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后几场丧事

儿子先去世——颜回的约束——齐国寡头坐大:宰予丧命——大夫级别的葬礼太奢侈——卫国君位易主:子路丧命——寿终正寝

与孔鲤的隔膜

孔子生命的最后几年没什么开心事。他回到鲁国第三年,儿子孔鲤死了。这年孔子69岁,孔鲤50岁。

孔子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一辈子提倡孝道,把父子关系想得很美好。但他和儿子却有点不知道怎么相处,对儿子的感情没法表达。《论语》里记载过一件孔子父子怎么相处的事例:

孔子弟子陈亢,就是和子贡关系很密切的子禽,曾经问孔鲤:令尊对您有什么专门教导吗?

孔鲤说:没有啊……(想了阵子,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在房前走廊下立着,我从院子里小步快走过去(“趋”,是下人在尊长面前的礼节,显得恭敬和紧张),父亲叫住我说:“你学过《诗》吗?”我说:“还没有。”父亲说:“不学诗,就没法上场面说话。”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自己学诗。还有一次,他老人家又一个人在那儿站着,我又小步快走过去,父亲叫住问我:“你学过《礼》了吗?”我说还没有。父亲说:“不学礼,就不知道怎么做人。”我就又开始学礼。从父亲那儿听教导,就这两次。

陈亢事后很得意,说:我问一句,居然知道了三个道理——诗和礼的用处,还有就是,君子一定要跟儿子保持距离! 1

孔鲤描述的这个场景,后世叫“鲤对”,就是孔子对孔鲤训话。《滕王阁序》里面的“他日趋庭,叼陪鲤对”,就是这个典故。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相处很随便,高兴就夸,不高兴就骂,有时还开玩笑,像他说颜回,哪天你有钱了我去给你当管家。颜回比孔鲤还小十一岁。但在孔鲤面前,孔子端着架子总放不下来。父子关系里面,他提倡的是“孝”,晚辈对长辈要处处恭敬;反对的是“慈”,就是反对长辈对晚辈太好,他的礼节处处防范“薄于孝而厚于慈”。 2 学生从孔子这儿学到的,只能是“君子远其子”。这种父子关系很像《红楼梦》里的贾政贾宝玉父子。中国传统社会,合格的父亲是“严父”,得让孩子们怕才行,孔子和贾政式的父亲最多。

孔鲤下葬,“有棺而无椁”,椁是套在外面的大棺材,普通老百姓用不起。孔子当过大官,也没什么积蓄。他这辈子一直在帮别人办丧事,给自己儿子却办不起一场体面的葬礼。他的难受,还不能在人前流露太多。儿子从生到死,他这父亲当得都很难。

孔鲤近五十岁才得子,他死时这儿子(孔伋,字子思)才两三岁。孔伋是妾生的,这个妾又被赶出家门到卫国去了,我们前面介绍过。

送别颜回和无为之乐

没过多久,颜回也去世了,时年四十。孔子这次哭得痛快淋漓。他哭喊:老天这是要我的命啊!(天丧予!) 3

弟子们劝他:您伤心得有点过了。

他说:过了吗?我还能为谁伤心啊! 4

他也许把丧子的哀痛也一块儿哭出来了。儿子从生到死他都没太亲近过,也许是故意压抑着。他从小没父亲,也没学会当父亲。或者说,孔子一直没适应父系家庭。他从小习惯的是母系家庭,所以和颜家人相处得更亲密,感情表露得更真实。

颜回家也买不起椁。颜路想让孔子把马车卖了,给颜回买椁。孔子说:我儿子孔鲤下葬,就没有椁。你的我的都是儿子,就一样吧。再说,我是退职大夫,出门也不能靠走路啊。 5

弟子们看不过意,凑钱给颜回置办了稍微体面的葬礼。孔子叹息:颜回这孩子,一直拿我当父亲。我没拿他跟儿子一样对待,都是这些学生们搞的啊。 6

颜回死后一年,家里办祭礼,按风俗也给孔子送来了祭肉。孔子亲自出门收下,回到屋里,独自弹琴,然后把肉吃了。 7 他感情实在无法发泄的时候,只能弹琴。

《论语》里面,孔子对颜回的教导很多,最著名的是“克己复礼”这个说法。颜回问孔子怎么做到“仁”,孔子说:克制自己的欲望,恢复周公的礼教,就是仁,哪天要能做到这一点,全天下就都达到仁义的状态了。 8 其实孔子这句话,似乎还是在说三桓那些当权者,他和颜回这种书生,对天下影响没那么大。

