两日,总不碍着你吧。”

赵北客沉默片刻,叹道:“杨老弟,你若执意如此,就帮我一件事。这事让别人办,我不太放心。”

杨逊道:“请讲。”

赵北客道:“等到凌晨寅时,劳你将我家眷护送到渔阳城里,安置在我朋友家中。”随即说了地点。

杨逊道:“萍水相逢,赵兄肯将家眷托付与我,那是莫大信任,自当从命。只是……那地方不近,明日正午我赶不回来吧?”

赵北客道:“在辽东,你已帮过我一回,我极承你的情义。明日正午的事,说到根上是我和南公子的私仇,你就莫插手了。”

杨逊久久不语。

赵北客道:“你若看得起赵某,想交我这个朋友,那就答应我,寅时送我家眷出镇。”

杨逊叹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赵北客拍了拍杨逊肩头,对手下们道:“你们都睡觉去,我和杨老弟说几句话。”

赵北客在庭院里踱步,找准了地方挖出两坛老酒,笑道:“这是我从江南返家后不久埋下的,是时候喝了。”

两人在庭中石桌旁坐下。对饮了一碗,赵北客道:“那日一别,细想你所言,我的刀术,倒真可能是得自云公子。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给你讲讲吧。”

十六

“当真?”

暴雨荒庙中,听天霜堂的人说愿助他复仇,三人一时都难以置信。

“自然当真!入我天霜堂,一切都好商量。”

他半天没开口,小七和张六望着他,等他拿主意。

最终他还是没答应。天霜堂在武林中颇有恶名,投靠他们,那是当了走狗,即便能报得大仇,也有辱大丈夫的刚强侠义。

岂料谢绝邀约后,天霜堂众人翻了脸。

“三位是瞧不上我天霜堂?”“给脸不要脸,既非友,那就是敌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双方剑拔弩张,他心里却似隐约松了口气。这趟北归,本也没多高把握能胜过柳飞,在这荒野中拼一场也好,不负男儿豪情,好过到了家乡复仇不成沦为笑柄,再受耻辱。

眼看两方人即要动刀拼杀,庙外忽然传来叮当的环佩声,声声清透空澈,暴雨惊雷也不能压低。

惊疑中,一个白衣年轻人走入破庙。赵北客骇然发现,这人没撑伞从雨中行来,衣衫竟未被淋湿。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赵北客与他对视了刹那,心头惚惚一震,仿佛万千思绪都被他一眼看破。

那年轻人竟似对庙中情形了若指掌,对天霜堂刀客们道:“从明日起,我就不再用刀了。诸位一路上多有恶迹,我最后一次使刀,当去恶扬善。”

一个刀客听得不耐,挥刀砍来。年轻人袍袖微扬—

庙里霎时闪过一抹弧光,似秋水上骤然斜落一道残阳,远山间倏忽横披一缕朝霞。

那刀客倒地而亡。

赵北客脑中钻入了一点灵光,脱口道:“你……你能再使一次吗?”

那年轻人道:“好。”白衣晃动,惊鸿过眼,又一名天霜堂刀客气绝栽倒。

赵北客不自禁道:“太快了,太快了!能慢些出刀吗?”

年轻人微笑颔首,暗夜中再度绽出一线清光,血花飘落如絮。

赵北客道:“还是太快了。”

年轻人道:“那我再慢些。”随手又出了一刀。天霜堂刀客顷刻毙命四人,余人惊骇欲绝,一窝蜂奔逃出庙。年轻人也不拦截。

赵北客惘然道:“唉,还是没看清。”

年轻人闻言走到破庙漏雨处,那里的地面上积了一小片水洼。他俯身在水洼上写了个字,迈步出庙。

赵北客忙凑近来瞧:是个“刀”字。那字写在水上,竟悬停了片刻才流散,赵北客陷入迷思,若有所悟。

他醒过神后冲入庙外雨中,一口气奔出数里,见沿途倒毙着几个天霜堂的刀客,却早没了那年轻人的身影。

那夜之后,赵北客刀术大进。回到渔山镇,三两招便击败了柳飞。

十七

赵府庭院中,赵北客讲完后叹道:“老实讲,那夜我并没看明白那年轻人的刀意,思索至今,仍没弄懂。我只是模糊感悟到了刀光中的些许残影,虽然似是而非,不成气候,但也足够我回乡复仇了。”

杨逊道:“赵兄终归与云公子心性迥异,想是因此才极难明悟他的刀意。”

赵北客道:“你说的没错。唉,云公子是江南人,杨老弟你也是江南人,就连老赵我,其实也是个江南人。”

杨逊道:“何必强分南北?凭赵兄气概,到哪儿都是慷慨豪侠。”

赵北客笑了笑,道:“来,喝酒!”

夜渐深。那晚赵北客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往事。有些是在江南的事,有些是在北方的事,有些说得详尽,有些却讲得含糊。还有些杨逊则没听懂,比如赵北客反复叨念的白鹿。

“杨老弟,不怕你笑话,我在江南那十年,爱干净,总是穿新衣。”赵北客醉眼朦胧,嘴里嘟哝着,“小时候我爹说,去别人家作客,要穿新衣……我在江南,那是去作客!我告诉你,我呀,迟早要回我的家……”

杨逊默然听着这孩童般固执的话语,给赵北客倒了一碗酒:“不是早回来了吗?”

