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云踪

郊野间丘陵起伏如海

雨水如潮水般从远方层叠压来

雨线连绵打在野草与河水上

溅起一阵阵水雾

云陌游走在飞腾的白雾中

仿佛是从云中而来

一 剑映枫桥

黄昏,姑苏城外春草乱摇,眼看着雨要落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走着走着,忽然就地盘膝,坐在了郊野间。他腰身挺拔,膝上横剑,整个人像云中蓄势待发的雷。行人三三两两,以为他是拦路的劫匪,都绕开了他。

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远远地直冲这剑客而来,在他跟前作揖道:“请教这位侠士,枫桥可还远吗?”

那剑客低头看着膝上的剑,片刻后忽一笑:“萍水相逢,你不怕我是歹人?”

书生道:“太阳尚没落山,有什么可怕的?实不相瞒,在下每见到佩剑的侠士,便心生亲切。从前我遇过一个剑侠,嘿嘿,那真叫了不起。”也不知他是称赞那剑侠,还是自矜从前的际遇。

那剑客又一笑,笑声干冷,着实不算亲切,但书生却不以为意,见他不接话,径自又道:“那剑侠姓云,你既然用剑,兴许也有听闻。”

剑客目中寒光一闪,皱眉抬头:“莫非你是说云陌游云公子?”

书生呵呵笑道:“你果然听过。”

剑客道:“前方三里就是枫桥。”说完又垂下头。

雨珠淅淅沥沥洒落,书生道:“我上次来时,记得枫桥边有个卖茶水的棚子,兄台何妨与我同去那里避雨?”

剑客道:“你道我为何坐下?我便是不爱在雨中走路,莫如等雨停了再做打算。你自己快快走吧。”

书生愕然失笑:“这雨下到明晨你也等?”见那剑客不答,向前急匆匆去了。走出百来步,雨下大了,回头却已望不见那剑客,几个撑伞的黑衣人团团围住了剑客所坐之处。

书生停步张望:那些黑衣人齐齐丢下伞,从腰畔拔出细细的光。远处的雨线晃动了一霎,那剑客露出了身形,黑衣人渐次栽倒。

那剑客孤零零立了片刻,提剑大步而行。地上的黑衣人中忽然蹿起一个,跃袭剑客后心,那剑客反撩一剑,天边掠过电光,一瞬里黑衣人身形凝停在半空似的,随即跌落进泥泞。

少时,那剑客行到书生近旁,道了声:“走吧!”书生心中豪气忽生,一言不发地跟着剑客走在雨中。

两人衣衫尽湿,来到枫桥畔,只有河水泛着雨花从桥下急流而过,却不见茶棚。剑客问:“你上次来枫桥是何时?”

书生笑道:“七年没来苏州,险些找不着枫桥。”他这一路脚步笨重,剑客知他不通武功,见他笑得洒脱,问:“以前看过杀人?”

书生摇头,道:“江湖上的事嘛,听过,听过。”

剑客听他语气似对江湖不甚在意,就道:“我方才所杀,是天霜堂的刀客,每个都能在一炷香内杀死你一百次。”

书生道:“是吗,佩服。雨这般密,此地又没个遮拦,兄台要进城就快快动身吧。”

剑客道:“你来枫桥作甚,你不进城?”

书生道:“今日是三月初六,我须在桥边等到初七太阳落山,才好离去。”

剑客盯着书生,冷笑道:“巧得很,我也要等到三月初七才走。”说完竟又坐下。

书生见他满身泥垢,错愕道:“你即便要等,也不必这般坐着。”那剑客听了,反而躺倒在地上积雨里。书生一时无言。

这场雨来去匆匆,说话间渐小而晴。一驾马车缓缓驰近,车夫是个五旬老者,在枫桥边勒马,打量着一躺一立的两人,神情狐疑不定。

书生笑道:“老丈,你可是要问路?”

老者道:“不敢,请教两位可曾在左近见过黑衣带刀之人?”

那剑客翻身跃起,衣衫上泥水淋漓,淡然道:“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老者道:“如能告知,老朽感激不尽,少不得要奉上两盏热茶。”

书生笑道:“若有热茶,倒可以喝上一碗。”

老者脸色一变:“二位当真见过?共有几人?”

那剑客冷哼道:“你这马车里是满厢重物,何来茶水?”

老者沉吟一阵,笑道:“阁下好耳力。还请稍待。”说完,从马车的车厢里扯出一大捆竹竿与麻绳,另有几方木凳。剑客看到那竹竿甚长,方才竿尾定是在车厢另一端伸出许多,行车时怕是颇引人注目。

老者道:“二位先坐吧。”那书生瞧得迷惑,但随即哈哈一笑,取凳子坐了,又递给剑客一个凳子。剑客默然坐下。

那老者手提一把竹竿,环绕两人迈步,边走边不停插下竹竿,两人周身很快便多出个方圆丈许的竹阵。雨后泥土松软,但老者随手掷竹,却入地甚深,那剑客认定老者是有意显炫内劲,只冷冷一笑。那书生看不出厉害,连称有趣。

老者从车厢里取出泥炉陶壶、几只茶碗,放在两人凳子旁的地下,而后解了马匹的木轭,伸指在马臀上轻戳,那马如遭刀剑,眨眼间奔入荒野,马嘶声渐渐隐没。

老者将车厢木壁拆散成大片木板,搭在竹竿顶端,用麻绳捆得牢靠,竹阵成了个简陋的棚子;又提着车辕和木轮,在炉边徒手掰成木块,生起火来。老者松了口气,道:“待炉火旺些,便可坐壶煮茶了。”说完拿起陶壶去河边取水。

书生怔了怔,转头看向剑客,道:“哈哈,我早就说这里有个茶棚。”

剑客淡淡道:“不错,阁下料事如神。”

书生见老者提壶回来,又道:“径直用刚落过雨的河水煮茶,怕是不怎么干净。”

老者扫了一眼书生与剑客的衣衫,意似你两人也不怎么干净,但仍道:“言之有理。”猛地抖振手中陶壶,壶中冲天射出一清一浑两道水泉,老者用壶接住那股清泉,放在火炉上。

剑客道:“风雷震荡,激浊扬清,阁下莫非是‘风雷阔剑’司徒雷?”

那老者从衣襟中取出一包茶叶,撷少许入壶,随口道:“退隐十年,不意仍有人识得老朽这手功夫。”

那书生喜道:“原来老丈也是位剑侠,怎么身上未曾携剑?”

那老者司徒雷道:“老夫的剑就在此间,离二位不算远。”那剑客面无表情地听着,书生好奇追问:“你的剑到底在哪里?”

司徒雷不答,却望向那剑客,道:“好在老朽不算老眼昏花,也还能识出这位仁兄。”

剑客道:“你认得我?”

司徒雷道:“我认得你的佩剑—柄似龙首,鞘上镂鳞,这是近几年名动江湖的‘龙鳞剑’。阁下自然就是人称‘江南快剑第一’的卢飞尘。”

剑客卢飞尘道:“司徒总镖头过奖了。”那书生听他名中有个尘字,为人又不甚洁净,不禁扑哧一笑。司徒雷注目书生,又道:“看这位小哥儿的目光身形,不似武林中人,可是与卢兄一道的?敢问高姓?”

那书生道:“在下韩固,韩信之韩,班固之固。我与这位卢兄,也只刚刚相识。”

司徒雷颔首道:“老朽是个粗人,韩信之名倒也听过,班固却不知了。老朽有一句劝言,韩兄若无要事,还是早离枫桥吧。”

书生韩固道:“在下正是有要事,才来这枫桥边。”

司徒雷问:“不知是何要事?”

韩固却道:“说来话长,不妨先喝口茶。”他见茶水尚未煮好,就从行囊中取出纸笔,以笔锋残墨写了个大大的“茶”字,挑在竹竿上,笑道:“献丑了,帮你写个招牌,聊代茶资。”

那茶字写得飘逸欲飞,司徒雷与卢飞尘都不精书法,却也隐约从字上看出一丝旷然离尘之意。司徒雷叹道:“若非看淡世事,怕是写不出这般的字。”

三人各喝了一碗茶,不多时有行人路过,倒也有三两个走入棚子讨要茶水的,司徒雷收了每人三文钱。卢飞尘道:“想不到风雷镖局的总镖头,竟在这荒郊野外卖起了茶水。”

司徒雷笑呵呵道:“镖局的生意,十多年前老朽便已不做了,与其天南海北地奔波,倒不如摆开茶棚,坐地发财。”

卢飞尘道:“司徒老兄所问黑衣刀客,当是天霜堂中人吧,适才我倒是撞见了几个。”

司徒雷一凛,问道:“那几人向何处去了?”

卢飞尘道:“都被我杀了。”他见司徒雷脸色惊疑,便又继续道:“我这几年行走江南,有时遇到些天霜堂的败类,便顺手除去。怎么,司徒老兄与天霜堂是有仇还是有旧?”

司徒雷道:“天霜堂为祸武林,阁下说他们是败类,颇合我心。但老朽与他们也称不上有仇。阁下孤身单剑便敢与天霜堂为敌,老朽实在佩服。”

卢飞尘道:“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司徒雷道:“近来苏州城中常有天霜堂刀客走动,怕是又图谋不轨,老朽已经留心多日。”

卢飞尘道:“我杀的那几个刀客,是朝着城门去的,定是打算进城与同伙会合。”

韩固插口道:“这天霜堂是什么门派,很是凶横吗?”

司徒雷道:“天霜堂总舵在庐山五老峰,分舵众多,堂主柳寒山号称‘霸刀无双’,堂中刀客如云,手段酷烈。近十年天霜堂在各地杀人如麻,颇有一统武林之意。”

司徒雷又给韩固解释了几句,忽听远处传来人马喧哗声,三人眺望荒野:昏黄的日光下,四个黑衣人纵马而来。

卢飞尘对韩固道:“你且退开些吧。”韩固却摇头道:“是天霜堂的人来了?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四个黑衣人顷刻来到茶棚边,在马上扫视三人。韩固看到四人腰畔都系着黑鞘长刀,刀鞘上镂出一线霜白。

为首的黑衣刀客道:“你们三个—”卢飞尘却已抢先道:“不必废话了。”说完踏前出剑。

那刀客在马上抽刀,格住了卢飞尘的一剑,怒道:“你这厮作甚?”

卢飞尘没料到这一剑能被挡下,心知这四人的刀术比先前所杀刀客要高明得多了,收剑冷笑道:“几位不是来找我的?”

那刀客道:“找你作甚?你小子既然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们。”

四人纷纷下马,司徒雷料想是这四人尚不知有同伴死在卢飞尘剑下,赶忙抢上前来,笑道:“误会,误会!几位快请喝碗茶消消气。”

那刀客道:“哼,你端茶来吧。我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紫衣的女子经过?”

司徒雷一愣,道:“这可从未见过。”

四个刀客接过茶碗喝了,相互对望一眼,一齐丢碗拔刀,步法变幻,将卢飞尘围在当中。

司徒雷见这四人配合迅捷,绝非易与之辈,便连声道:“唉!我的茶碗!”俯下身去捡拾摔碎的碗片。韩固一时不知所措,也弯腰去帮司徒雷捡碎碗。一刀客道:“碎都碎了,还捡个鸟?”说着一脚踢向韩固后腰。

司徒雷暗暗叫苦,他手中扣了几片锋利的碎瓷,本想等候良机打出,却见那刀客出脚力道不小,韩固若被踢中,怕是要成废人,只得扯住韩固衣衫,膝上迸力向后疾掠避开。

那刀客恍然惊笑:“好老儿,原来也是练家子!”

司徒雷不等稳住身形就将碎瓷甩向四个刀客,口中急叫:“卢老弟!”

卢飞尘见司徒雷出手,却不出剑夹攻,反而退开一步。四刀客从容挥刀击开碎瓷,脸上煞气一闪而过。

卢飞尘皱眉道:“司徒兄,咱们以二敌四,未必便输,用不着使碎碗偷袭。”

“以二敌四?”为首的刀客看了看韩固,道,“是了,是你这书生不会武功。”

司徒雷苦笑无言。

忽然,众人听到桥下河水响动—水花冲天飞起,从河里竟跃出一个紫衫女子来,不疾不徐地走近。

她衣衫湿透,紧贴肌肤,显出身姿姣美。韩固看了一眼,赶忙收回目光,脸色古怪地注目别处。四个刀客的眼神却在那女子身上滴溜溜打转,那女子蹙眉道:“即便是以一敌四,你们以为本姑娘便会输嘛?”

为首刀客道:“原来你躲在水里。嘿嘿,我四人要杀你不难,要生擒嘛,就须费些手脚。”

那女子本来在河中闭气躲避,已摆脱四刀客追杀,却窥到茶棚边的争斗,不愿牵连旁人,故而现身,闻言冷笑:“你们尽可试试。”

那刀客目露邪光,笑嘻嘻道:“等擒下你,看你是否还这般硬气。到那时谁输谁赢,比的可就是床上功夫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袖里已滑出一柄短剑,捏剑柄的指节泛白,显是气极。韩固忽然走近两步,指着那刀客道:“你怎能出此污言秽语,难道天霜堂中果真皆是败类吗?”

司徒雷见韩固此刻离刀客不足三尺,随时有中刀毙命之危,情急中接连踢飞地上瓷片,袭向四刀客;与此同时,那女子瞬息刺出四剑,剑光直指四刀客咽喉。四刀客一时难辨这四剑虚实,各自旁跃,让开了短剑和瓷片。

那女子趁机踏前抢位,司徒雷江湖经验老辣,脚下一闪,与那女子和卢飞尘站成品字型,将韩固护在中间,也将四刀客分隔开。那女子道:“这四人不过是相互配合得紧,莫让他们结成刀阵,便不足道。”

四刀客互换眼色,似在犹豫是否要退远些重新结阵,卢飞尘忽然对面前一个刀客道:“你出一刀,我出一剑,一招定生死。”

那刀客一怔,横刀凝神戒备,阴笑道:“一对一吗,好,旁人不得相助。你先出剑吧。”这“旁人不得相助”一句,是他们四刀客惯用的暗语,意为“一起下手”,他说完不等卢飞尘先出剑,径自挥刀斩出。

韩固忽听耳边飒然一响,一转头,看到卢飞尘对面那刀客胸口处已多了个血洞,卢飞尘却仍提剑立着,地上雨水不知为何所激,溅在了靴上。韩固这才感到眼睛刺痛,似被什么耀伤,但方才却未看到一丝剑光。

另三个刀客尚未及出刀,见同伴竟已死去,一时惊住,暗忖这一剑换成自己也定然接不下。司徒雷趁机右腿横扫,劲风大作,三刀客赶忙后跃,瞥见卢飞尘脸色发白、身躯微晃,竟坐倒在地,无不懊悔:那一剑太过神妙,他施展后竟至虚脱,方才若三刀齐下,他决然无法抵挡。

司徒雷肩不动、膝不弯,袖底忽然飞出几片碎瓷,这一记“袖中霹雳”是他昔年走镖时用以绝地求生的奇招,三刀客未及站定回神,已被瓷片撞中下盘穴道,踉跄摔倒。

那女子不待三人缓过气来,抢步俯腰,短剑在三人喉间抹过,司徒雷急叫:“且留活口!”然而话音未落,三道血箭已激射出去,溅在端坐泥地的卢飞尘身上。卢飞尘哈哈一笑,道:“痛快。”

四个刀客俱死,司徒雷微微一笑:“摔坏老朽的茶碗,岂是白摔的?”回看韩固神情,似并不怎么惊惧,也不禁有一丝佩服,道:“韩老弟,你不通武功,胆子倒大。”

韩固道:“过奖,我虽不会武,但与天霜堂无冤无仇,料想他们不至于无端加害。”

司徒雷叹道:“若只要无冤无仇便可相安无事,那世间争端又是从何而生?”

