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年著述(68—73岁)

回家抱孙子——对季氏还是敬畏——吴国霸业谢幕——“六经”有利有弊——和左丘明的恩怨被掩盖了

老人归来

艾陵之战后,季康子要正视孔子问题了。现在孔子已经68岁,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当初季桓子把孔子撵走,对季氏的形象有负面影响,如今孔门弟子在鲁国、在季氏家族供职的人多,正好实现和解,把那一页翻过去。不然等孔子死在国外,这疙瘩就不好解开了。

冉有说:您要想叫我老师回来当然好,但您得想到,当年他在鲁国待不下去,是有些小人陷害他,你要把这些人处置了,老师才肯回来。

这说的是孔子当官的时候,有些人跟他作对,把公冶长和南容抓了,季康子得给这事平冤昭雪,把制造冤案的几个人赶出鲁国。他们叫公华、公宾、公林,可见是公族成员。

季康子照办了,然后备了厚礼,派人去卫国请孔子。

孔子这时在卫国也有麻烦。这次是主政的孔文子和自己的女婿闹僵了。因为这女婿有个前妻,是美男宋公子朝的女儿,两人虽然离了婚,但一直藕断丝连。孔文子恨他太花心,但这女婿也是有根基的贵族。孔文子想动兵把他赶走,就拉孔子来商量,希望孔子发个声明,谴责自己的女婿,支持自己,在舆论上给自己造势。

孔子不愿掺和别人家里的内斗,也不想别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干什么事,他说:有两样东西不能借人用:名分和礼器(礼器是区别身份等级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1 。在卫国不开心,正好落叶归根,回鲁国去。

而且,他的孙子孔伋刚刚出生——孔鲤的妾生的。现在孔子回家,正好祖孙三代团聚。

他这次回到鲁国,就再没有离开,直到73岁去世。

军队国家化

孔子最后生活在鲁国的这几年,季康子对他完全是国老、国师的待遇,但没给他安排实职,不用管具体事。

孔子回国的时候,齐鲁战争才结束几个月,鲁国还在担心齐国的报复。季康子想扩充鲁国的兵力,而且齐鲁战争也暴露出来了问题:各家贵族都打小算盘,不愿给国家出力打仗,都想拥兵自重保存实力,所以要建立国家军队。这个动议,很可能是冉有向季康子提出的,具体办法是:按贵族们封邑的地产数量收钱,用来支付国家军队开支。

这种专用于军事的税收叫“赋”,它字形一边是“贝”,海贝在上古到西周都是钱币;另一边是“武”,表示钱的用途。

这种办法也不是鲁国人发明的,晋国人以前曾尝试过,但落实起来不容易。因为在贵族寡头共和的体制下,军队都是几大寡头私家的,现在主政的最大寡头提倡“军队国有化”,各家贵族不再养私兵,别家难免会怀疑这位的动机:我们把钱交上去了,我们的私兵变成所谓“国家军队”了,但还是你这位执政官掌握的啊,会不会变成你一家独大?

季康子想到了孔子,让冉有去征求孔子的意见,希望他能支持新政。

孔子听了冉有汇报,说:“这事我不懂。”冉有再问,孔子就不说话了。

冉有着急:您现在是鲁国的国老,国家大政等着您拿意见呢,您一定要表个态!

可孔子还是没说话——他不想当着别的学生发表不同意见。等就剩他和冉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就直说不赞同,因为他只认周公创立的那套制度。要强化国家政权,把贵族阶层的权威和利益都剥夺了,他没法接受。

季康子也顾不上孔子的意见,还是开始推行新政策了。这种所谓专家论证就是走个过场。当然,季康子这新政最后没能成功,因为孟孙、叔孙两家不肯配合,三桓下面那些小贵族也不愿丢掉自己的利益。

如果这轮新政推行成功,鲁国就算开创战国变法的先声了。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国家政权该朝哪一步走,大趋势已经很明显了,无能如季康子也看得出来。但如果寡头共和的均势太强大,几家互相掣肘,集权这一步就始终迈不开。

孔子虽然没担任实职,但他有大夫身份,住在曲阜,上朝的时候也可以去列席一下,所以经常能见到季康子。《论语》里记载季康子和孔子的对话很多,都是他向孔子咨询问题。孔子讲的,一半是大道理,一半是推荐自己的弟子。

孔子和季康子谈先朝旧事,说起过卫灵公。孔子对卫灵公印象不好:好色、近小人、怕老婆。

季康子问:要是这样,卫国怎么没亡国?