“是呀,回来了,”赵北客举起酒碗,又放下了,“可是没能留住我那俩好兄弟,我让小七做春雪楼的掌柜,他都不肯做……”

杨逊苦笑:“你那位朋友志存高远,你让他当掌柜守着春雪楼,他自然是不大情愿的……”

“可那是我能给的最好的了……”赵北客饮干碗中酒,眼神愈发朦惺,“张六啊,两年前你派人传信,让我去扬州住几天,我没去……可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得了重病啊……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是我不对。

“小七,你让我去辽东,我快马加鞭地去了……可没想到,你堂主当太久了,把人当 了……

“你俩都走了,我当初埋下的两坛子好酒,你俩谁也没喝上……”赵北客静了片刻,又嘟囔道,“唉,都走了,江南人就是靠不住……杨老弟你说说,江南有什么好?江南的歌都是软绵绵的;江南人也是软绵绵的,鬼点子多;江南的景还是软绵绵的,到处是轻烟软雾,哪里比得上北地的风冷雪彻?”

杨逊轻叹一声,无言以对。他知道,不是江南不好,也不是江南人不好,而是赵北客人生最不好的时候是在江南流亡,所见便都不喜欢。

赵北客说完头一垂,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雪后的晴夜,天星清亮欲滴。

临近寅时,赵北客睡醒了,洒然站直身子,皱眉道:“杨老弟,昨晚和你这个江南人喝酒,带得我也婆婆妈妈了,哈哈哈!”

杨逊一笑。

赵北客招呼来一个手下:“他身手利落,陪你同去。”

杨逊道:“我一人即可。必不辱命。”坚辞许久,赵北客只得作罢。

萍水相逢的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眼,杨逊护送着赵北客的家眷出赵府,离开了渔阳镇。

十八

天边擦亮一线白,辰时将至,赵北客在庭院中抓起一把雪,擦拭短刀。

一个手下回报:“大哥,不久前,南公子派人把自己的一妻一妾也送出了镇。”

赵北客道:“他这是要决死,正合我意。”

换了身行头,提刀迈步出了门,疾行到镇西知味楼,在离楼门口最远的桌上坐了。

辰时三刻,天霜堂的两名刀客进了门,正是昨日春雪楼中和南公子一起喝粥的那俩。

俩人认出赵北客,当即皱眉拔刀。赵北客道:“两位早啊,是寒刀双奇吧?”

其中一个刀客见赵北客头上戴着大斗笠,挡住了半边脸,便冷笑道:“怎么,姓赵的,没脸见人了?”

赵北客道:“不至于没脸见二位。来吃饭的吧,要不,一块吃点儿?”

两个刀客皱眉对望,赵北客笑了:“怎么着,不敢?怕我下毒?”

“笑话,能毒倒我哥俩儿,算你本事!”俩刀客走到赵北客桌前。

两人倒挽长刀,刚要落座,赵北客已霍然站起!

两人只听头顶上一阵响动,数不清的火炭轰然坠落,笼罩了丈许方圆。

楼上早堆满了炙烫的炭,楼板倾塌,两人猝不及防,避无可避,霎时衣衫焦黑,皮开肉绽,其中一人手上灼裂出血口,长刀脱手坠地。

炭火打在赵北客的大斗笠上,四下弹开。赵北客跃步一跳,急电般将短刀扎入了那人心口。

另一个刀客见机得快,虽离门口不近,一瞬里仍是飘退极远,眼见便要出酒楼。

但赵北客更快,他摘下斗笠甩出,蒙住了那刀客的头脸,疾追中暴起一脚蹬在刀客胸腹间—那刀客撞碎了楼门,跌飞在街上。

赵北客放缓步子踱到楼外,那刀客浑身灼伤,又挨了一记重脚,正歪倒在地咳着血。

赵北客出刀挑飞那刀客手中的长刀,抬脚踏在他胸口:“昨天在春雪楼,你俩的眼神够冷,瞧得我发寒……”

那刀客张了张嘴,赵北客脚下用力,那人哀嘶一声,没说出话来。

“冷,真他娘冷,冷得让我觉得自己刚从混着碎冰的冬河里洗了澡……”赵北客说着,还打了个寒战,“你让我冷,我就让你热!”

那刀客挣扎挺身,没挺动。

“对了,剑是贵器,佩贵人,昨天这话是你说的吧?”赵北客一拍脑门,“你说这话,对得住你练的刀吗?我看不是剑贵,也不是刀贱,是你贱。”

说完,赵北客割断了那人咽喉,大步离去。

十九

辰时,赵北客在知味楼静坐等人时,南公子正在春雪楼里喝着早茶,派人找来老余问话:“看你还算老实,你既降了我,那我问你什么,你就一五一十地答什么,知道吗?”

老余连连点头。

南公子问:“你模样最老,跟着赵北客也最久吧?你说说,赵北客为何要把地方定在春雪楼?”