信徒也能操控人,让被崇拜者膨胀起来,丧失对自己的清醒认识。颜回一辈子都在安贫乐道刻苦学习,一直得到孔子的表扬,在一定程度上,孔子也被颜回的行为绑架了,一直想刻苦修身,用“礼”整顿人间,一副与天下为敌的心态。颜回死后,孔子的心态就不那么激进了,开始体会到日常生活的很多乐趣(不是刻意赞美穷生活的那种乐趣),学术思想也有转型的趋势,比如“老而喜易”,改造现实的念头就不强烈了。他当大司寇时搞的那些内政都没成功,鲁国内部的问题依旧;国际上,他参与的东方联盟早瓦解了。他一个人的努力在历史洪流里显得很微弱。

早年,他觉得人的阶级差异、政治秩序是自古就有的,现在却有了一套“大同”的说法。他说:人类最早的时候,没有君主、政府、贵族、私有财产这些区分,人们生活完全平等,“天下为公”。财产不是私有的,人也就不想只顾自己的子孙,对所有人都同样关心。那时需要管理什么公共事务,都是大家推选个聪明公正的人,他不会(也是不敢、不能)借机谋私,更不会想把权力传给自己的后代。孔子说这叫“大同”时代。

但孔子又说,那个理想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财产、权力都是私有的,在小家庭里面传承。私有带来争夺,所以普通人都要保护好自己的财产。大人物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地位,还要兴建城池,建立军队,制定各种刑罚。自从大禹以来直到周公,各种圣贤人物都是试图维持好这私有制时代的社会秩序,所以搞了各种礼仪秩序,维护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关系。但即便如此,各种争夺乃至战争还是免不了。孔子说这叫“小康”时代,他就生活在这种时代,他提倡的所有政治秩序,都是试图把“小康”时代的局面维持好。

至于人类为什么从大同进入小康时代,是人心变坏了,还是人多,资源少了?孔子没有解释。“小康”以后还能变成什么样,孔子也没说。

老年孔子叹息说:早年我经常梦见周公,现在已经很久不做这种梦了,这就是衰老了啊! 9

这时他更看重“无为”。据说上古的舜帝不爱管事,整天很悠闲,把事情都交给手下人去办。孔子说:舜这就是无为而治啊!哪里用得着忙忙碌碌?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就行了。 10

有时弟子们希望他开课讲点道理,他也懒得讲了,他说:我不想说什么了。

子贡说:您要是不说,我们年轻人怎么学习啊?

孔子是:老天说过什么呢?四季交替,万物生长,都是天的产物,天又说过什么? 11

这思想发展下去,就是老庄道家的“无为”理论。庄子的很多思想,其实在晚年孔子这里已经有苗头了。

政治上没什么追求,心态就更平和,能享受日常的休闲生活。一次他和几个弟子坐着聊天,就流露了这种生活态度。

这次陪在孔子身边的,是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人。子路比孔子小九岁,曾点可能比子路小十来岁,冉有比子路小二十来岁,公西华比子路小三十来岁。这五个人的年龄梯度很明显。子路和冉有当着很重要的官,曾点和公西华可能只有低级职务。

孔子说:“我年纪比你们大点儿,你们也别太紧张,想些啥不敢说,过后又说‘老师不了解我啊!’你们主动说说自己的理想,我才能了解你们啊。”

子路先说:“要是鲁、卫这样的千乘之国,夹在大国中间,时不时打仗,有时还闹个饥荒。如果让我来主政,干上三年,能让士大夫们都有打仗的勇气,而且都懂规矩。”

孔子笑了笑,没发表意见,又问:“冉有,你的理想呢?”

冉有说:“如果有方圆六七十里,或者再小点儿,五六十里的小国,让我主政三年,可以让老百姓基本温饱。至于礼乐教化,就要靠别的高人来干了。”

孔子说:“公西赤,你的呢?”

