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青眸

世上真的有过杜姑娘吗

在岳空山心中

那个送他下山、在山中痴痴等他的女子

究竟是他的师妹

还是为他添香燃灯的绿裙佳人

抑或是只存于他歌吟中的

那位多情而温柔的山鬼

“刀光是人世间最似惊鸿的神采。”

少年说。

“我从远方的山中来,今日方寻至此山—我路过了江湖。”

少年手持花枝站在山林深处。春风徐来,树影晃动,映在少年的白衣上,斑驳如月相阴晴。

“这一路,我看遍了江湖上的刀。”

话音落进幽寂的林中,无人应答,少年却不在意,望着身前丈外的木屋,神情如常地继续吐字。

木屋闭着小扉,半掩在碧叶青枝间,门墙浸染了苔草的苍翠,浑然融进深林。

“十八兵中,刀是九短之首,习者极多,但真正的刀客却寥寥无几。刀有弧,所以刀风比剑风更凄,更清冷。

“听见绝顶刀客挥出的刀风,就像听到故人在耳边轻叹。”

少年从容叙说。

木屋的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似在赞同,又似嘲讽。

木屋左近还有一间小小的草庐,庐内空无一人。

少年看了一眼草庐,神色微黯,方待开口,木屋中忽传出人语—

“如今江湖中还有刀吗?”嗓音虽低沉,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一丝轻蔑与狂洒。

“怎么没有?”少年微怔,淡淡的笑意在他脸上渐渐绽开。

木屋中却又归于沉寂,不再接话。

少年开始在木屋前轻缓踱步。

“要说威势当数‘山君刀’,刀上雷聚风行,劈斩时犹如五头猛虎齐啸;而‘辉阳斩’的刀意却似日光流转,变幻瑰丽,刺灼敌目;然则以身挡‘秋霖刀’之锋时,又仿佛独立空街,眼望着一线线夜雨由远及近,终于扑面而至,在耳边连成了一片轻啸的秋寒……

“还有黄山派的‘枕石刀’、鸣玉楼的‘环佩刀’,还有‘朝云刀’‘长幕刀’‘白水刀’‘凌峡刀’……千奇百妙,一言难蔽呀。”

说到这里,少年语声微顿,目中流露怅惘—

“我从临安城连云的楼阁间目睹楚千舟的那一记‘青烟锁’,挥斩时仿佛百尺碧云楼都消隐,刀雾迷蒙,漫天萦回,刀意生发的水汽沾湿轻纱、浸冷薄裘,有玉阶垂露的滴答声从光雾中断续透出,响一声就是叠了一层柔梦……

“我在玉门关外的飞沙凉夜里对阵哥舒雁的‘雪辞刀’,刀锋隐在暗夜里,时而又浓过了夜;忽如打翻了砚台,刀光碎成了墨色的雪,每片碎雪都是一阕念念难忘的离词……”

少年越说越快,目光愈发清亮。

“在洞庭水边,叶流笙提着‘萧歌刃’朝我走来,一步一刀,刀芒如美人临湖照影,湖上的荷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水面皱出的每一丝涟漪都是一抹刀意,白鱼纷乱跃出湖面,在月下带出一道道清光……

“这些都是意旨凌游于九霄云端的非凡之刀啊……都可入画。”

少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语锋陡转:

“然而江湖中人却说,方今天下,刀术中真正的神意,却是落在岳空山身上。

“武林中至少有八名绝顶刀客与岳空山交过手,死七活一。这八人没有一人见过岳空山的刀,因为岳空山的刀没有刀风,没有刀光,锋芒不见,无迹可寻。

“这八人都是瞬息即败。

“七年前岳空山人在江湖,一年中八次决斗,其中三次有不下百人围观目睹,但无一人看见他出刀,无一人能看清他丝毫的刀意。七年来他销声匿迹,其刀更已成绝响。

“我问过许多人,甚至没有一个江湖人知晓岳空山的刀术究竟叫什么名字。

“先生方才问我,如今江湖中还有刀吗?我踏遍了江湖,看过八百余种刀术,江湖中当然有刀!但既有了岳空山的刀,余下的千刀万刀,又有何用?若见不到岳空山的刀,纵然阅尽当世名刀,复有何欢?我骑马乘舟,江流山转,日夜奔波中每每念及那无缘得见的惊鸿一刀,总是痛心惋惜!就如想到山谷中林花空寂开谢、幽居里佳人伶仃白首。”

少年话音戛然而止,缓缓呼吸,低望手中花枝。

“年轻人,你从哪里来?”木屋中忽又传出语声。

“我从远方的山中来,走了很远的路寻到这里,因为我有心愿未了。”少年认认真真回答。

“你不过从别山中来到此山中,却自言走遍了江湖。”木屋中人冷笑。

“我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花费了七年光阴。舍生忘死,但求亲眼一见传闻中的神意之刀、刀意之神。”少年宁静自若。

“青眸雪。”

语声从木屋里飘出,落进黄昏的林风中,很快便散尽了余音。

少年一怔:“岳先生说什么?”