老余愣了愣:“图个近便吧。昨儿个您两位不就是在春雪楼碰的面?”

“嗯,言之有理。”南公子微笑点头,“我寻思吧,哎,你们北方人讲话是不是说‘寻思’?”

老余道:“对、对。”

南公子道:“嗯,我寻思着吧,赵北客是逃过一次家的人了,多少总得长点心眼吧?他不可能不留个后手,那你觉得,他会把这个后手,布置在哪里?”

老余苦笑:“俺哪儿知道在哪里呀。您这么问,那不是难为俺吗?”

南公子道:“也就是说,他确实留了个后手,你只是不知道留在哪里。”

老余一怔:“我可没这么说……”

南公子道:“好,那你再说说,这春雪楼的伙计们,都是些什么人呀?”

老余答道:“有些是本镇人,有些是外来户,都是寻常百姓。”

南公子道:“你答得很老实,我问完了。”

喝完茶,南公子叫来个手下,吩咐:“把在春雪楼干活的人都找来,上到掌柜,下到跑堂的,还有烧菜的、采买的、劈柴生火的,都给我找来。”

半炷香后,人到齐了。南公子道:“这几日下榻贵酒楼,叨扰了,给诸位道个谢。”

掌柜赔笑道:“您太客气了。”

南公子踱步到一个干瘦汉子跟前,问:“一身油腥味,你是个厨子吧?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道:“我、我叫,叫沙五、五五……”

“你叫什么?”南公子乍没听懂,随即恍然一笑,“哦,你叫沙五,是个结巴。挺可怜的。”叹了口气,忽一扬手,袖底蹿出一道寒光。

沙五一侧身,闪开了。

“身法挺快呀。”南公子看着手里的短刀,“我知道赵北客用短刀,所以我也练短刀。为了报仇,我苦练十年。我再出一刀,你若还能闪开,这个仇我不报了。”说完又出了一刀。

这一刀沙五没能闪过去,喉咙上多了个血洞。

南公子收刀入袖,扫视春雪楼的人:“反正赵北客的人就在你们之中,我也懒得一一分辨了,等会谁若被错杀了,我提前道声歉。”

说完击了击掌,数十个天霜堂刀客涌入春雪楼。

二十

巳时,阳光刺在雪地上,映目一片白晃晃的光。

赵北客带着人急匆匆赶至春雪楼。

楼前,几十名天霜堂刀客肃立如林,南公子已等候多时。

两方人在街上对峙。南公子微笑道:“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你到得这么早,莫非是想来场奇袭?”

没人搭腔,话音在寒风中飘散。南公子又道:“奇袭这种事,成了才叫奇袭,不成那叫送死,懂吗?”

赵北客道:“废话真他娘多。”

“那就说点实在的。”南公子毫不着恼,“方才我听说,你在知味楼设计杀了我两员力将,不错,有两下子。但你的撒手锏也让我废了……”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的春雪楼,“这里面,没活人了。”

赵北客脸色骤青。

“没想到?这第一仗,咱俩算是打平,嗯,你好像是亏了点。”南公子语声温和,“不要紧,我还给你机会。好了,说你的答话吧,从此滚出镇子,肯还是不肯?”

赵北客淡淡道:“渔山镇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

“好!如我所料。”南公子拊掌赞叹,“你有骨气,我送你份礼。前几天你有十九个手下降了我,他们没骨气,我不稀罕,这些人我还给你吧!”

“是吗?”赵北客一怔,冷声道,“……多谢。”

南公子笑了:“不用这么客气。”一挥手,背后走出几个提着麻袋的刀客,将麻袋一个个抖开。

麻袋里的东西滚落在雪地上,全是死人头颅。老余也在其中。

赵北客嘴角抽动,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操。”

南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北客的脸,似在赏画,片刻后点了点头,很满意赵北客脸上的神情。

赵北客一抬手,他身后的十三个兄弟一齐拔刀。赵北客自己也亮出了短刀:“打吧。”

“你就剩这点人了,急什么?我说了还给你机会。”南公子不疾不徐道,“你说我不懂北方的江湖,但你们北地的规矩,我多少知道些—谁的刀硬,谁就是爷。

“那就按北方的规矩来,两方各出十人,生死斗!哪边的十个人先死绝了,哪边算输。怎么样?”

赵北客闻言欲答,南公子却又继续道:“还有一条,兵对兵将对将,你我不忙着下场—这也是你们的规矩,没错吧?”

赵北客不说话了。他知道眼前南公子的这些手下虽不如寒刀双奇的刀术高,但比起他那些兄弟恐怕还是要高出不少。

“敢吗?

“敢不敢比?

“敢,还是,不敢?”

南公子连问三声,愈问愈急,脸上嘲意也越来越浓。

赵北客还是不出声。他身后的兄弟们早已无比悲愤,一个个再也按捺不住:“操你娘的!有啥不敢?”“大哥,跟他们比!”“比!干死这些南狗!”