公西赤说:“我不敢说我能干什么,只是希望多学习!像举行宗庙祭祀,接见外宾,我希望能穿上礼服,当个礼仪助手。”

孔子说:“曾点,你的呢?”

曾点正抱着一张琴,他先弹了几个舒缓的长音,放下琴说:“我和三位的大志向不一样。”

孔子说:“怕什么?大家都随便说说而已。”

曾点说:“等到春末夏初,开始换上单衣的时候,能有五六个老朋友,带上自家孩子,到郊外沂水边游个泳,等求雨跳神的队伍来了,再看会儿热闹,然后唱着歌回家。”

孔子长叹一声,说:“我喜欢曾点这个主意!”

子路、冉有、公西赤工作忙,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只剩曾点的时候,他问孔子:“他们三位说得怎么样?”

孔子说:“这又不是考试,没什么好坏,大家随便聊聊想法嘛!”

曾点问:“那子路说完,您为什么笑呢?”

“治理国家,最重要的是礼让,他说话不谦虚,所以我笑啊。”

“冉求说的不是治国,算比较谦虚了吧?”

“六七十、五六十里的,也是个小国啊!(他还是有野心的。)”

“那公西赤说的算治国吗?”

“宗庙祭祀、会见外宾,当然也是国事。公西赤说当礼仪副手,谁当正职他能服气啊?” 12

这是孔子晚年的心态,跟他四五十岁时很不一样,对经邦治国的大业都看得淡了,更喜欢从日常生活里找点儿乐趣。他说自己“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13 。到60岁,听到什么说法都觉得有点道理,这是见的人和事多了;到70岁,就一点出格的想法都没有了。不过他这些学生们现在正年富力强,都想有一番作为。这也是人的生命周期律,都有道理。

宰予之死

在孔子晚年,齐国陈氏贵族的势力越来越大。这个家族出自近两百年前的一位陈国公子,他逃避国内的纷争,被齐桓公接纳,这个家族就用故国“陈”作自己的氏,在齐国繁衍下来。上古陈、田两字同音,这个家族也叫田氏。

在齐景公死后,齐国君主几度更迭,发生过很多次政变和内斗,陈氏慢慢驱逐了其他的贵族寡头,一家独大,最后终于取代姜姓(吕氏)国君家族,成了齐国的正式君主,又变成了战国的齐王家族。孔子生命的最后两年,恰好见证了陈氏取得独尊地位的关键一战。

前面说过,此时的齐简公,曾随父亲齐悼公在鲁国避难,所以他们都有一点鲁国的人脉。齐悼公是娶了季康子的妹妹,齐简公则是结识了孔子弟子宰予,两人交情不错。他回国继位后,需要得力的人主持政务,特别是防止自己被陈氏架空,就把宰予请到了齐国,让他当丞相主持国政。

齐国有左、右两个丞相,另一个就是陈成子(陈恒),他是当年陈僖子的儿子。这样,宰予和陈成子的关系自然不会好。

宰予到齐国当丞相期间,齐国和鲁国还是对立状态,鲁国借助吴的力量对抗齐国。所以宰予这个立场让孔子师徒们很难堪,孔门弟子内部开始分化、对立了。

不久,宰予和陈成子的矛盾激化,陈氏成员趁着宰予离开齐君宫殿的机会,冲进去绑架了齐简公,又调集兵力和宰予对打,宰予失败被杀死了。陈成子扣押了齐简公一段时间,也把他杀了。

《左传》记载,孔子闻讯非常愤怒,先斋戒三日,然后去见鲁哀公,请求出兵攻打陈成子,理由当然是陈成子以臣弑君,大逆不道。斋戒三日,是参加大祭祀之前的准备,孔子这么做,是表示对此事万分重视。

鲁哀公说:齐国一直比鲁国强大,您要讨伐它,能打胜吗?

孔子说:陈恒叛逆弑君,齐国人有一半反对他,再加上我们鲁国,就能打败他了!