卢飞尘道:“你方才直言天霜堂是败类,已算是与他们结了仇。”

韩固脸色微变,想了想道:“这四人都已死了,我说什么天霜堂也不会……不会知道。”

那女子冷笑道:“等本姑娘说与他们,他们便知道了。”

韩固一怔:“姑娘说笑了。”那女子道:“谁跟你说笑。”韩固张口结舌,一时无语。

司徒雷道:“看姑娘身手,绝非无名之辈,不知可否赐告?”

那女子道:“我叫萧晚。”

司徒雷沉吟道:“敢问可是婉顺之婉?”

萧晚冷淡道:“是夜晚的晚。”

司徒雷心下暗惊,与卢飞尘对望一眼。两人都知“紫霄”萧晚名头不低,是杀手行会“九霄”的头目之一。九霄行事狠辣,但四年前绝迹江湖,传闻俱已死在云陌游剑下,没想到这紫霄却还活着。

司徒雷道:“原来是紫霄姑娘,久仰了。看方才情形,姑娘似是与天霜堂有过节?”

萧晚道:“我在城中遇到这几条天霜堂的狗,他们出言不逊,与我争执起来,我杀了一个,却被剩下四个缠住。”

司徒雷听说过萧晚剑术极高,行事却颇有邪气,不愿与她过多牵扯,便道:“实不相瞒,稍后怕是还有天霜堂刀客会来枫桥,姑娘既与天霜堂结仇,不妨早些离去。”

萧晚却不走,只道:“是吗?若再有狗来,倒还可以再杀几条。”

司徒雷点了点头,默然将四具刀客尸身扔进河里;此时韩固神情已定,来帮司徒雷抬尸体,司徒雷借机又劝韩固,韩固却也不肯离开。

司徒雷丢完尸体回来,卢飞尘问道:“司徒兄,你说天霜堂的人还会来枫桥?”

司徒雷道:“不错,明日三月初七,是云陌游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或会归家—天霜堂刀客汇聚苏州,恐怕正是冲着云公子而来。”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北边不远处的矮坡,又道:“城里的云家旧宅早已荒弃,而那边正是云家祖墓所在,天霜堂的人若存歹心,定会在枫桥左近设下埋伏。”

卢飞尘道:“原来司徒兄在枫桥边摆开茶摊,却是为了盯窥天霜堂的动向。”

司徒雷颔首道:“老朽虽然本事不济,但多年前与云公子总算是有些交情,此举也不过是想略尽微力。”说完看向萧晚,心想江湖传闻九霄是毁在云陌游剑下,不知确否。但见萧晚静静站着,对他这番话无动于衷,似全不在意云公子这三个字。

司徒雷沉下一口气,寻思如今她既与天霜堂有仇,倒也算是同仇敌忾,便继续道:“故而,这枫桥边实已成险地,三位若无要事,当真不必在此停留。”

卢飞尘冷淡道:“若明日能见到云陌游,那倒值得一留。”

司徒雷转头看韩固,韩固却抢先笑道:“我本就是为见云公子而来,岂能离去?”

司徒雷道:“竟是如此。那么韩兄大可明日再来。”

韩固摇头道:“我也知云公子如神龙隐现,行踪飘忽,明日再来恐会错过,还是提早等候为妥。”

司徒雷长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而四下踱步,忽然找定了一块空地,坐下挖起土来。

韩固瞧得错愕,问:“你这是作甚?”司徒雷却不答他。四人都沉默,忽有噌的一声,却是卢飞尘调匀内息,站起来归剑入鞘。

韩固想起尚未与萧晚通名报姓,便道:“萧姑娘,在下韩固,韩信之韩,班固之固。这位老爷子是风雷阔剑司徒雷前辈,而这位则是人称江南快剑第一的卢飞尘卢兄。”

司徒雷听了,挖土的手顿了一顿。卢飞尘皱眉道:“你记性倒好。”

萧晚恍如未闻,在茶棚里坐下,又给自己倒了碗茶水。韩固见她不搭理自己,脸上微红,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喝着。

司徒雷已将坑挖得颇深,忽而俯身伸手,从坑中捞起一柄剑,他拂去剑鞘上的泥土,拔出剑来,剑身比寻常剑阔出一倍,瞧着极为厚重。

韩固讶然失笑:“原来前辈把剑藏在土中。”

司徒雷叹道:“早年埋剑于此,不想此剑仍有重见天日之时。剑锋已锈,我也老了。”

韩固闻言心事浮动,环顾四野暮色,半晌后忽道:“兴许天霜堂的人不会再来了。”

司徒雷道:“当年天霜堂为夺取云家秘籍‘落英谱’,曾千里追杀云公子,折损惨重,可算与云公子仇怨极深。我猜想他们多半会来。”

韩固道:“难道如今江湖中就任由天霜堂为非作歹?”

司徒雷道:“也不尽然。听闻涉川剑杨逊这几年已挫败了天霜堂不少奸谋,快雪楼近来更是声势惊人,连天霜堂副堂主林摧之也已死在楼主方雪的刀下。江湖人都说,他日手刃天霜堂主,当在此二人之中。”

韩固道:“此二人?那云公子呢?”

司徒雷道:“十多年前那次追杀,天霜堂出动了半数精锐,仍徒劳无果,江湖人都说,半天霜遮不住一朵云。”

韩固拍掌道:“原来如此,料想天霜堂今次也难伤损云公子分毫。”

司徒雷道:“这话再对没有。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天霜堂这回来势不小,凭老朽的微末剑术,只是权当多一只眼,帮云公子留神罢了。”他提剑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对萧晚道:“萧姑娘,你若是不打算走呢……”

萧晚截口道:“我走与不走,与你何干?”

司徒雷笑呵呵道:“老朽的意思是,劳烦姑娘先把茶钱结了,你喝了两碗,共是六文钱。”

“你这老头,好生小气。”萧晚冷笑一声,丢给司徒雷一块碎银,“不必找还。”

司徒雷笑着接住银子,方要道谢,神情倏然一肃,道:“远处有人来了。”

卢飞尘道:“来了七个。”

韩固张望远方,不见有人,等了片刻,才隐约看到从城门方向驰来一伙骑马的人,却辨不清人数,不禁暗自骇然。司徒雷等人收敛了兵刃,悄然等着。

那伙人黑衣带刀,果然正是天霜堂的刀客。他们在茶棚边纷纷下马,一刀客扫了一眼棚中,没什么异样,对同伴道:“先干活儿,再回来喝茶。”

七个刀客快步走向茶棚北边的矮坡。

司徒雷低声道:“咱们跟上去,等会儿这七人若四下逃散,劳烦卢老弟与萧姑娘盯紧。”说完不待两人答应,已提剑向那矮坡蹑行过去。

卢飞尘拔剑站起,跟在司徒雷后面。萧晚蹙眉放下茶碗,也跟了上去。韩固赶忙迈步追去,卢飞尘道:“你就不必跟着了,退远些吧。”

韩固却不听,和卢飞尘并肩走着,见前面的司徒雷横剑当胸,渐行渐疾,双足几乎要离地飞起,竟仍无声无息。

韩固不通内功,掩不住自己的脚步声,七个刀客刚要迈上矮坡,听到背后有靴子踩折草叶的声响,霍然回头,惊见司徒雷已近在咫尺,巨剑急斩,晚风中如一道斜阳扑面照来!

七人分跃两旁,让开了这一剑。司徒雷冲到了七人前头,猛啸一声,双手握剑,刹步拧身,如风车般轮转回来,有两个刀客走避不及,被巨剑切入胸口,崩开一线血泉,就此毙命。旁边一刀客被司徒雷的剑刃磕到刀身,长刀脱手飞出,司徒雷上前一脚,将他踢得闭气晕厥。

卢飞尘与萧晚在司徒雷出剑时便左右散开,有三个刀客闪身避到卢飞尘跟前,卢飞尘一剑挺出,径直刺入最前一个的心口,紧接着与第二人刀剑相格,察觉出此人修为颇高,当机立断又使出先前那必杀必中的一剑,风里爆开嗤的一响,第二个刀客栽倒在野草中,剩下一个刀客却挥刀砍向韩固。

卢飞尘浑身脱力,瞥见韩固大叫一声,竟抬臂去挡刀,当即强凝心神,出剑将刀刃架偏,那一刀在韩固左肋旁擦过,割开了韩固的长衫。与此同时,萧晚与逃向她那边的一个刀客互换一招,那刀客站定不动,萧晚反手掷出短剑,剑光在卢飞尘与韩固之间蹿过,射入了韩固身旁那刀客的咽喉。

萧晚转身走向卢韩二人,她身后那刀客眼睁睁看着她迈步,抬手一摸喉咙,头颅忽从颈上滚落。

司徒雷见七个刀客顷刻间六死一晕,不禁朗声一笑。韩固惊魂初定,也跟着哈哈笑起,卢飞尘道:“你笑个屁。”

韩固收住笑声,朝卢飞尘深深一揖:“多谢卢兄相救。”卢飞尘看也不看韩固一眼,径自闭目调息。

司徒雷在那晕厥的刀客身上连点数指,封住他周身要穴,将他拍醒,喝问:“你们天霜堂究竟有何图谋?”

那刀客冷笑不答,司徒雷抬脚在他胸口一踏,又问:“你们方才说‘先干活’,是打算干什么勾当?快快说来!”

那刀客咳嗽两声,吐了口唾沫,恨恨瞧着司徒雷,仍不说话。

萧晚拾起短剑,在手里把玩着,忽然弯腰一刺一勾,将那刀客的左眼挑瞎,一缕细血飞洒在韩固的靴上,韩固双唇紧闭,强抑住惊叫。司徒雷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那刀客惨呼一声,又晕过去。萧晚在刀客衣衫上抹了抹剑身的血,那刀客瞬息醒转,见她又落剑来挑自己右眼,急道:“我说!我们是来、来下毒的!”

司徒雷道:“下毒?你们是想害谁?”

那刀客道:“是云、云……”剧痛中却说不下去。

四人闻言对望,司徒雷又道:“是云陌游云公子?就凭你们,也妄想能毒倒云公子?你们打算如何下毒?”

那刀客欲言又止,忽听萧晚冷冰冰一哼,忙道:“我也是听从吩咐,这下毒的法子,也是上头教的。我若说了,你们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司徒雷斟酌片刻,道:“好!只要你照实说。”

那刀客道:“上头给了我们一瓶奇毒‘霜霖’,让我们七个掘开云寒川的坟墓,将他尸骨胡乱抛了,再用毒水淋洒在尸骨上;等到明日云陌游来时,见到亡父的尸骨散落一地,岂能不收殓重葬?那时他就算明知有诡,也不得不中毒了。”

四人闻言凛然,均觉这法子实在歹毒,明日云陌游只怕当真会中毒。韩固连连摇头,痛骂了几句,司徒雷道:“贼子恁地阴损!那瓶毒水呢?拿来!”

那刀客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具尸体,道:“在他身上。”萧晚走过去,小心翼翼从尸身衣襟里翻出一个瓷瓶。

司徒雷又问:“你说的‘上头’是谁?你们天霜堂这次来苏州,是谁领头?来了多少人?”

那刀客道:“领头的是宁副堂主。我们是分批来苏州汇聚,我今日初到,也不知共来了多少人。”

司徒雷面色一变,沉思起来,没想起再要问的,便道:“看你答得还算老实……”

萧晚轻笑接口:“就把这瓶毒药赏你给吧。”

司徒雷一愣,那刀客骇叫起来:“别!使不得!”萧晚却已拔开瓶塞,将毒水倒在那刀客的衣衫上。

毒水渗进衣衫,那刀客叫声立时顿住,僵挺死去。四人见这霜霖毒性如此霸烈,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良久,司徒雷道:“萧姑娘,咱们已答应放他,你这般作为,岂非失信?”

萧晚冷冰冰道:“那是你答应,我可没答应。你若看不惯,就请赐教吧。”

“姑娘言重了。”

司徒雷并不着恼,转而对韩固道:“天霜堂久不见这七人回去复命,定会再派人来。韩老弟,方才你身陷险境,那也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快走吧!”

韩固却只摇头不语。卢飞尘道:“你留下只会枉送性命,等会儿打杀起来,须顾不得你。”

韩固道:“我不走,也不用你们救护。堂堂男儿,死便死了,何须多言?”

卢飞尘冷笑一声,径自走向茶棚,韩固愕然道:“不管这些尸身了?”

司徒雷道:“地上流血太多,腥气难掩,总归是瞒不过,倒不如留下尸身,挫挫天霜堂的锐气。”说完也朝茶棚走去。

四人走出几步,司徒雷忽然叹道:“卢兄、萧姑娘,你们也听见了,兴许宁碎之稍后即到。”

萧晚蹙眉走着,一言不发。卢飞尘淡淡道:“那便如何?我今日刺了两记‘云影’,累得挪不动步子,可懒得再离去。”

司徒雷喉间一哽,一时沉默。卢飞尘又道:“司徒兄要走便走,我不笑你。”这话说得甚是无礼,司徒雷却只是苦笑一声,仍没说话。

韩固道:“那宁副堂主很是厉害吗?不知比司徒前辈如何?卢兄那惊龙般的一剑,料想那姓宁的就接不下。”

卢飞尘闻言黯然。司徒雷叹道:“天霜堂有三位副堂主,听说其中刀术最高的,便是‘素手染玉’宁碎之。只怕老朽修为再高十倍,也绝非她的对手。”

韩固呆了呆,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任由歹人毁去云家坟墓。”说完却没人接他的话。

来到茶棚边,司徒雷背对三人,忽然道:“当年走过几十趟镖,却从没接过守墓的生意,哈哈,说不得,只好凭此朽身锈剑接下了。”他站直了身形,将巨剑拄进泥土,虽白发苍苍,但瞧来极是威猛。

韩固道:“前辈,你—”话未说完,萧晚已抖腕将短剑插在地上,冷笑道:“留便留下,有什么好说的?”

卢飞尘拔剑出鞘,也掷在脚下,剑刃颤出一声嗡鸣,远远传开,惊飞了乱草中的鸟雀。

韩固看着这三柄长短不一的剑。斜阳下,一抹昏黄的光在剑上流转,似给剑刃涂上了一层暖热,那股暖意映入韩固心头,打得他胸口隐隐灼痛。韩固蓦然飞奔到矮坡下,拾起一柄长刀,又奔回来,用力把刀尖也插进土中。

四人彼此对视,不约而同一笑。等候许久,只有河上零星漂过晚归的渔船,却不见天霜堂刀客再来。

韩固道:“兴许贼子害怕了,不敢再来。”司徒雷默然摇头。

四人中除韩固外,耳力目力俱佳,又过半晌,夜色渐浓,周围仍无异动,不禁都有些疑惑。

韩固忽道:“我今年三十岁,还未请教卢兄贵庚?”卢飞尘一怔,道:“二十七。”司徒雷便也说了自己已五十有三。韩固嗯了一声,看着萧晚欲言又止。

萧晚道:“二十六。”她语调随意,说完斜眼回看韩固。韩固被她亮晶晶的眸光一逼,不自主地低下头,倒了碗茶一口喝干。

卢飞尘道:“韩兄,你这般口渴吗?茶喝多了苦嘴,不如买些酒肉来吃。”

司徒雷打量周遭,先前七个刀客的马匹被杀气惊得奔散,此刻仍剩一匹徘徊在茶棚左近,便沉吟道:“卢兄所言不错。若骑上马进苏州城里找家酒楼,买些吃食回来,倒也是好的。”

韩固拊掌赞道:“且做长夜之饮,何惧恶寇强贼?快哉,快哉!”

司徒雷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笑道:“可惜老朽这一丁点家当,怕是买不了多少酒肉。”

萧晚道:“我早前给你的那块碎银呢?”

司徒雷恍如未闻,却对韩固道:“韩老弟,不知你是否带得银钱?可敢骑马入城,辛苦这一遭?”