南公子不再催问,静立在寒风中等赵北客作答。

良久,赵北客呵出一口气,发觉自己喉咙止不住地轻颤,于是便又呵了一口气。

“操,孙子才不敢!比了!”

二十一

春雪楼前,两方的刀客相隔数丈对立,各自在雪地上一字排开。其余人则退到了一旁。

赵北客面色如铁,南公子神情安闲。

天霜堂的十名刀客目光高傲,扫视着前面那些粗衣劣刀的对手们,一人轻蔑笑问:“咱们是群战呢,还是一对一的来?”

北地刀手们略一静默,有个汉子叫道:“徐白?”刀手里叫徐白的应声道:“老周,咱俩先上?”两人对望点头,越众而出。

天霜堂刀客见状,也缓步迎出两人。

四人混战起来,刀光乱飞。天霜堂的刀客要比两个北地刀手高明得多,短暂的七八下对刀过去,老周已腿上流血,跌在地上。天霜堂刀客存心要留着他慢慢折辱,没对他下死手。

余下徐白独斗两人,苦苦支撑。两刀客对视一笑,忽然分向徐白前后两侧退出。

徐白将手中铁刀舞得发了狂,吼道:“来啊!来啊!” 在他身前的天霜堂刀客忽然扬刀跃步,一阵风般掠过了徐白,砍得他肩头翻出血花儿,回身站定。

徐白肩膀剧颤,刚转过身躯,先前站在徐白身后的另一个刀客脚下疾晃,人已闪到徐白另一侧,掠行中出刀劈在徐白左臂上,血流如注。

徐白咬牙没有呼痛,方迈出一步,早先站定的刀客又弯腰发足蹿过了他,挥刀在他小腿上挑开一道血口。

两名天霜堂刀客不断交错换位,两道刀光不时交叉擦过徐白。徐白左支右绌,身上刀痕越来越多。两人出的每一刀都着意避开了要害,脸上挂着冷笑,如在戏耍孩童。

赵北客捏紧了指节,脸上苍白。

到后来,徐白时而朝前时而转后,状如癫狂,但他始终紧咬牙关,没出一声。南公子身躯前倾,似是好奇徐白到底还能挨多少刀。

转眼又是十余刀纵横着割了过去。

徐白脚下踉跄,浑身浴血。

他以刀拄地,大口喘息,忽然仰头吼起了歌:“大风卷地吹嗨吆—”

嗓音嘶哑,曲调悲昂。

赵北客心头一震,流下了热泪。这歌是很久前他教给手下们的,已有数年没人唱起,没想到徐白还记得。

“大风卷地吹嗨吆,男儿—”徐白唱着北调儿,横刀跑向天霜堂刀客。

白光急闪,徐白喉咙被刀刃斩开,一句没唱完,扑倒不动了。

“大风卷地吹嗨吆,男儿不回头!”先前腿伤跌倒的老周接着徐白的调子唱完了那句歌,猛然翻身跃起,一刀剁在天霜堂刀客的肋间!

那刀客倒退着栽倒。另一个天霜堂刀客惊怒交集,刀光横斜,如雨劈落,但老周却不闪躲了,他瘸着腿与敌人挥刀对劈,口中叫着、歌着……一瞬里两人都身中数刀。

“山高路难行嗨吆,是江上……”唱到这里,歌声戛然而止,老周仰天躺进雪里。那天霜堂刀客站着乱晃了几下,也摔倒不起。两人同归于尽。

“—是江上水不流!”一个刀手哽咽着继续唱,提刀冲了上去。

“并肩子杀敌呦!”剩下的北地刀手们双目通红,一个接一个大步上前。

天霜堂的八名刀客见状齐齐拔刀,十余人短兵相接,在雪地上挥砍搏杀—歌声再起。

“大风卷地吹嗨吆,男儿不回头!山高路难行嗨吆,是江上水不流!日月两肩挑嗨吆,咱一心当英雄!”

苍凉的曲调在风中低昂。有人唱到半句,猛然中刀哑了声,随即便有别的汉子接了下去。有人从大声嘶吼唱到气若游丝,唱着唱着便倒在了雪地上。有时歌声像枯涩的弦,有时又如激越的鼓;有时敌人的刀光席卷如潮,歌调儿被刀声压了下去,但总有个汉子在低低念唱,歌声始终不绝—

“百里冰霜千里的雪,遮不住天上的星!地上的男儿朝前走呦,不怕那路难行!”

粗拙的北调儿混在喊杀声与金铁声中,虽唱得断续杂乱,但字字如铁,句句铿锵,贯连成一股悲烈激壮的男儿气,在阳光下飞旋,在厚雪上徘徊。

人人都杀红了眼,刀与刀的撞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不时有人倒下,不时又有人爬起。一阵惨酷对刀后,两方的人皆伤痕累累,各自退开几步,剧烈喘息。有个汉子的刀被敌人劈断了,手腕裂出了骨茬儿,他本一直在低声嘶唱着,这时把断刀交到左手,歌调儿忽一转:“问一声爷们儿呦,刀断手折咋个办—”

这句唱完,歌声静了。

北地汉子们互靠着肩背,大口喘着粗气。

那寒风像刀子一样割擦着伤口,那飞雪被冻得僵在地上!那日光刺得双目快要淌血,那心肝跳得快要迸开!有个汉子忽然接了一句:“刀断手折还是—杀敌呦!”