“是我刀术的名字。”木屋中人轻轻说。

少年眸中亮起了异样的神采,整了整衣衫,肃然长揖—

“请赐一睹。”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

半日前,少年着白衣,踏乱步,哼一曲《涉江》沿岸跋涉。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春日渐高,少年仍神色从容,眉宇间不见疲色。

转眼青山在侧,少年离江岸,入山林,歌声渐止。

林中草杂树密,少年步履轻缓,不住左右张望。

春山幽寂,声声鸟鸣如在催人早行,但少年神情闲适,不时抬手挥动,似是在和林间鸟雀招呼问候。

枯涩的琴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满林的鸟鸣忽地远了,林间有野兽擦着枝叶奔跑的窸窣声起伏隐约。

“琴如张弓,群鸟惊飞。”少年聆听着琴声,轻声叹息,“岳先生僻居荒山七年,终究还是洗不去杀心吗?”

少年加快了步伐,不多时便望见了林草掩映中的一间木屋和一方草庐。

屋前有一名灰衣年轻人,怀抱着无鞘的长刀,垂首默立。

少年脸上的笑意如山花绽放,微整衣衫,朝着木屋走去。

“不速之客,为何闻琴而不返?”灰衣年轻人语声冰冷锋锐。

少年自顾自前行,似没听到灰衣人的质问,温声笑语:“不知阁下是岳先生何人?晚生辗转数年,只为一见岳先生。”

“自寻死路。”灰衣人眉峰一皱,抬头扫视少年,刀交右手,大步迎上。

少年恍如未闻,步履从容,离灰衣人越来越近,信手折了一枝梨花拈在指间。

“行路仓促,未携求见之酬,且以这花枝为礼吧。”

灰衣人闻言面寒,握刀的手轻振,林中霎时一静,周遭的枝叶似也停止了摇晃。

一缕狭长又清寥的刀风在幽林中无声穿行。

少年步子一顿,持花静立。刀风及身,却连少年的一丝衣袂也未吹动。

灰衣人眼光微变。少年嘴角轻扬,头顶上树梢一阵轻颤,叶落如雨。

站在漫天落叶间的少年轻挥白袖,万千绿叶中最为碧透的那一片倏然平平飞向灰衣人,轻缓如游鱼随波流淌。

灰衣人冷笑,长刀在手、似动非动,地上树影中有一条灰线一闪即逝。

那片碧叶在袭至灰衣人身前三尺处时忽地消散成灰。稍后,风中才传出一声怪音,如飞虫清鸣。

“寒蛩刀?”少年讶然,“原来阁下是……”话说至半,忽见灰衣人右膝微屈,顿凛止声。

下一瞬,两人齐齐对冲,身形在日光下变得模糊,林中只余一灰一白两道影子纠缠分合,宛如遂古之初阴阳二气相绕相化。

影团骤裂出一道明虹,两人步法方动即止。

凝立中的少年和灰衣人身姿交错,各自侧头,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知交静静相顾。

花枝在少年手中空颤,梨瓣招展似佳人浅笑。

两人足下一丈内,野草成片断碎,如遭无形巨镰挥割。

过得片刻,风中再度响起蛩鸣。日光映折,微尘晃动,在少年身侧一尺处隐隐浮现出刀形。

—刀光早已闪过,刀意却方绽放在春风里。

“好刀。”少年人颔首而赞。

灰衣人朗笑:“当然是好刀。”笑声震飞了地上的碎叶断草,纷纷扬扬,宛如下起了一场绿雪。

随即,长笑收敛成了哧的一声,有细微的血沫扬起,转瞬被风吹散。

灰衣人倒在了这场碧雪中。

少年默然从尸身旁绕过。

—方才他闪过了灰衣人虹光乍现的一刀,左手如折花般在灰衣人胸口轻微一探。

少年来到木屋前站定,长久一言不发,仰望着疏密横斜的树枝和被枝条割裂的天光云影。

直到日渐黄昏,林外云际掠过一只飞雁,少年的目光才落回木屋,悠然启唇:

“刀光是人世间最似惊鸿的神采。”

“请赐一睹。”

少年说完缓缓站直了身躯,静静等候。

“你可是来自江南快意阁?”良久,木屋中人忽问。

少年微怔,淡淡笑道:“先生,我方才说过,我从山中来。”

“听闻快意阁之主沈书云常遣门人四处探访刀术名家,观其出刀比斗,笔录其刀意,以图将天下刀法尽收阁中。你若非他弟子,又怎会执意要看我的刀术?”

“果然瞒不过先生。不过说是探访,往往却是暗窥。只因对许多刀客来说,刀意就如结发共枕之妻,决不愿沾了外人的眼。”少年叹息。

“刀意一物,似风流云淌,最难描摹,如何能以笔墨记之?沈书云此举,未免可笑。”木屋中人语音冷淡。

少年正色道:“也不尽然。文辞亦可卷舒风云、吐纳珠玉,纸上常有神来之灵、生花之妙,若连笔墨都难叙刀意,天下更有何物能之?”

木屋中人默然片刻,道:“不无道理。但我的刀你看不见。你会死。”

“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先生的刀就是刀术中的至道。一朝目睹,虽死无憾。”少年语声宁如江水。

木屋静默。

林间久久不响人语,只余天籁微动。

“请先生出刀杀我,了我心愿。”少年无声一笑,再度长揖。

“年轻人凭一股意气漠视生死,我也见得多了。可生死岂是容易事?”木屋中响起叹息,“方才你眨眼间就杀死了云荆,是吗?”

