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雪藤

他们踏着秋霜去杀一个大侠

他们是在三月初七那天相识的

那天是云家家主云寒川的祭日

他们分从各地到苏州凭吊

在云府旧宅附近偶遇……

他们踏着秋霜去杀一个大侠。

大侠在蕲州,他们三人从苏州出发,走了很远的路。泥土上的白霜在迈步间一层层地涂上靴底,沁入心头。

穿过蕲州城门后,三人禁不住都吁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千里的霜凉。

“吞雪刀”燕横说:“我杀过不少人,但大侠倒还真没杀过。”他吐字粗重,像是在吐出一块块久经风沙侵磨的岩石。

“轻絮”崔重接口道:“别说杀了,我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大侠该长得什么样?”一丝好奇从他尖细的笑声中挤出。

“鬼赌”陈闲说:“我见过他一次。等进了簌玉楼,包管你能轻易认出来。”他嗓音低闷,就似懒得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

簌玉楼有蕲州最好的歌女与茶点,容易打听。三人很快寻至。果然,崔重刚踏进楼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大侠周玉安。

周玉安年约四旬,剑术精绝,人称“淮北玉刃”,数年来扶危济困,仗剑锄奸,在北方武林颇有侠名。此刻他独坐一桌,静默于喧闹的堂中,宛如一柄遗失在乱草间的刀。

—崔重乍触及周大侠的目光,便如猝然中了一刀,浑身惊颤。

定下神后,怨恼立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大侠就该如周玉安这般:眉目雅正,青衫方巾,眉头紧锁,忧国忧民。

看着凝眉忧思的周玉安,崔重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大侠该有的模样,若能杀掉,定会轰动江湖吧?他极想就此同燕横、陈闲评议几句,终究又忍住。

三人寻桌坐定,喝着茶水。其余宾客却几乎都正注目楼上端坐在栏杆后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怀抱琵琶,妆容妩媚,眸光中却时而流转出一抹清意,似有若无地穿魂透骨,比明艳的容颜更惹人心痒。

堂中人声纷乱,大半在说那女子。她名叫薛方晴,是蕲州首屈一指的歌伎,本是卖艺不卖身,今日却在簌玉楼广邀文人雅士联诗对句,哪个对得中她的意,便可做她入幕之宾,一亲芳泽。

等候薛姑娘出句的工夫,楼里闯入一伙汉子,为首的是蕲州盐帮魁首赵沧海。他有意染指薛方晴,恃强逐走了几个城中有名的风流才子,又扬言稍后谁若敢接句,须先吃他一记厚背宽刃的大铁刀。

—在他踢翻了一个出言顶撞的来客后,周大侠出手了。

周玉安愁眉不展地离桌而起,长叹着从襟袖里取出一柄长不盈尺的玉剑,第一剑直刺,点碎了那把三十八斤重的铁刀;第二剑横击,将赵沧海壮硕的身躯震飞到楼外。

崔重望了望燕横,燕横又瞧了瞧陈闲,三人都没说话。薄玉断金铁,脆剑退莽夫,周大侠的剑术可比他们预计的要高多了。

盐帮众人落荒而逃,堂中响起喝彩,然而周玉安眉间的苦色却丝毫未减,他环视满堂来客,神情忧愁地说了句话:

“我知道,在座诸位中,有人是来杀我的。”

闻言如刀子扎耳,崔重未及慌乱,先觉双腿酸痛起来。毕竟刚走了几日长路。他心想,早知如此,路上又何苦为难自己的腿脚?

从苏州到蕲州这一路,三人都没骑马。

燕横倒是不介意纵马赶路,但他没有银两买马;陈闲散漫寡言,燕横不说买马的事,他便也不去提,只把两手拢在袖里,走得像个乡间农夫;而崔重自恃轻功高妙,有意显露,即便有人送马来他也不肯去骑。

燕横的盘缠不多,都用在了买酒肉上,却吃独食,从不分与两个同伴;陈闲身无分文,自带了干硬的饼子,用葫芦沿途灌水来喝,倒也安然自若;崔重颇携了些银钱,几次要请两人去酒楼尝尝精致菜馔,但两人谁也没去。

燕横性子粗直,一路与人口角不断,好在他尚有些分寸,没动起手来耽搁行程;反倒是崔重闲不住,几次从旁煽风点火,都被陈闲劝止。

临近蕲州,崔重又说要做东。燕横对崔重的盛情嗤之以鼻,见他啰嗦不休,便喝骂了几句。崔重哈哈笑过,又去邀陈闲。

陈闲正低头整理行囊,他带的行李最少,除去干粮外,只有一柄短剑、一粒骰子和一个葫芦。他仔细地把短剑、骰子和葫芦都擦得干干净净,答道:“本是萍水相逢,还是各吃各的吧。”

燕横的行囊最大,且看得甚紧,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他背着行囊走路就似背着一座山。崔重瞧着燕横闷头大步前行,竟似走出了几分风尘豪侠的气魄,忍不住道:“不伦不类。咱们都是黑道武林中大有名头的人物,总在白天赶路,成什么道理?我看不如白天歇着玩玩儿,入夜再启程—黑道黑道,就是该黑天走道才是。”

陈闲眉头微皱。三人中,出身塞外凌峡寨的燕横武功最高,名头也稍大些,但即便是燕横,也只在塞北有些薄名。不光正道武林瞧不上三人,在黑道上三人也远远称不上“大有名头”。

燕横早看出崔重时时想高人一等、处处要与众不同,冷笑道:“崔胖子,你还是多在太阳底下走走,把一身白皮晒黑了,才合你黑道飞贼的大名。”崔重听到贼字,颇不乐意:“我可不是飞贼,我拿人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总好过你硬夺。”

燕横道:“不错,你不是飞贼,你是不入流的小毛贼。人家无影靴许青流才是真正名动江湖的飞贼,比你厉害多了。”

崔重大叫:“那可未必!你把许青流找来和我比比轻功。”

燕横不再接话,满脸嘲意。崔重道:“姓燕的,这一路我好心请你吃酒,你不吃便罢,何必恶声恶气?”

燕横道:“我劝你晒黑了皮,以后行窃便不用再穿夜行衣,那也是好心。”

崔重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是笑燕横还是自嘲。笑完他又说要与陈闲打赌,自称驻足半日再上路,却仍能比燕陈二人先抵达蕲州。

陈闲乍闻有赌可打,双眸一亮,听完却沉思片刻,摇头不赌。

崔重再三催劝,陈闲道:“我平生与人赌斗上百次,没输过一回,只因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赌,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燕横走得烦闷,倒是颇想赌一场,道:“有把握的赌,赢了又有何意思?不愧是鬼赌—胆小鬼!”

陈闲道:“若在平时,赌便赌了,这趟有正事要做,何必徒损气力?”

燕横与崔重脸上一肃,不再多言。所谓“正事”,就是要去蕲州刺杀周玉安周大侠。武林中不少好手都与周玉安交情匪浅,但今秋周大侠南下蕲州是单人独剑,三人都觉得这实乃出手良机。

继续赶路,崔重东拉西扯,时又奔前蹿后,展露轻灵身法,眼见二人无动于衷,才沉静下来,忽生一念,对陈闲道:“我再与你打个赌,不耽误正事。”

“什么赌?”

“我赌咱们这次刺杀周玉安,定然难以成功。你敢不敢接赌?”

陈闲一怔,缓缓道:“有何不敢?你若输了,劳烦以后少牢骚几句。”

崔重与燕横面面相觑。此次刺杀实如螳臂当车,然而陈闲竟似很有把握。

崔重问:“那若我赢了呢?”

“蠢货。”燕横冷哼,“要是你赌赢了,咱们刺杀不成,绝难活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

“看来倒是我赌赢了……”崔重暗自苦笑,忽被锐光刺痛了双目。

—周玉安持剑朝崔重走来,阳光照进簌玉楼,打到玉剑上折出,恰在崔重脸上落成一片亮斑。

“弄什么鬼!”燕横霍然站起。堂中静下去,随即响起纷乱低语。有些来客瞧出异样,快步出门离去。崔重也赶忙站起,手心冒汗,却见身旁的陈闲端坐不动,头微抬,似是在看楼上的薛方晴。

崔重心里骂了声娘,一时错愕。

“仁兄—”周玉安打个招呼,伸手拍向崔重肩头。崔重大骇,怪叫着急退一步。

“仁兄不必惊慌。”周玉安拍了个空,语声歉疚道,“周某有些私事要处置,必不会伤及无辜。两位请宽坐。”又冲燕横微笑颔首。

崔重还没回过神来,周玉安已从三人桌旁经过,走向堂中角落。陈闲给燕横续满了茶,随口道:“坐了吧。大惊小怪。” 燕横哼了一声,坐下端起茶碗仰脖灌尽。崔重喉结一颤,也坐下,转头去看周玉安。

周大侠走到角落一桌前停步。那桌坐了两个书生,见周玉安来了,赶忙站起。

“幸会。”周玉安抱拳道,“请教两位尊名?”

两人战战兢兢答了。周玉安见他俩神情畏缩、目光晦暗,实不像武林高手,可堂中那股清奇的杀意却分明是在此处最浓。

周玉安心中转念,目光落向木桌。

桌上有一截树枝,色泽灰暗,似萎败已久。

“嗯,是梨枝,了不起。”他拈起枯枝端详片刻,问两书生,“谁放在桌上的?”

那两人却似刚察觉桌上多了一截枝条,都茫然摇头。周玉安又问楼里伙计,竟无一个知晓桌上梨枝从何而来。

陈闲望向周玉安手中的枯枝,初时未觉有异,又看了两眼,顿时微恍,胸中莫名涌起一阵空寥,仿佛昏昏一场酣眠,醒时不辨时辰,推开门骤见雪满庭院。

陈闲眨了眨眼,暗觉惊奇。

“看来那人已不在此间,空留一抹杀机。”周玉安随手丢下枯枝,叹道,“倒是周某多虑了。”

薛方晴手指轻抖,琵琶弦颤出一声清鸣。众人都看向楼上。

“你们男人呀,只知道打打杀杀。”她离座而起,幽声嗔怨,“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就不能谈些悦耳的话吗?”

“姑娘所言极是,周某失礼了。”周玉安展眉一笑,对薛方晴躬身拱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公子客气了。”薛方晴欠身还礼,来回轻踱几步,身姿妖娆,又道:“有劳诸位久候,小女子这便要出句了。”

楼下诸客本被这突来的变故搅得莫名其妙,闻言心神一振。

薛方晴红袖微招,伙计们在楼上悬出几副她自制的诗联。不多时,来客们便各自对出下联。周玉安脸上笑意淡洒,也说了自己所对之句。

陈闲懂些文墨,听出所有人里以周玉安所对最为佳妙。薛方晴似也是这般想,一双美目望定了周玉安:“适才周公子仗义出手,逐走了盐帮的粗人,小女子还未谢过。”说话时眼波如星屑流洒,看得宾客们神魂一荡。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周玉安悠悠叹息,“周某近来心绪烦忧,偶然听闻今日薛姑娘要在此间出句对诗,便来以文会友、聊遣郁怀,实无他意。”

薛方晴浅笑道:“周公子这般说,想来是瞧不上小女子了。”

周玉安忙道:“不敢,不敢。”

“什么玩意儿!”忽听啪的一声,有人大声喝骂,将茶碗摔碎在地。

其余来客被周玉安比了下去,正觉不忿,没想到竟有人出言不逊,顿时幸灾乐祸,都去看那摔碗之人。

只见那人三十来岁,衣衫俭朴,身形瘦削,样貌很是平凡。倒是与他同桌的两人,一个是衣衫华贵的大胖子,另一个却是宽背粗臂的壮汉,瞧着颇不寻常。

周玉安皱眉回望:“阁下这是何意?”

摔碗的人正是陈闲,他喷出一口茶水,道:“这等劣茶,实难下咽。”

周玉安一怔,却有人抢先斥道:“荒谬!簌玉楼的茶用的是杭州上品明前龙井,何劣之有?”

陈闲道:“论茶一看茶品,二看水品,明前龙井自不算差,但用水却劣了。《茶经》有云:煮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你且说说,这簌玉楼的茶是用什么水煮的?”

那人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周玉安颇精茶道,闻言一笑,侃侃而谈:“兄台说煮茶宜用山水,此言得之。然山水亦有高下之分,《煎茶水记》中记有妙水二十品,其中庐山康王谷之水第一,无锡惠山泉水第二,蕲州兰溪之水第三……据我所知,簌玉楼烹茶所用的水,正是天下第三的兰溪之水,与明前龙井俱为高妙。”

陈闲冷哼道:“茶烹于所产处,才可得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减半。以蕲州水烹杭州茶,有何高妙?远不如我自烹的茶水。”说着拍了拍行囊。

“比明前龙井更好的茶,倒也并非没有,原来阁下带在身上。”周玉安摇头微笑,“可是水呢?总不能阁下还背了庐山泉水来煮茶,那可远得很了。”

“庐山惠山之水,我都没有,但那也不算什么。”陈闲道,“阁下若是不信,不妨与我打个赌,就赌我能不能拿出更好的水来。谁若输了,须向对方低头认错。”

周玉安很是好奇,笑吟吟道:“好,你若拿得出,我自不会不认。只是世上还有什么水能比庐山康王谷的谷帘泉水更适宜烹茶?”

陈闲从行囊里取出一只葫芦,道:“听阁下言谈,亦是茶道中人,不知是否听过昔年蔡襄与苏舜元斗茶一事?”

周玉安寻思良久,皱眉道:“你说的莫非是竹中之水?”

“正是。”陈闲点头,“《江邻几杂志》有载,蔡襄以精茶配惠山泉水,却仍败给苏舜元用天台山竹沥水煎成的劣茶。”

堂中宾客闻言议论起来,薛方晴也望向陈闲,若有所思。

周玉安道:“竹中藏水,比之山泉水更多了一份清竹灵气,自是无上妙品,然而天台异竹终究只是传闻,是否真有,尚未可知。”

“这葫芦里所封藏的,便是我从天台山取回的竹水,清气内蕴,与寻常水大为不同。”陈闲从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向周玉安。

“哦?这倒是罕见了。”周玉安目光微亮,却不接那碗水。

陈闲又道:“是真是假,一尝便知。”

周玉安一时迟疑。

崔重叫道:“你还有这好东西?我先尝尝。”抢过葫芦倒出一碗喝干,又道:“真不赖!”燕横见状,冷冷接过葫芦倒水,也喝了一碗。

他俩知道这葫芦里不过是今日刚在城门外一处茶棚灌的井水,喝完都望向周玉安。

陈闲又倒出一碗水,劝道:“此等好水,阁下当真不喝吗?”

周玉安一笑,接过了茶碗。

崔重与燕横心中都是一紧。

周玉安端着那碗水,沉吟片刻,却又放回桌上,道:“无论水是真是假,阁下能说出这天台竹水来,可谓博闻强识,周某很是佩服。”

“那你是认输了?”

周玉安含笑点头,未及开口,楼上薛方晴忽然娇声道:“世上还有这般奇水?小女子却也想一尝究竟。”

陈闲颇为大方,当即请楼里伙计将那碗水端到楼上。

周玉安略一犹豫,道:“薛姑娘,这水的来路恐怕有些……有些不明。”

“多谢挂怀。”薛方晴柔媚一笑,“难道还会有人在水里下毒来害我一个弱女子吗?”