他们彼此对望,猛然一齐大笑,把胸膛敞开,用刀尖挑起一团积雪,按在胸口上,那雪热得像要烧起来!他们紧紧并着肩,重重踏着雪,朝着敌人飞步而行,北歌在刀光中再度飘扬,如龙蛇高蹿。

雪光折映着日光,天地间一片煞白,初时刀光混在其中尚不分明,但很快刀光里便带上了血色,越来越红。

“大风卷地没命地吹呦,把热酒吹成了冰!男儿一去不回头呦,似那指北的星!管他山水路难行呦,咱就是要当英雄!”

一蓬又一蓬的热血洒在雪上。

旧血尚未及凝结,便又被新的血覆盖。

站着的人不断倒下,倒下的人这回却不再站起来,歌声、刀声、呼吸声都渐消渐绝。

到后来,雪地上只剩下一片红色的静,清澈又浓烈。

……

二十二

南公子脸色很难看。他身后的天霜堂刀客恨恨盯着赵北客,那恨里似也夹杂了一丝惶惧。

“没想到?”赵北客虎目泛红,咧嘴一笑,“今日叫你见识北地的男儿。”

“有意思!”南公子静默良久,口中忽然迸出大笑,“这一仗,算是又打平了。”

赵北客冷冷道:“但你好像是亏了点儿?”

南公子眼光一厉,久久没说话。方才死去的刀客,多是他此次北行所带精锐。

赵北客不再看那片雪地,叹道:“其实亏的还是我。我死的是兄弟,你死的是狗。”

南公子哼了一声,道:“是人是狗,要看谁笑到最后。你可就剩三个手下了。”

赵北客亮出了短刀:“兵对兵将对将,该你我了吧?”

南公子瞟了一眼赵北客的刀,嗤笑道:“是该将对将了,但你赵北客差不多已是光杆孤将,我的人里高手还多着。接下来咱们一对一,你在我手下里先挑一个吧。”

“你不敢应战?”赵北客语声轻蔑。

南公子微笑道:“你放心,我苦练十年短刀,必要亲手击败你。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咱俩不太熟,在赢你之前,倒不妨先看看你的刀。赵兄自居北地豪侠,不会吝啬得不给看吧?”

“孬种。”赵北客大笑,“想看的我刀?那你好好看着!”

他上前几步,扫视着天霜堂众刀客:“诸位之中,哪个杀过我老赵的兄弟的,给我站出来!”

只过片刻,便有个刀客冷笑道:“赵老幺,我看你是狂破天去了!”说话中拔刀疾行而出。

赵北客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那人急冲冲奔近挥刀劈来,刀光快及身时,才侧步堪堪闪过,一缕衣角飘在风里。

让过那人的同时,赵北客反手持刀在那人后腰上一推。

那人顺势向前冲出好几步,腰眼上蹿出血泉,摔倒不动了。

天霜堂的人一阵怒骂。南公子蹙眉不语:方才赵北客杀人是靠步法与巧劲,没露真正刀术。

很快又站出一个刀客与赵北客决斗,他缓步走出,在离赵北客数丈时,忽觉赵北客似乎抬了抬手。

那刀客正不明所以,猛瞥见赵北客手里的短刀不见了,再一低头,那刀正插在自己胸口,紧接着便是一阵锐痛袭来。

赵北客慢悠悠走到刀客尸体前拔出短刀。

南公子皱眉愈紧:这一下掷刀杀人,靠的是暗器手法和出其不意,仍然不是赵北客的真实刀术,念及此,忽道:“崔岳,你去。”

天霜堂刀客里走出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来到赵北客身前,干巴巴道:“请。”

赵北客道:“你先请。”

崔岳点点头,猛然奔近一刀斜劈,赵北客迈步迎上,逆着敌人刀势也斩出一刀。他心知南公子亲点此人出阵,定然非同小可,这一刀便使了十成劲力。双刀轰然交击,两人各自退步站定。

赵北客凭借刀身上传回的触感断定,方才两股劲力对撞时,崔岳右臂已被自己撞得骨裂。

他见崔岳一动不动,便走近招了招手,如逗孩童:“再来呀。”

崔岳大怒,全力挥出一刀,未及落下,臂骨撑不住如此巨劲,骨上裂纹骤然绽开,疼得晕厥过去。赵北客笑道:“长得挺高大,可惜是纸糊的。”

南公子看出赵北客这回取胜近乎是用蛮力,仍辨不清他刀法到底如何,而自己用手下试刀,已快引起他们不满,此刻赵北客连杀三人,额上见汗,正是出手良机。便道:“可以了,赵兄的刀我看过了。”

赵北客压住狂乱的内息,哈哈一笑:“若没看够,还可再看。”