“他名叫云荆?”少年黯然低头看向不远处灰衣人的尸身,“我本无杀心,但他刀术太高,我没法留手。”

“无法留手,是因你没有留心。”

少年微凛:“先生此言何意?”

木屋中人却自顾自说道:“七年来我隐避山中,不时有江湖武人寻至,有些是从前的仇家,有些则是来斗刀。”

“这些人如今去哪儿了?”少年问。

木屋中人冷笑不答。

少年自知问得多余,转头去打量木屋旁那方草庐,见庐里狭小,只在墙上悬了一只酒壶,地上铺有一张草席,给人所感与木屋全然不同。

木屋融于草掩树映里,仿佛已和山林一同生长一同荒寂了千年,浑无间碍;而草庐内酒壶斜挂、草席凌乱,简陋粗朴中却透出一抹凌厉孤狂之气,与整片幽林格格不入。

“那草庐是云荆所居。”木屋中人道。

少年微凛:他隐在木屋中,却知我此刻正看那草庐。随即恍然:以他修为,只怕方圆十丈内蝇羽微动都能知觉,自能晓我正侧头注目草庐。

“两年前,云荆初到此间,既不寻仇也不邀战,只说了姓名便在木屋旁结庐而居。这两年每有外人进山寻隙,都被云荆出刀或逐或杀,倒也省却了我不少琐事。直到他今日丧命,我也不知他的来意。”

少年轻叹:“这位云兄当真是一位奇人。料想他是仰慕先生风范,特来山中奉侍,以免凡夫庸人扰了先生清居。”

顿了顿,又道:“云荆死于我手,先生若欲为其报仇,随时皆可,只请用刀。”

木屋中人笑了:“两年中,我与他未曾交谈过一句。今日我才见到他的刀术。”

少年微讶:“先生方才说云兄曾出刀打发过来此寻衅之人,为何却又说今日才见其刀术?”

“来此地者多欺世盗名之辈,对付他们只须随手削斩。今日他遇上你,才用了真正的刀术。”

少年恍然惋惜:“我本以为,先生会出手救他。我与他交手时距木屋七丈,先生若有意,定可察觉干预。”

“年轻人,你方到江边我便已觉察,但我与他一向各行其是。”木屋中人低语。

少年一惊:“因为我的歌声?”

“因为你的脚步。”木屋中人淡淡道,“你步履看似轻柔,但足尖起落里藏着刀锋。你的脚步扰乱了江水声。”

少年心头震动:“先生之高,远出我意度。”

“呵!”木屋中人低笑一声,也不知是喟叹还是自负,“年轻人,你半日前便已至我屋前,为何迟迟不语?”

少年恭敬道:“道听途说,先生的刀术在黄昏施展最为神妙,我想等。”

“都一样。我的刀术是给自己看的,别人见不到。你回去吧。”

“那就请先生出刀杀了我,在死之前,我会用心看。”

“杀了你,你也见不到。”

此言一出,林中似忽然多了一丝寒意。风骤紧,少年白衣猎猎翻飞,只有手中那枝梨花仍缓摇雪瓣、自在舒展,全不受风激。

“随心而动,故经得起风霜,耐得住清寒。年轻人,我看见了你的刀意。”木屋中人轻笑。

随着笑声,那花枝在少年手中浑不受控地一颤。

“山中花开老,江湖柳色新,七年中竟出了你这般心意从容的年轻人。”木屋中人似有赞意。

少年躬身道:“先生过奖了。”

木屋中人淡漠截口:“但你却并非快意阁弟子。凭沈书云,教不出你。

“—那么你果然是从山中来,很好。”

“正是。”少年躬身更低。

“你说你走了很远的路,你听见江湖人怎么说我?”

少年欲语,木屋中人却又道:“不必说了,我大约猜得到。”

少年叹息:“江湖人,不懂先生。”

“人心最是浅薄,几个痴念便能纠缠一生。我也没那么难懂。”木屋中人笑了笑,“年轻人,你若别无他话,便回去吧。云荆的刀术已是天下少有,你能胜他,武林中几可无敌,不必死在这山野荒林间。”

少年摇头:“即便话已说尽,意犹未尽,刀犹未见,心犹不甘。先生,我不会走的。”

木屋中却寂了下来,许久无人应声。

日影西移,鸟鸣山幽,林间愈发荫翳。

少年默默望着轻掩的木门,沉思半晌,忽然径自开口:“先生,我知道岳空山非你本名,你本来叫岳瑾,你有个师妹,姓陈名瑜,对吗?”

木屋中仍是一片沉静。

“你二人师从一个无名老者学刀,老者死后,你下山闯荡江湖。短短数年中,你在江浙一带已有不小名头。

“后来你师妹下山寻你,你和她一同行走江湖,不料却在陕南与赫赫有名的‘秦川沧雪十二刀’结下了仇怨。

“秦川十二柄雪刀,每一柄都快逾光电,这十二人更有一路刀阵,刀光齐舞时能卷得漫天飞雪不落。你们只有两人,自然不是对手。

“你苦苦支撑、身受重伤,万幸有一位武林中的成名刀客路过那里,救走了你们,那人正是‘春絮刀’柳轻鹤。传闻柳轻鹤刀出如乱絮,刀芒飘洒狂扬,是刀客中的绝顶高手,但沧雪十二刀在陕甘一带毕竟势重,柳轻鹤便将你们带回晋阳柳家庄暂避。