韩固大笑道:“有何不敢?三位少待。”他走到那匹马近旁,翻身上去勒紧缰绳,呼喝几声,纵马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司徒雷叹道:“这书生骨气硬直,盼他先前是碍于颜面,此去莫再回来。”

卢飞尘道:“他若一去不返,倒少了个累赘。”

天阴无月,夜浓如墨,三人坐在茶棚里,各怀心事,谁也没再说话。一个时辰过去,方圆半里除去零散几个赶路的百姓,别无来者。

萧晚道:“那书生怕是不会回来了。”

三人站起眺望,东南远远的有一片模糊轮廓,分不清是苏州城的城墙还是天上的暗云,北边是埋葬着云家先人的草坡,河西岸则是荒野乱径,都隐没在黑沉沉的夜里。

司徒雷四下走动,枫桥边野草连片起伏,河水的流淌声如人细语。

卢飞尘忽道:“有马蹄声。”

司徒雷停步侧耳,道:“是一人一马。”

三人握紧兵刃,在茶棚边等着。

马蹄声渐响渐近,马上人的眉目在夜色中浮现,满脸倦色,喘息粗重,却是韩固返回。

韩固一边下马,一边已连声笑道:“哈哈哈,这匹马当真难骑。”司徒雷叹了口气,见马背上驮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油纸包,用线扎在一处,皱眉道:“韩老弟,你是打算吃上三天三夜吗?”

卢飞尘笑了笑,上前取下油纸包,道:“我倒真有些饿了,多谢。”他拍了拍韩固肩膀,走回了茶棚。

韩固定在原地,似愣住了,忽又哈哈一笑,从马背上又解下两个大皮囊,道:“还有酒呢!”

韩固拴了马,四人在茶棚里坐下。司徒雷取出烛灯询问,卢飞尘道:“既都不走,还怕什么?点了便是。”韩固笑道:“只怕天霜堂的人在远处瞧见,以为是鬼火,吓得再不敢来。”

司徒雷道:“不错,咱们光明磊落。”当即点起烛火。卢飞尘解开一个油纸包,见是切好的火腿,便径自抓起塞入口中大嚼。韩固想起了什么,找出一个纸包递给萧晚,却是他怕萧晚吃不惯荤腥,特意买的果子蜜饯。

萧晚神色淡漠,接过吃了几口。韩固拎起酒囊倒满四个茶碗,道:“这是枕河楼的好酒,咱们同饮一碗吧。”他说完当先饮尽,道:“天霜堂的人是否不会来了?又或者,那毒水就只一瓶,他们已黔驴技穷?”

三人也都喝了碗中酒,司徒雷道:“韩老弟好酒量,只是此言怕是有些低估天霜堂了。来,我再敬你一碗!”

卢飞尘猜出司徒雷是想灌醉韩固,再将他妥善安置,便只自顾自吃喝,不发一言。萧晚忽然轻笑道:“大敌当前,还是少喝些酒吧。”

司徒雷瞪了萧晚一眼。韩固道:“萧姑娘言之有理。”却仍与司徒雷对饮了一碗。卢飞尘道:“萧姑娘,我也敬你一碗。”萧晚也不推辞,倒满一碗酒喝了。

四人吃喝一阵,烛泪渐堆。韩固问道:“云公子的家乡便是苏州吧,他很少回家吗?”

司徒雷叹道:“老朽只知十年前的三月初七,云公子曾归家祭祀,与陆青渊约在苏州郊野斗剑。那陆青渊昔时是天下第一剑客,云公子胜了他,从此名扬天下。”

卢飞尘道:“此事江湖哄传,但近十年里云公子是否回过苏州,却是谁也说不准。”

韩固道:“或许云公子是以十年为期,明日多半会来。等到明晨—”

萧晚截口道:“说来说去都是云陌游,有什么好说的?”

韩固一愕,不再说下去。四人静默在凉风中。

萧晚取过皮囊径自倒酒喝酒,脸上竟始终不露醉态,她见卢飞尘满身泥垢、胸襟上还有吃喝时染上的油渍,蹙眉移开目光,又见司徒雷正闭目养神,而韩固却时不时偷眼来瞧自己。她忽对韩固一笑:“韩信之韩,班固之固?”韩固一愣,道:“正是。”

萧晚道:“岂不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无形?”

韩固喜道:“这是班固《汉书》中的话。”

萧晚道:“故而君子有先见之明,不立于危墙之下。”

韩固道:“萧姑娘也要劝我离去吗?”

萧晚道:“你爱走不走,我可懒得管。我只是觉得你这般行事,有些糊涂。”

韩固张了张嘴,似要反驳,但只嚅嚅道:“说得是,说得是。”

卢飞尘见这韩固本是洒脱性子,与萧晚说了几句话后竟脸红起来,不禁一笑。韩固奇道:“卢兄为何发笑?”卢飞尘却不理他。韩固转回头,心头微惊;萧晚低下了头,脸上的笑意已消隐不见,眼神空落落的,整个人透出夜色般的清冷孤寂。

又过良久,韩固见无人开口,默思前尘来路,正要慨叹几句,忽听萧晚喃喃唱道:“宝阶斜转春宵永,云屏敞、雾卷东风新霁。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暗省连昌游冶事,照炫转、荧煌珠翠,难比。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司徒雷长叹一声,“萧姑娘,你果然也曾见过云公子。”

萧晚怔了怔,道:“司徒前辈,你每年三月初七,都会在枫桥边卖茶水吧?”

司徒雷道:“不错,近几年都如此。老朽也只是想着,云公子或能来喝一碗茶罢了。萧姑娘,你也是每年三月都来这桥边吗?老朽往年倒没留意。”

萧晚却不回答,只轻声道:“司徒前辈,你从前听过这歌?”

“听过,”司徒雷颔首,“在洞庭湖边,云公子唱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走镖,说起来,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二 青螭盏

那年春,有个蒙面女子来到苏州风雷镖局,说要托保一口箱子到洞庭湖畔的一个渔村。

司徒雷见这女子身形纤弱,听语声应只十五六岁,问她姓名来历,她却一概不答,只说护镖途中不得打开箱子。那箱子甚为小巧,上了锁,也不知箱中是何物。那女子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不是偷别人的,你且放心。”

司徒雷闻言却不怎么信。本来寻常镖局都有规矩,不接来路不明的生意,以免惹上纠缠,但这类镖往往报酬丰厚,司徒雷自负剑术甚高,胆气也壮,从前再古怪的镖也接过,见这女子出手豪阔,便答应下来。

那女子似怕有人追来似的,交代完便匆匆离去。司徒雷挑了八名精干镖师,翌日清早启程上路。他将那箱子装入行囊亲自背着,又另置了几口大箱,塞了些衣物绸缎作为幌子,接连走了五天,太平无事。

到第六日,在野径上遇到一个独行劫匪。司徒雷与那劫匪过了两招,忖量出不好对付,便道:“区区几箱布料,何劳阁下大驾?若瞧得上,尽可取走两箱。”

那劫匪冷笑道:“谁要你那破布?明人不说暗话,快把青螭盏拿来吧!”

司徒雷又惊又惑,这“青螭盏”他倒曾听过,那是江南快意阁的镇阁之宝,阁主沈书云一向视若性命。传闻中青螭盏是古藤所制,曾在灵丹仙露里浸过,只消往里注入清水,与人饮下,便有祛除百疾之功,难道说这箱子里便是此物?

司徒雷不及细想,使出真本事,与那劫匪苦斗百余招,刺死了劫匪。往后几日,却又接连遇上拦道的强梁,张口都是索要青螭盏。司徒雷虽将他们杀退,却也折了两个镖师。他改走水路,仍是遭歹人阻截。他将一个水匪擒到船上逼问,与道听途说相印证,这才猜透了端由—

原来,沈书云的独生爱女沈凝盗走了青螭盏,却被沈书云察觉,沈书云将沈凝关在家中,令弟子四下搜寻青螭盏的下落,此事便在江湖上渐渐传开。

司徒雷料想那蒙面女子正是沈凝,有人探到她来过风雷镖局,猜到青螭盏在自己身上,便来抢夺。那快意阁品评天下刀意,阁中弟子精研刀术,阁主沈书云更是绝顶高手,凭他小小风雷镖局,那是得罪不起的。

他一时不知所措。稳妥之计,便是掉头返回,将青螭盏亲自送还快意阁,但他答应沈凝在先,此举未免失信,况且已收下报酬,又折损了两个镖师,如此半途而废,着实不甘,只悔不该贪财接下这镖。

司徒雷思来想去,愁恨交加,竟患下重病,镖师劝他上岸求医,他却只枯坐船头,眼望浩浩江水,道:“水上走镖,规矩是人不离船。病死倒好,一了百了!”

当是时,船边流过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忽而迈上船来。众镖师大惊失色,竟都没看清他上船时的身法。

司徒雷霍然站起,见来者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公子哥儿,便道:“哪家的毛头小子,不去念书,也来充匪贼?”

那少年道:“在下云陌游,见过司徒前辈。适才听前辈说患了病,我不是匪贼,却略晓医道,或能有助于前辈。”

司徒雷见这少年神情洒淡,身姿浑然融入清风江水,然而细看两眼,又觉他站在船上如立云端,似要飘飞一般,不禁暗自称奇,道:“阁下风骨奇绝,定是大有来历,不过我这病是心病,怕你治不了。”

那少年云陌游道:“即便在下治不了,但那青螭盏岂非能治百病,前辈何不一试?”

司徒雷道:“你是想诱出青螭盏藏在何处,当我不知?”

云陌游微笑道:“难道不在前辈身负的行囊里?”

司徒雷沉脸不语,仔细思量,总归已是进退两难的关头,哪怕日后快意阁兴师问罪,也好过半道上窝囊病死,想到这里,哈哈一笑,解开了行囊。

六个镖师挥舞兵刃,将云陌游围住。云陌游恍如未见,只负手看着江上白鹭聚散,似已出神。

司徒雷指上运劲,去拗箱子上的锁,那锁很是坚固,却拗不断,他拔剑欲砍,忽感整条船微微一震,那锁啪嗒一响,竟弹开了。司徒雷一惊,猛然侧头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离开了船舷,颔首致意:“前辈请吧。”

司徒雷暗自骇异,定神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个藤盏,他舀满江水,静置良久,水映盏壁,隐约可见盏中似有一道细影。司徒雷笑道:“还真有螭龙吗?”一口饮下,却没什么特异之处;过了一炷香时分,病症仍无丝毫好转。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药茶。”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炉火烹茶,船上一时寂静。等到云陌游将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问:“这青螭盏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盏是真,能祛百病之说是假的。”

司徒雷叹道:“不错,世上哪有如此神异之物,我早该想明。”他将藤盏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从云陌游手里接过了茶碗。一个镖师叫道:“总镖头,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摇头一笑:“我眼光虽浅薄,却也瞧得出云公子绝无歹意。”喝下茶水,不多时浑身透汗,自觉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饭,便道:“多谢。我们要开饭了,云公子若不嫌弃,就凑合着一同吃些。”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将剩饭铺上咸鱼腊肉蒸过,司徒雷道:“实在怠慢了。”云陌游倒似颇觉可口,微笑道:“这几年餐风露宿,四处寻访刀意,难得安稳吃一碗饭。”

司徒雷方要细问,忽听船舱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吗?请现身一晤。”

来人是个面皮黑黄的中年文士,见到众镖师后拱手施礼,却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问明他来意,却也是索要青螭盏,便道:“要拿宝贝,须凭本事。”

那文士从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将刀平平递出,道:“请。”

有个镖师拿剑去挑玉刀,刀剑方一触,那镖师便跌飞出去,撞在船舷上。镖师们面面相觑,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无不碰着即飞,那文士却始终纹丝未动。

司徒雷沉声道:“好得很!”踏前几步,双手握住阔剑,自上而下缓缓压向玉刀,刀剑交叠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剑刃压低了一寸。

那文士无声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电滚过,仰天就倒,情急中将剑尖插入船板,堪堪稳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画舫从船后追了上来。

司徒雷道:“阁下留个字号吧。”他见这文士脸色黄暗,又道:“莫非阁下便是‘金面玉刃’罗振?”说完忽觉背上一轻,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过司徒雷,走出几步,飘身上了画舫,道:“叨扰了。”随后那画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脸色惨白,他活到四十岁,走镖十余载,今日头回失镖,可谓奇耻大辱。众镖师鼓噪着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却只摇头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无以为报,前辈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试。”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险了,那人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云陌游道:“权且试试。”众镖师奋力划桨,船掉头靠岸。画舫仍泊在岸边,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见云陌游来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阁下,实是不欲与阁下争斗,相见不如不见。”

云陌游踏上画舫,道:“相见岂是不见?然阁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见。”

那文士沉默片刻,径直又递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纤细的铁刃,原来那玉只是一层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锋刃,那锋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铁片撒在船板上,声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阵低沉嗡鸣,见那文士仍握着无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虚搭着,似乎玉柄前端的空无中仍有一截刀刃。画舫猛然下沉了几分,仿佛有庞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头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连传出咔咔微响,他笑了笑,左手一扬,将行囊甩还给司徒雷,画舫剧烈一摇,水花四溅。云陌游道:“多谢了。”

众镖师不明所以,但仍欢声雷动。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侧,道:“走吧。”船行出片刻,司徒雷回望见那文士右手捏着玉柄,仍未收回,如与故人执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辈是要将青螭盏送往何处,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过头来,既感动又佩服,连声谢过,答道:“是送到洞庭湖边一座渔村,给一个名叫叶六郎的村民。”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难为沈书云了。”

司徒雷道:“快意阁的阁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书云。”

司徒雷一惊,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让他拿了去,也算物归原主。”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样来夺青螭盏,实另有用意。他初时在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来在画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书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却道:“司徒前辈当听过叶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听过。”司徒雷颔首。叶流笙的萧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称“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几可谓无敌,后来叶流笙败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踪。

云陌游道:“叶流笙败后眼盲耳聋,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隐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来,江湖传闻沈大小姐痴恋叶流笙,应是不假。她送青螭盏去,是想治愈叶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盏其实却无此功用。”

云陌游道:“不错,沈书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担忧的并非女儿盗走青螭盏,而是那青螭盏治不好叶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

司徒雷道:“回想当日在镖局,那沈凝语气凝重,应是深信青螭盏之效的。沈书云假扮旁人夺走青螭盏,便没人知道青螭盏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会迁怒于风雷镖局。—万幸云公子又夺了回来。”

云陌游摇头道:“此事尚未了结。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辈不见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应。

往后几日,再没遭遇什么水贼江匪,却渐有江湖消息传开:金面玉刃罗振取走了青螭盏,风雷镖局夺回来一个假的,却不自知。司徒雷知道这是沈书云的安排,愤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来,两岸人烟繁茂,云陌游随兴赏看,时有笑语。按镖局规矩,走水镖应昼寝夜行,避开热闹,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镖师里有几个使刀的,见自己所学刀术云陌游无不熟稔,便常来请教。

船近岳阳城,改走陆路,来到了那渔村。云陌游道:“这渔村近年来出了一桩奇事,在村边水畔,不时能听见鲛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阳城里听闻,才知这村子所在。”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鲛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叶流笙在练刀,萧歌刃施展开时刀鸣如歌,被村民们听到罢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听,得知叶六郎正在村西的湖边。司徒雷本以为当年名满天下的叶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来到湖畔,却见一个赤膊的年轻人正自晒网,古铜色的肌肤和寻常渔民无甚区别。

云陌游上前几步,道:“在下云陌游,幸会叶兄。”叶流笙点头道:“幸会。”