哀公说:那您去和三家商量吧。(他做不了主。)

孔子又依次去找季康子、孟武伯、叔孙武叔,没人想和齐国作对,这件事不了了之。

宰予的身份还有很多谜团。他字“子我”,《左传》记载里没有出现“宰予”这个名字,帮助齐简公和陈氏作对的是“阚止”,也字“子我”。后世有些学者觉得这阚止不是宰予,只是字偶然相同而已。但战国后期的《吕氏春秋》写此事,说被陈成子杀死的齐相就是宰予。 14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面说过,《左传》的最后一段(就是孔子晚年和死后这几年)是孔子的弟子续写的,左丘明原著里没有这些内容。孔门弟子应该是不喜欢宰予投奔和鲁国作对的齐国,所以要把他隐晦掉,就写成了“阚止”。当时人可以有好几个氏,“宰”或者“阚”可能都对,“止”和“予”字形相近,容易混淆,这可能是孔门弟子动心机之处。

《论语》里宰予几次出现,几乎都是负面形象,一次是他白天睡觉,被孔子骂“朽木不可雕也” 15 。还有一次,他当面质疑孔子提倡的“三年丧”,说这太久,很多事情都会耽误了。孔子说:你想多久就多久吧,只要你觉得心安理得就行。宰予离开后,孔子对身边弟子说:宰予太不仁了!孩子生下来,要让父母抱三年才能自己活动,三年丧,就是为纪念这个。宰予他对父母哪里有三年之爱? 16

《论语》是孔子去世后弟子们编辑的,可能也是宰予亲齐的政治立场导致了他的师兄弟们只保留了他的负面信息。

但孔子迫切希望鲁哀公讨伐陈成子,是不是也有为宰予报仇的考虑?《史记》记载过孔子对宰予的一个评论:“宰予当初能言善辩,我以为他这种人浮华不可靠,后来证明我错了。” 17 这很可能是孔子得知宰予死讯后说的,因为宰予虽然在敌国服务,但他反对权臣,忠君而死,这是孔子最看重的德行。

另外,同样在《史记》的《仲尼弟子列传》里,还有个更矛盾的说法:宰予确实在齐国当官,但投靠的不是齐简公,而是陈成子一党。他帮助陈成子干坏事、弑君,结果在内斗中送了命,连孔子都为此感到羞耻。但这个说法没有任何佐证。大概孔门弟子里面有实在讨厌宰予的,私下里有这种说法,但自己也知道荒唐,没好意思写在书里。这说法传到汉代,司马迁没加以甄别,就写进了《史记》。

在齐简公和宰予被杀的第二年,鲁国主动和陈成子控制的齐国实现和解。代表鲁国出使的官员是子服景伯,副使是子贡,他们是反对齐简公和宰予的,所以等到陈成子掌权之后,迅速促成了齐鲁恢复关系。

齐鲁和解这次大变化完全不符合孔子的观念,但在位者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了,包括这些忠心耿耿追随他半辈子的学生。在政治上,孔子已经成了个过时而不识时务的老朽,难以适应新时代,弟子们也在暗中考虑他的身后事了。

丧事预演

年过七十后,孔子的身体状况逐渐变差,有走到生命尽头的迹象。

一次,他病得非常厉害,家人、弟子都以为老人就要离世。子路也从卫国赶来了,带领众弟子为老师准备后事。孔子弟子里子路年龄大,追随他时间长,现在在卫国也颇有实权,是孔门弟子里名副其实的老大哥。

孔子和他创立的儒家最重视丧礼,他们的老本行就是给人办丧事,现在给孔子准备丧事,弟子们肯定要拿出全部的知识和能力。

子路和众弟子们有个担心,就是孔子的贵族等级问题。孔子是士,这没问题,他有正宗的血统,社会上也都承认了,但他是不是比士再高一等的大夫,就有问题了。因为按照周人贵族制度,大夫身份有严格的标准,就是下面有没有“臣”。丧礼也和这有关,有家臣参加、提供服务的丧礼,才是合格的大夫丧礼。这是孔子的短板。

“臣”不是简单的奴仆、佣人。按照西周和春秋的传统,大夫要从国君那里获得一块封邑,有世代传承的土地和农奴;同时,他还要有下级贵族“士”做他的家臣,为他提供服务,平时是管理家务、财产,打仗时追随他出征。作为交换条件,家臣要从大夫那里获得一小块封邑,也是世代传承的土地和农奴,家臣享受封邑上的物产和农奴劳役。这种封君和封臣的关系,是贵族“封建”社会最基本的政治特征。封主不能轻易剥夺家臣的产业,中止封建关系,家臣也很难频繁更换主人,往往两家庭之间的封主——家臣关系可以保持很多代。