“你们师兄妹在晋阳的事,我问过许多江湖人,可谓众说纷纭。但无人当真知晓实情。我只知道你师兄妹二人在柳家庄养伤,不久,陈师妹成了柳夫人,而你却不知去向。

“你消失了一年,没人知道你在何处,但一年后你重出江湖,刀术却截然变了,与你先前的刀意毫不相同。”

说到这里,少年神情中流露疑惑。

“你辗转回到晋阳,而你师妹—也就是柳夫人那时已经染病亡故。你在柳家庄和柳轻鹤交手,两人互换一招,没人看见你出刀,但春絮刀被你击断。在场武人说你冲着柳轻鹤点了点头,就此飘然而去。

“柳轻鹤也是唯一败在你刀下却毫发无损的人。

“此后一年中,你又约战了七名天下顶尖刀客,武林中人都以为你疯了,许多人断言你在第一战对阵薛楚客的‘梦泽刀’时便会身死,可薛楚客却死在你出手第三刀之下,也许是第四刀,因为只见挥手不见刀。围观刀客中不乏好手,却无一人看穿你的刀意。而后你三战三胜,江湖震动,直到你的第五战,对阵‘千屏镜’云寒川……

“那一战疑云重重,直至今日,江湖上还有人说,你当时的刀术实远不及云寒川。

“但云寒川却死在了你的刀下。”

话音方落,木屋里外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叹息入风,微不可闻。

少年怔了怔,接着道:“那是三月初七,你和云寒川在姑苏城枫桥上斗刀,那一天大雾。

“据临场之人说,你当日似魂不守舍,身法拙劣,连连闪躲云寒川的刀,只守不攻,十余招过去,已身中七刀。云寒川是百年来位列前三的刀术奇才,有人说他的刀意中藏着滚滚云海、滔滔长河,刀风如千里流云凝成的屏障,刀光如万里寒江结成的明镜—当时你浑身血流如注,人人以为等那一刀千屏镜一出,你必死无疑。

“云寒川在第十六刀上使出了千屏镜,几个亲眼目睹之人异口同声,说那一刻你竟似神思恍惚一般,不顾刀光袭来,只是怔怔望着云寒川身后,而他身后分明只有白茫茫的水雾。”

“岳先生,你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少年秀眉微蹙,语声真挚地发问。

木屋中人依旧沉默,只有木门在晚风中吱呀轻响。

少年继续道:“云寒川的那一刀停在了你的胸前,没能斩入,因为他的心口上多了一道刀伤—云寒川死了,他先中了你的刀,虽然无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刀。”

“世上真有脱胎换骨之事吗?”少年语声微顿,随即释然而笑,“是我问得蠢了,既有这样的词,就一定有过做到的人。

“那一战过后,你的刀意又是一变,从此你与人交手再没出过第二刀。

“往后两月,又有数人死在你的刀下,刀术都不算极高,或许都是你昔日仇人。随之便是你的第六战,在岳阳城外三里亭。对手是九华派掌门花断紫,刀意最重‘断’字,断花断水断人肠。这一战,无人得见。”

“那一次我去得早。”木屋中人语调随意。

少年道:“不错,你去得早,花断紫去得也早。等武林中人闻讯赶到岳阳城外时,你已离去,只有花断紫提刀静静站在郊野间的一株槐树下,槐花飘扬。众人不敢靠近,等待许久,才发觉花断紫早已气绝,咽喉处刀痕蜿蜒。”

说到这里,少年悠悠出神,良久才继续开口。

“此后数月你行踪飘忽,但各地不时传出知名刀客败给你的消息。江湖中人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隆冬的襄阳城,你在鹿门寺决斗叶流笙,满院积雪。

“当年江湖上流传一句话: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叶流笙的萧歌刃是其时的天下第一刀。”

木屋中人接了一句:“据说刀鸣如歌,但我没有听过。”

“你确然没有听过。”少年喉中发出一声轻音,似赞似怅,“那天黄昏,观战的人都挤在长廊里,院落空旷,中有枯柳。你斜倚老树、站姿懒散,口中衔着一枝梅花。

“那天月色很淡,叶流笙踏雪而来。

“禅院的第一声晚钟响起,按约定此时已可出刀,叶流笙横刀而行,走向院中枯树,走向你……他走得很慢,但足下的雪却流水般四散开去,身影也在围观武人眼中变得模糊—因为那种慢其实是快到了极致,前行中他的身形时刻都在极速微移,在半寸间一次次倏忽闪回,如同一根看似静止实则震颤不绝的弦。

“这种步法让他随时能抖力斩到极远处,这是他平生未有过的凝重。

“在叶流笙离你十步的时候,你好像笑了笑,我问过围观的人,他们没有看清。你的脊背忽然离开了靠着的树干,身形一闪,已从叶流笙身边轻轻走过。

“在你经过的刹那,叶流笙的步子僵住,有人看到他眼中的光华蓦地转暗,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一瞬叶流笙已然盲了。

“而后,叶流笙抬袖仔细擦拭萧歌刃,仿佛人刀即将永别。他说,我败了。嗓音很哑。

“而你没作一步停留。你吹落了口中的梅花,穿过人群去远了,从此消失于江湖。”

少年说完这句话后缓慢换气,语声低落下来:“岳先生,我讲述的都对吗?”