周玉安不再多劝,转去请教陈闲姓名。陈闲照直答了。

周玉安恍然道:“怪不得陈兄要与我打赌,周某对鬼赌的名头倒有所耳闻。听闻陈兄与人打过不少怪赌,恕我直言,走的路有些偏了。不过周某却颇想与陈兄交个朋友,今后茶道上、江湖中,都可相互照应……”

周玉安是淮北名侠,有意提携陈闲改邪归正,说到这里正要亮出名讳,陈闲却淡淡道:“不敢当。”

崔重凑近了问:“我叫崔重,你听过我吗?”

周玉安一怔:“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重顿不乐意,胖脸耷拉下来。这时楼上薛方晴喝过了水,细声道:“时辰不早,小女子还有最后一句诗,不知哪位公子愿意先对?”

先答吃亏,楼下诸人一时都不开口。周玉安本只是来对诗,便当先道:“薛姑娘请出句。”

“小女子风尘中人,不敢奢求太高,万事只信个缘字。离合如云,随缘浮沉罢了。”薛方晴轻叹一声,“故而我这上句是,嫁得浮云婿—”

此句并非薛方晴自拟,却是唐代诗家元稹之句。诸人听得一愣,都后悔起来,本以为这最后一句定然最难,谁料竟如此易答。

薛方晴又道:“周公子若有答案,烦请写下来,也算小女子求一幅墨宝。”

周玉安慨然应诺,挥毫在纸上写了“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十个字。

“好字。容我弹上一曲,以谢公子。”楼上薛方晴接过纸端详良久,眸光一黯,“周公子这个‘家’字写得真好,‘云’字更佳。”

说完,她放下纸,抱起琵琶转轴拨弦,曲声婉转洒落堂中。

周玉安听得几声,骤觉颅内炙痛,鼻中渗出细血!当此之际,燕横已从行囊中抽刀在手,跨步猛斩周玉安胸腹!

琵琶声幽,周玉安头脑轰乱,急横玉剑格挡,刀剑相触无声,燕横陡然双足离地,被剑劲震得跌飞丈外。燕横嘴角溢血,背脊一擦地即跃起,再度挥刀攻上。

蛊毒!

—周玉安心头霎时雪亮:入体后的蛊虫在曲声催引之下能乱人神志。只是自己是如何中的毒,短时却想不明白。

满堂宾客蛊发后纷纷昏厥,周玉安修为深湛,并未晕倒,他催运内息将毒性强抑住,劈手捏定了刀光,喝问:“为何害我!”不待回答,如捉龙蛇般一甩,将燕横连刀带人重重摔在地上,同时借力飞纵而起,玉剑刺向薛方晴。

薛方晴弹拨着琵琶,眼前忽然青影暴涨,周玉安扑空即至!瞬间花容失色,紧闭双目将琵琶拨弄更急。

陈闲手中扣了一枚骰子,早在凝神蓄劲,眼看周玉安快跃上楼去,当即全身一颤,抖力将骰子弹出,直射周玉安后背。这一弹指是陈闲早年打赌赢了一位武林异士后学来,是他的撒手锏,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绝不轻用。此刻使出后面色一白,浑身脱力,僵在原地大口喘息。

那骰子如一道飞电劈中周玉安后背,穿透衣衫嵌入了脊骨。周玉安在半空中身躯猛然一直,摔坠地上。

燕横见状不及爬起,半跪着挥刀,刀光如雨般剁下。周玉安玉剑摔脱了手,躺着骤扫一腿,将燕横扫得翻倒,刀便劈歪了。与此同时,闪身到堂中一角的崔重却将茶壶与盘盏一股脑掷来,周玉安一边抵御蛊毒一边破去燕横刀斩,已无多余心力再躲,被汤汤水水淋了满身,看起来甚是狼狈。

一阵噼里啪啦的碗盏破碎声飘过堂中。

崔重丢得兴起,连声怪叫,掀飞整张桌子砸向周玉安。缓过劲的陈闲亦手持短剑刺来。周玉安不闪不避,一掌拍在桌面上,借势一跃站直,后背上的骰子被震飞出去,落地骨碌碌打旋儿。而那被拍转了向的桌腿恰恰挡开了陈闲的短剑。

拍桌站起的同时,周玉安挥袖将一片残碗扫向楼上,那残碗灵蛇般当空转折,绕过栏杆击在薛方晴手腕上,薛方晴腕骨立断,琵琶滚落楼下。

曲声止息,蛊毒亦停止发作,周玉安缓过一口气,足尖微动,将玉剑挑在手里,低低笑了起来:“想取周某性命,还欠了些吧!”

喀的一声,他身侧那张桌子坍成了一堆碎木。

燕横亦趁机站起,刹那间又斩来三刀,周玉安手腕连晃,瞬息还了五剑。刀剑三次交击后,燕横右手虎口鲜血长流,改为双手握刀,但被另外两剑划得肋间淌血。

周玉安见他竟未被自己震退,目中讶色一闪而过,点点头欲再出剑。陈闲却已抽冷子刺出短剑,叫道:“崔重!”

“瞧我的。”早先躲在角落的崔重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滴溜溜吹起了曲。

蛊毒再度被催发。周玉安头脑欲炸,闪开陈闲的短剑,眼中掠过浓浓狠意,连刺出七剑,一团白晃晃的剑光罩向身前的燕横。

燕横横刀急挡,每挡住一剑就大叫一声,每叫一声就喷出一口血,竟仍是一步也没退,到第七下时铁刀被玉剑震断,挥舞着断刀闷雷般哑声嘶吼。

周玉安随即虚晃一招,弃下燕陈二人,倏忽掠向崔重。然而崔重本就远远躲着,等周玉安掠至,崔重已闪身避开,口中仍吹笛不休。

周玉安强压毒性,鼻中又淌出了血,跃步朝崔重扑去,而崔重肥胖的身躯却如秋叶般又飘到了别处。

燕横与陈闲大步奔近,追着周玉安刀剑迭出。燕横的刀光如泼风、如乱雨,陈闲的短剑则似风雨中时而蹿出的闪电,突兀刁钻。只是周玉安手段远高过两人,虽一心追逐崔重,随意闪躲格架,仍是没被刀剑击中,更寻隙踢飞了燕横的断刀。

崔重时而踏墙斜行,时而踩着晕倒宾客的身体轻巧跳跃,他在轻功上确有独到之处,竟似不用换气,始终没让笛声断绝。周玉安几次追近,均又被崔重甩开,奔行中猛地扬臂,玉剑脱手飞出,深深插入崔重屁股。

笛声一滞。崔重哈哈一笑,足下不停,继续吹起了笛。股上鲜血顺着玉剑淙淙流出,但崔重就似不觉痛一般,反而奔得更快。

眨眼间两人已绕堂两圈,崔重眉飞色舞,仿佛身后有个大侠狼狈追他让他极为开心,抚笛的手指翻飞如电。

笛声越来越急,周玉安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淌落衣襟上,已将他染成了血人。他目光闪动,在奔到门边时步法突然转折,意图撞门而出。

陈闲对此早在提防,一直没离门太远,这时以背抵门,短剑当胸狂舞。

周玉安出臂如风,蝴蝶穿花般透过剑影扼向陈闲咽喉,陈闲疾抬左掌拆招,两手尚未相触,周玉安的右掌忽然凝住了,神色古怪地愣了愣神。

—那一瞬,崔重在疾跑中踢到了地上的枯枝,枝条恰从周玉安眼前飞掠而过。

周玉安骤见梨枝,似看到什么幻象般用力闭目又睁开,霎时醒神,再度抓向陈闲咽喉。然而燕横凭此间隙已将周玉安牢牢抱住。

周玉安刚要运劲震脱燕横,猛觉后脑剧痛,紧接着身子一凉。

原来薛方晴不知何时奔到了楼下,举着琵琶砸在他头上。而陈闲的短剑也趁机插入他的小腹。与此同时,燕横一声虎啸,双臂如铁箍般迸出巨劲,堂中响起雨打竹林的噼啪声,周玉安的肋骨节节断碎。

燕横放松双臂,周玉安瘫软在地,再也动弹不得。陈闲走到角落,捡起自己的骰子仔细擦拭,放回了行囊。

而崔重仍在吹着竹笛绕堂飞跑,神情如癫似狂。

陈闲喊道:“崔重!”连叫数声,崔重才停步回神,走到周玉安身边,松手扔了笛子。

那笛子坠地却成了两截—他方才全力施展轻功,奔行中笛子被他手上透出的内劲震断,他一直纹丝不颤地捏着。

这场惨战如兔起鹘落,顷刻收场。

周玉安口中吐出血泡,问道:“为什么……究竟……”

四人一言不发。

薛方晴走回楼上取了周玉安题诗的纸,从上面撕下云、家二字,冷冷掷在周玉安面前。

周玉安恍然:“你们是要为……为云家报仇……”

薛方晴道:“不错,我幼年流落苏州,云家的人救过我性命。”

陈闲道:“姓周的,你本是苏州云家的管事,多年前趁着云寒川新死,阴谋害死他的家眷,偷学云家的刀术,而后潜逃到淮北,是也不是?你改名换姓,将刀术乔作剑术,又只在北边行事,小心翼翼,终让你混出了侠名。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今日便是你的报应。”

“罢了。”周玉安苦笑道,“料想你们三位,也是受过云家的恩惠吧……”

崔重笑嘻嘻道:“当年我去云府偷东西,失手被擒,那云寒川真不一般,倒没怎么着我,只是劝我多行善事,莫总是偷家窃户……”

燕横打断道:“可惜你不中用,后来仍是做了个飞贼。”

周玉安忽问:“蛊毒是下在烹茶用的兰溪泉水里吧?”

“岂止如此?”薛方晴冷笑,“听说你周大侠要南下蕲州后,我预先在蕲州几大酒楼客栈的井水里都下了蛊,只消你来,不怕你不中毒。”

周玉安叹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们几位分明也喝过茶水……”

“我们是当着你的面喝了解药,”崔重大乐,“没想到吧。”

他们四人是在三月初七那天相识的。

那天是云家家主云寒川的祭日,他们分从各地到苏州凭吊,在云府旧宅附近偶遇。云家本是武林世家、苏州望族,多年前云寒川与天下第一刀客岳空山斗刀,落败身死。而后云府遭蒙面人夜袭,云寒川的妻儿被害,其余家人散逃别地,云家从此衰败。但真凶身份却一直成谜。

陈闲曾见过周玉安一次,那时已疑心他便是云府管家周安。四人将各自所知的线索归拢,断定周玉安便是当年凶手。他们自知人微言轻,而周玉安名声正盛,要将他揭穿扳倒谈何容易,然而四人都受过云家大恩,不愿就此袖手,便约好分头继续探查,半年后再来苏州碰面。

此后数月,陈闲乔装化名寻访过几个江湖有名的白道高手,试图揭发周玉安,但每次稍露质疑“周大侠”之意便被指责呵斥,他怕走漏风声引起周玉安警觉,便不敢深谈。

未满半年,他便收到薛方晴的传讯赶回苏州,四人重又聚头。原来薛方晴久在蕲州,听人说起周玉安即要来蕲州访友,四人便定下计较,要在今秋刺杀周玉安,为云家报仇。

几番长谈后,四人都觉周玉安武功太高,要杀死他,恐怕唯有用毒。但周玉安为人谨慎精细,久历江湖风霜,要设法让他中毒可谓千难万难,只要一次失手,恐再无机会。陈闲说出自己早前费心得到一种苗人奇蛊,名为“眠音蛊”,发作时可让人智乱神晕,而蛊虫细微难辨,入水化生万千,无色无味,不惧试毒之法。眠音蛊不伤人性命,不经曲声催动便与人无害,利于广布蛊虫。

燕横等人听后皆喜,筹谋起来,都担忧周玉安内功可怖,竟能化解蛊毒。但刺杀之事本也难成,只有一试。

终于计议停当,几人心胸都是一舒。崔重却忽然道:“咱们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本不值什么,那也罢了,但云先生昔年可是正道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咱们下毒暗算周玉安,即便成了,恐怕也有损云家声名。”

陈闲闻言皱眉,认为既要刺杀,便不该计较这些枝节。但薛方晴却说崔重言之有理,若一味暗算,恩公泉下有知定会不喜。两人争论起来,燕横也是犹豫不决。

四人又商议了半晌,最后陈闲缓缓道:“咱们都是不成器的人,自己武功不济,那又有什么好法子?可是恩义不能不报,等到那天,咱们便把解药下在我这葫芦里,径直请周玉安来喝,他若肯喝,咱们认命便是。”

四人相互对望,默然片刻,陆续都点了点头。

簌玉楼里,周玉安微弱一笑:“你们处心积虑,终于得手,只可惜周某……”

“你可惜个屁,”燕横弯腰拾起断刀,“你当假大侠还当上瘾了。”

“不当大侠,莫非当一辈子管家吗?云寒川死了,有他的长子云陌萧继任家主,我还得继续伺候云家。到何时才能轮到我出人头地?”

周玉安眼神有些涣散,低声呢喃着:“你以为大侠是好当的?我不是假大侠,你知道我在北地行过多少义举、做过多少善事?光是三年前山东闹响马时我便救过不下百人……”

周玉安自顾自地细数一件又一件他曾做过的好事。崔重听也不听,把那柄玉剑收入怀中,满脸兴奋地在周玉安身边走来跳去,忽又弯腰去翻周玉安衣襟。

周玉安一怔:“你做什么?”

崔重道:“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周玉安苦笑:“我是大侠,哪有多少银钱?想当初……”说着又继续叨念平生侠迹。

“少啰嗦!”燕横粗声打断,“对了,我一进门便瞧你愁眉苦脸的,你是在愁什么?”

周玉安叹道:“我是为淮河水患忧心。我此番南来蕲州,为的正是面见蕲州‘仁刀’张济,请他助我联络江南富商,筹银赈灾。唉,民生疾苦,岂有一日敢忘?”

燕横听他说得真诚,一时倒接不下去了。

“一旦做了坏人,就永远没办法原谅自己了。”陈闲出语突兀,听得薛方晴蹙眉转头,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周玉安。

陈闲低头与周玉安对视着,不疾不徐道:“我们四个都犯过丢人的错,都做过后悔的事,自知不算好人。可是你,你害死云家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大的恶,怎么就能原谅自己,若无其事地行侠仗义呢?”

说到这里,陈闲轻叹:“你可真是个大恶人呐。”

周玉安哑了良久,黯然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

“那可不行。”陈闲摇了摇头,“咱们刚才打赌,说好输的人须认错。”

周玉安一愣,不自禁看向四人。

陈闲受伤最轻,但他起先凝神弹射骰子,后又时时留意战局变化,耗费的心力却是最多,此刻脸色苍白如纸;薛方晴拼着腕骨的伤高举琵琶砸中周玉安后脑,这会儿手腕肿胀,痛得眼睛通红;崔重屁股中了玉剑才刚拔出,鲜血早已染红腿上衣衫,正呲牙咧嘴地包扎伤口;燕横内外伤势最重,但神情如常,整个人如一块生铁。

周玉安打量他们片刻,回忆方才那番剧斗,终于叹道:“……是我错了。”

四人不再理会气息奄奄的周玉安,简单料理了伤势,算着中蛊的宾客即要苏醒,正打算离去,簌玉楼里忽然闯入数人。

为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见周玉安浑身血污地躺着,大惊失色,当即拔刀叫道:“周兄,这是怎么回事?”

薛方晴神色异样地看了一眼那男子,轻声告诉陈闲三人:“他便是仁刀张济。”

张济在蕲州颇有威望,在武林中名头也不算低,眼见周玉安已是重伤难活,吼道:“周兄,你我相交一场,我定替你报仇!”