司徒雷脱口道:“你怎么能—”他见叶流笙双目俱在,又能听见云陌游说话,大觉奇怪。

叶流笙笑道:“须走近了说,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话音。”司徒雷寻思良久,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骇然惊佩:叶流笙耳力已失,但触觉尚存,他是靠别人唇舌引动的微风来辨音。此等察微之术,几已入神,若用于对敌听招,无怪他能有当年盛名。

叶流笙听明来意,接过青螭盏,摸索两下,随即抛还,笑道:“若用来喝酒,嫌小了些。”他领着众人来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鱼,屋里胡乱放着些渔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见地上扔着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细微的裂纹和孔洞,不知是损坏了,还是本就如此,当即问:“这便是萧歌刃吗?”叶流笙道:“不错。”交谈一阵,司徒雷见叶流笙似不爱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说起。

叶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银鱼、莲藕等几味菜蔬,又从邻家借来食盒盛了,道:“屋里狭小,咱们到湖边吃喝。”又去村头打了酒。

众人临湖饮酒,闲谈笑语,渐至月升。司徒雷往常忧心于镖局得失,与云陌游相遇后渐渐放开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软沙上,迷糊听着云陌游与叶流笙交谈,似懂非懂,但听着听着,似乎云陌游竟要与叶流笙斗刀了,神志惊醒了些许,坐起来见两人一左一右,远远地站湖水边,叶流笙提着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缓步走去。

司徒雷挣扎站起,奔向两人,惊觉耳边萦绕着一缕幽长的呜咽,隐有若无,婉转如歌。他望见叶流笙的刀晶光闪闪,湖面水花乱跳,时有鱼跃,暗想:木刀何来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长达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过是月光洒在湖上罢了;他奔到了近处,叶流笙步子渐缓,在云陌游身侧站定;他没瞧出什么凶险来,但叶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肃;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着那青螭盏,盏中不知是水还是酒,他莫名觉得湖面骤然黯淡,仿佛湖光月色已尽在盏中。

云陌游扬手一挥,一蓬清光从盏里洒向湖面,刹那间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条青色的螭龙当空游动,落入湖水。

几乎同时,叶流笙掷出了萧歌刃,木刀在飞越那片水光时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无踪。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动,他醉意上涌,隐约听见叶流笙说“是云公子胜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清冷的歌声,空空濛濛,断断续续:“宝阶斜转春宵永……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司徒雷侧头看去,叶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独坐湖边,白衣孤清如月,正轻声而歌。那歌声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遥远—“独记梦入瑶台,正玲珑透月,琼钩十二。金缕逗浓香,接翠蓬云气。缟夜梨花生暖白,浸潋滟、一池春水。沉醉。归时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问过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为岳空山的刀意而来;而叶流笙的盲聋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与云陌游斗刀,将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从此耳目复原。

司徒雷与云陌游在岳阳分别,叶流笙留下了青螭盏,说会交还给快意阁。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书信,深谢他走镖送盏之举,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箱珠玉珍宝。

司徒雷从前心盛气傲,仗剑求名博利,经此一事后,却转变了心境,自知剑术比真正高手实在天差地远,混迹江湖多年,不过随波逐流罢了。此次若无云陌游相助,定过不去难关,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毙。想通后,他把那箱财宝给众镖师发了安家费,索性散了镖局,在苏州闲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镖积蓄颇丰,淮河水患时他变卖家财,换成粮食,提剑押车北上,路遇两拨山贼,得知他是去救灾,又都退去。回到苏州后,他有时给人驾车,有时卖些茶粥,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听闻云陌游转修剑术,在苏州郊野击败了陆青渊,想着云陌游或会再回苏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赶来枫桥,却是空等了一日。俯观桥下流水,遥想洞庭月色,回顾平生争逐,百感交集,埋剑而归。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义,此后年年三月都来枫桥边等候,直至今日。

……

司徒雷慢悠悠讲着,不时倒酒与韩固对饮。韩固听得血热兴浓,碗到即干。司徒雷讲完后,茶棚里短时一静。

三人对司徒雷散财赈灾之举均心生敬佩,萧晚道:“你这老头,倒也不是一味小气。”卢飞尘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韩固,见他饮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讶异。

韩固目露追忆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见过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会见过?”

韩固道:“那快意阁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随云公子从蓬莱去杭州……”

三 归墟镜

韩固是山东蓬莱人,祖上富贵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留下一处老宅,他与弟弟两人住着。

韩固自幼苦读,十八岁那年本想进京赶考,却不幸赶上父母病逝,弟弟韩汤又才只八岁,便在家照养弟弟。富绅王镜衣登门吊唁,叹道:“令尊驾鹤早去,留下你兄弟俩,料想是短缺了用度,我与令尊是多年故交,岂能坐视不理?你家这宅院,不妨就让与我吧。”

韩固道:“那也并无不可,敢问王世伯能出多少银钱?”王镜衣道:“莫提阿堵物。你这宅子给了我,此后王家供你兄弟俩吃喝。”

韩固心想困守空宅,确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依随王家,往后安心读书,便答应下来。他用父母遗钱在城郊买了一间陋室住下,就此交割宅契,每月初去王家领些米面。两年过去,米面渐给渐少,已不大够吃饱,韩固便去找王镜衣,王镜衣沉吟道:“不如你来我府上做个门房,与仆人们同吃同宿,还可省去你别处买屋。”

韩固道:“我是读书人,不给别人当仆从。”又熬过一年。中秋那天,韩汤代他去领米,被王家仆人打伤。韩固来王家理论,王镜衣道:“你弟弟领完米面不走,在我家厨房偷吃偷拿,那是咎由自取。我养活你三年,仁至义尽,从此你不用再来。”

韩固道:“我那祖宅有三间正房,三间厢房,卖作银两,便吃喝十年八年也够了。”

王镜衣道:“当日宅契交割两清,你莫再聒噪。”

韩固大怒,与王镜衣动起手来。王镜衣不仅是当地巨富,也是蓬莱紫极刀一派的掌门,韩固鼻青脸肿地从王家出来,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在城郊赁了三分田地,学人耕作,慢慢支撑下来。劳苦些也罢了,只是韩汤被王家打成腿疾,从此瘸了,韩固每看弟弟走路,便忍不住暗自垂泪。

倏忽又是两年,韩固已二十三岁,又逢中秋,王家仆人忽来邀请他兄弟俩赴宴。韩固自不肯去,韩汤却问:“宴上有什么?”那仆人道:“鸡鱼肉蔬,应有尽有。”韩汤叫道:“要去!要去!”韩固闻言心酸,便带着弟弟去了。

宴上,王镜衣笑语热络,每上一道菜馔,韩汤便欢喜道:“没吃过!”韩固一言不发,只想着待弟弟吃饱便告辞。

王镜衣见韩固不动杯箸,劝了几句,忽转口道:“韩世侄,从前我曾听令尊提起,你家里有一面铜镜,甚是古远,怕是有百年之久了?”

韩固一愣,他家里确是有个铜镜,镜子背面镂着些古怪图纹,久是极久,但制工粗糙,并非什么珍奇,只是祖上遗命,务须世代相传,万不可遗失。他也曾参详镜背图样良久,始终难解图意,却不知王镜衣缘何问起,便道:“有是有的,那是数百年的古镜了。”

王镜衣笑道:“好极。说起来我名中有个镜字,但家中尚缺一面镇宅辟邪的铜镜,韩世侄可否割爱?”

韩固摇头道:“我祖上有遗训,后辈须以性命守镜,自是不能给你。”

王镜衣好言相求,几句话后见韩固执意不给,笑脸顿收,道:“既是如此,恕不远送。”

韩固拉起尚在大嚼鱼肉的韩汤,快步离去。回到家里,惊见满屋凌乱,已遭人翻动过,心知是王镜衣派人所为。好在他早年担忧家里遭窃,将那铜镜层层包好,埋入了屋后一株槐树下,王家的人自是找不到。

半月过去,王镜衣携百两银子来拜会韩固,道:“抵你家那老宅,总也够了吧?韩世侄,那古镜你就拿了来。”

韩固大觉惊疑,他知王镜衣是江湖武人,便问:“莫非我那镜上所刻,竟是什么武学秘籍?”

王镜衣大笑:“世上哪有恁多秘籍?我不管你那镜上刻了什么,你便磨平了再给我也可。”

韩固更是不解,道:“我这镜子除去古旧些,没什么特异,你去别家买好的吧。”

王镜衣气急而去。

数日后,韩汤从外面玩耍回来,问道:“哥,咱家真有个古镜吗,我怎么从没见过?”韩固随口道:“有啊,就埋在老槐树下面。”

当夜,韩固听见屋里响动,迷糊中醒来,走到屋后,见韩汤坐在地上,正奋力掘土。韩固伤心气恼,上前将韩汤踢倒。韩汤爬起来就跑,叫道:“哥,留这镜子有什么用?咱们拿它换肉吃!”

韩固道:“韩家世代遗训,岂可不遵?你这般不孝不信,愧对祖宗。”他追着韩汤揍,韩汤一边闪躲,一边哭道:“别打我!你不会买肉吃,就会打我!”

韩固看弟弟跑得一瘸一拐,叹了口气,不再追打,径自坐在了树下。韩汤呜呜哭着跑远了,韩固也落下泪来。

韩汤一溜烟跑进王家,对王镜衣道:“我知道!那镜子埋在我家后边的槐树底下。”

王镜衣大喜,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出门,来到韩家的屋后,却愣住了—那老槐树下已铺好了被褥,韩固坐在褥子上,手边是一袋干粮和一把柴刀。

王镜衣皱眉道:“怎么?凭你这书生也想拼命?”

韩固道:“我打不过你,但你若夺走镜子,我也不活了。”

王镜衣爱惜在蓬莱的名望,不欲闹出性命,想打晕韩固,又怕他醒后自尽,骂了几句便走了。

两日后的午夜,王镜衣带人摸着黑又来,见韩固背靠树干,紧裹着铺盖,正自睡觉。王镜衣走近几步,韩固当即惊醒,把柴刀摸在手里,站了起来。

王镜衣错愕无语,冷笑离去。

韩固在树下守到第三日黄昏,有邻居来劝:“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你既不愿给王家,就带着镜子避去外地吧。”

韩固道:“我家世居蓬莱,我凭什么要避走?我弟弟已三日没回家,我知他躲着不敢见我,劳烦你去告诉他,我不怪他了,让他回家。”

半日后,那邻居回来,叹道:“你弟弟死了。”

韩固又惊又悲,细问详情,原来今晨韩汤去王家讨肉吃,那王镜衣正自气闷,出手推搡韩汤,竟带上了内劲,将韩汤推得闭气而亡。午后,王家报了官,官府判了个韩汤去王家偷吃噎死,命韩固明早去认领尸身。

韩固大哭一夜,翌日挖出铜镜,去府衙领回弟弟尸身葬了。

他生无可恋,自知奈何不得王镜衣,紧抱着铜镜来到蓬莱城外,走上海边一处悬崖,决然跃下。

在撞入海水之前,韩固隐约望见前方舟影晃动,舟上似立着一个白衣人。

醒来时,韩固已在城中一家客栈的房里,救他的是个年轻公子。韩固睁眼便看到那铜镜正放在桌上,赶忙挣扎下床抓在手里,而后才谢过那公子救命之恩。

那公子自言名为云陌游,又道:“先前你在海中晕死过去,手里仍紧抓这铜镜不放,料想此镜对你颇为紧要。”

韩固叹道:“我本是想一死了之,那也谈不上紧要不紧要了。”他投海未死,醒后只觉心中松快了不少,惨然笑道:“既险死还生,无论如何,我总须为弟弟报了仇。”

云陌游问明了情由,道:“世事多有不公,人力总归微薄,你且领我去那王家。”

韩固道:“我死也死过,还怕什么?只是那王镜衣在蓬莱势大,刀法也不低,实不愿牵连公子。”

云陌游道:“不妨,咱们走吧。”韩固见这白衣公子气度沉静,绝非寻常之辈,心神莫名一振,径自当先引路,来到王家大门外。

韩固想把铜镜藏入衣内,云陌游道:“不必。”

韩固一愣,点头答应,持铜镜与云陌游来到王家厅堂,王镜衣外出未归,王家仆人瞥了一眼韩固,道:“你早便该来献镜。”

韩固上前两步,打了那仆从一记耳光。那仆人抬臂还击,拳头挥舞至半却忽然瘫倒晕厥。

韩固不明端倪,又惊又喜。少时,王镜衣归家,见是韩固来了,呵斥道:“你来作甚?我奉劝你莫哭莫闹,休想讹我一分一毫!”

韩固怒极反笑:“王镜衣,你不是想要镜子吗?”

王镜衣伸手道:“哼,那就拿来吧!”说完似才看见堂中多了一个白衣公子,又皱眉道:“你是何人?我这仆从可是你打晕的?”

云陌游恍如未闻,只淡淡道:“韩兄,请借镜一观。”他接镜后在镜面上一弹,叮的一声,如风吹环佩、雨打玉盘,地上那仆人倏忽苏醒,咕哝着爬起呆立。

王镜衣惊疑喝骂,云陌游将铜镜交还韩固,道:“你且拿镜照一照他。”

韩固一怔,道:“好。”将铜镜对准了王镜衣,冷笑道:“我就照照你这衣冠禽兽。”

王镜衣大怒,身形一晃,劈手便夺镜子,方触及铜镜,忽然踉跄倒退,竟摔倒了。

韩固瞧得哈哈大笑。王镜衣脸色铁青,起身后又去夺镜,手指扣住镜缘,未及发力,浑身猛然剧震,瘫坐在地。

王镜衣大喝一声,跃起来双掌齐出,抓向铜镜,却抓偏了尺许,韩固分明在原地一动未动,但王镜衣竟似被无形之物逼住似的,只是绕着韩固疾走乱抓,总是抓在空处。

王镜衣强自顿步收掌,双腿抖如筛糠,呕出一口血来,转头望着云陌游,涩声道:“你究竟是谁?”

云陌游说了姓名,王镜衣面色遽变,半晌才道:“弹镜留劲,刺神乱魂,这等修为放眼江湖也寥寥无几,料想阁下不至骗我—云公子,王某今次认栽,听凭处置。”说罢长叹,满脸灰败,仿佛瞬间苍老。

韩固这才明白原来云陌游是江湖中大有身份的高人,心潮激动,对云陌游深深一揖。

云陌游道:“王镜衣,你要这镜何用?”

王镜衣哀声道:“不错,我要这破铜烂铁何用?实是杭州那位沈大小姐近来四处收集古铜,镜、剑、鼎等等皆可,年岁越久越佳,料想她另有用处。”

云陌游蹙眉道:“你是说沈书云之女?”

王镜衣苦笑道:“还有哪位?自是她了。王某忝为紫极刀掌门,不过是想奉承一番罢了。”

云陌游沉思片刻,道:“韩兄,咱们走吧。”

韩固道:“这……这便走吗?”

云陌游道:“此人三次夺镜,脏腑受损,已是废人。你若不甘便杀了他,他也还手不得。”

韩固闻言怔住,王镜衣惊惧之极,汗流浃背。韩固默然良久,叹道:“也罢,走吧。”

两人漫步蓬莱城中,云陌游忽道:“韩兄,你可知这镜背的图样是何意?”

韩固摇头道:“早年我也曾四处求问,始终不得其解。”

云陌游道:“恕我冒昧,倒能看出其中含义。韩兄可愿知闻?”

韩固喜道:“云公子快快请讲。”

云陌游道:“这图样是一份行船用的海图。”

“海图?”韩固一愣,“我从前也曾问过沿海渔民,却无人识出。”

云陌游道:“这是远海的海图,绘法又极古,近海的船夫自是看不出。”

韩固道:“原来如此,不知这远海是有多远?”