南公子道:“不必了。”前行中袖里寒芒吐露,随手一抖刀,刀花纷扬得如抖开一阵带刺的风。

赵北客看得暗凛。南公子又道:“我既看了赵兄的刀,也请赵兄看看我的。”身形一闪,滑向赵北客那三个手下之一。

赵北客早在戒备,晃身挡在前面,两人对了一刀,风中荡开激鸣。南公子借势倒退一步,化解了劲力。但赵北客身后就是兄弟,对刀后反而迈前一步,嘴角溢出血丝。

南公子微笑:“这一刀倒是看清楚了些。”

赵北客冷哼道:“请赐教吧。”

“哎呀,忽然想起一件事。”南公子目光闪烁,“适才忘了告诉赵兄,真是好生歉疚。”说话中眉头紧锁,似当真歉极。

赵北客心中隐隐不安。

南公子道:“说到寒刀双奇,这两人即便在天霜堂总舵,也是排得靠前的顶尖高手,赵兄就没想过,你何以能如此轻易地杀死他们两人吗?”

赵北客闻言皱眉。

“我来说与赵兄吧,”南公子温声笑语,“不过你我即要斗刀,你听后可别心慌意乱呀。我来渔山镇,根本没带什么妻妾,我送出镇去的那‘一妻一妾’,才是真正的寒刀双奇,她俩是去追杀你的家眷了,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赵北客心头猛沉,只觉眼前一阵模糊。

南公子悠悠道:“唉,都说最毒妇人心,她俩手狠,你的妻小是活不成了—好了,说完了,来比刀吧!”

赵北客深深呼吸,强自定神,刚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你听,”南公子眨了眨眼,“她俩回来了。”

二十三

一匹白马转过街角,渐驰渐近。

看清马上的人后,南公子的脸色忽然僵住。

回来的并非两个女子,而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杨逊望见赵北客后微松一口气,下马走近。

赵北客怔了怔,大笑起来。他望着杨逊提剑而行,见杨逊脸色苍白,衣衫上血迹斑斑,似受伤在身,但神情是那样地从容镇定。一瞬里赵北客蓦然觉得,也许有一天,这个年轻人真的能闯上庐山天霜堂总舵,剑挑柳寒山。

南公子喝问:“你是何人?寒刀双奇在哪儿?”

杨逊前行中答道:“你那两名属下太过歹毒,留在世上只会损及无辜。”他竭尽全力速速赶回,此时尚未到正午,只是两方人已提早开战。

南公子神情阴晴不定。寒刀双奇的刀术比他仅低一线,这书生能以一敌二,剑术实深不可测。沉思中忽然醒觉,叫道:“你站住了!别再走了!”

然而出言已晚,杨逊和赵北客此时一前一后,对南公子已成包夹之势。

杨逊淡淡一笑:“好,我站定了。但你也别乱动。”轻晃了一下剑柄。

“哼哼,你这是威胁我?”南公子心绪浮动,笑声变得有些尖锐,“料想你受伤不轻,加上赵北客和他手下,你们一共也只有五个人,谈何胜算?”

杨逊道:“不错,若两方死斗,最后站着的肯定是你们的人,但阁下你会不会站到最后,就难说了。”

赵北客笑了起来。

南公子只觉这笑声无比刺耳,皱眉道:“赵北客,你得意得太早了,忘了你那些被俘的手下吗,昨日杀了四个,还剩下七个,你不想要他们的性命了吗?”

赵北客道:“卑鄙无耻。”

南公子脸上发青。他本想在斗刀中击败赵北客,然后将其逐出渔山镇,令其终生痛苦,如今拿赵北客的手下来要挟威逼,绝非所愿,心中恼极。

赵北客笑道:“徐紫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宁死不肯朝我磕头,也算是有骨气的汉子,你比起你老子可要差些了。”

“住口!”南公子吼了起来,脸色第一次变得狰狞,“姓赵的,你竟还敢提我爹!”

杨逊沉吟着,忽道:“眼下已成僵局,不若两方罢斗。”

“罢斗?笑话……”南公子咬牙切齿,“真是笑话,你以为我不敢拼死?我等着北上复仇,等了多少年!想要我罢斗,好啊!只要赵北客答应离了渔山镇,永不再回来,我立时罢斗!”

杨逊轻叹不语。

南公子提高了声音,又道:“天霜堂弟子听令,我若身死,你们须一把火烧了渔山镇!”

“南公子,你怕了。”赵北客忽然笑了,“有句话你没说错,是人就怕死。你也怕死。”

南公子冷冷瞪视赵北客。

赵北客道:“罢斗吧!你放了我那些被俘的兄弟,且莫害镇上百姓,我便答应你,离开渔山镇。”

“当真?”南公子一惊,大为出乎意料,“永不再回?”

赵北客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叹道:“永不回来。”

南公子仍觉不信,蹙眉道:“那你起个誓吧。”

“好……”赵北客吁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发誓,今日离了渔山镇,终生……不返。”他出言向来干脆爽利,但这回却说颤了声。

南公子怔了怔,脸色烦闷,似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后才吐出一句:“姓赵的,你够狠,真不知我从前是高看了你,还是低估了你……”

赵北客道:“我的人呢?”