周玉安全凭一口精纯内息撑到此刻,闻言艰难道:“不可……”

一旁的薛方晴冷声叙说了来龙去脉。张济听后面色数变,连连叹息:“唉,周兄,你真是……唉。”

周玉安道:“张兄,今日你是见证,烦请知会周某的朋友们,总归是我死有余辜,不要难为这几人。”

张济点头答应,沉思片刻,又对燕横等四人道:“楼里有我处置,几位请自便吧。”

四人一时默然。他们之前想过,周玉安侠名赫赫,交友颇广,一旦刺杀成功,他们难免会遭追杀报复,恐怕是九死一生,说不得要躲入深山。哪知眼下如此收场,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幸事。

气绝之前,周玉安脸上的愁色淡去,他想说句响亮的遗言,但想了一会儿,却没想出大侠的临终之语该是什么样,最后说成了管家口吻:“苏州的松子糖便宜,十文钱能买一大把……好多年没吃到了。”

翌日,蕲州城门外的茶棚。

四人用了崔重从前窃来的灵妙伤药,一天过去,伤势都大为好转。喝茶时崔重仍难抑激动,时不时念叨:“咱们这回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陈闲正给葫芦灌水,准备路上喝,闻言道:“昨日若非那根古怪的梨枝,咱们恐怕要多费不少力气。”

“关树枝个鸟事,我腿都瘸了!”崔重不服。

陈闲道:“周玉安刻意将云家刀术伪改成剑术,本来毫无破绽,但他对那根枯枝似甚忌惮,以至于心神紊乱,目光和语声都流露出刀意……”

“姓周的即便没分神,”燕横皱眉接口,“凭咱们也足可杀死他。”

陈闲颔首:“这话不错。咱们计划周密,又豁出去力拼,他是难逃一死。”又看向薛方晴:“我三人要去北边避避风头,薛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吧。”

薛方晴俏脸一沉:“陈闲,你什么意思?我行李都打好了,你们休想甩下我。”她与陈闲在苏州便有过争吵,这时见陈闲想撵她走,更是目光厌烦地瞪着他。

陈闲心知日后同行定有诸多不便,便继续劝说。薛方晴执意不改,最后燕横道:“她愿意跟着,便让她跟着吧。”

四人就此出发。

走了半日,崔重见薛方晴的背囊不小,好奇道:“你带了什么行李?”

薛方晴说:“我带了些糕点,还有我的琵琶,还有胭脂水粉。”她昨日用力过巨,砸断了琵琶颈,出城前刚找匠人修好。

崔重听得哈哈大笑。燕横不禁后悔之前没帮陈闲劝走她。

路上正有快马驰过,马上的汉子听到崔重笑声后勒马折返。

那汉子打量四人片刻,惊叫:“果然是你们四个!”

燕横四人暗觉疑惑,那汉子已下马拔剑,大叫道:“好贼子,今日既让我遇上,誓为周大侠报仇!”说着挺剑刺向燕横。

燕横挥断刀格开,那汉子武功着实稀松,不多时便被燕横打倒。燕横问了他几句,得知在这一日夜间,仁刀张济已派人传出话来:有某某形貌的三男一女阴谋害死周玉安,人神共愤,他只恨当时去迟一步云云。

那汉子挺起胸,正气凛然道:“你们四个天杀的鼠辈,用‘五更断魂香’毒死了周大侠,必遭报应!我今日宁死不屈,你们动手吧!”

四人听后只觉得莫名荒诞,相望苦笑。

燕横将那汉子打晕,拖进路边林子丢下。

四人继续赶路,料想张济是要保全好友名声,故而翻悔陷害他们。

走出十多里,倒也想开了—早在苏州筹划时便料到会被误解追杀,如今仍依当初定好的计议逃命便是。

“狗屁的五更断魂香!”崔重路上呸声不断,“若连这种下五门的劣毒都能毒到周玉安,那我真是枉自……去他娘的!”

“那你真是枉自做了十年飞贼了!”燕横笑着替崔重说完。

陈闲道:“武林中人谁真在意周玉安是被毒死还是打死?他们只会说‘大侠’死于‘宵小’之手。咱们问心无愧即可。”

四人默然点头。

陈闲忽问:“薛姑娘,莫非你是信不过张济,才执意要跟我们同行?你认识张济很久了吗?”

薛方晴嗯了一声:“周玉安要来蕲州,便是我找张济探问出的。”

陈闲道:“他为何会告诉你?”

薛方晴未及回答,却被崔重的咒骂岔开了话头:“刚才那个自以为是的蠢狗!打晕算是便宜他,正该杀掉才是—黑道黑道,心不黑可难走道!”

燕横冷笑:“你老人家心狠手辣,大可返回去杀了。”

崔重却没回去,只是反复抱怨。四人中要数他最郁郁不乐,他本期望张济将他们斗杀伪侠周玉安之事传扬开来,从此名震江湖,人人高看一眼。可仅过一天,便成了梦幻泡影。

行至傍晚,四人在郊野小店歇脚。店里很冷清,只一桌有个黑衣人在自斟自饮。

四人叫了鲜热的鱼汤喝着,见那黑衣人放下杯盏,与店小二争吵起来。原来他喝出店家往酒里掺了水。店小二自不肯认:“鄙店的酒都是从七里外的桂月楼买回的上好女儿红,一滴水也没掺!”

“笑话,上好女儿红绝非这味道。”那黑衣人唇上有两瞥小胡子,神情惫懒,“你若不服,可敢说与我那桂月楼在什么方向?”

问明方位后,黑衣人点点头:“你等着。”话音未落,店中灯火一暗,人已到了门外。

四人看得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法!燕横嘿嘿一笑,瞟向崔重:“你老说自己轻功了得,你有这小胡子快吗?”

崔重闷着脸,佯作未闻。不多时,那黑衣人手提一坛酒又进了门,七里来回竟快逾奔马。崔重脸色更加难看。

黑衣人把酒破开,与店小二对质,店小二只是抵赖,黑衣人索性出手将他痛揍在地。燕横哑然失笑:原来这人只是身法快,拳脚比三人中武功最低的崔重尚弱一分。

崔重笑嘻嘻道:“阁下的招式似有些不成章法。”

那黑衣人正色道:“我每日里忙于钻研轻功,哪有工夫练剑耍拳?”

崔重深以为然,赞了一句。

店门外远远传来马嘶,随即是一阵纷乱呼喝。四人暗自戒备,却听那黑衣人道:“有人来了,怕是不妙!”说完微一晃身,闪出门去远遁。

燕横大笑:“小胡子没骨气,溜得倒快。”

店里一窝蜂涌进七八个带剑汉子,领头的却是先前被燕横打晕的那人,他进门便叫:“就是这四个大恶贼!”

两方很快打作一团。燕横等人伤势未愈,又要分心照看不会武功的薛方晴,一时间左支右绌,很是吃力,好在这七八人武艺平平,最后被打得弃马而逃。

崔重有些得意:“我说的没错吧,白天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陈闲道:“这也算为咱们送马来了。”

“咱们走吧,”薛方晴颤声道,“免得这些人叫了帮手去而复返。”

燕横回想方才薛方晴碍手碍脚,实在是个累赘,恶狠狠接口:“走什么!今晚就在这里歇了,再敢回来的,来一个杀一个!”

薛方晴吓了一跳,也不知他此话是否当真。等了一会儿,燕横默默包扎好刚才打斗时崩开的旧伤口,领着三人骑马驰入夜色。

十一

纵马行至清晨,薛方晴万分困顿,说什么也不走了。四人便在野外歇息。

三个汉子都闷声不语,薛方晴没话找话:“陈闲,你还懂茶道呀,好像也懂诗词?”

陈闲道:“我不懂,以前我见过周玉安一次,知道他喜好这些,便胡乱学了些,以备报仇之需。”

他答得语调生硬、面无表情,薛方晴很是反感,便也不再开口。

少时,远处尘沙飞扬,有十余骑奔近。四人飞快站起,脸色或惊疑或郁躁。陈闲望清了来人,为首的却在簌玉楼里见过,正是蕲州盐帮老大赵沧海。

赵沧海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已忍不住狂笑起来:“这次终叫你们落在老子手里!”昨日他被周玉安逐走后心火难平,花重金聘来十个蕲州百剑堂的一流剑客,返回去时簌玉楼却已人去楼空。他不肯干休,听了张济传出的讯息后,便带人追出城来,没曾想竟在此遇上。

崔重阴阳怪气道:“我说老赵啊,昨天周玉安把你打出门外,我们算是帮你报了仇、雪了耻,你怎能恩将仇报?”

“周大侠怎会是我的仇人?”赵沧海目光闪动,也不着恼,“待我把你们这几个毒害大侠的恶徒擒拿回去,正好扬名立万。”

说到这里,他忽然淫猥一笑:“不过在那之前,薛姑娘,咱们两个是不是先好好快活一番?”

薛方晴双目立红:“滚!”

“臭婊子,装什么清白!你和张济睡过,当老子不知?”赵沧海咬牙切齿,“老子有的是银子,张济睡得,我就睡不得?今天老子说什么也要沾一沾你这骚狐媚子!”

薛方晴闻言脸色一白,双唇颤了颤,却没说出什么来。

陈闲看出那些剑客意欲包抄,冷不丁道:“崔重,带薛姑娘先走。”

崔重倒也机灵,一把抱起薛方晴,撒腿就跑。燕横瞥见薛方晴到这时仍紧抱行囊不撒手,不禁眉头大皱。

赵沧海赶忙吆喝手下拦截,陈闲与燕横对视一眼,并排拦在前面。

他两人剑刺刀斩,顷刻打伤数名敌人,但这些百剑堂剑客武功都不低,加上人多势众,一阵混战后,两人终于被制住捆了起来。

但崔重跑成了一溜烟,早已不见踪影。

赵沧海见走脱了薛方晴,恼怒已极,朝着陈闲与燕横拳打脚踢。陈闲一言不发,燕横却不住喝骂。

赵沧海道:“好,你有种。”噼啪连打燕横十多个耳光。

燕横骂得更狠。

“你想激怒我杀了你,没那么容易!”赵沧海反倒停了手,狞笑道,“老子为了打听簌玉楼里的变故,给张济那厮送去百匹绫罗绸缎,这还不算完,张济爱喝竹叶青,这可是北地的酒,我不到一天硬是在蕲州给他搜罗到二十坛!你说说,我要是就这么杀死你,对得住我花费的银钱吗?”

燕横瞧着赵沧海,眼神里满是鄙夷。赵沧海恨恨道:“老子刚换得张济松口没出半日,他这条贪狗竟将讯息径直传遍了全城!这笔账我早晚要讨还!可恨那姓薛的小娘皮……”

话未说完,忽有脚步声响起,崔重竟背着薛方晴又跑了回来。

陈闲一怔,皱眉道:“回来枉自送命!”

“蠢货!”燕横骂道,“你自己穷讲义气,把娘们儿也背回来作甚?”

但两人看着崔重气喘吁吁迈步如飞,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意,都想到了在苏州三人入山砍柴时的情形。

十二

那日筹划妥当之后,薛方晴先带着眠音蛊回蕲州布置。三人料理了些琐事,也准备出发。

但崔重忽又突发奇想,一本正经道:“咱们要去蕲州,路上难免有花销,但我的银子都是……咳咳,都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咱们是去为恩公报仇,若路上用这样的银两,恐怕仍是有损云家声名。你俩的钱想来也不太干净吧?”

燕横问崔重想要怎样,崔重便提议三人去砍柴换钱,才可谓自食其力,光明磊落。

陈闲与燕横皆觉崔重实在是多事,但他俩最后却都默认了崔重的提议。

好在时日尚早,于是三人便进了山。

陈闲本就没多少银两,都买成了饼子,他的钱是打赌赢来,自觉来路正当,但多少也砍了点柴。

燕横只想凑够路上吃喝,砍得并不怎么起劲,等到上路后才想起,应该多砍些买匹马。若在平时,他去抢上一匹快马自不在话下,但知若是如此,崔重定又要说抢马会污损云家名声,便绝口不提骑马的事。于是三人就徒步走到了蕲州。

只有崔重锦衣玉食惯了,想多攒些在路上花用,一趟趟地疾奔于山林与市镇之间,几天里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十三

崔重望见赵沧海后,边跑便叫:“投降了!投降了!”

赵沧海大喜,得意笑道:“算你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薛姑娘,你也想清楚了?”他身后的剑客们爆出一阵哄笑。

崔重奔到离赵沧海等人十来步时,他背上的薛方晴抱着琵琶弹拨起来,和昨日簌玉楼里的曲调如出一辙。

赵沧海和众剑客都是蕲州人,平素常去各大酒楼吃喝,体内自也蛰伏着蛊虫,听了琵琶声,很快神思迷乱,瘫软晕倒。

陈闲和燕横又惊又喜。崔重给两人解开绳索,燕横拾起自己的断刀,若有所思。

崔重愣了愣,忙道:“燕兄,你这刀已经断了好几天了,你可别在这当口说那种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怪话……”

“放屁。”燕横眉头一皱,把断刀丢了,捡起赵沧海的佩刀插在腰带上,“他的刀比我的好。”

薛方晴打量三人,冷笑道:“你们都嫌弃我不会武功,觉得我不该带着琵琶赶路,是也不是?”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薛方晴哼了一声,又瞪向陈闲:“你不愿和我同行,那我倒也问问你,今日是谁救了你的性命?”

陈闲苦笑:“多谢相救之恩。”

燕横拔刀在赵沧海脸上狠割一道血口,赵沧海却中毒颇深,仍是昏迷。

燕横问:“薛姑娘,你要不要亲自动手?”

薛方晴一怔,摇摇头走去了一旁。

燕横挥刀斩下赵沧海头颅,又看向陈闲:“都杀了?”陈闲道:“不过是些走狗。废了吧。”

燕横哈哈一笑,将那些剑客都挑断了手筋。

四人前行片刻,回想连遭追截,都感疲惫烦乱。燕横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崔重道:“易容换装吧,谁再想找咱们那是大海捞针。”

陈闲沉吟道:“不忙易容,咱们先往南走几日。”

在苏州时他们便商定好,若刺死了周玉安,便向北去。一则是因周玉安北边朋友多,要为周玉安报仇的人多半会以为他们要往南逃,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二则是因燕横出身的凌峡寨在塞北,他们可以躲去寨中避难。

当下他们听从陈闲安排,向南连走数日,路上故布疑阵,假意留下许多线索破绽,虽遭遇两回截杀,但都有惊无险。最后陈闲让崔重拿出那柄玉剑,找了间当铺堂而皇之地当掉,四人便寻隐蔽处易容换装,掉头北行。

十四

崔重乔作富商,燕横与陈闲则是保镖装束,而薛方晴却女扮男装,作为富商的随从。一路小心谨慎,曲折向北,出奇平顺。

再度经过蕲州时,四人不禁怅恍。薛方晴久居此地,更有隔世之感。

继续北去,又过七八天,没遇到一次追兵,三人都觉陈闲这招瞒天过海很是高明,大大松了口气。

辗转行至襄阳,薛方晴连日风尘,执意要找间客栈好好洗漱一番,四人便进了城。

刚路过第一间客栈,未及踏入,便听到里面传来招呼声:“快快请进,等候四位多时了。”

四人惊疑中进了客栈,赫然见到仁刀张济满面堆欢地起身相迎。

“几位英雄别来无恙?”张济长衫儒冠,颇具雅相,笑呵呵地对四人拱手,“张某已备好酒菜,快请到我房中一叙。”

四人相顾一眼,陈闲点了点头,暗道可惜:那蛊毒在人身体中只能蛰伏七天,七天不经引动蛊虫便会死去。否则倒可以一举制住张济。他心知张济既能看破他们的易容改装,又在客栈提前相候,显是胸有成竹,那么或战或逃都不如静观其变,且看张济意欲何为。

张济在前引路,四人来到房间,见里面站着两个二三十岁的佩刀男子。

“张某的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双鹰刀客’孙展、屠翼。”张济热络地引见,“—你两个,还不来见过四位英雄?”