云陌游道:“单是这海图的起始之处,便已离岸数千里。”说完,又将辨读海图之法告知韩固。

韩固听得怔住,这镜背的图样困扰他多年,至此终于有了解答。他记起曾听父亲讲过他家祖上经商而富,贩卖过不少稀罕货物,料想是从海外带回,不禁喃喃道:“原来只是一张海图……我是个书生,这海图于我也无用处,我若将镜子给了王镜衣,兴许弟弟便能不死……”他心中恍惚空洞,随手将铜镜丢弃在地。

“韩兄是信义之人,此事错不在你,毋须自责。”

云陌游捡起那镜子,沉吟道:“恕我冒昧,韩兄若不想要这铜镜,可否相赠?”

韩固明白祖上遗训实是为这海图而定,而自己早熟记在心,铜镜不过外物,当即道:“大恩无以为报,此镜云公子请拿去便是。”

云陌游谢过,又言将往杭州一行。韩固怅然道:“如今我身无牵挂,倒不如随云公子同去杭州逛逛。”云陌游道:“也好。”

两人就此南下。沿途云陌游言语不多,偶有指点风物、评说诗文,无不精妙,韩固钦佩不已,某日忽想及一事,问道:“那海图所绘既是在极远处,云公子又何以能知?”

云陌游道:“我曾到过那处远海。那日在蓬莱海边救起韩兄,却是我刚刚归航。”

韩固奇道:“云公子为何要出海那么远?”

云陌游微笑道:“我听闻海外有仙山,便去寻访。虽未找到,也算尽兴而返。”

韩固闻言怔住,遥想良久,悠然神往。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去听书吃酒,有时云陌游会为路人医病卜卦。韩固平生极少外出,一路上眼花缭乱,来到杭州,他懵懵懂懂地随云陌游进了一处大宅,穿过三层幽院,见到一个妙龄女子,便是那沈大小姐了。

那沈凝容颜甚美,肤色白皙,身姿纤细,看着很是柔弱,她对云陌游施礼道:“六年前多承云公子恩情,他……他才得以耳目痊愈,我实在感激万分。”

闲谈片刻,云陌游取出那铜镜,略提了两句韩固的遭遇,道:“此镜是这位韩兄之物,沈姑娘既有用处,便收下吧,只盼此后能稍加照拂韩兄。”

沈凝点点头,接镜道谢,却始终没看韩固一眼。

随后,两人离了那宅院,云陌游叹道:“但愿沈姑娘好自为之。”

两人在那日分别。往后月余,韩固独自游赏江南风光,也听人说了些云陌游的过往事迹,他在枫桥边喝了一碗茶,返程北去。

回到蓬莱,韩固惊闻连王镜衣在内,王家十余口人俱已被杀。他在家中发现了一大箱金银和一封薄信,才知是沈凝所为。那信中说,云陌游行踪无定,韩固日后若久居蓬莱,恐怕还会遭王家报复,故而她斩草除根,免去了韩固的后患。

韩固心神震动,许久才平静下来,又思索今后何去何从,突发奇想:那祖上留传下来的海图已在心中,何不出海一游?

韩固天性豁达,经此变故后更加不滞于物,将那箱金银散去大半,余下的采买船只粮食,学了航船之术,就此扬帆出海,流转异国荒岛,遭逢奇事怪险,数年间乘风万里,穷尽了海图所绘。他在船上眺望更远处,仍是波涛茫茫,心想云公子定然去过更远的地方,只可惜自己与他同行时却未能请教更多;他又想,古人记载八纮九野之水,以及天上银河,俱都会流入归墟,那归墟在渤海之东几亿万里外,人力终究难至,而归墟之中有五座仙山,他的故乡蓬莱,也是得名于仙山之一,渐想归心渐盛,就此返航。

两年前,韩固在泉州上岸,从此住下,随性度日。旁人说他浑噩,他却逍遥快意,只觉海外中土,山野红尘,都没什么分别,人生一世,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一个月前,他在诗文里读到枫桥二字,想着若能再与云公子一晤倒是极好,于是欣然启程,来到了苏州。

四 游梦壶

司徒雷万没料到韩固这貌不惊人的书生竟有此经历,听完不禁道了声佩服:“韩老弟,你能超脱际遇,浮沉不惊,这份心境实在难得。”

韩固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微命,任意妄为罢了。”寻思片刻,又道:“如今想来,沈姑娘那般娇弱,竟杀了王镜衣全家,也不知她收那许多铜器,究竟有何用处?”

卢飞尘冷笑道:“娇弱则未必,至于她收铜的用处嘛,如今在武林中也已不算什么秘闻。”

韩固忙道:“愿闻其详。”

卢飞尘道:“她是为了制炼毒酒‘游梦’。那是古籍所载的奇毒,据传取材极难,而古旧铜器便是毒材之一,铜器越古,毒效越佳,故而她才四处收集古铜。”

韩固奇道:“世上有诸多毒药,鹤顶红、砒霜俱可害人,为何要炼这般麻烦的毒药?”

司徒雷道:“寻常毒药,毒不死真正高手,只因世间一切毒质入体后,均会在顷刻间被高手内息冲解化散。若想给绝世高手下毒,要么如天霜堂的霜霖,瞬息发作,更快过内息流转;要么则如这游梦,毒性专克内息,中毒者修为越高发作越烈,可谓无解。”

萧晚似想到了什么,轻叹道:“不错,寻常毒药,毒不死真正高手。”

韩固问道:“如此说来,这沈凝处心积虑,是想毒死哪位高手?”

司徒雷道:“她要毒害之人,是岳空山。”

韩固失声惊呼:“这是为何?莫非是因她嫉恨岳空山夺去了叶流笙的天下第一刀客之名?”

司徒雷叹道:“这怕是只有沈凝自己才知了。武林中人多猜测是叶流笙隐居洞庭多年,刀术大进,迟早要与岳空山再战,而沈凝却担心叶流笙终会死在岳空山刀下,便欲将岳空山先行毒死—这沈大小姐痴心一片,却终归还是信不过自家情郎。”

萧晚本自出神,忽然幽声道:“正因一片痴心,才忧愁疑惧,为求全,反行险……”

韩固道:“啊!那岳空山被她毒死了?”

司徒雷道:“那倒没有。”

韩固松了口气,倒了一碗酒灌下,道:“万幸如此,否则我那古镜给了沈凝,岂非是我与云公子助纣为虐?”

卢飞尘皱眉道:“那游梦之毒,从前几无人知,也是四年前叶流笙与岳空山晋阳一战后,才在江湖中传开。当初云公子不知,须也怪不得他。听你所言,那沈凝七年前便已开始集铜制毒,当真是心思深远。”

韩固惊道:“这两人终究还是未免去一战吗?却不知谁胜谁负?”

司徒雷叹道:“谁胜谁负,倒也真难说。那沈凝下毒不成,反被岳所杀,故而叶流笙前来晋阳约战岳空山,为她报仇。依老朽当年湖边所见,那叶流笙散淡自在,本心里未必非要与岳空山再决高低,兴许那沈凝的下毒之举,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卢飞尘冷淡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有何难说?四年前我便在晋阳,对此战倒也略知一二……”

萧晚脱口道:“四年前你也在晋阳?”

卢飞尘道:“怎么,萧姑娘那时也在晋阳?不知可曾去过碧水轩?”

萧晚怔怔无语,良久才道:“碧水轩……那是一家茶楼吧,我曾路过那里。我到晋阳是四年前的七月,听闻岳叶之战却是在九月了。”

卢飞尘道:“不错,四年前的碧水轩是晋阳最热闹的茶楼,那时我还不叫卢飞尘……”说着忽然一叹。韩固自识得卢飞尘以来,头回听他叹气,讶然给他倒了酒。卢飞尘皱眉饮尽碗中酒,想要冷笑两声,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

晋阳卢家是当地望族,碧水轩便是卢家的产业。这茶楼里有个名叫卢九的伙计,与卢家也算沾亲带故,平日里端茶送水,手脚利索,只是不甚爱洁,衣衫上总是沾满泥土,为此,卢九常被碧水轩的掌柜数落责骂,但他为人固执,始终不改。

茶楼里有说书人,间或讲些侠客故事,卢九听得多了,一心向往江湖,渴慕学武。卢家本是武林世家,家传的芦花快剑名动北地,但卢九只算是卢家的外系远支,这剑术是学不到的,再三苦求,得传了两手拳脚功夫;他便在每日活计的间隙里去茶楼后的巷子反复习练,直练得虎虎生风,满头大汗,身上也滚满泥垢,久之落下个邋遢名声。

若有茶客在争执打斗中显露了武功,卢九便会上前求人传授,自是无人肯教他,平白挨两句奚落,尚是好的,有时便招来一顿打。卢九倒也不恼,只把那两招拳脚练得更勤,衣衫也就更脏。

七月初七,午后,茶楼来了一名白衣公子。那公子瞧向卢九的目光淡然宁和,似并不以他衣脏为嫌,卢九便也对他多有留意。

那公子只叫一碗清茶,静静地坐着。卢九送茶水时忍不住询问他的来历,得知那公子名为云陌游,是从苏州而来。云陌游微笑道:“这回书是讲周穆王西游昆仑瑶池,我在别处从未听过,有趣。”

两人闲谈几句,那折书已近说完。忽有一桌客商喝起倒彩,掀翻了桌子。卢九上前劝阻,领头的客商道:“你这书听得俺们闹心,这茶钱俺们可不能给你了!”

卢九自不答应,两方吵得激烈,客商作势欲打,卢九退后两步,弓步亮拳,道:“欺我没学过拳脚?只管放马过来!”话音未落,那客商哈哈大笑,一脚将卢九蹬得倒飞出去,正正落向云陌游桌边。

云陌游伸手在卢九肩头一捺,卢九已稳稳站住。云陌游收手端碗喝茶,那客商跟着第二脚踢来,刚沾到卢九的衣袂,却如踢中海潮,被一股绵如水、沉如山的劲道荡得跌倒。卢九懵懂不解,那几个客商却看出异样,又听卢九道:“云公子,多亏你扶我。”

客商们大惊失色,也不知卢九所言真假,相互对望,渐次拱手道:“多有得罪,还望莫怪。”说完留下茶钱,低头匆匆走了。

卢九再三道谢,又道:“我早该看出,云公子定然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云陌游摇头一笑,问道:“看你方才架势,似是学过拳脚?”

卢九道:“学过些卢家的拳法,但他们的‘芦花剑’却不肯传我这外系。云公子,你会不会剑术?”

云陌游莞尔道:“这话往常少有人问。我多少算是会一些吧。”

卢九喜道:“那你能教我剑术吗?”

云陌游道:“你想学什么样的剑术?”

卢九更加惊喜,道:“我没一点根基,云公子只挑一招最简单易学的教我,我便已万分感激了。”

云陌游颔首道:“你不贪多求奇,倒是难得。”当即细细讲解了一式剑招。卢九牢牢记在心里,连称不懂:“只怕我鲁钝得很,到底学不会。”

云陌游道:“你每日多多体悟,勤勉用功,慢慢就会了。”说完起身离去。卢九呆立原地思索剑招,醒过神后奔出门四顾—白衣公子在熙攘人流中穿行,转瞬遥不可见。

此后,卢九不再练拳脚,每日参悟剑招,却总是琢磨不透,有时他行走在茶楼大堂里,想着想着便坐地抱头苦思起来,惹得茶客埋怨不断。倏忽两月过去,茶楼却沾上了一桩大事:叶流笙来到晋阳,传言重阳那天要在碧水轩与岳空山斗刀。

昔年“芦花”“柳叶”并为晋阳双绝,后来柳家庄的庄主柳轻鹤与柳夫人都病逝,晋阳柳家也渐渐败落。那柳夫人是岳空山的师妹,岳空山年少时倾心于她,多年来终不能忘,便在城郊柳家庄的旧址上建起一间小酒馆,常去柳夫人坟前扫洒。—这番缘由本是少有人知,自沈凝下毒未果身死,叶流笙前来晋阳约战,才渐渐在江湖上传散开来。等人们赶到那小酒馆,却只见荒屋陋院,岳空山已不知去向。

时至九月初七,碧水轩里茶客络绎不绝,都等着初九那天两大绝世刀客的一战。那日卢家的二少爷带着两名仆从也来饮茶,未及落座,却与神思迷糊的卢九撞在一处。

卢九心里正推敲那剑招,没留神碰到卢二少,赶忙赔了不是。那卢二少剑术名动晋阳,为人冷傲自负,衣衫素来纤尘不染,眼看被卢九蹭上了泥灰,不禁大怒,一掌将卢九推倒,两仆从上前拳脚交加。

卢九被打得浑身青肿,却也只得忍气吞声。半个时辰后,卢九来给卢二少续茶,听卢二少正和两仆人谈论叶流笙与岳空山后日的胜败,卢二少断言道:“岳空山必败无疑了。”

这几日碧水轩有不少武人往来,卢九听他们说话,已知云陌游的身份,又知云陌游与岳空山颇有些交情,闻言不忿,不禁插口道:“只怕却是那叶流笙要落败。”

卢二少愕然冷笑:“凭你这端茶的小厮,也来妄言高手之争?”

卢九挨打后本就气愤,脱口道:“若叶流笙胜了,我便给二少爷磕头赔罪;若岳空山胜了,可又如何?”

卢二少嗤笑道:“我平生最受不得激,便与你打个赌,若那岳空山胜了,我也向你赔罪。”

两人订下赌约,只等初九那日,却谁也没想到,翌日初八,岳空山便来到了碧水轩。

晋阳的武林中人都盼着初九观战,九月初八那日茶楼里武人不多,正午,岳空山踏进门来,并未被认出,他一袭青衫,长发乱束,黑发里夹杂许多雪丝,径自走到角落一桌。

那桌只有一名茶客,头戴斗笠,自清早便在那坐着,看到岳空山后站起道:“岳兄,别来无恙?”他摘下斗笠,露出久经日晒雨淋的紧实脸容,赫然正是叶流笙。

两人平平淡淡地寒暄了几句,茶客们这才知晓两人身份,有人便奔出门去四处宣扬。

叶流笙道:“没想到会与岳兄再度斗刀,实在是我—”

岳空山道:“何必多言?”

叶流笙颔首道:“人事纷乱,难说难尽,确然不必多言。岳兄可还要等明日?”

岳空山道:“择日不如撞日,叶兄请吧。”

叶流笙道:“岳兄,请。”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心弦紧绷,静候片刻,岳叶二人却只是相对而立,并无任何举动。众人面面相觑,忽听叶流笙道:“我避居洞庭,多年潜悟,自以为有所增进,却仍远远不及岳兄的刀意。”

岳空山一笑:“这般刀,那般意,复有何用?”说完身躯僵倒,竟自死去。

满堂哗然,叶流笙轻叹一声,抱起岳空山的尸身,闪身出了茶楼。

在两人先前立足处,忽有裂纹凭空而生,密如蛛网,深似斧凿,蔓延四散。众人纷纷低头,久久凝视,有人赞叹道:“刀意纵横,这便是刀意纵横!”

堂中议论喧嚷了半晌,有个人猜到了叶流笙的去向,众人涌出城来,奔到柳夫人坟前—秋草间已多出了一座新坟,而叶流笙正坐在坟前,料想是刚葬下岳空山。叶流笙听见众人来到,起身走离了几步,就此萧然木立。

风高日远,黄草飘摇,众人不敢走近,良久才有人凑上去探看,那叶流笙却已是自断心脉,气绝多时了。

翌日初九,晋阳城里哄传两大刀客的死讯。那卢二少来到碧水轩,与卢九争执起赌局输赢:本来是叶流笙杀了岳空山,而后自尽,但叶流笙却自承刀意不及岳空山,两人谁胜谁负,一时不易说清。

卢九道:“两人是斗刀,不是拼性命,既然刀意上是岳空山为高,那自是岳空山胜了!”

卢二少在月前曾亲眼目睹某事,故而才推测岳空山会败,未曾想结局却出乎意料,他见卢九言辞咄咄,不禁冷笑道:“旁人斗刀,你我怎能分说得清?是男儿的,便咱俩来比斗,且看是谁胜过了谁!”