木屋中人淡声道:“已算详尽,料想你探知这些事枉费了不少光阴。那花枝呢?”

“追寻先生风骨,岂是徒枉之事?当日先生走后,那枝梅花被好事者拾起,送到了快意阁。听说快意阁中挂有沈书云评出的天下七大刀客的画像,但近七年来,第一幅画像却是空置,悬画之处放了一段梅枝。”

“我不是问那枝梅花。”木屋中人一笑,“那花不过是我随手折来,年轻人,我问的是你携来的花枝,若此刻还在你手中,便传进门来与我看看吧。”

“请先生指教。”少年面露喜色,躬身施礼,将梨枝抬至胸前端详一眼,忽然平平扬袖,如裁流云—

花枝脱手缓飞向木屋,将触及门扉时似有风生,木门裂出一道细缝,瘦如刃的枝条闪入木屋。

花枝上附着少年的劲意,也夹杂了幽林晚风中的灵机,少年的这一挥袖在天地间挥出了一抹刀痕。

而后,少年落袖,沉肩,吐气,仿佛耗尽心力。

木屋中悄然无声,方才木扉开合的刹那间,少年隐隐看到屋中斜坐一名青衣人,黑发披散如夜。

少年欲问,全身忽一颤,白衣上漾出片片涟漪。他知道这是木屋中人接住了自己的花枝。

几乎同时,少年手心一沉—

花枝又回到了少年手中。少年却未看到木门有一丝微动。

少年暗想:果然看不见吗?

“你的花不够好。”木屋中人说。

少年平定心神,恭声问:“为何不好?”

“失了香气。方才你与云荆交手,劲气流泻到花枝上,冲散了花香。”

“那时我全神贯注,难以顾及。”少年点头一嗅,花枝上确已没有香气。

“你的刀意不纯,毁了芳华。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你的刀意尚稚,心就未老。从前我也是个年轻人。”

少年听着,心中泛起期待。

“一花一世界。七年里不时有求见我的人,带的礼都重,但你的花是最重的礼。我既看过,便是收下。”

木屋中人笑音萧索:“我也从山中来。”

少年闻言神色一正:“洗耳恭听。”

“如你所言,我师父是个江湖无名的老刀客,他在山里教我们刀术。他常说本门刀法练深了能有绝大威力,但他自己一生没能练入化境,我和师妹自然也学不精深。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那时我自以为刀术到了火候,要在江湖上闯下名号,可又哪有我想的那般轻易?天下武学奇才星奔雾涌,习刀之人何止万千?凭我刀术,数年奔波,出生入死,也不过在江南博了些零星名声……”

少年道:“先生过谦了,当年的刀客岳瑾在苏杭武林的名头绝不算小。”

木屋中人恍若未闻,继续道:“虽是这点微名,陈师妹偶然在山上听过客说起,也很为我骄傲,当即下山来寻我,后来我们两人便一同行走江湖……

“所谓行走江湖四字,不懂的人听着潇洒,可在江湖度日实如在荆棘林,动身即险,步步冰霜—未过多久,我便得罪了花断紫。那时我名声渐响,而花断紫欲携九华刀派出皖,在江浙道上扬刀开舵,第一个便找上了我……”

少年讶然:“此事却是我初次听闻,想是那花断紫当年觉得先生势单力孤,刀术虽高却最易对付,便来挑衅立威。”

木屋中人冷淡道:“花断紫说给我两条路,一是入九华派,二是从此远离江浙。我说我的刀只有一条刀路,我的人跟着刀走。”

少年赞道:“先生铮铮傲骨。”

木屋里轻笑一声:“不过是年轻气盛。于是我便和花断紫斗刀,我没能破掉他那式‘一寸肝肠’,被迫远走秦川。数月后,在陕南一间山野老店里,我和师妹遇到了秦川沧雪十二刀。

“那十二刀见我也带刀,便邀我师兄妹共饮,初时言谈尚欢,后来那十二人意渐狂放,不住呼喝劝酒,我久居山中,过的是清淡日子,酒量素浅,不久醉意蒙眬,他们却转而劝我师妹喝酒。陈师妹不欲起争端,勉强喝下一碗,随后那十二人竟出语调戏。我二人终于与他们愤而争吵,结了梁子。”

少年黯然道:“那是十二刀行事过火了。”

木屋中人道:“师妹双目泛红,反劝我说,斗酒嬉笑原是江湖上寻常意气之争,不必计较。于是我二人告辞出店,匆匆离去。但那秦川十二刀却半路追赶上来,拦住了我们。

“十二刀中为首一人道:‘你两个驳了我沧雪十二神刀的面子,那咱们便是仇家,按照我们秦川道上的规矩,仇人见面一刀,如今我们兄弟十二人,你便每人接一刀,若十二刀都接住了,那就滚你的路;若接不下,性命留下!