南公子招了招手,命天霜堂刀客将赵北客那些被捆的手下带到了春雪楼前。

南公子目光复杂,甚至有一丝不知所措,刚想要开口,赵北客已道:“闲话少说,放人吧。”

南公子嘴角一抽,冷冷道:“把他们放了。”

赵北客让三个手下给被俘的人松了绑,道:“你们十人暂且出镇,避避风头。”

直到手下众兄弟走得看不见了,赵北客才道:“南公子,既是如此,赵某也告辞了。”说完扭头便走。

此刻两人对南公子的夹围之势已去,但南公子仍是嘴眼扭曲,就如要噬人而不得的饿虎。

赵北客走出十余步后,天霜堂刀客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拔刀而上,拦在他身前。

“徐紫山当初好面子,好歹翻脸没你这么快……”赵北客笑了笑,步履不停,似打算硬闯。

“别再提我爹,你这丧家的北狗!”南公子骤然厉喝,随即扬了扬手,语声低落下去,“……让他俩滚吧。”

赵北客从天霜堂众刀客让开的缝隙中默然穿过。杨逊牵了马跟随其后。

南公子转身盯着春雪楼,任由赵北客渐渐走远。他愈发犹豫起来,如此收场,自己能算是复仇成功吗?那不必玉石俱焚的庆幸和逼走仇人的喜悦很快在胸中冷却。他刀术很高,人多势众,本能杀死赵北客,或是把小镇毁去,但他决意要夺走仇人最重要的东西,他要占了渔山镇,逐走赵北客,让他生不如死。可是如今看来,赵北客真的有那么在意渔山镇吗?

南公子的身姿被春雪楼投下的阴影笼罩,心中开始后悔。

二十四

镇上百姓们得知了两伙人要在正午斗刀,大都早早闭门不出,只有长街远处聚了一些胆大的镇民,张望着春雪楼方向。他们见赵北客慢慢行近,一个个都道:“赵爷!”“打完啦?”“完事啦,赵爷?”

赵北客一言不发,拨开人群继续走。

“咋啦,是南贼厉害吗?”百姓们相望不解。杨逊劝道:“诸位,都回家去吧。”

两人朝着镇外行去。

赵北客步子迈得很缓,走过一个个熟悉的铺子,转过一条条积雪的街。高阳枯树,寻常巷陌。

快到镇子口时,经过了王四的烙饼铺。王四见赵北客走过,脸上绽出热络笑容,忙不迭小跑着迎上:“赵爷,多谢您哩!昨天我被那个南狗踹了一脚,肚子火烧似的疼,是您给我出了这口恶气!”

赵北客恍如未闻,默然朝前走。

王四愣了愣,跑回铺子,拿油纸包了热腾腾的烙饼,又追上两人递过去:“刚烙好的,热着呢!”

赵北客不接饼,也不说话,脚下不停。

“拿着吃呗!”王四捧着烙饼再三劝说。赵北客沉着脸,手上一推,啪的一声,烙饼摔进雪地里。

王四挠头不解,弯腰去捡饼。赵北客加快了步子。

来到镇外,杨逊欲语,却不禁咳了口血。他独斗寒刀双奇,伤势颇重,沉下一口气道:“凌晨出镇后,半途遭遇追杀,我便临时将嫂夫人和令郎安置在一处稳妥地方,咱们先去那里与他们会合。”

赵北客点了点头,目不斜视,似没看见杨逊吐血。

两人默默走出二里路,杨逊出语劝慰了几次,赵北客仍然没开口。

杨逊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

北风中,赵北客回了回头,浑身一震,步子停住了。

远远望去,渔山镇里飘起了一道浓浓的黑烟。

杨逊道:“那是南公子故意燃萼生烟,想引你回去。”

赵北客嗯了一声,道:“我发了誓,不回去。”说完便迈步前行。

又走出一里,杨逊扭头再望,那黑烟已极难看清。

赵北客略缓脚步,侧头问:“杨老弟,你的伤势如何?”

杨逊微笑道:“不妨事。”

“多谢你护我家眷,感激不尽。”赵北客拉过杨逊手腕,道,“来,我瞧瞧你的伤势。”

话音未落,杨逊忽觉脉门一麻,浑身失力,赵北客运指如风,连封杨逊数处穴道。

“杨老弟,你别笑话我,我老赵就是这么个人……我只能这样,没别的法子!”赵北客似有些语无伦次,说完不顾杨逊劝阻,将其放上马背,用短刀在马股上轻轻一戳,那马吃痛朝前飞奔。

赵北客望着白马渐远,大声道:“被仇家逼得背井离乡,那是我最大的耻辱,我这辈子不想再有第二回了!我……我不能离开渔山镇,这是我家!”

说完,赵北客倒退了两步,蓦然转身朝着小镇,朝着那道黑烟狂奔而去。

二十五

南公子立在街心,望着春雪楼上空的黑烟,一动不动,如化石雕。

长街上家家门户紧闭,清冷空旷,宛似孤岛。

良久,有个天霜堂刀客忍不住问道:“舵主,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等。”南公子面无表情。

刀客们不敢再问,在寒风中呵着手。

……

忽然,长街尽头传来了歌声—

“大风卷地吹呦,男儿不回头!山高路难行呦,江上水不流!日月两肩挑呦,咱一心当英雄!”