陈闲淡淡道:“英雄二字,我们不敢当。”

张济竖起大拇指,正色道:“几位智杀巨恶周玉安,英雄二字当之无愧!”

燕横冷笑:“但你对天下武林,可不是这般说辞。”

“是吗?”张济眉头蹙起,“那或许是张某一时记错了,也不打紧,尚可改口嘛。”说着又露出笑容。

燕横道:“周玉安恐怕不如你,我看你才是巨恶。”

“阁下谬赞了。”张济脸上笑意不减,“张某见识不高,偶有失言,实在对不住,故而今番想找四位借阅一册书,好读来增长见识,以免错语误人才是。嗯,本来周玉安也借了一册给我,可惜却是假的。”

四人大感错愕,崔重更是忍俊不禁:“你是要借《汉书》《左传》,还是《论语》《春秋》?”

张济道:“那书名为《雪谱》,江湖上少有人知,几位可能未曾听过。据传那书扉页上写有‘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一诗,故而得名—说到这里,诸位应知自己见过此书了吧?”

燕横道:“你他娘的说到西天去,老子也没见过。”

张济也不着恼,微笑道:“那看来是张某说得还不够详尽。”当即耐心解释了一番。原来那《雪谱》是苏州云家世代相传的刀术秘籍,字句艰涩,图样玄奥,据说云寒川参详了二十年也仅领悟五成,但就凭这五成已跻身天下三大刀客。而周玉安更是靠此秘籍数年里从云府管家成为淮北名侠。这《雪谱》的神妙可想而知。

陈闲又问几句,渐渐明白了端由:

周玉安来蕲州请张济联络江南富商筹款赈灾,并以一册自撰的武学心得为酬。而张济在得知周玉安的真正身份后,猜测这所谓的武学心得,便是周从云家窃出的《雪谱》。张济心知若揭出周玉安的身份,武林中必有高人异士会来追索《雪谱》下落,便只散出周大侠为歹人所害的消息,闭门参悟周玉安给他的那册武学心得。

哪知他照书修习三天,刀术并无进益,却觉头晕脑涨,险些走火入魔,便拿书去请教师兄“道剑”刘经,刘经很快看出此书乃是伪造的假秘籍。张济大怒,随即想到真正的《雪谱》定然是落在了燕横等四人手中,便带上两徒弟追出蕲州。

燕横冷冷一哼:“我们即便真拿了那《雪谱》,也当归还云家后人。你若想改姓为云,恐怕已晚了些。”

张济摇头笑道:“那日你们离开簌玉楼后,我翻查过周玉安尸身,却没找到《雪谱》。他为人精细多疑,如此重要的秘籍定会随身不离。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拿去?”

崔重嘀咕道:“我也翻过他身上,可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

“你看,你自己也承认翻过……”张济猛一拍掌,“话不多说,《雪谱》给我,我奉送诸位白银千两。你们尽可抄录副本,以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咱们各凭本事参悟秘籍,如何?”

陈闲道:“事关重大,我们须商量斟酌。”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张济神色满意地捻须颔首,似早料到会如此,“诸位尽可细细思量,一日之后,咱们再来定夺。”

陈闲道声告辞,四人出门而去。张济笑劝:“四位不用些酒菜吗?薛姑娘,我可是叫了你最爱吃的莼菜羹。”薛方晴走在最后,闻言呸道:“无耻之徒!”

四人远离客栈走到暗处,燕横恨恨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刚才莫如打上一场,未必便输。”

陈闲看了一眼薛方晴,没有接话。薛方晴知道陈闲意为“若无薛姑娘从旁拖累,或可一拼”,当即眼圈一红,冷冰冰道:“好,我走。”

陈闲道:“你现下孤身走了,只会被张济擒去要挟我们。”

薛方晴气急:“姓陈的,那你说怎么办?”

陈闲道:“咱们重新易容乔装,溜之大吉。”说完却甚忧虑,张济似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方才任由他们离去,恐怕定有办法再次找到。

十五

四人这回扮作一伙小贩,转而向东走了一天一夜,没见张济追来。

还未松一口气,隔日便被张济在野外的山道边截住。这回张济一行四人,除他两个徒弟外,多了个小胡子黑衣人,却是他们刚离蕲州时在一家小店遇过的。

崔重连日来一直对这小胡子快到骇人的轻功耿耿于怀,乍又遇见,心头霎时雪亮,叫道:“你一定是许青流!”

那小胡子闻言点头。

陈闲等人恍然:无影靴许青流不光轻功江湖第一,更极擅追踪寻人,无怪张济总找到他们。

燕横嘲笑道:“许青流,你有大好本事,却和张济这等猪狗同流合污。”

许青流道:“听说《雪谱》中记载了一种神妙身法,若能看上一看,也许我便能再快一些。”

崔重诧异道:“你已经跑得比天底下其他人都快了,再快一些又有何用?”

许青流道:“能比自己再快些,也是好的。”

崔重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胜过旁人便会有人钦佩称赞,那是头等乐事,至于胜过自己却是毫无用处。

“闲话少说。四位言而无信,多商量了一天,不知考虑得如何?”张济匆忙追至,似也疲累,脸上再无笑意。

燕横哈哈笑道:“这言而无信四字,你倒也能说得坦荡。”

陈闲道:“我们没有《雪谱》,即便有,也不会给你。”

至此话尽,两方动起手来。

张济的武功比燕横要高上一筹,但燕横刀术狠勇,两人一时斗平;陈闲与张济的大弟子孙展交手,以慢打快,也是平手僵持;但崔重独斗屠翼与许青流,却是险象环生。

屠翼一刀劈在崔重肩头,笑道:“留给许兄了。”说完跃步几个起落,拦住了远远躲开的薛方晴。

屠翼掐住薛方晴脖颈将她拖回,以刀抵其喉,喝道:“你让他们丢了兵刃,跪地求饶!”薛方晴恶狠狠瞪着屠翼,一言不发。

屠翼拧眉在她臂上用力一捏,将白皙皮肉掐得青紫,狞声道:“快快呼救!”

薛方晴倒吸一丝凉气,紧紧抿唇,仍不开口。

屠翼大为恼怒,猛然伸手在薛方晴胸乳上狠握一把,薛方晴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两行泪水滚落脸颊。

陈闲侧目暗叹,又见这时崔重肩上血流如注,而燕横也已大落下风,便朗声道:“罢斗吧,咱们谈谈!”

“好得很!”张济阴沉着脸答应,却又趁隙一刀刮得燕横肋间血花蹿飞,这才停手。燕横破口大骂,欲要拼命,却被陈闲喝止。

两方收了兵刃,张济问:“你想怎么谈?”说话中听到薛方晴的一声“卑鄙无耻”,便慢悠悠又道:“薛姑娘,咱们好歹有过情分,你也不用总说我无耻,你和三个男人同行多日,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做出来了。”

薛方晴身子剧烈一抖。陈闲不等她开口已抢先道:“张济,你想要《雪谱》,我们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说来听听。”

“咱们打个赌。”陈闲不疾不徐道,“你们若赢了,《雪谱》就给你们。若不敢赌,不妨杀了我四个,我担保你一辈子也找不到《雪谱》。”

张济也想这四人必不至将《雪谱》随身携带,只是不知藏在了何处,即便杀死他们也是于事无益,便道:“怎么个赌法?”

陈闲指向百丈外的一处悬崖:“那悬崖边上有棵树,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

“我知道这位许兄跑得很快,”陈闲说完,指着崔重又道,“而我们这边也有个人轻功非凡。咱们就来赌轻功—两人跑到悬崖边,以手触树后折返,谁先跑回来,谁就赢了。”

崔重闻言愣住。他记得陈闲曾说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从不打没把握的赌,但他虽嘴硬,却也自知轻功着实要比许青流慢得不少。

“当真?”张济也觉不可思议,毕竟许青流轻功无双几已是武林公认。

陈闲点头:“自然当真。若许兄先跑回来,我给你《雪谱》。”又问崔重:“你想不想赢许青流?”

崔重支支吾吾:“想自然是想的,可是……”

“想就对了。”陈闲一笑,拍了拍崔重的肚皮,又对他眨眨眼,把手一甩,看向张济:“张兄意下如何?”

张济道:“既然有人不自量力,那就劳烦许兄弟辛苦一遭如何?”

许青流笑嘻嘻地答应。

少顷,两人站定身形,同时发足奔出。

初时崔重与许青流尚并肩齐进,半程之后,许青流便将崔重渐渐甩在后面。

百丈奔完,许青流手指在悬崖边树上一拂,转身回跑,与崔重擦身而过时发出轻蔑一笑。

崔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大叫:“姓许的,你想不想要?”

数丈外,许青流回望一眼,凛然止步:“原来《雪谱》在你身上!”

崔重嘿嘿一笑:“想要就自己去捡吧。”说完用力将那册书掷下了悬崖。

许青流大惊,奔回悬崖边俯身张望,随即寻了一处不甚陡峭的崖壁,飞快地向下爬去。

张济面色骤变,额上见汗,死死盯着陈闲:“那胖子把《雪谱》扔了?”

陈闲淡淡道:“那是假的,让许青流捡去无妨。”

“高明!”张济咬牙犹豫片刻,领着徒弟朝悬崖边疾掠而去。他终归怕许青流拾了秘籍一去杳杳。相比之下,即便秘籍是假的,暂且放走陈闲等四人也大可在日后重新追截。

来到悬崖边,张济见崖下颇深,而许青流如猿猴般的黑影已快看不见,不由得又焦又怒,也开始设法下崖。

这时崔重已飞快奔回,跳着脚叫笑:“我赢了!哈哈!”

陈闲道:“不错,你赢了。咱们速速离开。”四人上马疾驰而去。

十六

直到黄昏,四人才在一处小镇勒马停歇,寻了家酒馆稍坐。

薛方晴骑术不好,直颠簸得浑身欲散,揉着腰问道:“陈闲,你哪来的《雪谱》?”

陈闲道:“我说的是输了才给他们《雪谱》,但结果却是咱们赢了—既然赢了,给他们的又怎会是《雪谱》?”

崔重肩上不断渗血,但仍乐得眉梢打战:“那书是昨日陈闲在书铺顺来的诗集,让我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陈闲心知张济今夜应不会追到了,但料想不出两日便会再来纠缠,叹道:“许青流寻人手段江湖罕见,有他和张济狼狈为奸,咱们再怎么易容换衣,怕也是无用。”

燕横中了张济一刀,伤势不轻,正愤懑烦躁,闻言厉声道:“易什么容!换个屁的衣!咱们不过杀了个该杀之人,堂堂大丈夫,凭什么要藏头遮面!”说到后来,语声隐隐带了悲凉。

四人沉默吃喝。过了片刻,燕横猛然丢了碗筷,几步来到大堂正中,吼道:“周玉安是老子杀的!是我燕横杀的!要报仇的都他娘的来吧!”

陈闲一惊,却见酒馆中人似都不知周玉安是何方神圣。燕横连吼三遍,许多酒客以为遇到疯子,吓得出门离去。

崔重不敢再嬉皮笑脸,问:“既不再易容,那往后的路怎么走?”

燕横脱口道:“咱们骑上快马一路去凉州凌峡寨!许青流再擅寻人总也要落在咱们之后。我看张济那伙人养尊处优惯了,咱们只要每日少睡些、多赶路,他们就算明知咱们往北去也追不上!等进了山寨,兄弟众多,还怕他个鸟?”

陈闲听后只觉颇为可行:“张济不愿《雪谱》落入旁人手中,又怕咱们被旁人杀死,使他再也找不到《雪谱》,所以必不会透露咱们的行踪。咱们就如燕兄所言。”

往后数日里,四人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马不停蹄地朝凉州疾行,果然未再遭遇张济。

他们多走荒僻野径,途中遇了一次山贼,混战中四人夺路而逃,各自受了些伤。

路过咸阳时,又被一群终南派的剑侠撞破身份。他们向西且战且逃,直到躲入天水城外的深林,才将敌人甩脱。

十七

黄昏,树林里,溪流边。

艰苦奔波后的四人舀了溪水喝着。喘息声此起彼伏。

秋意比在蕲州时浓得多了,林子里枯叶遍地,触目萧然。崔重呆坐半天,连声鸟鸣也没听到,心中如被重物堵着,却嘿嘿笑道:“我早便说了,黑道黑道,就是该黑天走道—怎么样,这几日里可不是应验了?”

崔重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搭腔,又自顾自道:“那次在悬崖边,真叫个爽快!我和武林轻功第一的许青流比脚力,是我赢了的!”这些天虽说赶路疲惫,但他见缝插针,已将那次赌斗反复回味不知多少遍。

燕横自打离了蕲州身上总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正没好气地洗涤伤口,见崔重喋喋不休,当即粗声喝道:“别他娘的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真当自己比许青流快?你差远了!”

“你说什么!”崔重猛地站直,嘴角抽搐,“姓燕的,你是不是瞧我不起!”

燕横斜眼道:“我就是瞧不起你,那又怎样?”

“去你娘的!”崔重想了想,一屁股又坐下了。

“吵什么吵?”薛方晴刚刚洗好手脸,从行囊里取出琵琶拧轴调音,忽然蹙眉插了句嘴。燕横一愣,朝她看去。

许多天里四人吃得糙、睡得少,常宿于荒林野山,薛方晴遭罪不可谓不多,有时叫苦喊痛也是在所难免,但总归竟撑下来了,马术也渐精熟。有几回昼夜不歇地逃命,疲得狠了,燕横躺下就晕睡过去,饿醒时却瞥见薛方晴正安静地梳洗打扮,容颜憔悴却依旧洁净明丽。胭脂水粉还是她从蕲州带来的那些,她用得很省。

“遭上天大的难了,还有工夫捣腾脸蛋……”燕横嘴上这么挖苦,但心中却也不禁有几分佩服。他甚至从中隐约感到了某种力量。

崔重忽一下子抬起头,像是刚想出该怎么回敬燕横一样,扬眉道:“你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瞧不起就瞧不起吧,”燕横哈哈一笑,“我又不怕别人瞧不起我。”

崔重哑然怔住,许久才问:“那你怕什么?”

燕横道:“我怕饿。”

崔重不屑道:“饿有啥好怕的?”

燕横道:“你是没挨过饿。从前我有三次差点饿死,最早一回是十四岁那年,在野林里躲了五天没吃上一口东西。”

薛方晴闻言目光微晃,问:“你当时那么小,是在躲什么?”

燕横倒也不隐瞒,随口答了。他父母早亡,自幼便在凉州街头行乞,有次两天没讨到饭,饥饿中却又遇一头恶犬对他穷追不舍。他被咬得遍体鳞伤,最后侥幸将狗打死。他将死狗拖到僻静处,正要吃狗肉喝狗血,忽听到喝骂声,赶忙逃走。

原来那狗是塞北某武林世家的大小姐所养猎犬,一向很受珍爱。大小姐誓要逮住杀狗凶手碎尸万段,他在密林中狼狈躲避了数日,最后逃上凌峡寨才捡回一条性命。几天后,寨主钱飞龙从中说和,带他去向那位大小姐赔礼道歉。

听到这里,崔重叫了起来:“燕横,凭你的硬气,定然不肯道歉的!”

“硬气个屁!”燕横大笑,“当时我饿得惨了,只要给口饭吃,让我跪下叫那大小姐亲娘我都肯,何况只是弯腰道个歉?”