“当年我与沧雪十二刀的修为不过伯仲之间,但他们有十二人,我接下了七刀,中了四刀,还剩最后一刀时,为首那人忽道:‘你若接下了我这刀,你走。但你师妹须得留下。’说完十二人一齐大笑。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但那时我当真无法可施,心想只有拼个生死,谁料晋阳春絮刀柳轻鹤路过,沧雪十二刀对他有些忌惮,两方略过几招,我们便被柳轻鹤救走。”

“先生,那次你伤得重吗?”少年问。

“……记不清了,算是很重吧。”木屋中人语声一停,似觉少年问得突兀。

“在晋阳柳家庄,陈师妹因受惊卧病多日,柳轻鹤对师妹细加照料。来到柳家庄的第十一天,师妹便喜欢了柳轻鹤,这也没什么,但不久柳轻鹤来对我说,他已找了陕甘武林名宿从中说和,只消我当面对沧雪十二刀敬酒赔礼,一切仇怨便可化解。

“师妹也从旁劝说。而我谢绝了柳轻鹤,我说我素不善饮,实在难敬这杯酒。后来我不愿躲在柳家庄避难,便悄然离去。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醒来时便见到了杜姑娘。”

听至此处,少年轻声惊咦:“莫非就是眼下这座山?”

木屋中人笑了:“有什么区别?都是山中。”

少年默然片刻,道:“杜姑娘是谁?请先生继续讲。”

“我在一张软榻上沉睡,忽然闻到清香,一睁眼便看见了杜姑娘。她穿一身绿衣裙,正笑盈盈地探身望着我,身后露出了木屋外的草叶,叶如绿裙,裙映碧草……其实猛然间我先看到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而后才看清了她的容颜—

“蛾眉樱唇,颜若霜雪。

“后来我才知道,杜姑娘自幼便居于幽山,自父母双亡后更是多年避世不出。那一年里,我便住在杜姑娘的木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少年轻叹。

“有一天,我对杜姑娘诉出自己遇过的江湖艰险,说了刀不如人的愁郁,杜姑娘听完却从匣子中取出了一卷纸,她说那是一路刀谱,是她家中世代传下来的,但从没有人练成过。”

少年若有所悟:“刀谱?原来如此。”

“自此白日里我砍柴练刀,杜姑娘洗衣烧饭。有时我抱着刀苦苦思索,一整天纹丝不动,杜姑娘便静静站在我身后瞧着我,从不出言打扰;若悟刀至夜,她会在林中燃一盏小灯,烛光飘摇上浮,慢慢地直入明月……

“在我入山满一年时,终于将新的刀意修成,杜姑娘给我取了‘空山’两字作为别号,又给我的刀术取名‘青眸雪’。”

少年颔首:“一个刀客有了字号和刀名,才真正成为神魂完整的刀客。先生失意时偶遇杜姑娘,实是旷世奇缘。”

“但我在江湖还有恩仇未了。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重回江湖,我先去了晋阳。本近年关,柳家庄却一片惨淡,我这才知师妹已病逝。与柳轻鹤匆匆照面后,我便远赴秦川……”

少年接口道:“我在陕南曾与两个常进山采药的客商谈聊,他们说当年见到有一个人静静靠坐在秦岭雪山的一块飞岩上,在他们入山时便那样坐着,两天后出山时那人还在,竟似一直没有动过。先生,那人一定是你。”

木屋中人道:“不错,我等了六天才等到。那天秦川沧雪十二刀带着门徒回山,共四十九人。

“我走到他们面前说,听说你们秦川道上有个见面一刀的规矩,那么你们每个人都接我一刀。

“他们谁也没有接住。”

少年听得胸口滚烫又苍凉:“那是正月初九吧?秦川雪刀一门从那日绝迹,也是轰动武林的一战。”

木屋内外一同陷入沉默,少年想了片刻,认真问道:“那一天,先生在想什么?”

“你是说我杀尽沧雪十二刀的那天?”

“不,是小雪那天,杜姑娘送你下山那天。”

“那天嘛……”木屋里的语声缓了片刻,“那天我回头望见杜姑娘站在山道上,远远的似将乘风而去,那时我真想丢下刀奔回去,和她在山中厮守,再也不踏入江湖。”

“先生答得直白。”

少年点了点头,出起了神,忽而轻吟:“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木屋中人默然一阵,叹道:“有时最厌词客,一年相伴,一世光景,两三句便言尽。”

不待少年生慨,又道:“离了秦川,我开始与人约战斗刀,那些事你都已知晓。又过一年,我回到了山中。我时常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其实一直都在山中。”

“也许无人不在山中。”少年说。

木屋中人大笑:“此话未免着相。”

“是。”少年亦笑,“多谢先生讲述前尘,但我心中仍有重重困惑—七年前云寒川死后,有人在枫桥上嗅到了极淡的花香,可周遭无花,花香似无中生有。

“初时我以为是三两人的错觉,可其后死在先生刀下的数人尸身左近都有香气萦绕,有人说你是刀鞘里藏花,也有人疑心你用了毒。

“然而那日在鹿门寺亦有人闻到了隐有若无的异香。世间毒都是阴阳两气纠化而成,以叶流笙的内家修为,绝不惧任何毒药。

“先生,你能解我此惑吗?”

木屋中人不答。

少年想了想,又问:“先生杀了秦川十二刀和花断紫后,仇怨已了结,为何却不回山?为何还要接连与人斗刀,乃至约战叶流笙?”