有些大夫临时雇用士人工作,只给粮食薪俸,不给土地,严格来说这不能叫臣。孔子年轻时给季氏当职员,但他一直没有季氏家臣的身份。他在齐国给高氏贵族打工,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臣,这都是雇佣劳动关系。

孔子没给别人当过家臣,他下面也没有家臣,因为他自己没封邑,更不可能封给别人。他能获得大夫身份,靠的是曾经当过几年大司寇。从法理上讲,当这官必须从国君那里获得封邑,但鲁国掌实权的是季氏,季氏没批准给孔子封邑,他这大夫身份是不完整的,经不起推敲,也没法传给儿子。

在春秋历史里,孔子是个很少见的特例。不过到他去世,春秋也快结束了,后来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多了。孔子这些弟子们,多数都和他一样,给贵族大夫打工,拿年薪而没有封邑,是雇员而不是家臣。

孔子弟子里,我们确定知道有世袭封邑的,只有一个宋国的司马牛。他是曾为难孔子的大司马桓魋的堂兄弟,家族地位高,还是独生子,有世袭封邑。但后来宋国发生内战,他丢掉封邑逃亡到了鲁国,变成了没封邑的人。如果他一直有封邑,就是像孟懿子、南宫敬叔那样的大人物,也不会列入孔子的弟子名单里了。

子路为孔子准备后事,要按大夫的级别操办,就要有家臣担负特定的工作,子路只好变通一下,让弟子们临时扮演这角色。在孔子之前,师生关系还不普及,所以师生之间的关系应该什么样,周礼里面也没规定。大家只能自己摸索。

和孔子正式建立起师徒关系的,都是社会地位低的学生,要靠孔子的社会关系找工作,甚至要给孔子打工干点家务活。多数学生年纪小,比孔子年轻三十岁以上。所以孔子和这些学生们的关系,有些方面参照雇主和雇员,有些方面参照父子关系,比较灵活。现在孔子就要去世,弟子们给他扮演一次家臣,这不是降低自己身份,而是抬高,那就意味着他们是有封邑的士人了。

除了按有臣的大夫准备丧事,子路还准备为孔子举行祈神的仪式。祈祷的内容是什么,从后来的对话看,应该不是祈祷孔子恢复健康,而是希望他死后能顺利上天堂,被上帝和列祖列宗接纳。

但祈神的仪式还没举行,孔子从病危里恢复过来了,丧事也不用办了。

孔子知道了子路这些打算,很不高兴,甚至大为光火:原来子路这些天都在搞欺诈!我本来没臣,他偏按有臣来办。我这是骗谁,骗老天吗?

按照那时人的观念,人死了要上天见上帝,是按下葬时的服装、身份等级去。丧礼僭越,自然就是对上帝搞欺诈了。孔子坚持人世间这套等级身份不能作假,他一辈子都是要规范这些问题,不能自己坏了规矩:我死在你们这些学生手里,不比死在家臣手里好吗?只要有你们,就算丧礼规格低了点儿,我用得着担心抛尸荒野吗? 18

子路祈神的事也让孔子有点不满。他问子路:听说你本来准备祈神的,有这事吧?

子路说:有啊,这是有依据的,悼词(诔文)不是都要写嘛:“(为了死者能顺利进入天堂)我们向天上地下的诸神祈祷!”

孔子说:要这么说的话,我在人间干的事都是祈神。

他一贯反对用鬼神干预现实。只要活着行为端正,问心无愧,死了肯定能进天堂,不怕那个世界有“人”难为自己。 19

子路和孔子有段对话,可能也跟这次有关。子路问孔子怎么“事鬼神”,就是把鬼神哄高兴,让鬼神帮自己做事。孔子说:你连当今的活人都没照应好,还想照顾好鬼神?子路又问:人死了会怎么样?孔子说:你活都没活明白,想死有什么用? 20