孔子解释:卫灵公手下有几个能人,有人擅长外交,有人擅长打仗,有人专管祭祀,这样,国家就不至于垮台了。 2

这对季康子有吸引力。谁都想自己过得放纵还能江山永保。他问孔子,您这几个弟子,子路,子贡,冉有,他们从政的本事怎么样?

孔子说:子路果敢,子贡世故,冉有懂实务,让他们办事,肯定没问题! 3

绕不开的三桓

孔子回鲁国半年后,鲁昭公的遗孀,就是从吴国娶来的那位同姓的夫人,去世了。鲁昭公这时已经死了二十三年,他当年和季氏作对,季氏比较忌讳,现在也不肯给这位夫人操办一个合规格的葬礼。但孔子当年追随过昭公,现在尽最后一次君臣之义,还是穿上孝服去吊唁了。

吊祭完昭公夫人,孔子回家,顺路要去季康子家一趟。车到季家门口,孔子忽然想起来,把孝服脱下来,才进季氏家门。

他想起了五十二年前,自己穿着孝服去季氏家赴宴,和阳虎的那次遭遇。那时季氏家长还是季武子。 4

季氏家的大门,对他曾那么威严、神秘、不可逾越。现在,年近七旬的孔子也不敢掉以轻心。

孔子回国两年后,孟懿子去世了,孟孺子继位(孟武伯)。孟懿子前半生对孔子提携不少,但他很介意孔子搞的“堕三都”之类的政策,后来对孔子就比较疏远。

在季康子时代,孔门弟子们都给季氏工作,孟孙家族有所顾忌,担心季氏独大。孟武伯当家长后,也向孔子打听几个弟子的本领,问他们够不够“仁”的标准。

孔子说,仁的标准太高,不好说。但子路能给千辆兵车的大国管军事,冉有能给百辆兵车的大贵族家当宰,公西赤能搞外交,在朝廷上接待外宾,这些人都是搞行政的人才。 5

但孔门弟子很少有给孟孙、叔孙家族工作的。孔门弟子这个时期纷纷当官,除了冉有、子贡、子路、高柴、言偃,还有卜商当莒父宰,宰予、樊迟等人也都有职位。

更厉害的是闵子骞,季康子想让他当费城宰,他就是不答应。因为在他看来,费城宰是季氏的职员,不是国君的大臣,身份太低(孔子年轻时候就没这底气)。而且,即使国君来任命他,无能无道的国君他也不接受,宁可在汶河边当个隐士。 6

孔子的这些弟子当官,和孔子当大司寇的时候一样,是只拿年薪,没有封邑,职位不能世袭,雇主三桓家族不满意,随时可以辞掉他们。这和原来贵族世袭官职的做法完全不一样,是官僚政治的雏形。闵子骞不能接受,他留恋的还是老贵族制度,有名正言顺、世代传承的爵位和封邑。

给季氏当武城宰的言偃出身平民,在武城也热衷搞平民教育。孔子有次到武城,听见老百姓家里也在弹琴唱歌,觉得有点好笑,说“杀鸡怎么值得用牛刀?”

言偃说:我以前听您讲道理,说君子、小人,都应该学点“道”,君子学了道就会行仁政,小人学了道,就容易使唤。

孔子也赞同言偃,他对其他学生说:言偃说得对!我刚才那句话是开玩笑,你们不要当真! 7

孔子和他出身低的这些学生,对底层百姓还是有感情的,这和贵族出身的人不一样。之前齐鲁战争,言偃治下的武城农民充当长矛步兵,帮着冉有打了胜仗,这已经不是贵族的战争游戏方式了,但孔子师徒还没有修改游戏规则的能力。