木屋中人仍不理会。

少年继续道:“叶流笙在与你一战后眼盲耳聋,世人都知是为你刀意所侵,但也有人说,叶流笙是在落败的瞬间自废耳目,为的是隔绝世间声色,不让你的刀意在心中暗淡。

“若此说为真,则叶流笙极可能看见了你的刀意。他曾是天下第一刀客,若说有人能看到,也只能是他。半年前,我费尽周折,在洞庭湖边找到了他。我再三求问,他终于答应只要我能击败他,他便告诉我襄阳雪院中那电光一隙里他看到了什么。

“他虽盲,但刀意变得更无瑕。那一战,我险死还生。”

“叶流笙真的说了?”木屋中人语气微扬。

“是。”少年深深呼吸,眸光神往:

“他说,那一瞬他仿佛见到月色下梨花成玉,倒映天河。”

“年轻人,你信他的话吗?”木屋中人不置可否。

“时值寒冬,世无梨花,那么叶流笙心中所见一定是你的刀意。当真是……惊魂艳魄。”少年目光恢复了宁和。

“我初听时本来不懂,此刻却有些懂了。先生既不肯出刀,可否出屋一见?实不相瞒,我曾习得观颜秘术,只消看过先生眉眼,便可甄别叶流笙所言真假。”

“秘术云云,你不妨留去诓骗孩童。”木屋中人似有笑意。

“但我听说,至人往往就似孩童。”少年说得一本正经。

木屋中人冷哼一声,长久无言。

少年忽然一叹:“明明是极重的伤,却淡忘了,也许是因还有更深的伤,也许铭心入骨。

“叶流笙还说,星河中依稀有一道人影。

“那是谁?

“杜姑娘已不在人世了吗?”

少年渐问渐疾,木门骤然震出了刺耳的锐鸣。

少年心中一酸,歉然道:“当年先生在对决云寒川时失魂落魄,是因为杜姑娘那时刚刚遭遇不幸吗?”

木屋中人涩然一笑:“不错,我并无把握胜过云寒川,心绪不宁,便在决斗前夕回山一趟,却发现……”

少年脸色哀伤:“杜姑娘是怎么死的?”

木屋中人淡淡道:“死了便是死了,病死累死被人害死,又有何分别?总归是世上没有了杜姑娘,山间水畔,柳下梅边,到处都没有她了。”

少年缄默半晌,低声道:“先生节哀。”

木屋中人轻笑道:“这世上已没有我想见的人,既然如此,我又有何人不可见?年轻人,你聪明绝顶,但我听得出你对我的杀意。”

笑声中,木门大开,花草微摇,青衣人已立在木屋前。

少年凝视岳空山,见他年三十许,长发落拓,眉宇清狂,与寻常江湖刀客似无多少差别,只一双眼眸深邃,目光照人时如遥远星辰。

少年扫了一眼木屋内,但见陈设简陋,心中忽生不安,随即一惊:初入山林时明明听到了琴声,但屋中无琴,那么琴声是从何而来?

此念一生,双目忽然刺痛,醒觉是刀光耀眼,却见地上灰衣人云荆的尸身忽然动了。

琴音乍起。

少年恍悟:琴声是来自灰衣人的刀上,此人已将寒蛩刀修至刃发弦音之境!

一低头,见手中花枝竟凭空消失,岳空山亦随之不见。

少年眨了眨眼,发觉岳空山又已在眼前,正与那灰衣人相对而立。两人皆静如春山。

刀上琴音一响即空,花枝在岳空山指间。

少年目光落在花枝上,心头如被雪光擦亮:原来如此,原来人间竟有这般刀意。

岳空山:“听闻‘枯山死水’心法能将周身气机同化枯木烂石,使人与死尸无异,这本是杀手的鬼蜮伎俩,没想到一名刀客孤傲如你,也会去学。”

灰衣人:“是为了杀你。两年来你每次舞刀我都跟随观望、苦思破法,但还是杀不了你。也好,终究死在了你刀下。”

岳空山:“你姓云,是云寒川的后人吗?”

灰衣人桀骜一笑。

少年见到灰衣人衣襟上似溅有两滴花汁,心口处的衣衫凹陷出了花瓣之形。

岳空山:“你不会死,你心脉上的刀痕极细,若不妄动劲气,静养月余便可愈合。”

灰衣人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容却明净如刀光,忽纵声高歌:“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少年知道词句出自屈原的《山鬼》,细聆几句,只觉深心充斥着一片清空的哀柔。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歌声蕴注了内劲,直飘入峰险云横处,灰衣人心口刀伤迸裂,血流如注,瘦削的脸颊上笑意渐凝:“两年听你在林间歌吟十一次,你的歌意竟在我胸中盘桓不散,如今唱出来,便是还给了你。”

灰衣人话音渐低,右手在长刀上歪斜滑过,抹出了几声琴调,是古曲《流水》的尾音。

岳空山望着灰衣人缓缓软倒,叹道:“山中两载为邻,终究不是知音。”

少年蹙眉:“先生,你出门见我,是为了引他动手吧。”

岳空山:“他今日迟早会出手,因为你是这两年进山的人中刀术最高的一个,而他看出你绝非我的朋友。可方才你却未趁机夹攻。”

少年苦笑:“若我今日不来,他还会继续等下去吧?”

“但你既来了,今日便是他最好的机会。”岳空山目光清肃,“我想,他的名字并不叫云荆。”

少年微讶点头:“他不姓云,姓荆。他是寒蛩刀荆回。”

岳空山一笑:“而你才姓云,你的面容很像云寒川。”

少年亦微笑:“不错,我也未想久瞒先生。”

岳空山:“莫非令尊与荆回交情匪浅?”