有人横刀踏歌而来。

街边有家铺子的门开了,门里人见是赵北客,叫道:“是赵爷!”忙又关上了门。

“我没看错你,你果然还是回来了。”南公子露出狞笑,“你自己违了誓,很好!正好我也后悔了。”一挥手,天霜堂刀客们纷纷拔刀,奔拦上去。

那铺子的门忽然又开了,门里出来一个汉子,肩上扛着锄头。

“……拔刀横在胸呦,不怕千里雪!刀劈石头裂呀,咱轻生如暂别!别时一碗酒,喝了咱来生再重逢!”

粗犷的歌声中,街上紧掩的门开了一扇,又开了一扇,镇民们持着家伙纷纷涌出:“大伙儿跟着赵爷干呀!”

天霜堂的刀客们渐奔渐近,几十道寒芒在阳光下掠行。

赵北客越走越快,抬手扬刀,刀尖直指远处的南公子。

奔在最前面的天霜堂刀客挥刀劈来,赵北客看也不看,侧身一让,发足向前疾冲。

几十道刀光旋绕着他,纷至沓来,他有的躲开了,有的却不躲了,身上刀口渐多,血流如注。

他不停地挥刀,不停地跑,街边不知哪个铺子里飘出了几星炉火,被他疾行的劲风荡得向前,他就追着眼前的那一点星火跑,挥洒出的刀光随着那星火向前飘啊飘。

他的刀上很快黏满了血,刀光发暗,就如魂梦中那道燃萼煮粥的黑烟。

南公子阴沉着脸盯着越来越近的赵北客,持刀踏前。

那一点星火在赵北客眼前飞舞着,他浑身多处剧痛,四肢变得虚乏,但他还在跑。前方有个人拦腰斩来一刀,他闪过后出刀切入那人腹中,推着那人继续跑,直到那人气绝,飞旋着跌出,他接着跑,他越跑越快。

人往前跑,血向后飘。

奔行中,他拼力回忆着当年暴雨荒庙中见过的刀光,他还需要再出最后一刀,可他失血太多,眼前已开始模糊。

他咬破了唇舌,骤然狂啸起来,飞跃而起—天地呦,借我一口长气,在这点星火熄灭之前,让它点燃风雪,烧成一斩!

长街上亮起一道炙热的雪光,从南公子咽喉上切过。

“去你娘的!”赵北客凌空掠过了南公子,双膝着地在积雪上滑出数丈远,把刀尖狠狠戳入了雪中。

……

二十六

杨逊被赵北客制住后,勉力歪身,摔下马来,又强损内力,不多时冲破了穴道,急奔回镇,却仍是慢了一步。

他出剑刺杀了几个残活的天霜堂刀客,越过镇民们和南公子的尸体,俯身把倒在春雪楼前的赵北客抱起靠在自己臂膀上,将内息源源不绝地渡入。

良久,血泊中的赵北客睁开了眼,见是杨逊,轻声道:“别费事了,我不行啦。”

杨逊不听,仍不断输入内力,忽闻赵北客喃喃低语:“我终究不是北人……北地豪杰言出如山,我却翻悔了……我到底也还是个江南人……”

“赵兄撑住!”杨逊眼中酸热,腾出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卷画,展开在赵北客面前,“你看看,这是我在护送你家人出镇的路上画的,赵兄,你还有妻小在等着你,你撑着些……”说话中将内息催运到几欲呕血,注入赵北客体内。

赵北客看着那张画纸,画中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眼倔强,站在一座高高的楼前。

“像我……”赵北客微弱一笑,“……真像啊!”他的呼吸声变得轻而急促,如一头鹿奔跑在雪地上的蹄声。

很快,那头鹿奔入了深林,蹄声消失了。

尾声

三人冒着雪连走了两个时辰没停,终于望见了小镇的轮廓。

张六道:“南哥,哦不,赵北客赵哥,哈哈,到你家了吧?”

他道:“是啊,这一路真不好走,真到了眼前,回想路上却跟做梦似的。”

小七道:“赵哥,前边这镇子就是你家啊?看着可不怎么气派,哈哈!”

三人谈笑着走到镇子边,他道:“咱们分头进去—你俩是外地人,镇里没人认识你,你们先进镇探探柳飞在哪儿,咱们过半个时辰在春雪楼后的巷子里碰头。”

两人都问:“春雪楼在哪儿啊?”

他笑道:“镇上最高的酒楼,好打听!”

两人走后,他在镇外站了很久。怅恍中一侧头,惊见一头白鹿正在左近。

那白鹿静静瞧着他,随即迈开轻盈的四蹄奔远了,人和鹿仿佛对视了很长时间,又似只是一瞬。

虽然不太可能,但他蓦然觉得这白鹿正是他十年前遇过的那只。他眨了眨眼,那鹿已经远去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镇子上空飘起了黑烟,他醒过神来,快步前行。

“哈哈,回家了!”他抹了一把脸上雪水,走进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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