孔子的多数学生,当了官就要按掌权者的意志行事,难再实践老师当初教的“道”了。冉有给季康子当大管家,最有势力,但孔子对他的不满也最多。

季氏家已经是鲁国最富的了,冉有还整天想办法帮他搜刮百姓,增加收入。这类消息经常传到孔子耳朵里,孔子发怒说:冉有不配当我的学生!学生们谁见了他,就替我骂他! 8

冉有被搞得很紧张,再和季康子谋划什么事,尽量瞒着不让孔子知道。

在孔门弟子里,冉有的身份比较模糊,我们不知道他出身于什么家庭。从他的作为和受到的待遇看,应该不是贵族出身。他是孔门弟子里面最善于钻营的,有勇有谋,但最终也没能挤进世袭贵族的那个圈子里。

这时的季康子完全不把鲁哀公放在眼里,季氏家里的很多礼节都和国君一样,甚至要和天子一样。比如祭祖宗的仪式,要用集体舞(或者叫团体操)表现祖宗打仗的功业,这种集体舞是方队,天子能用八八六十四个演员,叫“八佾”;诸侯用三十六个,六佾;大夫用十六个。但季氏祭祖就用六十四人,天子级别。孔子说:这种不守规矩的事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9

季康子要到泰山献祭,按照周礼,泰山是天子才能祭祀的,这是僭越。孔子找冉有质问:这事儿你就拦不住?冉有说:我管不了。孔子气得没办法,说泰山神有灵,不会保佑你们。 10

季康子想吞并鲁国紧邻的一个小国,颛臾,孔子也不满,对冉有和子路两人讲了半天道理(子路在卫国干事,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来鲁国了),想让他们劝季康子住手。这俩人不听,装糊涂,孔子也没办法。 11

不仅季氏,其他两家也都僭越。本来只有天子祭祖收场时可以演奏《雍》这支曲子,它是王室专用,歌词都是颂扬天子的祭祀场面如何庄严,诸侯公卿都来尽职。但是到孔子晚年,三桓家族祭祖都演奏《雍》了。孔子说:你看那歌词里唱的,三桓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大场面! 12

看到三桓家族这么垄断权力,为所欲为,孔子有个预感: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太久。鲁国国君管不了大臣的局面,已经五代人了(从较早的鲁宣公开始算的,那是在孔子出生前四五十年),三桓专权已经四代人(从季武子时三桓瓜分鲁国算的),三桓后人被逐出政治舞台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13

可他的弟子们都是给三桓打工的,这让孔子很为难。

夫差的巅峰

孔子返鲁后,鲁国仍然生活在吴国霸权之下。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已经完成,正准备开启对吴国的复仇战争,但吴国和中原列国还没有察觉到。

孔子回鲁国的第二年(鲁哀公十二年),吴王夫差准备再次北上,召集会盟,他这次的目标是让卫国臣服,先派了一名使者到卫国传达此意。卫国的贵族们分歧很大,有人坚决不愿服从吴国,还暗杀了吴使。

不久,夫差带着吴军北上了。到这时,吴国人沟通江、淮的运河体系可能刚完工,因为他们是趁着夏天雨季北上的,这是为了在北方行船方便。鲁哀公得到通报,先赶到淮河边迎接夫差,这次出行比较远,子服景伯和子贡作为外交官员随行。

吴国太宰伯嚭转达吴王的旨意:准备和鲁国再进行一次盟会宣誓,重申鲁国对吴王的附庸关系。鲁国人自然不愿意重复这种屈辱的仪式,哀公让子贡把这件事推掉。

子贡向伯嚭说明:向神宣誓一次就够了,如果再有第二次,说明第一次的已经失效了,第二次的效力也未必能持久。而且按照周礼,不应该向上天重复汇报同一件事。听了这个解释,吴人放下了再次盟誓的念头。

接下来,夫差带着鲁哀公北上,进入卫国境内,并再次邀请卫出公来参加会见。年轻的卫出公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知道抗命的后果很严重。宋国迫于压力,也派了一位大臣皇瑗来参会。

卫出公、鲁哀公和皇瑗先私下举行了一个盟誓,没敢让夫差知道,主题大概是目前要维持好和吴王的关系,但是卫、鲁、宋三国应该保持中原传统的团结,把蛮夷当道的这段日子熬过去,期待以后出现转机。

吴人不会宽恕使者被杀的事件。卫国人在会盟场地安置好帐篷之后,吴国军队就在卫出公的帐篷外打下了一圈篱笆,把他监禁起来了,也不按国君的标准招待他。显然,下面等待卫出公的是一场审判。