少年摇头:“相隔千里,素昧平生。但荆回初入江湖时,多遭成名刀客轻贬,众人皆言他的刀术如小虫乱鸣,不堪登堂。家父听闻此事,曾说了一句‘虽是寒蛩微鸣,他日未尝不能千里惊梦’,此话应是传到了荆回耳中。”

岳空山恍然:“就凭这遥遥相隔的一句善言,荆回便甘愿数年蛰伏,苦心孤诣要为云寒川复仇吗?”

少年想了很久,说:“也许,这就是江湖中人吧。”

“说得好。”岳空山微微颔首。

少年恍如未闻,定定望着岳空山手中的花枝。

岳空山一笑:“云公子,你七年来苦苦追索我的刀意,是想知道云寒川为何会败给我,想要为父报仇,是吗?”

少年如梦初醒,摇头道:“七年前我寄居山中,未见到那一战,我确是极想知道为何家父竟会一瞬落败,但也并非定要杀了先生报仇。”

“为何?”

“浮生匆促,只够执迷一事。我既已执于刀道,便不能耽溺恩仇。”少年唏嘘,“何况,我此刻已猜出了一丝先生的刀意。

“先生,在枫桥上,那一刀千屏镜斩来时,你是看到了杜姑娘吗?”

岳空山眼光一震,嘴角渐渐散开笑意:“是啊,那天我已有求死之心,透过白雾,我看到了她,她站在深秋的山道上远远望着我,身旁飘着黄叶,发梢上有白雪……”

少年闻言久久深思,忽如醍醐灌顶,眼眶微湿:“我全然懂了。先生哀恸佳人亡故,生死之际心生幻象,看到杜姑娘魂兮归来—那一刻,你冲破了刀意上的桎梏。

“在这一瞬之前,也许你的刀术确然不及先父,但这一瞬里你的刀意扶摇直上,一瞬过后,你的刀术已入神境,远在先父之上。

“先生,江湖人都说你出刀无声无息,无光无色,却从没人知你刀上竟能生发香气,清幽淡雅,只在有无中。

“因为你在刀上注入了一抹香意,但这香不是花香。

“如你所言,你的刀意果真是只能自己看到,别人看不到。叶流笙所见,不过一层表象。

“岳先生,你的刀意,是一缕香魂。”

十一

岳空山默默望着少年,忽然笑了,将手中梨枝递还。

少年双手平举,恭恭敬敬接过了花枝,如持天地间的至宝。

“先生,我说对了吗?”

“差相仿佛吧。心意是刀的枷锁,无情不能绝念,深情才能破意。可惜在她死后我才破去出刀时的心锁。”岳空山笑语寂然,“年轻人,你能败叶流笙与荆回,未必胜不过我,真的不打算报仇吗?”

“先生与家父那一战,本就是公允决斗,胜负分明。而且我也绝非先生对手—只要先生心中杜姑娘的芳魂不散,先生的刀就无人能挡。”

两人相视而立。

少年凝望岳空山,心中清哀低昂。眼前的青衣人心有所系,但已生无可恋,只不过是暂寄逆旅的远客,是跌落花枝的倦鸟。

即便他在刀术上已登临绝顶,但他这一生却似不断从一座山匆匆走入另一座山,或有几次林草间酣甜的春眠,也只是短暂停歇,醒来后长路空茫,形单影孤。

“年轻人,看你神情,又着相了。”岳空山洒然微笑,“我留了一分刀意在你的花枝上,权作相见之礼。咱们就此别过。”说罢青衫晃动,朝山下去了。

少年惊问:“先生,你要出山吗?”

“满山花月虫鸟都是喧嚣,其实山居反不如红尘清寂。”

—笑语渐远,一转眼,岳空山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奔淌声,遥如隔世。

十二

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才转过身,持花枝步入木屋,目光扫过床榻几案一应用具。

案上置有半掩的木匣,少年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心想:这定然便是岳先生修习一年的神妙刀谱了。

然而翻动纸卷,却是页页空白。

没有刀谱。

少年微奇,忽瞥见其中一页纸背面绘着一幅女子小像,画中女子衣衫色同足下草叶,一袭绿裙。整幅人像走笔寻常,唯有一双眸子以工笔细描,眼波如碧水照人,极具神采。

少年心弦一颤,蓦然想起,似曾有江湖传闻说晋阳柳家庄的柳夫人生就一双明眸,眼光清澈碧透,流转如玉。

少年抓着纸卷几步奔出屋外,身侧忽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映入了眼角—

那是一丛杜若草。

……

少年猛然凝住了步子,遥想着岳空山躲进山中悟刀的那一年光阴,想着岳空山口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和模糊的言辞,一时不由得痴了。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

青眸雪,青眸雪,陈姑娘嫁入柳家时分明是深秋,山里恐怕落了雪。

“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少年耳边隐隐萦绕起《山鬼》的歌声:“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世上真的有过杜姑娘吗?在岳空山心中,那个送他下山、在山中痴痴等他的女子,究竟是他的师妹,还是为他添香燃灯的绿裙佳人?抑或是只存于他歌吟中的那位多情而温柔的山鬼?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少年低头瞧了一眼纸上的女子,笑容纯真:“陈姑娘,他真的做到了呀……”

少年把纸卷放回,掩好木门,静立在空山中,久久出神。直到明月初升,少年抬袖将花枝慢慢靠近鼻翼间—

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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