“不杀了那狗,难道活活被狗咬死吗?你又没错!”崔重很是不满。

“事过多年,也不用你老崔替我抱不平。”燕横不以为然,“人饿到极处,什么礼义廉耻都抵不过一口干粮。看你这般胖,定没挨过什么饿,说了你也不懂。”

十八

崔重听他说得认真,倒没再争辩,低声道:“不错,我是没挨过饿,但也没享过多少福,我受过的气可多哩。小时候我天天挨打,因为我不识字,别家的小孩儿看不起我。他们有新衣裳穿,我也没有。我知道字在他们心里,我是偷不来的,我就去裁缝铺里偷衣裳……”

燕横嗤笑打断:“老崔,你从小就偷鸡摸狗。”

崔重也笑了笑,继续道:“我穿上新衣裳,一堆小孩都夸我,没出半天我就被裁缝逮住揍了一顿,衣裳也没了。后来我又偷过帽子、卤肉、老酒、手镯……”

燕横见他又絮叨起来,不怎么爱听,便信手挥刀一下下地挑飞地上枯叶。陈闲刚磨完短剑,又开始擦洗着自己的葫芦和骰子,对崔重所言恍如未闻。薛方晴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崔重,似听得很认真。

“……我总是被抓住,总是挨打。我那时候想,我要是跑得快些,就不会被抓住。后来我听说世上有种叫‘轻功’的东西,就想方设法地拜师去学……可是等我学会了轻功,还是有人看不起我。我师兄整日练刀,他常常笑话我说:‘练轻功最是没用。你跑得再快还能比我的马快?’那时师兄有匹好马,我是比不过的,但我不服气,便提出要和他赛马。”

“赛马?你也有好马吗?”薛方晴好奇地问。

“我当然没有,但我听人说云寒川家里豢养了几匹神骏,便去他家里偷马。那晚我进了云府,还没找到马厩便听到人声靠近,赶忙躲进了云府的书房。那书房里的书真多啊,可是我都看不懂。”

崔重语声一顿,继续道:“然后我就被云寒川发现了。我自知绝非他对手,索性任他处置。他却似并不十分在意,问明情由后反而把马借给了我。那次赛马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师兄,虽然师兄仍看不起我,不过我也极开心。几年之后,我的轻功练到比快马还快了,但我师兄却已经死了。可惜啊,他再也没机会见识我的轻功了,可惜。”说着连声叹气,似为他师兄遗憾,又似为自己。

“可惜啥?”燕横侧头冷笑,“你师兄见了你的轻功也不会看得起你。就算你轻功快过许青流百倍,他一样看不起你。”

崔重一愣:“那怎么会?”

燕横胡乱舞刀扫动落叶,随口答道:“一个人若要看不起你,即便你是圣人再世,他也总能找到法子。何况你只是个飞贼。”

崔重默然,半晌后忽道:“但是云寒川肯借马给我,一定是看得起我的。嘿嘿,他见识可比我师兄高明得多。”

燕横大笑,刚要反驳,却听薛方晴道:“崔重,你人这样胖,跑起来却像一片飞絮,那也是很高明的。我听人说,江湖中人会看错一个人的好坏,但却绝不会取错一个人的绰号。你外号轻絮,那是很有道理的。”

“是吗?”崔重扬了扬眉,“我却觉得远不如许青流的无影靴听着厉害。”

薛方晴又看向燕横,见他挥出的刀风将片片枯叶吹得高扬,便道:“燕横,你绰号吞雪刀,想必是因你出刀很快,刀光吞吐时能卷飞雪花。”

“这你可说错了。”燕横哼了一声,“告诉你无妨。有年冬天,我在冀州遇上两个对头,很是难缠。我且打且退,把他俩引得在雪山里走散了,终于叫我先杀了一个。我也受了不轻的伤,稍松一口气,顿时觉得饿坏了,坐在那人尸身边大口吞雪,聊以解饥止渴。这时另一个对头来到,见我满脸血污不断捧雪来嚼,竟吓得转身逃走……后来吞雪刀这三个字便传成了我的外号。”

薛方晴闻言怔住。崔重摇头笑道:“你说吃雪能止渴,也还罢了,雪可解不得饥饿。”

燕横冷冷道:“你连雪带泥一块儿吃,便能解饿,只是过不了半天肚子就疼。”

崔重咂咂舌不再追问,干笑几声,忽又道:“对了,薛姑娘,你真和张济睡过觉吗?”

此言一出,燕横和陈闲都皱起了眉。薛方晴静了片刻,淡淡一笑:“像我们这种女子,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三个汉子闻言都觉不便接话,在秋风中各自沉默。薛方晴低头呆了一会儿,却自己开口道:“我父母过世也早,临终将我托付给一门亲戚,谁知那亲戚却是歹人,将我卖去了青楼。我当天便设法逃了出来。

“那年我也十四岁,我在外面躲了两天,终究没躲过去,被他们抓回青楼。他们逼我接客,我绝食寻死,可他们变着法折磨我,他们用长针扎我,用带刺的鞭子抽我……我实在熬不住疼。真的很疼。”

薛方晴说着,忽然抬头凄然笑道:“你们一定想说,宁死不从还不简单?真要寻死又怎会死不成?”

“我倒没想这么说,”崔重挠了挠头,“不过你为何没死成?”

“因为我怕死!我不想死,我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死?”薛方晴的声音尖锐了一瞬,随即散成了轻叹,“我在青楼里过了六年,若不是云家仗义为我赎身,恐怕我至今仍在那里,暗无天日。”

崔重言不达意地胡乱唏嘘了几句,忽听薛方晴幽幽道:“不过那六年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事的。”

崔重听她语声异样,好奇起来:“什么好事?”

“在青楼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一位姓徐的公子……”薛方晴平静地说出一段往事,听起来实在像是说书人都已不爱讲的陈俗故事—

她和青楼里其他姑娘外出踏青,在溪边遇到了他。他出身贫寒,通诗文擅音律,与她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几次短暂又如胶似漆的相会后,他和她互许终身。他要进京赶考,她便把积攒三年的银两都赠与他做路上盘缠。他答应考中后便回来为她赎身,从此双宿双飞。

崔重问:“那么徐公子回来过没有?”

薛方晴摇摇头。

“那这算哪门子好事……”崔重撇了撇嘴。

薛方晴没去和崔重争辩,目光落在空处,悠悠出神。她回想着当年青衫书生和白裙少女在春风中偶遇;想起他们谈诗抚琴,一次次的相会,在楼中,在陌上,在竹林边,在飘着桃花瓣的溪水畔……她想起她在苏州等了他三年,才明白他根本不会回来。她知道终有一天霜色会侵染红妆,青丝要辞离铜镜,而她依然不会再见到他。她想起离开苏州的那天,她来到两人初遇的地方,烧了他写给她的诗笺,把情焚成灰,吹入桃花水。

最后,她回过神来,轻轻道:“这把琵琶,是他送给我的。”

此后,四人很久没有说话。崔重只觉老大不自在,想要贬损几句那位徐公子,薛方晴却已当先轻笑道:“陈闲,你绰号鬼赌,是从小就爱与人赌斗吗?”

陈闲道:“不是。”

薛方晴又问:“那你小时候爱做什么?”

陈闲道:“也没什么。”

薛方晴等了一会儿,见陈闲似不打算再作谈论,蹙眉不喜。这一路她与陈闲本就相处不合,此刻心想四人中有三人都说了自己的往事,偏偏他陈闲闭口不提,不禁暗自气恼。

崔重却不管这些,陈闲越不开口他越好奇,软磨硬求地问个没完。

陈闲给他问得烦了,只好道:“我小时便只是学剑练武,练成后四处闯荡江湖。”

崔重却没听够,连声催问:“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人打赌?你打赌真的从没输过吗?”

陈闲道:“我第一次与人打赌,是二十岁那年,在雁荡山……”略一停顿,又道:“那个赌我打错了。”

“打错了?是打输了吗?”崔重兴致大增。

“不是。我打赢了。”陈闲的语调很平,像沉静的湖,“……但也输了。”

崔重没听懂,但随后无论他怎样想方设法地套问,陈闲却再不开口。

后来崔重也说得累了,四人在静默中渐次沉睡。

这是他们离开蕲州后睡得最久的一夜,直到翌日天亮才醒。

十九

凉州城郊野间的酒肆。

“比他娘的凉水都难喝!”燕横把酒碗撂在桌上,“老陈,等进了寨子,我请你喝我们山上自酿的烧刀子!”

那次林中休息后,四人快马加鞭地北行,终于在这日赶到凉州城郊,距凌峡寨已仅百余里。燕横心神振奋起来,方踏进客栈便叫来两坛酒。

陈闲闻言微笑,要了一碗素面。薛方晴犹豫片刻,也叫了一碗面。而崔重则正在酒馆后院的马厩里喂马。

这时一个灰衣道士走进门来,年约五旬,慈眉善目,腰间别着个紫红葫芦。

燕横见这道士颇具仙长风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道:“陈闲,他这葫芦可比你的好看。”

陈闲点了点头,径自吃面。稍后酒菜送到,那道长也低眉吃喝起来。燕横一边骂着酒劣,一边连倒了三碗仰头喝下。

似是在赞同燕横的话,那道长忽把碗泼干,拔下葫芦塞从葫芦里倒出一碗酒,一股醇香顿时飘满堂中。

燕横吸着鼻子,想去讨口酒喝,却被陈闲摆手劝住。

少时,燕横与陈闲正低头悄声交谈,却听门外传来喧哗,有人叫道:“终南剑客到此锄奸!无关人等请速避让!”随着话音涌进来七个提剑汉子,正是曾在咸阳附近追截过他们的那群侠士。

燕横与陈闲立时拔出刀剑迎上。四人这一路流亡已近两月,不但心境都磨砺得愈发坚韧,三个汉子更觉武学修为上亦有进益,若再逢张济等四人,自信已可一拼。这时虽骤遇敌手,陈闲与燕横也并不十分慌乱,沉心守御,与剑客们耐心周旋。

混战中崔重喂马回来,进门便惊叫:“怎么回事?”

“四位莫慌,贫道来也!”那老道忽然拍案而起,喝道,“以多欺少,岂是侠义道所为?”当即跃入战团,相助陈闲四人。

老道武功极是高明,手捏一根竹筷刺东挑西,顷刻大占上风。终南剑客纷纷道:“道长是在哪一山哪一脉修行?我等是来擒拿四大恶人,可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老道冷笑道:“空口无凭,我倒瞧这四位小友并非恶徒。”说话中加紧攻势,陈闲与燕横几乎没出多少力,那七名剑侠便被打得重伤逃窜。

崔重连声赞叹:“道长,你功夫真高。”话音方落,那老道却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陈闲赶忙扶起老道,将他靠放在一条长凳上,问:“前辈,你怎么了?”

老道脸色蜡黄,声音微弱:“方才那伙人很是恶毒,临走前猛然发射毒针,贫道疏忽大意,一时竟没避开。”说着从腹上拔下一枚乌黑的长针。

陈闲道:“针上喂了什么毒,很厉害吗?”

老道两眼翻白,艰难道:“恐怕是传闻中无药可解的……‘寒星锁魂针’。老道是没救了,除非……”

陈闲从自己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到老道唇边:“除非怎样?”

“不说也罢,终究渺茫。”老道喝了口水,叹道,“除非有什么神妙的心法秘籍,修炼后可自行化解毒质……”

“原来如此。”陈闲点点头,忽然惊叫一声,“道长,实在对不住!我那葫芦里的水有毒,我也是一时疏忽大意,竟给道长喝下去了。”

那老道愣了愣,顿觉胸腹开始隐隐发麻,苦笑道:“无妨……劳烦小友为贫道解毒。”

陈闲道:“那是自然。在下略通医术,先给道长号一号脉。”说着如电般扣住老道脉门,连点他周身八处穴道。

那老道动弹不得,惊骇道:“你们竟如此恩将仇报?”

陈闲道:“我想要请教道长,刚刚本是我们三个在此吃喝,直到终南派的剑客进门后,崔重他才喂马回来,道长何以断定崔重是与我三人一伙,乃至出口就是‘四位莫慌’?”

老道只觉胸口如遭万蚁瘙挠,解释道:“贫道是听见那伙剑客在门外提及‘四大恶人’……”

陈闲道:“方才那伙剑客,与我四人在咸阳交过手。他们虽然自以为是,却自居侠义;虽见事不明,但方才却自重身份,未对不通武功的薛姑娘出手。像这样的人,我虽不喜,却也知他们断然不会以喂毒暗器忽施偷袭的。”

燕横踢了老道一脚,冷笑:“而你们这等天性凉薄的歹人,把别人都想得如你们一般,恐怕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你坐下未久便露出破绽。”

那老道不再伪装,狐疑道:“这怎么可能?”

陈闲道:“我也只是揣测。我们曾听蕲州盐帮的赵沧海说起张济喜欢喝北地的竹叶青,方才燕兄闻出你那酒葫芦里盛的正是陈年竹叶青,这酒在凉州可不算常见……我猜想道长正是张济的师兄,道剑刘经吧?”

老道闻言一呆,他与师弟张济少年时在山西学武,喝惯了竹叶青,后来虽离山西,仍常灌进葫芦随身携带,没想到却成了今日这出苦肉计的破绽。

刘经转头四顾,索性叫道:“师弟,还不出来?”按照定好的计策,将燕横等人行踪暗中泄露给终南剑客后,张济理应带着两徒弟和许青流潜藏左近,伺机而动。哪知眼看刘经中毒,张济却迟迟不现身。

陈闲点了刘经的哑穴,四人架着刘经走向门外。

不料刚踏出酒馆,便见张济等四人押着两个年轻汉子走近。

燕横脸色顿变,叫道:“马武!曲三!怎么是你们?”

那俩汉子被孙展和屠翼横刀架在脖颈,都面露愧色:“燕哥!你回来啦。”

张济瞥见师兄陷入敌手,也是一凛,随即怒目瞪向二弟子屠翼。

他们连日急行,终于追上燕横四人,商议中都觉那四人连周玉安都敢杀,必不怕死,即便擒住恐也难逼问出《雪谱》下落。这时屠翼便自作聪明,出此计策,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张济骂了屠翼一句,目光闪烁道:“燕横,我问过了,这两位都是你凌峡寨的兄弟。他俩可狂得很啊,敢来招惹张某。怎么着,你救他俩不救?”

燕横沉着脸不说话。他本想这次擒下张济的师兄,定能乘势挫败张济这伙人,没曾想仍是闹成了僵局。

陈闲忽道:“换人吧。你放了那两位兄弟,换回你师兄。”

张济道:“爽快。不过换完之后呢?”

陈闲道:“换完各走各的路。”

“你们想躲进凌峡寨?”张济笑道,“好得很啊。”一挥手,让那两个凌峡寨的汉子走到了燕横那边,又道,“把我师兄放了。”

“不急,”陈闲道,“崔重,你去酒馆马厩牵六匹马来。”

崔重依言而行,陈闲道:“你的师兄留下给你,我们告辞了。”六人翻身上马。

奔出数丈后,陈闲又道:“张济,我知你打算稍后便翻悔追来,不过你师兄中了毒,你还是先设法给他逼毒疗伤吧。”

张济抢步将刘经扶起,随手解开师兄穴道,神情阴冷地盯着陈闲:“什么毒?”

陈闲看向崔重。崔重笑嘻嘻道:“那毒寻常得很,是我们盗贼爱用的五更断魂香,实在见笑。不知你可有解药?”