卢二少在晋阳名声不低,且久习剑术,此言大失身份,但恼羞成怒,一时也顾不得了。

那卢九也是气血上冲,大声道:“好!一个月后,咱们比剑,你敢不敢?”

卢二少大笑,应下此战,拂袖而去。

……

卢飞尘讲到这里,韩固不禁拍掌笑道:“是了!料想那卢九终于参透了云公子所授剑招,在一个月后击败了卢二少,从此扬名立万,闯荡江湖,成为江南第一快剑!—卢兄,我猜得不错吧?”

卢飞尘干涩一笑:“全然错了。我不是卢九,我是那卢二少。”

三人闻言都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卢飞尘淡淡道:“不过卢九确是练成了那剑招,到了比剑那日,他不知从哪借来一柄剑,与我比斗—当那一剑刺来时,我眼前一片乱影,只闻风声,寻不着剑刃,一瞬里便知躲不过,心灰意冷,静静待死。”

韩固听得投入,不禁惊呼:“啊!那你死了没有?”

卢飞尘冷哼道:“你说呢?”

比斗中,卢九忽将剑势一偏,只擦破了卢二少右臂处的衣衫。那一剑卢九尚未驾驭纯熟,硬生生错开剑锋,反倒自己呕血数口,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收剑笑问:“怎么样?方才这一剑,少说能废去你右臂。”

卢二少道:“不错,是我输了。你为何不刺完这一剑?”

那卢九当即将云公子茶楼传剑之事如实告知,说云公子曾叮嘱他,这一式剑招威力不低,练成后与人争斗,只要对方非大奸巨恶之辈,便当容让三分。

卢二少听后一叹:“我欠你一条臂膀,多谢。”

卢九道:“你要谢须谢云公子。”卢二少道:“我已看到你这一剑中的神意,你不怕我学了去?”

卢九笑道:“云公子既不怕我学,我又岂怕你学?”说完大步远去。

—卢飞尘道:“单凭这一句话,我便不如他。此后我无颜留在晋阳,改换名字,远赴江南。卢九那一剑的剑意萦绕心头,挥散不去,我便渐渐悟成一招‘云影’。我又给自己的佩剑取名龙鳞,其实皆因我深知云公子才是剑道上的真龙,我所得这一式,不过是只鳞片影罢了。”

韩固道:“那卢九现在何处?”卢飞尘道:“一年前我北上打听过,他行事耿直仗义,惹上了天霜堂,已遭暗算而死。”

三人听后默然,都想卢飞尘剑诛天霜堂之人,原来是为卢九复仇,也无怪他方才讲述时,将那卢二少说得颇为不堪。从衣衫华净的贵公子到如今尘垢满身的卢飞尘,其中怕是多有自恨自厌、自惭形秽之意了。

茶棚里一时只有倒酒饮酒之声,韩固忽道:“卢兄,你也很了不起的。”

卢飞尘摇头道:“不敢当。近年来衣衫虽脏旧,心思倒越发清明起来,想想少年时,真算是空活了。”

司徒雷沉吟道:“卢兄方才提及,只因曾目睹某事,才觉岳空山必败,不知是何事?”

卢飞尘道:“那沈凝毒害岳空山时,我就在一旁,亲眼看到。”

三人闻言皆惊,卢飞尘神色异样,慢慢倒了一碗酒,不顾韩固连声催问,缓缓喝下,才继续道:“从前我去晋阳城外打猎,路过岳空山那家小酒馆,有时便会去小酌几杯。那年八月,我也是打猎晚归,进了那酒馆,里面陈设粗陋,只有一个衣裙单薄的女客人,正与酒馆主人说话。当时我自不知这女子便是沈凝,也不知酒馆主人便是岳空山,我是后来才想明白……”

那晚,卢飞尘进门后和往常一样打声招呼,取酒自饮。那两人当他不在似的,继续交谈。

沈凝目视烛火,幽声道:“先生是深情之人,当知‘夜来携手梦同游’之苦。”

岳空山低声一笑:“那是幸事呀,何苦之有?”

沈凝蹙眉道:“幸事?”

岳空山道:“能梦遇便是幸事。可愁苦者,只是‘唯梦闲人不梦君’罢了。”

沈凝默然良久,忽道:“听闻有一种酒,饮下后会令人心生幻景,看到逝去的故人。”风摇烛火,卢飞尘坐在屋子角落喝酒,莫名觉得这女子的语声也忽如烛光般飘游起来。

岳空山道:“若真有,当须一饮。”

沈凝解下行囊,从中取出一个青铜酒壶放在桌上,从容道:“便在此了。我费心炼制,也只得这一壶。”

岳空山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古毒游梦吗?”

“原来先生也知?”沈凝脸色惊惧,眼神黯淡下去,轻叹道,“先生既知此毒,当也知其毒性,那便算了,我本也是冒险一试……先生要杀我就请动手。”

岳空山看着那酒壶,目光渐亮,忽道:“这真是游梦吗,且倒一盏来尝尝。”

沈凝霍然站起,神情惊疑中似夹杂了一丝喜色,提起铜壶缓斟了一盏酒。

岳空山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下一瞬,他的目光变得恍惚无神,右手抬起、伸出,缓停在身前三尺处,似乎那里站着一人,而他的手正从那人的发梢上抚过。

他的手臂忽然一顿,从虚空里垂落,摇头道:“这毒酒你终究没炼成,毒不死我。毒质既不纯不烈,所引生的幻景便也不真不久……”语气怅惋,竟似有些责怪沈凝。

沈凝颤声道:“没炼成?不会的!不会的!”

岳空山叹道:“再倒一盏吧。”

沈凝似惊慌失措,依言又倒酒,岳空山喝下第二盏酒,眼神复归恍惚。

酒馆里寒芒一闪,沈凝袖中吐露短刀,似在斟酌要不要趁机出手。

卢飞尘瞧得迷惘,屏息凝神,忽闻两三声微响,却是岳空山指缝里渗出了血珠,滴落在地。他虽神思模糊,但内息仍自流动着将毒质冲消,随血迫出指端。

岳空山侧头望向沈凝,长发在烛火映照下泛出了银光—卢飞尘这才猛然发觉,岳空山的头发似乎顷刻间白了许多。沈凝迈前一步,手里忽一空,那铜壶已被岳空山取走。岳空山静立原地,低头看着铜壶,似未曾动过。

沈凝停步,欲言又止。岳空山提壶斟酒,喝下第三盏游梦,无声一笑;随即又倒酒,又喝了一盏,嘴角笑意渐浓。卢飞尘惊叫起来,但见岳空山目光涣散如絮,细看去,又似深凝如冰。

岳空山接连倒酒饮酒,越饮越快,指缝渗血愈急,双手渐如无骨般苍白,白发亦愈生愈多。一颗颗血珠缀成血线,落地后汇成一片红,血色中隐约夹杂着丝丝淡青。

少顷,岳空山饮尽了整壶酒,凝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夜色,轻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忽而泪下。

沈凝神情惊怔,身躯轻抖,手里短刀拿捏不稳,振出一声声的低鸣。卢飞尘既困惑又压抑,心中难受,忍不住冲上前去夺那铜壶,刚碰到冰凉的壶身,忽觉一片黑暗兜头罩下,莫名晕了过去。

—卢飞尘道:“我醒来时已是翌日辰时,岳空山与沈凝都已不知去向。直到九月初八,岳空山死在碧水轩,我赶去打听,问过许多在场武人,有人说岳空山现身后一直将双手紧敛袖中,等到他气绝倒地,才瞥见他十指已枯朽见骨。”

韩固初时连声惊叫,后来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哑然听完,苦笑道:“这岳空山若非被毒坏双手,兴许就不会死在叶流笙刀下,也不知他那日是否真能施展刀术。”

萧晚喃喃道:“云公子在北游之前曾言,凭岳空山的修为,世上几无人能杀他,除非是他自己求死……想不到,最终果真是如此。”

司徒雷叹道:“可惜了,这岳空山此举,是否过于轻率了些?空有惊世修为,却为一个故去的女子耗尽此生。”

萧晚道:“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这般心境,若非亲历,怕是难懂其中痴苦。”

司徒雷点点头,又道:“萧姑娘方才说云公子曾北游?”

萧晚默然片刻,低声道:“不错,也不知他如今回来了没有……”

五 吉光裘

四年前,萧晚第一眼看到云陌游时,正值她一生中最为羞愤惶急的关头。

那时她赶往晋阳与九霄的其余八名杀手汇合,途径晋阳城南三百里的汾州,听闻汾州富商孙员外府上设宴,要当众展炫异宝“吉光裘”,便乔装赴宴,盗裘而逃。孙员外早已重金雇请了“晋中五霸”护院,那五霸一路追出,在汾州郊野与萧晚狭路相逢。萧晚年纪虽轻,但身为九霄之一,武功远高过晋中五霸,她杀死其中两人后,本要乘胜赶尽杀绝,却不料缠身多年的寒疾突兀发作,竟失手被擒。

那五霸之首赵熊连点她周身要穴,道:“你杀我两个兄弟,须叫你血债血偿!”萧晚竭力运转内息冲穴,只抿唇不语。赵熊的兄弟刘豹道:“这女贼模样挺好,一刀杀了却是可惜。”赵熊笑道:“这话不错,咱们哥儿仨轮番来吧。”当即将萧晚推倒在乱草间,弯腰解开了她的衣裙。

萧晚动弹不得,内息始终难以凝集,焦急无奈,几欲呕血,耳边莫名闪过一阵久远而嘶哑的吼声。

她出身于关东渔家,七岁时的冬天,她失足坠入了辽水,眼看快要被急流吞没,双手乱抓,抱住了河中一块浮冰。她的爹妈救援不及,在岸边不住呼喊,让她抱紧冰块。长大后,她在梦里仍不时看见爹爹沿岸跑着,哑着嗓子大喊:“别松手!松手就没命了!”她的手指被冰面冻得紫红,终于被救上岸,但从此落下寒疾,发作时浑身打战、神志不清。

后来她父母病故,被九霄之主神霄先生掳去,学得武功,寒疾也从数日发作一次延缓到数月,但仍难根除。此刻在汾州郊外,她周身冰凉,万念俱灰,恍惚中仿佛又坠入了七岁那年的冰河。

当是时,萧晚侧头躺着,瞥见旷野中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步履悠缓,白衣在风中舒展,流云般自在,衣袂上似染了一层日光,映在她心头微微发暖。

萧晚滞涩的内息被那暖意一激,竟隐隐有贯通之势,她暗自惊喜,强聚内劲一举冲破了被封的穴道。赵熊正伸手在萧晚身上乱摸,见她眼神有异,不禁也侧头望去:那白衣人顷刻中已走近了不少,赵熊双眼骤冷,移开了目光,那一袭白衣仿佛是一根冰刺,刺得他打了个寒噤。

萧晚一跃而起,挑剑在手,杀招尽出,将赵熊等三人刺死。她松了口气,一扭头,惊见那白衣人已行至近旁。

萧晚抬剑指着那人,喝问:“你是何人?”问完忽醒觉自己衣衫不整,急忙背过身去,理好了衣裙,回过头来,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正眺望远处的旷野,并未看自己。

萧晚走近几步,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转回头道:“在下姓云,名陌游。”

萧晚一怔,收了短剑,冷笑道:“你若是云陌游,那我便是方雪了。”

云陌游淡淡道:“姑娘说笑了,方姑娘平素用刀,年龄样貌也与姑娘不同。”

萧晚蹙眉道:“胡吹大气,倒说得煞有其事。”沉吟片刻,环顾四野无人,又道:“你姓甚名谁,我也懒得知晓,反正你就要死了。”

云陌游道:“这是为何?”

萧晚恨恨道:“方才我遭这三个歹人,哼……只有你一人瞧见了,须留你不得。”

云陌游道:“姑娘何必如此?这三人已被你杀死,仇怨了结。在下不敢自称君子,也知非礼勿言,不会说与旁人的。”

萧晚道:“你眼下不说,以后未必不说,你即便不说,眼睛总归是看到了,心里总归是知道的,我岂能容你活命?”顿了顿,忽觉有些不忍,便又道:“你是无辜路过,有什么遗愿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替你安顿。”

云陌游摇头道:“姑娘不必多虑,在下自会守口如瓶。就此别过。”说完转身便走。

萧晚咬了咬牙,挥剑刺向他后颈,却刺了个空,他却仍在前方数尺外走着。萧晚疾追几步,又刺了数剑,均未刺中,但见他分明只是缓步而行,不禁惊惑交集,叫道:“你站住!”

云陌游闻声停步,萧晚道:“你既也是武人,便不要躲闪,与我堂堂正正分个高低。”说着一剑刺向云陌游胸口。

云陌游略一抬足,已闪过了萧晚,继续前行,叹道:“姑娘请留步吧。”萧晚却不听,追上来又刺他,只觉他迈步时身姿如流云过眼,看似伸手可及,又似遥悬天际,如此连追数次,总是刺不中。

萧晚茫然立住,看着云陌游渐行渐远,想起方才遭人轻薄,不禁眼眶泛红。她强忍住眼泪,发足又追上去,问云陌游要去何处。

云陌游道:“我只是想一路北上,兴许会去晋阳看看。”

萧晚笑靥明媚:“巧得很,我也要去晋阳。你本事很高,我也不来刺你了,咱们同行如何?”她心想:等到九霄在晋阳会合,自有法子杀他。

云陌游道:“姑娘若不放心,那也随得姑娘。”

萧晚道:“我已相信你是云陌游,知你定会守口如瓶,我放心得很。”就此不远不近地跟着云陌游。

路过一处市镇,萧晚买了两匹马,给了云陌游一匹。云陌游道:“多谢姑娘。”两人并辔而行,交谈了几句,萧晚忽想:他身法奇异,但骑马时可就施展不出。一念及此,她在袖中悄然捏住剑柄,嫣然一笑:“云公子,不知你家乡是哪里?”

云陌游道:“是苏—”话未说完,萧晚一剑骤出,刺向云陌游右肋,霎时眼前日光微乱,眨了眨眼,短剑已在云陌游手上。

云陌游将短剑还给她,微笑道:“多承姑娘手下容情,这一剑未刺我要害。”

萧晚哼了一声,闷闷不语,心说这人手段如此之高,难道真是云陌游?收剑寻思良久,从行囊中取出那件盗来的吉光裘,披在身上,半晌并无异感,啐道:“什么吉光裘,骗苦了本姑娘!”拔出短剑将那裘衣割得千疮百孔。

云陌游道:“这便是吉光裘吗?”

萧晚蹙眉道:“传闻吉光裘是上古神骏皮毛所制,穿在身上能使人脏腑生暖,祛散寒疾,可这一件却是假的。”

云陌游道:“姑娘,你是有寒疾在身吗?”

萧晚冷笑道:“是又怎样?”