不过弟子们提前准备丧事,孔子心里是欣慰的:他儿子已经死了,孙子还小,没法替他办葬礼,有弟子们来操办就不用担心了。

而且,经过这次“预演”,他也给弟子们把了把关,讲了注意事项。下次真办的话,就能全面贯彻他的理念了。儒家不光重视活的规矩,还要重视死的规矩。这点孔子也做到了。

但子路没能给孔子送终。

子路丧命

孔子73岁这年,流亡在外十六年的卫国老太子蒯聩,终于杀回了卫国,赶走了儿子卫出公辄。子路死于这次事变。

原来,蒯聩的姐姐伯姬,早年嫁给了大贵族孔文子,生了继承人孔悝。到这时候孔文子已经死了,孔悝是家长,掌握卫国朝政,但他是个没主见的人。蒯聩看到机会,派人悄悄联系伯姬,让她胁迫儿子发动政变,赶走出公辄,然后自己回去为君。

这一家人搞得太复杂,蒯聩和卫辄是父子俩争君位,孔悝是被妈妈和舅舅裹胁着,要赶走自己的表兄弟国君,换成舅舅当国君。

其实还有更乱的:守寡的伯姬有个情夫,英俊的家奴浑良夫。当初伯姬派他去戚城探望弟弟蒯聩,蒯聩乘机利诱浑良夫,让他帮自己回国夺权,开出的条件是,自己一旦当了国君,就把浑良夫封为大夫,免死三次。

浑良夫是个奴仆,现在有了变成贵族的机会自然兴奋。他回卫都后给伯姬做工作,伯姬被情夫搞迷糊了,决定勾结弟弟,胁迫儿子进攻侄子。于是浑良夫又去接蒯聩,两人混进卫都,又趁黑夜化装成女人,坐车进了孔家。姐弟俩见面,先研究如何绑架孔悝。

伯姬平时养情夫,和儿子住得远,这次她带路,扛着一杆戈走在最前面,蒯聩和五个随从穿上护身甲,抬着一只绑好的猪跟在后面。

孔悝这时正在厕所里出恭,糊里糊涂被妈妈和十几年没见面的舅舅绑架了。扛的猪立刻用上了:这是用来盟誓的祭品,孔悝被迫和妈妈、舅舅宣誓一起政变,赶走出公辄。

然后,孔家的武装被集合起来,向国君的宫殿进攻。太子、伯姬在孔府的一座高台上设立了政变总部,孔悝也被关押在这里。

孔府内宅管家发现不对劲,忙派人通知子路。子路急忙赶往孔家,快到时,看见师弟高柴正迎面跑来,他招呼子路:孔家出大乱子了,您还是回去吧,何必去那里冒险!

子路坚持要去,因为他是孔悝的大管家,拿着主人的薪水要关心主人的安危。他一路跑进了孔家,在高台下面朝台上大喊:太子您绑架孔悝干什么?您就是杀了他,也有人跟您继续作对!

子路在孔家当管家多年,有些对他忠心的家人,这时开始听他的。子路指挥他们准备放火烧毁高台,迫使太子释放孔悝。

蒯聩听到很紧张,派了两个死党下来和子路对打,他们用戈砍子路,砍断了冠帽上的带子。子路按照儒家的礼——君子到死不解冠,忙动手系带子,结果被对手砍翻砍死了。古代男人都留长发,先梳成髻子,再用簪子把礼冠别在发髻上。如果礼冠掉了,头发就散乱披下来了,形象不佳。

混乱当中,卫出公仓皇出逃,到了鲁国,也带来了动乱的消息。孔子猜测:高柴胆小,会跑回来。子路怕是要送命了吧?

子路死得太不值,因为孔悝是被妈妈和舅舅劫持,加上他性格懦弱,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子路作为一个外人,没必要介入主人家庭内的这种争斗。再者,他这时已经六十多岁,打斗也不是长项。

蒯聩在外多年,对帮助卫灵公、卫出公,就是帮他父亲和儿子的人恨之入骨。子路的尸体被砍成了肉酱。孔子听说很伤心,让人把自家厨房里的肉酱都倒掉,从此再不吃肉馅了。

哲人其萎

这时的孔子已经病重卧床了。

一天清早,他却起床了,倒背手拖着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自己念叨着: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子贡——对,还是子贡,他去齐国出差刚回来,这天来看孔子。