张济冷哼一声:“区区下五门的五更断魂香,却还难不住张某。”

陈闲道:“区区五更断魂香,难不住张兄,却能毒死淮北大侠周玉安。”说完纵马离去。

张济目中几欲流火,饶是他厚颜无耻,一时也不禁哑口无言。

二十

六人催马疾驰出数里,缓过一口气,燕横为陈闲等人引见:“这是马武和曲三—我们凌峡寨的好手!他俩从小跟着我在山上玩儿,熟得很!”

陈闲道:“幸会。”

马武道:“恕我多言,方才换完人,咱们不必等他们翻悔,大可先下手为强。咱们人多,那老道又中了毒,岂非良机?”

陈闲闻言皱眉,片刻后道:“我们行路匆忙,没带什么毒药,刘经中的毒其实并非五更断魂香,只是疗伤止痛时用的寻常麻药。刘经武功极高,很快便会醒觉,等真动起手来,咱们胜算很低。”

马武恍然:“如此说来,那伙人恐怕已经动身来追。咱们更须加紧赶路才是,等进了山寨,他们便只能干瞪眼。”

陈闲想了想,却道:“去凌峡寨最近的路要过凉州城,料想张济不会追咱们,而是径直抢先入城,设法在城里拦截。甚至他们早已进过城,布置好了陷阱。”

燕横道:“那怎么办?”

陈闲道:“咱们走野路先向西,绕过凉州城再折向北去凌峡寨。”

曲三插口道:“那可就要多耽搁一日了。”马武也不甚赞同。

燕横道:“听老陈的。走吧!”

西行至深夜,六人在一条浅河边歇脚。

马武和曲三没带吃食,陈闲等人没来得及在那家酒馆补充行囊,所剩干粮也已不多。燕横想着明日便能赶回山寨,兴致很高,大声道:“都吃了吧!明天咱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众人燃起篝火,吃了顿饱饭,想到张济此刻恐怕正在凉州城苦苦等候,不禁都笑。马武道:“燕哥,你们四位如今可算是名动江湖了。”

崔重忙问:“当真?快说来听听。

马武叙说起来,连声叹息。原来四人杀死周玉安的事渐渐在江湖上传开,有不少侠士义愤填膺,到处搜捕四人,然而两月过去,几乎都未找到四人行踪。倒是江湖中许多无头无脑的恶事被安在了四人身上,诸如巴蜀的灭门惨案,福建的镖银被劫,还有各地一些血腥仇杀,都被说成是四人所为,可谓忽东忽西,神出鬼没。甚至于浙东闹瘟疫,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正是四人撒下的疫毒。

四人在武林中的骂名越来越大,虽踪迹不显,竟得了个“四大恶人”的绰号。与此同时,张济的名头却愈发响亮。毕竟两月过去,大多数出来追捕四人的侠士都渐渐淡去意气,各自回家。只有张济不辞劳苦,一路向北,沿途彰示侠心,大声疾呼,誓要为周大侠复仇。武林中人虽大都觉得四人是逃去了南边,张济此行未免南辕北辙,但提起“仁刀张大侠”,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听马武说完,四人相对苦笑,既想大啸乱吼,又觉心里发涩,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们多露宿荒野,只在采补干粮时才找家小店稍坐,与江湖人士少有接触,虽知定会遭骂,却也没想到竟成了恶贯满盈的四大恶人。就连最渴望扬名的崔重也茫然怔住,嘴里嘟囔:“他娘的……真没料到。”

曲三接口叹道:“燕哥,你现下恐怕已有了新绰号,我昨日听见有人议论‘嗜血刀’燕横与‘索命鬼赌’陈闲都是恶得灭绝了人性……唉,这真叫人从何说起。”

崔重眉毛一挑:“那我呢?我的新名号是什么?”

曲三干咳道:“似乎没听到人说崔兄有什么新绰号……”

崔重闷哼一声,倒似有些不乐意。燕横皱眉不语,让陈闲、薛方晴、崔重先睡,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守夜。

三人入睡后,燕横四下走动查看一番,招呼马武和曲三坐下来互叙别情:“我下山两三年了,寨中一切可好?”马武道:“好得很,好得很。”

聊了几句,燕横讲了周玉安的真面目。曲三道:“钱寨主也说,燕哥你绝不会平白无故杀那姓周的。”

四人杀死周玉安后没得过一句称赞,唯有张济说过两声“英雄”,还只是惺惺作态。这时燕横谈兴渐起,便给两兄弟述说簌玉楼一战。

马武连声赞叹,走到河边取回一瓢水,递给燕横:“燕哥,你接着说。”

二十一

陈闲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呼喝怒骂声,睁眼惊见燕横正与马武、曲三斗在一处!

他立时跃起,把短剑摸在手里,踢醒了鼾声如雷的崔重,叫道:“燕兄,怎么了?”

“两个畜生竟在水里下毒!嘿嘿,凭这点微末伎俩还想害我?”燕横冷笑作答,随手挥刀架开马武刺来的一剑。

燕横看向马武:“想不到你我多年兄弟,也会刀剑相对。”他说一个字就向前踏出一步,踏一步就斩出一刀。

马武初时还挥剑格挡,但见燕横双目充血,脸色冷酷如冰,直吓得浑身寒战,连连倒退闪躲,不敢再还剑,到后来猛地扑通跪倒,叫道:“燕哥莫怪我,实在是钱寨主的命令!”

燕横笑了起来,这一笑僵硬无比,脸上筋肉扭曲到发出细响。陈闲此时已和崔重将曲三制住,瞥见燕横笑容后一凛:在簌玉楼死斗周玉安时,也没见燕横露出这般神情。

马武剧骇求饶,磕头不止。燕横道:“朝我刀上磕吧。”

马武闻言一呆,燕横猛然劈刀斩在马武头上,直砍得他颅骨崩裂,翻滚出老远。

旁边的曲三吓得屎尿齐流,陈闲逼问他几句,得知了个中详情。

原来周玉安死讯传开后,华山剑派的人来到凌峡寨兴师问罪,说凌峡寨弟子燕横作恶弑侠,罪不容诛。钱飞龙得罪不起这等名门大派,权衡利弊后当即表态将燕横开革出寨,并传令寨中,一旦发现燕横踪迹立时擒杀,他将亲提燕横头颅送交华山派,以谢失察之罪。

至于张济,则确如陈闲所料已先去过凉州城,他知会城中一些武林同道,说四大恶人近日里或会进城,请他们仔细留意—马武与曲三偷听到这一消息,跟踪着张济一伙来到那家酒馆,却被张济撞破,两方才动起手来。

崔重被搅扰了睡眠,很是烦躁,踹了曲三几脚,骂道:“想拿老子回山寨邀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手劲?”

燕横背对曲三默然听着,这时回身道:“陈闲,问完了?”

陈闲点头。

燕横道:“可惜没法请你喝寨里的烧刀子了。”说完揪起曲三头发,横刀割断他脖颈。

崔重笑道:“老燕,你倒利落。”燕横道:“难道留他去山寨报讯?”

陈闲问:“方才是怎么回事?”

燕横道:“你们睡着时,马武递给我一瓢毒水想骗我喝,可我一下瞧出他神色有异,刚要问他,曲三却抽冷子砍来一刀。好在老子有防备,躲了过去。”

陈闲叹道:“凉州不能去了,凌峡寨也去不得了。若向东向南,只会落入华山派地盘。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向西。可是……”

薛方晴厌他吞吞吐吐,催道:“可是什么?”

陈闲道:“咱们已经吃光了干粮。”

薛方晴与崔重闻言都皱起了眉。燕横却哈哈一笑,解开自己的行囊,取出一个大布袋摊开—布袋里竟满满都是腌制风干后的肉条。

燕横的行囊最大,又从不许旁人碰触,崔重在赶往蕲州的路上便觉奇怪,这时恍然笑道:“燕横啊燕横,我已知你怕饿,却没想到你居然怕到如此地步,走到哪里都随身带满肉干!”

燕横把布袋系好,冷声道:“这才叫有备无患。—走吧!”

二十二

山道曲折,四人行至天亮,都觉又累又饿,便暂作歇息。

燕横道:“你们也看到了,往西走多是光秃秃的山地,短时要找个镇子怕是极难。咱们须节省吃食,每人一天最多只吃两条肉干,什么时辰想吃了便来找我拿,不能再多。”

陈闲道:“燕兄所虑有理。”说完与薛方晴都要了一根肉干。崔重食量大,叫道:“两根都给我。”不一会儿便吃进肚。

吃完又行到正午,路过一处山坡时,燕横下马向北望去。

陈闲顺着燕横的目光转头,只见荒野茫茫,极远处依稀有座山头,也不知是不是凌峡寨所在。

燕横眺望了很久,默默上马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崔重忽然回头惊叫,却是张济一伙五人远远骑马追来。

四人顿时扬鞭催马,转入一条山道,不久便将张济那伙人甩开。但四人心中都清楚,张济既又追来,便不会善罢甘休。

当夜,四人在枯叶遍地的半山腰露宿。

燕横分了肉干,背靠一株老树静立不语。陈闲和薛方晴坐在火堆旁,知道燕横遭山寨背弃,定然心绪悲郁,便都不打扰他。崔重早上吃光了两条肉干,到这时肚饿难耐,不时出言求恳燕横再给他一条肉干。

燕横理也不理崔重,仰头望着夜空,只觉明月高悬如人的侧脸,清辉似一行泪水滴落,那般纯净,却又那么刺眼,似在嘲笑他肮脏又狼狈。

他低下头,瞥见薛方晴柔弱的脸庞在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如星辰闪烁,心中乱念交杂,猛然走近了扯住薛方晴衣衫,将她拖向树后,嘶声道:“你来陪我睡觉!”

薛方晴吓得尖叫起来,陈闲一惊,上前分开两人,沉声道:“燕兄,你做什么!”

燕横铁青着脸欲言又止,而后扭头走回老树下。

崔重忽然看着地上,大叫:“好你个陈闲,竟然还藏着吃的!”

原来刚才陈闲步子过急,从衣襟里掉出了一颗饭团,却被肚饿眼尖的崔重瞧见。崔重咽了咽口水,起身去捡饭团,却被陈闲抢先拾起。

陈闲把饭团收好,漠然道:“这不是给你吃的。”崔重哼了一声,见陈闲面色不善,却也不再多言。

薛方晴惊魂初定,坐回篝火旁整理衣衫。

陈闲叹了口气,把水囊递向薛方晴:“喝点水吧。”

“不用你管我!”薛方晴只觉陈闲那声叹息莫名刺耳,心头涌上一阵羞恼,甩手把水囊拍在地上。

好一阵没人开口,连崔重也不再吵着要吃肉干。夜色越来越浓。

陈闲望向树下,只觉燕横站在浅淡的月光里几乎要融化一般,仿似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反倒他身旁那棵老树秃枝横斜,更像一道张牙舞爪的人影,进退不得,凝固在原地。

陈闲喊了声:“燕兄。”

燕横恍如未闻,过得片刻才缓步走到火堆旁,看了看薛方晴,低声道:“薛姑娘,你没事吧?”薛方晴面无表情道:“没事。”

四人又是良久沉默。

燕横忽道:“你们说,似咱们这般情形,会不会有个大侠站出来,为咱们……那词儿叫啥来着……主持公道?”他吐字里第一次带了些许委屈,像是久经风沙侵摩的岩石一块接一块地崩解散碎。

崔重接口道:“呵,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大侠,就是周玉安,可他还是个假的。”一丝失望从他尖细的笑声中滑落。

陈闲说:“江湖这么乱,大侠们想来都忙得很吧。”他嗓音低闷,就似睡梦中人无意发出的呓语。

二十三

翌日正午,他们又遇到了张济、刘经一伙。

前天张济在凉州苦等燕横四人,他不知燕横与凌峡寨已然决裂,生怕四人躲进山寨,迫不得已才把四人将至的讯息告知城里武者,却又担忧四人被旁人杀死,来不及说出《雪谱》下落,便让许青流外出探查。

许青流善辨蛛丝马迹,回来说四人应是向西去了。张济听后大喜,只觉正合己意,赶忙追出城来,终于在昨日追上,只是很快便被甩脱。

张济穷追猛赶,隔日又追近四人。然而塞外荒凉,深秋山野空旷,无遮无挡,张济刚远远地一露头便被四人发觉。四人改换道路,不多时便又消失在乱山丛中。

如此一来,张济想截住四人不容易,四人试图彻底甩脱张济,却也颇难。

有次四人放马去吃枯草,张济等人忽然追近,发射毒箭击毙了四人的马,四人翻山而逃。由于那处地形陡峭,骑马反不如徒步灵便,张济仍是没能擒下四人。

两方人追追逃逃,不断西进,转眼已是三日过去。

夜里,四人歇脚吃喝。

陈闲看了看装着肉干的布袋,道:“天越来越寒。肉干也不多了吧?”

燕横扎紧了布袋,点了点头:“看来是甩不掉他们了。但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陈闲道:“我想想法子。”

燕横道:“那你须想快些。”说完便沉默。

陈闲嗯了一声,见燕横又在看月亮,便也仰头望去,只见明月如一柄锋锐的弯刀远远指来,刀光淋漓洒落,避无可避。

他心想,他们流亡逃避了两个月,终究避不开人心险恶,躲不过世事如刀。

二十四

翌日清晨,张济等人在群山间纵马绕行,追寻着四人踪迹。

行近一处山谷时,许青流道:“看地上痕迹,他四个应是钻入了谷里。”

张济道:“那就进去探探!”

此处山势崎岖,只有一线狭径通入谷中。他们翻身下马,踏上狭长的山道,没走几步,却见燕横四人从谷口出来,远远地对他们对望,而后在山道旁一块巨石上坐定不动。

张济疑惑一瞬,随即狂喜恍悟:那山谷必是绝谷!他们入谷后见是死路,不得不折返,没曾想却被自己堵个正着。

一念及此,张济笑呵呵道:“这可真叫冤家路窄了。”扬了扬手,五人迈步前行。

许青流喊道:“到这份上,还不快快说出《雪谱》下落?”

崔重尖声叫道:“姓许的,你这个手下败将,比轻功败给了我,还敢猖狂?”

许青流道:“死胖子恁不要脸!”

“我说错了,该称你是‘脚下败将’才对。”崔重得意大笑,气得许青流浑身颤抖。

陈闲道:“许兄,你敢不敢再与我打个赌?”

许青流道:“滚你奶奶的!”

陈闲看向崔重:“怎么样?我赢了吧。”崔重呸道:“姓许的真没种,算我输了!”

许青流听了几句两人谈笑,猜出缘由:这两人是拿他“敢不敢再和陈闲打个赌”为赌,陈闲赌他不敢,却又赌赢了。

听明白后,许青流怒得如狂欲炸,不停咒骂。

三个汉子眼见敌人渐近,都站起来亮出兵刃,燕横道:“薛姑娘,你往后退,我们与这伙恶贼分个生死。”薛方晴当即朝谷中跑回。

刘经闻言冷笑,那回他在酒馆遭四人耍弄,引以为奇耻大辱,拔剑上前:“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若不生擒你们,显不出道爷的本事!”

话音未落,他忽觉脚底一空,向下坠去。却听身侧的许青流也同时怪叫。

张济与孙展、屠翼走得靠后,见刘经和许青流骤然从眼前消失,一时间惊骇万分,急急收步,倒掠出老远。

陈闲等四人在山峦间着意寻到这处无法绕行的狭窄路径,提前挖好了陷阱,又担心许青流善于辨迹,或能看破陷阱,便故意出言乱他心神。在刘经和许青流坠入陷阱的同时,燕横一声低喝,已将身侧那块巨石硬生生抱起,掷入洞里。

刘经乍遭变故,随即醒悟,未落地便挥剑朝身下扫了一圈,以免洞底安插了什么锋利器物,这时眼前却一黑,巨石当头沉落。

许青流不愧轻功无双,瞬息凌空侧身堪堪让过巨石,而后双手撑住洞壁发力,足尖在石上一点,竟借力跃出了陷阱。只是这却让巨石加速下坠,猛砸在刘经身上。刘经口喷鲜血,被压在洞底。

许青流刚在洞外落地,腿上便中了陈闲一剑。他咬牙忍痛,如一阵黑风飘退到张济旁边。

崔重哇哇狂叫:“今日你死我活,我活你死!”