云陌游道:“《西京杂记》有载,汉武帝时西域进献吉光裘,经火不燋,入水不濡,想来非实。恕我直言,即便世上真有吉光裘,也未必能治寒疾。”

萧晚无言以对,她四处找寻吉光裘已有数年,盼望能借此彻愈寒疾,但她自知这几年里真正困扰她的却非寒疾,而是心疾:九霄行事歹毒狠辣,她已渐生厌憎,但神霄先生御下极严,若敢叛离,定然难逃追杀。她在九霄之中武功最末,无法可施,自觉已终身无望,便将心绪都寄托在找寻吉光裘上,她也知吉光裘能治寒疾的传闻多半是虚妄,她也不甚在意寒疾是否能痊愈,只是若停下不找了,似乎就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没了。

两人纵马北行。萧晚自知修为比云陌游差得太远,途中不再出手偷袭,只与他东拉西扯,探问他底细来历。当晚露宿郊野,云陌游倚靠一株梨树睡着,萧晚心想即便此时出手,他定然也能立时醒觉,索性也在树旁坐下,和衣而眠。

翌日正午,两人来到晋阳,在城中下马而行。这一路萧晚渐觉云陌游风姿淡洒、见闻广博,言谈中颇有雅趣,与他同行倒不算乏闷,不禁笑道:“不论你是真云公子,还是假云陌游,见识总算是不低。”

云陌游道:“姑娘过奖了。”

萧晚道:“沿途多有请教,受益匪浅,我须找家像样的酒楼,好生谢过云公子。”她四下张望,在街巷间快步乱走,实是在找寻九霄同门留在城中的暗记。

半晌,两人经过一家名为碧水轩的茶楼,云陌游听见里面传来说书唱戏之声,微笑道:“不妨进去歇歇。”

萧晚因在汾州耽搁,已误了神霄先生定下的会合之期,她怕遭责罚,急于找到其余杀手,便道:“我去前边逛逛,你自去喝茶吧。”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咱们就—”

萧晚知道他要说“就此别过”,打断道:“云公子,我稍后便回来找你。”

云陌游点了点头,走入了茶楼。

萧晚站在街边,忽道:“你为何不问我的名字?”

云陌游闻言又从门里走出,拱手道:“失礼了,未请教姑娘芳名?”

萧晚道:“我叫萧晚。”

云陌游嗯了一声,萧晚见他似有些接不下去,笑了笑,又道:“是萧瑟之萧,早晚之晚。”云陌游道:“幸会萧姑娘。”

萧晚没再说话,云陌游进了茶楼后,萧晚却并未立即走远,她在茶楼外静立良久,来到门边朝里张望,见云陌游正端坐听人说书,偶露微笑,似听得入神。萧晚一怔,哑然离去,暗笑自己险些真以为他便是云陌游,可天下第一剑客又怎会有闲心听书?

一个时辰后,萧晚又回到碧水轩门外,拿不准云陌游是否仍在里面,心想他若已经走了,那便算他命大;又想他多半已走了。她怅然出神,似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盼他走了还是没走,正自思来想去,却见云陌游从茶楼里走了出来。

萧晚忽然有些生气,冷冷道:“公子是要走吗?”

云陌游道:“里面有些嘈乱,我到门外走走。萧姑娘,你回来了。”

萧晚道:“我说了回来,便会回来。我已找到一家上好的酒楼,云公子请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酒楼,在角落一桌坐了。菜肴上齐后,萧晚径直道:“其实我是个杀手,是九霄中的紫霄。”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萧晚继续道:“实不相瞒,方才我接到了传信,今日申时,九霄齐聚晋阳,商议刺杀岳空山一事,不论你是否姓云,还是避开这是非之地吧。”

云陌游微笑道:“多谢萧姑娘实言相告。”

萧晚举杯道:“昨日多有得罪,我敬公子一杯,此后咱们各走各的。”顿了顿,笑道:“公子若疑心我下毒,咱们便换过酒杯。”

云陌游道:“萧姑娘言重了。”当即饮尽了杯中酒。

萧晚看得分明,目光闪动,起身退开两步,冷笑道:“好叫你死得明白,那酒里下了毒,你已仅剩半个时辰的命!”

云陌游道:“竟有此事。”说完却只是伸箸夹菜。

萧晚掺入酒中的是九霄独门剧毒,无色无味,乍服下并无异状,直到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她料想此人难以察觉,方才他果真便喝了下去。她坐回桌旁,笑吟吟道:“你且强作镇定,看你能撑多久。”

云陌游不再多言。

萧晚看着他吃了几口菜肴,莫名恼怒起来,将酒杯重重蹾在桌上。

云陌游道:“萧姑娘,你既已下了毒,总该称心快意了。”

萧晚一怔,只觉心中并无丝毫快意,回想自己从十六岁寻到了二十二岁,既未寻到吉光裘,也没找到脱离九霄之法,有时自暴自弃,出手比其余杀手更狠,有时又自怨自艾,直想一死了之,不禁冷哼一声,道:“称心快意倒也说不上,等我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兴许便能快意些。”

云陌游颔首不语,又夹菜来吃。萧晚心中惊疑,本以为他会即刻呕出毒酒,或是讨要解药,但见他淡然从容,她竟隐隐有些不安了。

萧晚蹙眉静坐,等了一阵,忽道:“你还没吃饱吗?”

云陌游一笑,仍是慢条斯理地吃菜。萧晚道:“你多吃些也好,做个饱鬼。”

又过半晌,萧晚见云陌游仍不开口,算着已近半个时辰,脸色微变,冷笑道:“你若好生求饶,说不定我一时心软,便给了你解药。”

云陌游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袖,道:“那也不必。”

萧晚恨声道:“你真不怕死吗?”

云陌游道:“生死有命,怕有何用?那九霄行事,我也略有知闻,萧姑娘本性不坏,何不及早脱身?你与他们为伍,想来也并不欢愉。”

萧晚自做杀手以来,确然常想人在江湖,实在没什么意味,此刻听他语声真诚,一时无言以对,暗叹:你当我不想吗,可又谈何容易?却听云陌游又道:“不知你们九霄是在晋阳何处聚会?”

萧晚道:“说与你也无妨,是在晋阳城西三里的一处荒亭。”

云陌游点点头,复归沉默。

萧晚神思纷乱,想到他随时可能毒发身亡,猛然被惶恐攫住,竟忍不住取出一枚丹药,颤声道:“你……你吃了这解药吧!”

云陌游恍如未闻,却道:“申时将至,咱们走吧。”径自起身,飘然出了酒楼。

萧晚心头一阵急迫,冲出酒楼,追上前道:“你要去哪里?你可知那毒酒就要发作了?”

云陌游看了看她,温声道:“不妨,那毒酒不会发作的。”

萧晚与他目光一触,心神稍定,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到城门外,知道早已超出半个时辰,舒出一口气,奇道:“难道你没中毒?”

云陌游微笑道:“今次侥幸未被毒死,还望莫有下回。”

萧晚见他仍朝西而行,蹙眉道:“你、你是要去那亭子?你去做什么?那神霄先生修为深不可测,你小心枉自送命!”

云陌游道:“多谢相劝。”却反而加快了步履。萧晚咬紧牙关,发足追上。

三里很快走完,亭已在望,亭边散立着樵夫、渔民、书生……等等八人,装束各异。萧晚涩声道:“那便是九霄中的其余八人了,那书生便是神霄先生。”

云陌游放缓脚步,与萧晚并肩走到亭边。那书生四十来岁,打量着两人,轻笑道:“怎么,今日是七月初七,紫霄丫头,你这是领着情郎来了?”

萧晚身躯一抖,轻声道:“紫霄来迟,恳请恕罪。”

那樵夫道:“紫霄,既见到神霄主上,怎不行礼?”

萧晚低下头,便欲单膝跪地,忽听云陌游道:“不必了。”心头霎时恍惑,竟跪不下去。

那书生阴声道:“紫霄,你很好啊。”

萧晚脸色惨白,仍是弯膝跪去,手心忽然一暖,却已被云陌游挽住,那一刻她的衣袂飘摇起来,仿佛有一阵风从云陌游手上传递过来。云陌游道:“萧姑娘,咱们走吧。”

萧晚神思空灵,被云陌游拉着手,仿佛乘风沐云般,怔怔然随他转身而去。她心头柔和安宁,感知着淌过衣裙的每一片涟漪,仿佛那阵风是从心窍里吹散出来。身后的刀剑出鞘声、呵斥责骂声听来很模糊,似远在千百里外。她想起云陌游所言“生死有命,怕有何用”,心说死便死了,哪怕就这样死在此刻,也没什么可怕。

想到这里,萧晚回过头去,赫然见到连神霄先生在内,八名杀手凌乱倒地,竟都已毙命。

她呆呆前行了十余步,猝然醒过神来,轻轻抽回手,喃喃道:“你……你真的是云陌游。”

云陌游莞尔道:“咱们初见面时,我便说了。”

两人回到城中,萧晚忽道:“江湖传闻,云公子和岳空山交情不浅。”

云陌游颔首道:“岳先生的刀意,我是很敬佩的。”

“所以……”萧晚说了两个字,却又摇头失笑,“没什么。今日实在多谢云公子。”

云陌游道:“不知你那寒疾是间隔多久发作一次?”

萧晚道:“短时三两个月,久时四五个月,并无定数。”

云陌游沉吟片刻,道:“萧姑娘,你今后打算去哪里?”

萧晚茫然摇头,她突然摆脱了九霄的束缚,一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问:“云公子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我欲继续北上,萧姑娘若无事,不妨同行。”

萧晚道:“也好。”说完忽觉手心发烫,赶忙握了握拳头。

两人便在晋阳城中买了马匹干粮,萧晚道:“九霄刺杀岳空山,是快意阁的沈凝所雇,如今刺杀不成,料想她仍不会善罢甘休。”

云陌游叹道:“九霄杀不了岳空山,沈凝也杀不了岳空山,我只担忧他心中悲苦,自己求死。”

两人向北行去,出雁门关,过大同府,来到草原,连走多日,放眼四野仍是碧草接天。萧晚因疾畏寒,幼年离家后便少来北地,至此策马扬鞭,心胸一阔,问道:“云公子,咱们再往哪去?”

云陌游道:“再往北去。”

草原上多有牧民聚居,换马方便,两人催马赶路,穿过浩瀚草原,地势渐高,多有密林。萧晚已算不清时日,但越往北越是天寒,担忧寒疾发作,便又问:“还往北去吗?”

云陌游道:“不错。”

萧晚怔住片刻,道:“云公子,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萧姑娘,你可知天上白云是从何而生?”

萧晚摇头。

云陌游道:“《说文》里称,云是山川之气;《素问》里也说,地气上升为云。多年前我听一个说书人讲起,所有的云都是从最北方一座大山上生出,飘向天下各处……我想去看一看那座山。”

萧晚愕然道:“只因说书人的几句话,你便要一直北行吗?兴许根本没那座大山,只是说书人胡言乱语。”

云陌游微微一笑:“没有也无妨,我本也早存北游之意。列子曰,终北之北有溟海,若真有此山,当在溟海之后了。”

萧晚默然。她颇觉不解,但也没提归返之言,仍随云陌游北行。又过多日,沿途已少见高树,偶遇几个猎户,却是异国人,言语不通。山野间散生着灌木苔藓,冷风刺骨,但萧晚的寒疾竟一直未发作。

一日,萧晚忽道:“再走下去,只怕连这些矮草也没了,即便真到了那溟海,也无法伐木做舟。”

云陌游道:“那溟海在极冷之处,定然结满浮冰,兴许是一片冰海,那就不需舟楫。”

萧晚道:“但那时草木鸟兽绝迹,寻不到一丁点吃食。”

云陌游叹道:“这话不错,且走着看吧。”

几天后,大雪纷扬,两人寻了一处山洞暂宿。云陌游燃起篝火,外出捕猎;地上铺了干草,萧晚久久坐着,唇齿禁不住地轻颤,身上忽冷忽热。她自知寒疾将发,但在云陌游回来后却不提起。云陌游此次猎获颇丰,都割成肉条储用。

萧晚抱膝看着他割肉,笑道:“早知便不将那吉光裘割碎,虽是假的,倒也能御寒。”话音未落,颅内一阵锐痛,浑身滚烫,倏忽晕迷。

这一回寒疾发作远较从前剧烈,萧晚躺在干草上,神思模糊,偶有片刻清醒,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云陌游是否仍在山洞里,只觉热得难挨,迷蒙中扯脱衣裙,仅余贴身小衫。又过良久,梦见云陌游衣袂飘飞,正在荒原上走着,忽又独行于白茫茫的冰海。

萧晚惊醒过来,眼前昏暗,勉强侧头,看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轻笑道:“云公子你说……我和方雪谁更好看?”

等了片刻,却听云陌游道:“此寒疾与你血脉纠化,多年来侵蚀脏腑,一时难治。那天在晋阳亭旁,我已传去内劲,将你的寒疾驱散大半,故而发作间隔迟久了许多,但若要全然治愈,还须等到你下次发作时,那便是今日了。”

萧晚含糊应了,又听云陌游道:“再往北去过于艰险,我怕是难顾你周全。萧姑娘,你带上这些吃食南归,路途虽远,但人烟极少,料想不至遇险。”

萧晚神志迷乱,咳嗽两下,忽感一阵惊急,不知怎么已站了起来,踉跄走到云陌游身边,抱住他道:“不、不行……”她身上一冷,像是抱住了一块冰。她想起七岁那年她抱着浮冰漂在河水中,那冰块太冷了,她自知抱不久的,但若松开,就会死去,所以她紧紧抱着。

云陌游抬了抬手,空悬一瞬,却只是握住她右腕,渡入内劲化散寒疾。

后来萧晚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时梦时醒。忽然听到了歌声,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仿佛曾在前尘里听过。她闭目听着,心中跟着哼唱,渐渐又昏睡过去。

等到清醒时,已是翌日清晨,萧晚穿好衣裙,看到山洞的地上用树枝写了寥寥几行字,大意与云陌游昨夜所言相同。

一瞬里似有歌声掠过耳边,萧晚冲出山洞,日光晃眼,她奔上高处向北望去,雪原一片苍莽,不见人踪。她久久望着,忽感脸颊冰凉,抹了抹脸上,却是不知何时落下两行泪来。

六 剑雨流歌

茶棚下,司徒雷换了一根新烛,感慨道:“原来咱们能在此相遇,却也并非全是巧合。”

萧晚方才语焉不详,只略讲了她曾得云陌游相助,脱离了九霄,且语声低微、时常停顿,韩固便请她细细讲来,萧晚却冷冷道:“我为何要细讲?”

司徒雷道:“咱们随缘相交,韩老弟也不必多问。老朽此番聊发少年狂气,本已决意拼杀一番,岂料敌人却不来了。”

韩固颔首笑道:“前辈才五十,年轻得很,也不用自称老朽。”

司徒雷一愣,哈哈大笑。

卢飞尘道:“眼下酒足饭饱,司徒兄何妨再煮一壶茶来消食。”

司徒雷点点头,又到桥边取来一壶水,放入茶叶,又从行囊里拿出个纸包打开,把里面的姜丝、干枣、陈皮等物放入水中。煮得一阵,香气透出,司徒雷笑道:“这茶暖身驱寒,本是打算煮给云公子喝的,今日有幸结识三位,老朽便大方一回吧。”

萧晚见这茶水中并无什么名贵食料,司徒雷却当成宝贝,不禁嗤笑道:“敢问这茶又卖几文钱一碗?”

司徒雷眉毛一挑,却道:“这是招待朋友,分文不收。”

四人喝过热茶,韩固忽问:“你们说,明日云公子真的会来吗?”

灯花噼啪一炸,半晌没人接口,四人各自放下茶碗,一时都有些恍惚。

司徒雷呵呵一笑,道:“再煮些茶吗?”三人都摇头。

韩固起身出了茶棚,拔出插在土中的长刀,挥舞了几下,忽然横刀叹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走远几步,又挥了几下刀。

三人见他舞刀姿势呆笨,不禁都是一笑。

卢飞尘道:“云公子既是北游去了,只怕明日来不了。”

司徒雷道:“刚才听萧姑娘所言,云公子北游始自四年前,到如今总也该回来了。”

卢飞尘道:“即便他回到了江南,明日也未必会来苏州。”

两人看向萧晚,却见她摇了摇头,忽而笑道:“司徒前辈,你可知先前我为何劝你们少饮酒?你想灌醉韩固,将他送走,却看不出韩固酒量不浅,只怕不等你灌醉他,自己便先醉倒了。”

“原来如此。”司徒雷苦笑道,“想不到韩老弟倒是海量,却不知萧姑娘何以能看出?”