孔子正对门坐着,说:子贡啊,你可算来了!昨晚,我梦见自己,坐在正屋两根柱子中间。夏朝人停丧,在东厢房下;商人停丧,在正屋柱子中间;周人停丧,在西厢房下。看来,我还是商人了。(这还是孔子的夏商周三段论。)

七天后,孔子去世了。他追求一辈子周道,到死才发现,自己还是个商人。

他的丧事和葬礼都是弟子们操办,据说融合了夏、商、周的三种不同礼仪。和孔子之前的嘱托一样,按照“无臣”的标准,其实是士级别的丧礼。孔子15岁获得了士的身份,晚年当了二十多年有名无实的大夫,死时又回归了士。

和孔子给父母的墓修坟一样,弟子们也在孔子墓上修起了坟。这个坟高仅四尺,接近今天的一米。 21

孔子去世后埋葬在曲阜城北郊,泗水的北岸(那时的曲阜城址在泗水南岸,和今天不一样)。他父母的坟不在这里。这里可能是曲阜士大夫的墓区,孔鲤已经埋在这里了,孔子和孔鲤的墓紧挨着,一西一东。

师生关系几乎是由孔子开创的,没什么礼节可以遵循,所以弟子们商议,比照儿子为父亲服丧三年的礼制,也为孔子服丧三年。他们在孔子陵区外建了些简易茅屋,一起祭祀孔子,整理他的遗著,继续向年轻弟子传授学问,形成了一个新的学院雏形。

关于给孔子服丧的具体礼节,弟子们有争议。子贡认为,具体行为可以比照为父亲服丧,但不需要穿丧服,因为孔子给子路、颜回这些早逝的弟子服丧也不穿丧服。但有人认为该穿丧服。最后折中了一下:当官的同学不能荒废工作,平时穿礼服去上班,下班后回“学院”再穿上丧服,和同学们一起祭祀、讲课。

孔墓外面盖起了一百多所房子,形成了一个郊外街区,被称为“孔里”,到近代变成了著名的孔府、孔庙、孔林,“三孔”旅游景点,还有人把这里叫“阙里”,说这是孔子在曲阜城里住的街区,他讲学也在这里。其实在孔子时代,他的坟墓还在曲阜城外。孔子活着的时候和今天的“三孔”没任何关系,这里只是他的墓地而已。 22

孔子墓旁边,是弟子们为他盖起的庙,到近一千年后的南北朝时期,还保留着初建时的格局:三间正屋,居中一间供奉的是孔子母亲颜氏,西厢房里供奉孔子,东厢房供奉孔子夫人。这座家庙里没有供奉孔子父系亲属。 23

在服丧弟子里面,核心人物是子贡。他官位比较高,而且和各方面关系都好,孔子去世后的这些活动主要是他酝酿发起的。为了保持同学团体的凝聚力,他甚至搞了个独出心裁的举措:让长得比较像孔子的有若坐在教席上,接受众弟子拜见。

前面说过,这和周人祭祖用“尸”的风俗有一定联系。尸必须是孙子辈,有若比孔子小四十三岁,符合这个条件。但他出身低微,入孔门也很晚,是孔子从卫国返回之后才开始拜师的,能见到孔子的时间只有四年,所以学问不太够,资历也太浅,如果没有子贡这些大师兄撑腰,是端不起这架子的。

孔门弟子们在服丧三年之后,大多回家过正常日子去了。子贡则又在孔里住了三年,维持着这个孔门弟子的联络中心。

1  《论语·季氏》:“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2  《礼记·坊记》。

3  《论语·先进》:“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4  《论语·先进》:“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5  《论语·先进》:“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6  《论语·先进》:“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7  《礼记·檀弓上》:“颜渊之丧,馈祥肉,孔子出受之,入,弹琴而后食之。”

8  《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9  《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10  《论语·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11  《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12  《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条。

13  《论语·为政》。

14  见《吕氏春秋·慎势》。

15  《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

16  《论语·阳货》“宰我问三年之丧”条。

17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18  《论语·子罕》:“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19  《论语·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

20  《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21  见《礼记·檀弓上》。

22  见《史记·孔子世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礼记·檀弓上》。

23  见《水经注》卷二十五《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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