张济眼见燕横三人杀气腾腾,势不可挡般大步而来,而己方五人中武功最高的刘经已经遭难,略一犹豫,转身便逃。他的两徒弟紧随其后,而许青流虽腿上带伤,仍是飞快越过张济,逃在最前。

三人追出几步,陈闲喝道:“有胆休走!”忽被身侧的燕横拉住了胳膊。

陈闲一怔止步,却见燕横目光浑浊,脸色忽青忽白。陈闲猜想燕横是因搬掷巨石而脱力,转过头再瞧山道,张济等人已奔回下马处,匆匆骑马而去。

燕横望着张济他们转过山坡不见,身躯微晃,跌坐在地。陈闲忙扶起燕横,手背一触燕横额头,热得烫手,竟似患了极重的风寒。

陈闲暗惊,想了想,对奔在前方的崔重道:“你再喝骂几声。他们一时不敢回来的。”

崔重便使劲大吼了几声:“丧胆的孬种!快滚回来!龟孙子别逃!”

燕横推开陈闲扶他的手,走到陷阱旁低头望去—巨石下面刘经满头鲜血,正挣扎着要把巨石推到一旁,无奈洞底狭小,始终推不开。

燕横听着刘经的呻吟,冷笑道:“老子连周玉安都杀得,还杀不了你?”说完便走到一旁去找新的石块。没走几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又跌倒。

陈闲见状道:“咱们先退回谷中,从长计议。”

燕横道:“你俩先埋了他。”

刘经似是听到燕横的话,洞里迸出一连串含混的求饶声。

陈闲点点头,招呼崔重一起搬来大小石块,封死了陷阱。

二十五

三人缓步走进山谷,与薛方晴会合。

那山谷并不甚大,被群峰环围,谷中几乎寸草不生,只零星散布着几株枯树。

陈闲心中酸楚,伸出手道:“燕兄,我听听你的脉象。”路途艰险劳苦,容易引发病患,他本一直在担忧薛方晴会病倒,谁知病的却是燕横,料想是因两个月里燕横受伤最多,故而最先害病。

燕横摇头一笑:“不必了。我只是一时风寒脑热。再说即便你医术如神,这荒山秃岭却到哪里去寻草药?”

陈闲心知燕横所言在理,却也瞧出燕横病得着实厉害,无法可施,只得沉默。

燕横在两月中刀术进境颇多,与张济已在伯仲之间,而他和崔重对上孙展、屠翼以及许青流,也颇有一搏之力,方才陷阱奏功,己方气势如虹,正好一鼓作气杀败敌人,却不料燕横忽然发病。

—想到这里,陈闲不禁暗叹:莫非天意使然,我四人命该如此?

崔重埋怨道:“老燕啊,你说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紧要关头害病。唉,这下错失良机。”

薛方晴道:“病来又不分时辰的,怎能怪燕横?咱们快出谷去吧。”

“燕兄已不宜再行远路。”陈闲摇了摇头,“刚才我之所以要退入谷中,就是怕张济看清虚实,趁病打劫。”

燕横皱眉冷笑:“放屁,老子还走得动路。”

薛方晴道:“可是张济他们不是已经逃远了吗?”

“他们只是躲了起来。”陈闲叹道,“张济猜出此处是绝谷,知道这是堵死咱们的好机会,必不舍得远离唯一的谷口。”

陈闲沉思一阵,又道:“眼下绝不能示弱。燕兄,劳烦你撑着些,咱们去一趟谷口。

三人慢慢走到谷口,见张济等人果然竟已折返。

张济他们把马匹拴在几块突出的山岩上,正提刀坐在山道中央歇息,望见三人后霍然站起,却既不冲上也不退避,一个个只怒目瞪向谷口。

崔重尖声怪笑:“姓张的,我劝你们换个地方歇着—你那牛鼻子师兄可就在你们脚底下!”

张济厉声叫道:“狗贼!你们竟活埋了刘师兄,张某迟早将你们碎尸万段!”

燕横哈哈大笑:“不用迟早,你们是爷们的这就进谷来,咱们不死不休!”陈闲见燕横笑声洪亮,笑完却急剧喘息数次,好在相隔较远,料想敌人看不分明。

对面四人相望一眼,张济笑了起来:“不必激我,我要杀你们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陈闲朗声道:“既是如此,随时恭候!我们正好先回去睡觉养神,山道风大,几位小心着凉。”

三人从容走回谷中。

陈闲道:“张济也明白如今两方算是势均力敌,既怕咱们情急拼命,又不甘心撤走。”

燕横嘿了一声,忽然咳嗽起来。陈闲道:“咱们别在露天地站着了,去找个避风处。”

四人在远离谷口的山壁下寻到一个宽敞山洞,进去歇息。坐了一个时辰,崔重忍不住道:“燕横,你病好了没?能打架不能?”

“好多了!怎么不能?”燕横一笑站起,随手舞了个刀花。

陈闲却瞥见燕横挥刀时手指一阵轻颤,沉吟道:“崔重,你再到谷口瞧瞧,小心些,看一眼就回来。”

崔重奔出山洞,不多时返回道:“那伙人竟在山道上支起了帐子!他娘的,想过夜吗?咱们再出去冲杀一阵,吓跑他们!”

“一时吓跑,并无用处,反容易暴露燕兄病情。”陈闲沉吟道,“我算了算,咱们的肉干和清水,最多还够吃喝两天。张济大约也清楚这一节,他是想和咱们长耗。”

薛方晴道:“他们的干粮定然也不多了,咱们未必就耗不过他们。”

“耗不过的,”陈闲摇头轻叹,“他们可以吃马。”

薛方晴蹙眉道:“那咱们只能等死吗?到底该怎么办?”

陈闲默然不语。

崔重道:“管他娘的咋办!他要耗便耗,撑过两天再说,兴许那时燕横的病早好了!”

陈闲道:“不错,这恐怕是唯一的法子了。”

随后他出了山洞,在谷中找寻出路,环视四面山势都甚陡峭,相比之下,要数南面的山最宜攀爬,但也有数十丈高,而且靠近山顶的十丈山壁平直如镜,又向内倾斜,让人无从借力。

陈闲忽然快步走到南面山下,驻足沉思。

崔重跟了上来,见山脚下有数根细藤,顺着山壁向上长到数丈高断绝,但再高处却也有几根藤蔓从石隙中伸出,如此断断续续,直通到山顶。

陈闲拉了拉藤蔓,却将一截碎藤扯在了手里,原来那长藤早已枯萎脆硬,吃不住劲了。

崔重道:“可惜,可惜。若在春天,倒能顺着青藤攀上山去。”

陈闲道:“若我没看错,这种藤是能入药的。”

崔重问:“这是药?有什么用?”

陈闲道:“可以发汗去热。”

“那有屁用?”崔重听得打了个寒战,“老子都快冻死了,还发汗去热?”

陈闲却拿着那截碎藤返回山洞,将藤碾碎混入清水,对燕横道:“这藤粉或可发汗祛寒。”

燕横服下了藤粉,皱眉道:“真难喝。”又叹道:“若能再喝上一碗烧刀子该有多好。”

山洞外忽然传来大声讥笑:“我们有好酒好肉,诸位要不要来尝尝?”

陈闲奔出洞来,见是许青流正不远不近地张望山洞,料想是张济让他来探查情形。

许青流见有人出来,脸色微变,转身如一阵烟疾掠出谷去了。

崔重追出十来步又走回,悻悻然道:“比他娘的兔子都快。”

二十六

天色渐暗,寒风刺骨。

陈闲和崔重将一棵枯树砍倒,劈开树干抱回山洞,生起了火。

燕横又吃了一次藤粉,从视若珍宝的布袋里摸出肉干分了,颤动着手臂将布袋系好。

四人在火堆旁围坐谈笑。

崔重连讲了几件他如何戏耍敌人、智窃宝物的往事。薛方晴抿嘴一笑,道:“咱们既已被称为四大恶人,再讲平生坏事就不能算本事,不如每人来说一件做过的好事。”

“这可难想了。”崔重一愣,挠头很久才嘟囔道,“有次我去一户人家偷东西,那家人可真穷啊,除了一屋子旧书,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我在那屋里呆了很久,最后反倒留下了不少银两。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算不得真正的好事。”

薛方晴道:“你肯把银两赠给陌生人,那很不简单呀。我也给别人送过银钱,不过我不如你,我是送给我认识的人……”

崔重好奇道:“你送给了谁?”

“其实后来……我去看过他的。”薛方晴轻声道,“我去京城找过徐公子。我打听到他娶了一个穷苦小吏的女儿,过得很不如意。我有时候想,也许他是自觉没能出人头地,所以才不回来见我……其实我也不怎么在意的。我托人悄悄转交给他一些银子,就回到了蕲州。”

崔重想了想,撇嘴道:“薛姑娘,你可太傻了。陈闲,该你说了,不说不成!”

薛方晴瞟向陈闲:“你若仍然不想说,便算了。”

“也没什么。”陈闲淡淡道,“我说过我打错了一个赌,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与人打赌……”

当初他学剑有成,少年意气,行走江湖时惆怅又清狂,只觉天下有许多不平事正等他伸张。某日他来到永嘉城中,见有恶霸鱼肉乡里,当即拔剑惩奸,此事在城中传扬开来,又有不少百姓来找他诉说冤苦,他都慨然应下,颇做了不少侠义事。大半月过去,有人邀他去城外的雁荡山游玩—那日,他在山脚下的破庙里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双腿断折,伤口流脓,很是可怜。他细问之下,得知那人姓张,本一直安分度日,却被雁荡山上一伙恶贼抢光家财打成重伤。他听完大怒,当即要上山为那人报仇。那人却说那伙恶匪不下十人,很是难斗,劝他不要枉自送死。

他自然不服,问了贼巢所在,索性与那人打赌,说日落之前他便能将恶匪杀光。而后他一路疾行上山,沿途遇到多个樵夫山民,无不对他痛陈恶匪的歹毒。他在山上寻到那伙人,喝问:“张员外的腿可是你们打断的?”那伙人纷纷冷笑:“是便如何?你想替他报仇?”

他怒不可遏,冲上去与那伙人一场惨战,终于将他们尽数杀死,又一把火烧了匪巢,赶在黄昏前返回破庙,大声笑道:“是我赢了!”

破庙中竟空无一人,他找寻很久,那断腿的张员外却无影无踪。后来他才探查明白,原来雁荡山上那十余人并非恶匪,而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侠士。那日的破庙相遇实为张员外精心布置,那些樵夫山民也是张员外刻意安排下的,真正作恶多端的正是那张员外。

他自知大错铸成,悔之晚矣,从此变得寡言谨慎,行事不敢再冒丝毫风险。又愈发沉郁偏激,总是孤身来去,再难与人相处。

“那么张员外呢?”崔重听后忙问,“后来你可有杀他报仇?”

陈闲道:“后来我找过很久,一直没能找到。不过即便找到杀了又如何,总归是覆水难收。”

薛方晴轻声叹息,见燕横一言不发,便问:“燕横,你呢?”

燕横粗哑一笑:“哈哈,老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薛方晴默然片刻,忽道:“怎么没有?你杀了伪君子周玉安,为云家报了仇,那就是很大的好事。”

“这次嘛,倒真是痛快得很。”燕横嘿嘿笑道。

回想起簌玉楼中的激烈一战,四人凝望篝火,都面露笑意。那日情形在眼前闪动着,仿佛此生的精华都已在那场拼杀中燃烧绽放。

二十七

当晚陈闲与崔重轮流守夜。

翌日清早,四人走出山洞,呼吸山风,都觉心怀宁畅。

燕横气色似是健旺了许多,在许青流又进谷刺探时,他和陈闲、崔重相望一眼,忽然齐齐追出,直吓得许青流抱头鼠窜。四人见状都笑。薛方晴在晨风中弹起了琵琶,悠柔的弦音在山谷中回荡。阳光明媚,让人莫名相信一切都没那么糟。

崔重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金陵偷到一壶美酒,喝了个饱!天也是这般晴。”

薛方晴一怔,去年今日她正遭张济纠缠,但此刻也微笑道:“晴天总是好的。”

崔重又问:“陈闲,你去年的今天又在做什么?”

陈闲略一回想,道:“那天嘛……我在南疆与苗人打赌,那一阵子都在。眠音蛊便是那时赢来的。”

崔重又看向燕横。燕横皱眉道:“莫问我,我可记不得……”话未说完,忽然语声一滞,竟摔倒在地。

三人大惊,将燕横搀回山洞,只觉燕横身躯比昨日还要炙热。

陈闲让燕横躺倒休养,但燕横却不听,只是僵着脸坐着。

燕横病势忽然加剧,三人都很忧虑。

可是就连晴天也没持续多久,临近正午,天上飘落白雪,越下越大。

陈闲望着雪花出神。崔重愁眉苦脸道:“这下子水倒是有的喝了,可肉干怕是要吃光了。”

落雪后,许青流又到谷口张望了一次,见山洞外无人,便掉头走了。

午后,燕横陷入了晕迷。

三人将他的身躯放平,直到此刻,陈闲才得以搭上他的脉门。

陈闲凝神听着燕横古怪杂乱的脉象,恍然明悟:燕横不是患病,而是中了毒。那夜在浅河边,燕横恐怕是喝下了那瓢毒水,他是太相信他的兄弟了。也许他察觉得早,喝下的不多,可毒质仍是在他体内缓缓发作。但他谁也没告诉。强撑到除掉刘经后,他终于再也抗不住毒性。

陈闲无法解毒,强笑一声,说出了燕横中毒的事。

山洞里静默了一阵,陈闲又道:“火只怕还须生得更旺些。”

崔重又砍来一株枯树,只是树干被雪浸湿,一时却引不着。

薛方晴拿起燕横的刀,把琵琶劈了,递给陈闲。

火堆渐旺。燕横不时清醒片刻,但每次都是很快便又昏厥。雪直下到黄昏才停。

雪停后不久,燕横死了。

死前的片刻,燕横看着三人,说道:“咱们已经尽力了。”

陈闲道:“是。尽力了。”

燕横一笑,指了指山洞角落的布袋,又道:“最后关头,我没有堕了男儿的豪气。”

燕横死后,陈闲道:“就把燕兄葬在山洞里吧。”

三人艰难挖了一个深坑,将燕横的尸体放入。

很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往尸身上盖土。

陈闲拾起那个布袋摊开,三人都怔住了。薛方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布袋里的肉干远比三人预想得要多。陈闲粗粗一算,知道燕横已有五六天没吃过一条肉干,都攒了下来。

三人把泥土轻缓地推入坑中,而后默默长坐。

崔重神情呆怔,忽然说了句:“他、他可是最怕饿的呀。”

陈闲脑中蓦然闪过了燕横站在月色中的身影。

二十八

安葬了燕横后,陈闲出山洞,在谷中走了一阵,刚回来便听崔重叫道:“咱们这就出谷去,和那帮狗日的拼了吧!”