萧晚道:“我从前为抵御寒疾没少饮酒,慢慢地也学会了观人酒量。”司徒雷颔首欲语,却见韩固当空猛劈几刀,忽然奔回了茶棚。

韩固丢了刀,紧握住萧晚的手道:“萧姑娘,天霜堂的贼子明日若来,我定会护你周全。”他语气认真,但司徒雷和卢飞尘却是一惊,都担忧韩固举动轻薄,而萧晚行事亦正亦邪,喜怒无常,或会忽施辣手。

萧晚却任由韩固握着手,只冷哼道:“方才还夸你酒量好,这会儿便喝醉了。”挣脱了手,又道:“我来教你如何使刀吧。”当即指点了几招粗浅的刀法。

韩固很是欢喜,记住了刀招,奔出茶棚又舞起刀来,放声吟道:“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不多时便大汗淋漓,他哈哈一笑,继续奋力舞刀,朗吟不绝。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三人默默看着韩固步姿踉跄,来回挥刀,倒也从他粗拙的刀势中看出了一丝豪气。司徒雷拊掌赞了声好,因“洞庭”一句忆及往事,又叹了口气。

司徒雷与卢飞尘、萧晚商议,均觉天霜堂今夜极可能不会来人,与其空等,不如养精蓄锐,便叫回韩固道:“你与萧姑娘先行歇息,过上两三个时辰,换你两个守夜。”

韩固抹了抹脸上汗水,道:“如此甚好。”径自在茶棚里席地躺倒。躺了片刻,睁眼见萧晚仍眼望夜色,静静坐着,便问:“萧姑娘,你不睡吗?”

萧晚蹙眉道:“你睡你的便是。”

韩固应声闭目,又过片刻,渐被困意笼住,依稀听见萧晚反复低念着“归时人在,明河影里。归时人在,明河影里……”心中莫名哀怅,却欲言又止,到后来便沉沉睡去。

卢飞尘听着韩固的鼾声,忽而一笑:“我倒是真有些佩服这位韩兄了。”他与司徒雷、萧晚各怀心事,久无困意,最终都是一夜未眠。

三人都不叫醒韩固,他醒来时已是清晨,赧然道:“你们歇一歇吧,我来守夜。”

司徒雷料想三月初七已至,天霜堂刀客若仍打算来掘墓下毒,当已为时不远,笑呵呵道:“既已天亮,那也无须守夜了。贼子聚会苏州,但迟迟不来枫桥边,多半是城里出了变故,得有人冒险进城打探一番。”

韩固听闻冒险二字,便自告奋勇要去,司徒雷叮嘱了几句,卢飞尘道:“你不必急于赶回,劳烦捎些酒肉再回来。”

韩固笑道:“好,我便再去一趟枕河楼,买苏州最好的酒肉。”说着略理了理衣衫,上马而去。

一个时辰后,天上飘下了细雨,雨线渐密,天霜堂的人仍未出现。卢飞尘目视河上,道:“今日过往枫桥的船只,似比昨日要多。”司徒雷笑道:“这上塘河贯连苏杭,自来舟船络绎不绝,那是繁闹得很。”

卢飞尘颔首不语,良久过去,忽道:“那条乌篷船,我方才见过一次。”

司徒雷一怔:“什么见过?”

卢飞尘道:“方才那船从桥下经过,本是向北行去,此刻却又由北向南返回了枫桥。”

司徒雷道:“这倒奇了,真是同一条船吗?兴许船家是有事归返……”话未说完,忽听萧晚喝道:“你是何人?”他与卢飞尘都正望着河面,闻声回头,不禁凛然一惊—

茶棚外野草低昂,有个年轻女子撑伞而立,神色宁静,仿佛很久前便已在乱风骤雨中等候。

司徒雷只觉这女子静得让人不安,着意扬声问道:“不知姑娘尊姓家门,又是所为何来?”

“天霜堂,”那女子吐字清冷,声调平如古井之水,“宁碎之。”

司徒雷等三人心头震动,相互对视,都拔出剑来,但见那女子容颜清丽,一袭淡红衣裙,佩了窄而短的刀,苍白的刀鞘仿佛是红裙上的一道伤痕。

司徒雷皱眉道:“原来是天霜堂的宁副堂主到了,料想也是要去云家墓上施毒吧?”

宁碎之冷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司徒雷闻言一笑,缓步踏出了茶棚,猛然振剑回身,萧晚和卢飞尘身形闪动,与司徒雷一齐将宁碎之围在当中,三柄剑刃分指她三处要害。

宁碎之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微微欠了欠身,道:“得罪了。”话音方落,司徒雷、卢飞尘、萧晚手中的剑同时脱手,分向三处激飞,射入了草丛。

宁碎之左手撑伞,右手握着一柄如冰似雪的刀,依旧静立着,刀刃竟将腰畔的白鞘衬得灰暗。

三人都未曾听见刀剑交鸣。方才司徒雷只觉手上倏然轻空,一抹轻柔的刀意如一阵清风淌过周身要穴,经络被封,便动弹不得;卢飞尘未及使出那招云影,便也被打飞长剑,封住穴道;而萧晚则吐出一口血,虎口崩裂。

司徒雷自知修为与宁碎之天差地远,颓然叹道:“听闻‘染玉刀’每次出刀均会比前次更为凌厉,今日得见,果真不虚。”

卢飞尘和萧晚闻言恍然:宁碎之第一刀攻向司徒雷,第三刀才与萧晚的短剑交击,故而萧晚受创最重。

三人僵立在茶棚边,束手待毙,但宁碎之却转过了身,朝着那云家祖墓所在的矮坡缓步走去。

三人经穴受制,头颈难以转动,忽听马蹄声渐近,一个爽朗声音道:“我打听到了,原来快雪楼已全部出动,正和天霜堂在城中激战!贼子无法分身,自然不能来枫桥边……”却是韩固回来了。

三人看到宁碎之停步,都暗自叫苦。韩固下马走近,笑道:“你们为何淋着雨?我还听了个消息,说是天霜堂的副堂主宁碎之正在杭州,今日怕是难以赶赴苏州了!”

卢飞尘冷声道:“是吗,可惜那宁碎之就在此地,离你不远。”

韩固大惊,这才留意到不远处有个背对自己的撑伞女子,一时瞠目结舌。

宁碎之回身打量韩固,神色微动。韩固怔怔与宁碎之对视,突然啊的一声,叫道:“沈大小姐,怎么是你?”

三人看着宁碎之,神情都极惊愕。司徒雷道:“你当真是沈凝?”十三年前他与沈凝说过话,但那时她年纪尚小,且又蒙面,眼下自是难以认出。问完转念一想:沈书云痴迷刀意,而天霜堂又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刀术大宗,他会让女儿投入天霜堂,倒也并非不可思议。

宁碎之道:“不错,我是宁碎之,也是沈凝。”

四人里只有韩固曾在杭州与她见过一面,颤声道:“沈大小姐,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宁碎之避而不答,却道:“司徒雷,方才我念你当年曾保过青螭盏的镖,才没对你们下杀手。”顿了顿,忽而轻轻一笑:“我确是刚从杭州回来……我已将快意阁烧成一片白地,也让他知道失去一生所系,究竟是何滋味……”说话中身形飘近,刀鞘微振,点倒了韩固。

四人心下悚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快意阁阁主沈书云。沈凝当年在晋阳失踪,江湖人都以为她死于岳空山刀下,如今想来岳空山却未杀她,她数年来销声匿迹多半是与沈书云相关,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何恩怨纠葛,却只有沈家父女自己才知了。

沈凝低声自语,脸色不悲不喜,说完便转身朝那矮坡走去。四人知她要去毁墓投毒,忧急如焚,却也无法可施。

沈凝走到十来丈外,萧晚忽然呕出一口血,竟已能动了。四年前她身上寒疾为云陌游内劲驱散,似有云陌游的一丝内力残留在了她的内息中,从此修为精进,沈凝封穴手法虽奇,却也被她短时冲破。

萧晚望见沈凝仍缓步走着,似未觉察,便悄然解开了三人的穴道。卢飞尘与司徒雷各自拾起兵刃,对视一眼,都朝着沈凝直追而去。

韩固爬起来也向北奔去,却被萧晚瞬息掠过,萧晚道:“你且原地等着。”说罢扬手一掷,短剑朝着沈凝背心激射而去。

沈凝步履不停,反手挥出刀鞘,将短剑震回,竟比来势更疾。萧晚侧身一闪,那短剑远远地飞入了河水。

司徒雷与卢飞尘猛追了几步,但见沈凝走得看似缓慢,但两人与她的距离却没拉近。司徒雷大喝一声,也将剑掷出,剑刃破空大响,如雷鸣巨鼓。沈凝拔刀反撩,刀锋斩在剑身中间,喀拉一声,巨剑断碎成铁片,坠入乱草。

司徒雷急奔到断剑处,俯身一拢袍袖,将断刃尽数收在袖中,随即拂袖扫出十余道铁光。那沈凝已站在矮坡上,反腕抖刀,霎时振出一蓬刀芒,将断刃一一击落。她撑着伞凝望河水,雪白的短刀横在风雨中,发出嗤的一响,却是刀身一瞬过热,将雨珠蒸成了水汽。

司徒雷耗力过巨,停步调息,却见沈凝正走向云家坟墓,卢飞尘提剑从他身旁掠过,但已追之不及。

“沈姑娘!”这时,韩固气喘吁吁地奔近叫道,“你可知你为何没能炼成那游梦之毒?”

沈凝仍未回头,但步子忽然顿住。

韩固回想当初云陌游将铜镜送给沈凝后的那句“好自为之”,又想起两人一路南下时云陌游多次取出铜镜端详斟酌,朗声道:“你可还记得七年前,云公子曾到杭州,将我家的古镜赠与你?”

沈凝身躯一颤,喃喃道:“不错,我早该想到,一定是云陌游在那镜上做了手脚,否则、否则……”却说不下去,语声僵涩,仿佛一生的凄楚怨悔都已融在那“否则”两字里。

韩固叹道:“沈姑娘,当年你一意孤行,已连累了岳空山与叶流笙两人,何不及早回头……”

“你住口!”沈凝蓦然厉喝,回身疾闪,衣裙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线,风雨中掠过雁雀起落的扑簌声,雪亮的刀芒在韩固咽喉前定住。

血泉飞溅,却是卢飞尘伸臂挡下了这一刀,左臂赫然被沈凝的刀刃贯穿!

韩固惊出一身冷汗,喉咙哽住,道:“卢兄,你、你……”

卢飞尘皱眉还了一剑,沈凝抽刀飘退,忽然朝着河边走出几步,突兀伫立。四人见沈凝不再回顾出手,一时惊疑不定。卢飞尘趁机封住左臂血脉止了血,淡然笑道:“就当把这条臂膀还给云公子了。”

沈凝侧头静立,似在聆听着什么,忽然轻轻道:“云陌游来了。”

话音方落,一阵缥缈的歌声从远处的河上飘来,杳杳如隔世,却又那般清透,仿佛径直在神魂深处响起,韩固等四人一瞬里如坠梦境,眼前掠过了一道云白的身影。

四人心神一振,忽见枫桥两侧南来北往的船只似乎同时停顿了一瞬,那些舟客渔民、舵手艄公无不挑刀在手,猛然站直了身躯—数十条船破水疾行,向北围截而去!

四人放眼北望,小舟孤影依稀可见,恍然惊忖:原来天霜堂的刀客早在河上埋伏,只等云陌游乘舟归来。

沈凝拧身朝云家祖墓快步行去,背后剑风忽至,却是卢飞尘刺来一记云影。沈凝回身出刀格开,讶然蹙眉,察觉出这一剑颇为神妙,竟似蕴有云陌游的剑意,却又似是而非。

当是时,一声清鸣遥遥传来,似有人在远处拔剑,岸上诸人不禁都转头望去,北边的河水上空雨线逆风乱摇,一道道剑光接连亮起,蹿飞如电,仿佛有巨龙正在风雨中纵横穿梭。剑鸣嗤嗤不绝,惊叫此起彼伏,天霜堂刀客纷乱跌入河水。

云陌游所乘小舟被围在当中,歌声模糊,人影难辨。但韩固四人却恍惚看到白衣公子正悠然吟唱一句“光动万星寒”,那歌声在风雨中流动,在河水上徘徊,四人耳中微鸣,只觉周围的河岸、枫桥,甚至整个天地都轻轻震颤起来。

沈凝双眸中杀机一闪即逝,红裙飞旋,刀光圈转四散,笼向四人;几乎同时,卢飞尘狂啸一声,竟在顷刻间又刺出一记云影,剑刃方递出,便先喷出一口鲜血。

刀锋与剑刃一触即分,撞出刺耳的铁音。韩固瞧得惊心动魄,只盼着云陌游快些到来,眺望一眼河上,但见春雨横斜如织,剑光吞吐明灭,寒芒随雨线倾流到四面八方—忽然歌声一遏,白衣闪动,云陌游身形仿似凭空显露,一瞬里转折掠过多条敌船,剑刃拖曳出蜿蜒的寒光,剑风激飞雨线,一轮边缘淋漓着水珠的弯月飒然浮空!

那剑意是如此悠远深长,画出的白月在密雨中悬停片刻才流坠消隐。

天霜堂刀客们长刀脱手、悄然僵立,似都被这难以名状的清空奇境湮没了心魂。一众舟船顿时失控,在河面上挤撞打转儿。

韩固高叫道:“云公子来了!”沈凝一惊,不自禁地侧头,猝然与云陌游的目光远远一触—白衣公子立在船头,已将靠岸。

这风雨中的惊鸿一瞥让沈凝心头打了个突,刹那间竟被司徒雷与萧晚扑至近旁。沈凝双袖微抖,已将两人弹飞,短刀随即斩向卢飞尘刺来的剑刃,眼光一瞥,惊见云陌游已闪身上了岸—云陌游立在岸边,垂剑一挑,一滴雨珠被剑尖寒意凝挂不散,剑刃引着雨珠斜斜抬起,他右腕屈伸,一剑刺穿雨幕。

沈凝目视云陌游在十数丈外空刺一剑,剑尖上似有一物射来,只眨了眨眼,竟已能看清那是一滴雨—连绵的光阴仿佛漏掉了一幕,那雨珠凭空越过万千雨线在她眼前锐啸,虽只一滴,却似夺尽天地之威,瞬间映满她的瞳孔,将漫天风雨都遮蔽!

雨珠打在沈凝额上,泪水般从脸颊滑落。

沈凝只觉有一缕云霞似的清气刺入了眉心,心头一片怅惘,仿佛天地荒芜,暴雨在颅内轰然降下,灰蒙蒙模糊了眼眸,身姿轻飘如纸壳,万念皆空。

电光石火间,司徒雷和萧晚分从左右跃近,出掌死死拿住沈凝的双腕,沈凝身躯一震,被卢飞尘的剑刃贯入了心口。她目光一黯,丢了短刀,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瓷瓶。司徒雷等人一凛,各自退开数步,却见她拗碎了瓶口,一丝酒香散逸出来。

沈凝勉力将瓶口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痴痴望着眼前疾乱的雨线,忽然凄浅一笑:“果真是没炼成……看不清你呀,这一世……”话说至此,软倒气绝。

司徒雷默然摇头,猛觉浑身虚乏,险些瘫软,却是方才剧斗所致。卢飞尘伸手扶他,却也脚下踉跄,几乎跌倒。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迈步迎向云陌游。韩固神情激动,也笑道:“这可算是久违了!”

萧晚眼眶泛红,深深望了一眼岸边的白衣公子,忽一顿足,扭头向着另一边奔去了。韩固愕然叫道:“萧姑娘,快回来呀!你怎么走了?”他急追出两步,回头望去—

郊野间丘陵起伏如海,雨水如潮水般从远方层叠压来,雨线连绵打在野草与河水上,溅起一阵阵水雾,云陌游走在飞腾的白雾中,仿佛是从云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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