陈闲给每人分了两根肉干,道:“先吃饱再说,养足气力。”

吃完后,陈闲又道:“还不到拼的时候。”

崔重急了:“还不到时候?再等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陈闲却沉思不语。过了半个时辰,他又走去谷中,回来后说:“我想怎么也得等到明早。到那时,或有一线生机。”

两人惊疑询问,陈闲道:“我去看了南面那座山,那山壁陡直,几没怎么承住雪,不碍攀爬,但雪落在生有藤蔓处却有积叠—等到寒风吹过一夜,藤蔓结冰,便会和山岩冻结在一起,且不易扯碎。那时便能从藤上借力攀爬。”

崔重寻思片刻,道:“听着倒是可行。嗯,咱们若爬上山顶,毁藤远遁,张济他们短时内绝难追来。”

“只是冰藤会滑手,但也总算有力可借。”陈闲点点头,又道,“我分别出去两趟,是在估测积雪的凝结时间。算来到天亮时,枯藤与山壁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冰雪凝固。所以咱们要等到明早。”

薛方晴问:“若爬到半截,张济等人进谷使坏干扰,却又如何?”

陈闲道:“这本就是在赌。”顿了顿又笑道:“你们不必过于担心,莫忘了我从不打没把握的赌。”

薛方晴与崔重相视点头。

陈闲道:“没什么要说的了。你们先睡吧,我去外面守夜。”

“陈闲……”

他说完转身要走,薛方晴却喊住了他。

“一旦做了坏人,真的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了吗?”她在簌玉楼中听陈闲说了这句话,此后便一直记在心里。

陈闲静静望着薛方晴晶莹的双目,忽然靠近了在她唇上一吻,快步走出了山洞。

薛方晴身子轻颤,清瘦的脸颊上泛出了少女般纯真的红晕。过去两个月里她一直在躲避的、甚至刻意去厌烦的某种东西终于在这一刻俘获了她,那是许多年前她在飘花的溪畔也曾感受过的。

二十九

天刚亮,陈闲便回到了山洞。

他除下外衫,撕裂了结成绳索,又把葫芦和短剑别在衣带上,而后叫醒两人道:“时辰差不多了。”

三人走出山洞,陈闲道:“昨晚许青流进谷探查了数次,料想他们今日也将有所举动。咱们须快些。”

来到南面的山脚,三人仰头望去:朝阳映照下,凝结了冰雪的长藤宛如一架流光溢彩的天梯,仿佛能通向某个美好的所在。

陈闲眼前倏忽掠过那日簌玉楼里的情景,心想生如青藤,脆弱易枯,但好在也有过遇雪傲立的一刻。

崔重扯了扯雪藤,道:“冻得很结实。凭我轻功,要上去不难。”不等陈闲开口,又道:“可我昨夜想了很久,老陈你的轻功很是马虎,恐怕是爬不到山顶的。咱们还是再商量商量吧。”

陈闲却问道:“凭你轻功,若背着薛姑娘,能上去吗?”

崔重道:“那要难了些,不过也能。”

陈闲道:“好,你先背起她。”崔重依言而行。

陈闲用那股衣绳将两人绑在一起,道:“这样便牢靠得多了。”又把燕横的刀递给薛方晴,“若他到时手滑,你可把刀插进石缝撑一撑。”

崔重摇头道:“凭我轻功,不会手滑。可你怎么办?”

陈闲欲言又止,忽然侧头,却见许青流正站在谷口。

许青流看到三人齐聚在南面山脚下,又惊疑地望了望山壁,若有所悟,转身便跑。

三人心头一沉。陈闲皱眉道:“崔重,你先背她上去,再下来背我。”

崔重叫道:“来不及了,咱们拼了吧!”

陈闲喝道:“拼个屁!忘了燕兄临终所言吗?咱们先把薛姑娘送上去!”

崔重呆住了。陈闲催道:“赶紧走吧!我挡住他们。”

“不行!你自己能挡住他们?不成的!”崔重却不动,连声急语,“你、你有把握吗?有吗?”

陈闲一笑,拍了拍崔重肩头,大步朝着谷口走去。

崔重望着陈闲的背影,张了张嘴,很想在开始攀山之前再说些什么。他想说句尖酸的怪话儿,想开个有趣的玩笑,又想扯开嗓子撒泼耍疯,或者肆意地吼天骂地。无数的话语在他胸口盘旋,哽住了他的喉咙。他想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三十

山道上,帐子里。

张济听了许青流的回报,赶忙招呼两弟子冲向谷口。

屠翼上次出了馊主意,急欲将功赎罪,涨红了脸奔在最前。刚进得谷中,便见陈闲临风踏雪,疾行而近。

陈闲取下腰间葫芦,猛掷向屠翼胸口。屠翼挥刀一格—那葫芦昨夜被陈闲填满碎石,却比屠翼预想的重上太多—虽挡开了葫芦,长刀竟也脱手。

陈闲趁机飞起一脚,正中屠翼大腿,屠翼腿骨断折,倒飞晕厥。但与此同时张济与孙展也各自攻来,陈闲挥动短剑挡开孙展的刀,却被张济的刀口擦伤左臂。

张济望见崔重背着薛方晴已攀升数丈,叫道:“还想带着《雪谱》逃走?”又对孙展道:“缠住他!”说完径自朝南疾掠。

陈闲当即冲着张济追去,身后的孙展却追着他不住挥刀劈斩。

陈闲怕张济阻截崔重,狂奔中无暇回身,只是反手格挡着孙展的刀招,有的格开了,又的却没格准,被孙展劈在背上。

他前行甚快,中刀后都入肉不深,但刀痕渐多,血也越淌越多,乱洒在积雪上刺眼如梅瓣。

背后刀风呼啸,听得他两耳轰乱,他却牢牢盯着前方的张济追着,口中不住低声呢喃:“别追我,别追我,别追我……”眼见张济快奔到山脚下,突兀一喊:“燕横,还不快现身!”

张济一听,不自禁地悚然止步,心想进谷后果然没看见燕横,对方诡计多端,恐怕又埋伏了什么厉害后着。

趁着张济愣神,陈闲猛然停步回身!孙展吓了一跳,收势不及,虽挥刀深深斩入陈闲左侧肩骨,却也被陈闲撞倒,方要拔回刀,却听陈闲猛啸道:“我说了别追我—!”

霎时间,孙展让那啸声震得心惊胆战,咽喉忽然剧痛,已被陈闲的短剑刺穿。

山谷里的风越来越紧,陈闲在大风中站直了身躯,再度朝张济奔去。

张济环视谷中,没发现燕横,却看到自己的徒弟一晕一死,惊怒中顾不得再提防埋伏,径直抓住雪藤,便要追赶崔重。

然而他刚跃上数尺,脚腕忽一痛,却是被追近的陈闲投出骰子打中,顿时坠落地上。

两人在山脚下厮斗起来。陈闲失血甚多,头晕目迷,但他剑术沉稳,强自镇定心神见招拆招,张济片刻间倒也杀不死他。

这时两人身旁有黑影闪过,却是许青流来到。陈闲脱不开身,不由得暗自惊急。

许青流进谷后便躲到一旁观望,眼见陈闲与张济打得难解难分,当即展动身形绕过两人,顺藤向上攀爬。

这时崔重已攀过半山腰,但许青流轻功果真绝世,手足并用,如一道黑电蜿蜒向上,很快便追近许多,他单手抓藤,从怀中摸出一枚铁镖,甩向崔重背上的薛方晴。

崔重听到风声,急向左侧一跃,跳到旁边那根藤上,避开了飞镖。

许青流嘴角扭曲,不断射出飞镖,攀爬不停,仍是越追越近。

崔重低沉怪叫着,在数根雪藤之间左右跳跃,身形曲折上升,竟始终没被射中。

许青流知道来回跳跃并不难,难在每次跳跃后须及时向山岩泄力,否则藤蔓虽冻得牢固,却也经不住这般拉扯。他见崔重躲得灵巧,冷笑道:“好得很,有能耐便接着躲!”

这时崔重正手抓最左侧的一根雪藤,而上方已只剩那十丈最难攀援的内斜山壁,一着不慎便会摔落。

他耳听许青流又射来一镖,却已不敢再旁跃,上爬数尺将身躯一侧,用右腹硬受那记飞镖。扑嗤一声,飞镖深深插入,血流如注。

崔重尖笑一声,继续向上攀去。

许青流又接连甩来三镖,都被崔重用腹部硬接。一道道鲜血顺着山壁淙淙流坠。但崔重反而越爬越快。

眼看崔重离山顶已不到一丈,许青流咬牙再发暗器。崔重受伤不轻,侧身时没拿捏准,被飞镖射中胸口,浑身一震,停止了攀升。

许青流狞笑,心知崔重已是重伤垂危,便也开始爬那最后十丈山壁。

薛方晴起初本吓得不敢睁眼,到此时却已定下神,忙问:“崔重,你没事吧?”

崔重呆了呆,忽道:“把刀给我。”接过长刀后,他让薛方晴抓紧藤蔓,割断了那股将两人捆在一起的衣绳,将刀插在腰带上,喃喃道:“在谷底瞧不分明,最后这数尺倒也没那么陡。”

薛方晴一怔,未及反应已被崔重抱住掷上了山顶!

这一掷之力甚巨,那根雪藤当即断折,崔重顷刻下滑两丈,好在他早有预料,始终贴住山壁,堪堪握住了另一根藤,止住坠势。

薛方晴在山顶跪倒向下张望,却听崔重叫道:“走啊!别停!”

她犹豫片刻,深深看了一眼这绝谷,起身沿另一侧山脊行去。

许青流见薛方晴走脱,却不惊慌,心想崔重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转眼也要爬上山顶,到时薛方晴又能走出多远?便沉住气爬那十丈危壁,不多时已爬过五丈多。

崔重对脚下两丈处的许青流不管不顾,却朝着谷底大吼一声:“怎么样?”

山脚下人影分合,陈闲正和张济激斗,他不时仰望一眼,已知薛方晴登上了山顶,此刻听见崔重的吼声传来,由衷地发力喊道:“佩服!”

高处的崔重哈哈大笑,狂叫道:“陈兄,你可看好了!”他猛然拔刀迈步,从左至右在陡壁上拖刀横行数丈,将所经一线的冰藤尽数割断震碎!

攀援中的许青流顿失凭借,下滑中用十指强行抠住岩壁,鲜血从指缝飞速渗出。而崔重在即将下坠时戳刀入石缝,凌空吊住了身形。

断藤与碎冰纷扬撒下,谷底的陈闲与张济一时都看得惊住了。

崔重此番踏壁斩藤用上了毕生功力,疾行中全身伤口一齐激射鲜血,当空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线—日光流转之下,那长线如一抹明虹深深打入许青流心头,饶是他冷漠无情,也不禁茫然发怔。

崔重狂笑不停,又大叫问道:“我和许青流哪个厉害?”

与此同时,许青流情急中迸发全力踩着岩壁朝崔重斜蹿,当空一跃,竟抱住了崔重的双膝,而后将崔重当作梯子一般向上爬去,又抱在崔重腰上,伸手去夺那刀柄。

“哈哈哈!”崔重却只自顾自笑着,恍如未觉,越笑越响。那笑声卷入狂风,吹飞冰雪,涤荡听者肝胆,似将山壁都震得轻颤起来。

谷底的张济被山巅飘下的笑声刺得心中又乱又恨,见陈闲仰头欲答崔重,恶狠狠道:“不许答!”

陈闲一笑,纵声喊道:“姓许的比你差远啦!”在他喊话时,张济咬牙切齿地急声低嘶:“别答!别答!别答!”每说一遍,便挺刀在陈闲身上戳出一个血洞,却没能止住陈闲的喊声。

崔重仍然笑着,也不知是否听到了陈闲的回答,忽然看了看许青流。

许青流本已要握住刀柄,与崔重目光一触,顿时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张口结舌,似觉难以置信。

崔重猛地从石缝中拔刀、双足在山壁上一蹬,连带着许青流倒飞在高空—

那一瞬,挥舞着长刀的张济眼中流露无比的惶遽,仿佛见识到远远超越他心智的存在。

陈闲趁机向前翻滚,躲过张济的一刀,拈起地上的骰子拧腰回身。崔重与许青流当空坠落,同时摔毙。

陈闲直视张济弹出了骰子,眼神骄傲又轻蔑。

张济眉心一痛,口鼻溢出了血,醉酒般摇晃几下,栽倒气绝。

陈闲浑身浴血,瘫倒喘息了半晌,伸手取回骰子,四下张望,在一棵枯树边看到了地上的葫芦,便朝着枯树走去。

艰缓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呻吟,却是先前断腿晕厥的屠翼苏醒过来。屠翼环顾山谷,顿时骇然失语。等陈闲走到枯树下,屠翼才缓过神来,厉声道:“到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出《雪谱》下落吗?”

陈闲本来不知,但此际心头空明,闻言倒突然有了个猜测:那柄玉剑一直被周玉安随身携带,莫非《雪谱》其实并非书册,而是能藏入玉剑中的纸帛?

他自然不会把这一猜想告诉屠翼,轻笑道:“那《雪谱》我就埋在这山谷中,你慢慢找吧。”

屠翼一愣,随即狂喜大叫:“老子豁出去找上十年八载,总能找到!啊哈,看你满身都是血,你还能动弹吗?”

陈闲不再理他,坐在枯树下,慢慢把葫芦中的碎石倒出,捧了雪开始擦拭葫芦。

“你等着,看老子怎么炮制你!”屠翼语声亢奋,拖着断腿朝陈闲爬去,“我知道你快死了,但在你咽气之前,老子有八百种法子让你后悔生在世间!”

陈闲默默将葫芦、短剑、骰子都擦得透亮,并排摆放在脚边的雪地上。他拥有的东西一直不多。

他从衣襟里拿出那颗曾掉落被崔重瞧见的饭团。二十岁那年,他在雁荡山上的一场赌斗中输得干干净净,让他几乎赔尽一生都还不够。但他想,到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该算还清了赌债。

他吃下了饭团,嘴角流出乌血,背靠着树干死去。

尾声一

薛方晴孤身走了两天,天空飘下了细雪。

她吃下一根肉干,在风雪中继续前行,忽然看到一块方圆丈许的空地,裸露的黑岩在白茫茫的雪地间很醒目。空地上有一根梨枝。

薛方晴捡起梨枝,向前望去:远方的风烟雪末中闪过一道模糊的光华。她不知那便是后来江湖上久久流传的“云中一刺”,但仍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根梨枝,莫名觉得亲切。

她想起那天在簌玉楼,趁着周玉安被来历不明的梨枝所惊,他们四人互望了一瞬,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坚定。

尾声二

那天赶到蕲州城门外,三人算算时辰还早,便在一处茶棚歇脚,个个面皮紧绷,望着高高的城门如临大敌。

砰的一声,茶棚伙计把茶碗重重搁上木桌,茶水溅及燕横衣衫。若是往常,依燕横的脾性早将这伙计踹飞,但在这蕲州城门口,他不愿节外生枝,竟忍了下来。一路怪话不断的崔重此时也低头沉默。

陈闲就着茶水吃了几口饼子,咂了咂嘴:“茶味尚可。别让薛姑娘在楼里久等了。”说完站起身来。燕横和崔重跟着站起。三人大步迈进城门。

门洞昏暗,彼此的心跳声像灯火一样难以掩藏。身后的来路和前方门洞外看去都是一片光亮,似能让人忘记正走在黑处。三人凝重的脸色被阴影遮笼,显得有些狰狞。

燕横问:“这算是最后关头了吧?”

崔重叹道:“真若到了最后关头,我想听人说声佩服。”

陈闲答应:“好。”

三人穿过门洞,站在了阳光里,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一生的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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