卫国人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国际审判。当年晋文公称霸前,卫国国君擅自灭了同姓的邢国,又结好楚国,晋文公战胜楚国之后召集诸侯开会,对卫君进行审判,证词都对卫君不利。晋文公让一个巫医毒死卫君,结果巫医受了贿赂,把毒药调得比较稀,卫君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天,没有死。后来晋文公的火气小了点,觉得再杀掉一个同姓国君也不太好,才把卫君放回去了。

这次,子服景伯和子贡商量:卫君被吴王惩戒,对我们鲁国和孔门子弟都不是好事,因为子路等师兄弟在卫国很受重用,最好能帮卫君说说情。子贡于是以私人身份去拜见伯嚭,按照士大夫初次相见的礼节,还带了一捆丝绸作为礼物(之前他们的见面是公务,不是私人结交)。两人先聊了一些公务以外的话题,慢慢说到了卫国的事情上。

伯嚭说:“我们君王一直想拜见卫君,可卫君这次来得太晚,我们君王怕有什么不测,就先把他保护起来了。”这是春秋外交语言,尽量自谦,对严重的事态轻描淡写。

伯嚭家本来是晋国卿族,他祖父在寡头内斗中失败,逃到了楚国安家,到伯嚭这一代,又因为楚国内部的争斗,逃到了吴国,很受重用,所以他懂中原这套外交辞令。

子贡说:“卫君这次来参会前,跟国内大臣们会商,大臣们有的赞同,有的反对,所以来得晚了点。那些赞同国君来的,都是亲吴的,反对的,都是反吴的。现在您抓了卫君,是让亲吴的一方丢脸,给反吴的一方打气啊。这样对待诸侯,恐怕就不好树立霸主形象了!”

伯嚭对子贡的解释很满意,下令释放了卫出公。然后吴、卫举行盟誓,确立了宗主和附庸关系。 14

卫出公这时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以前没见过南方蛮夷。这次见到服饰、习俗都很不一样的吴国人,让他很开心,甚至学了些吴国语言(吴国宫廷上层人可能会说一些中原语言,但也没丢掉吴语,下层人则都是说吴语),回到卫国之后,还经常把一些吴国词挂在嘴上。大臣们开始紧张,觉得这位国君会有更出格的举动。

次年,夫差再次北上中原,在黄池举行盟会,这次他向周王室和晋国发出了邀请。黄池在郑、卫、宋三国之间,今河南省封丘县,是标准的中原腹地,夫差希望通过这次盟会正式确立吴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

近百年来,晋国一直和楚国分享霸主地位,现在楚国衰弱,晋国内战初平,无暇外顾,也不希望和吴国翻脸。执政赵简子特意陪晋定公来参会,随行的晋军也很多。

夫差倒没奢望让晋国承认自己的“王权”,他只是想取代楚国的地位,和晋国分享霸权。因为这次夫差不是要强调自己的王权,周王室觉得面子上能接受,也派了一位大臣单平公参会。单是这位大臣的封邑,平是谥号,王室的大臣虽然封地不大,但级别高,和诸侯国君一样也称为“公”。

会见的关键环节还是盟誓仪式。夫差为了显得自己声势壮大,想让鲁哀公以附庸的身份随同参会。鲁国其实已经承认了这种关系,但是在老霸主晋国和周王代表面前以这种身份出场,就太丢面子了。子服景伯和子贡商量了一番,对吴国人说:“这次大会,你们吴王是以霸主的身份出席,霸主还是诸侯,而不是王,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们鲁国还是你们附庸的话,我们的身份就被压得太低了,甚至比小小的邾国还低。以前我们盟誓:吴王一旦有事,鲁国要提供八百辆兵车参战,但我们身份被压低以后,就不能提供八百辆了,只能是邾国的一半——三百辆,这才合乎我们的新身份。您觉得这样对吴国有好处吗?”

夫差和伯嚭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子服景伯,没再坚持。

最后是盟誓仪式,最关键的“歃血”环节,就是用祭牲的血敬献上帝,然后由盟誓者喝下,象征上帝已经听取了,保佑了盟誓内容。

盟誓先要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坑,南北走向,在坑边杀一牛、一马,用盘子盛血,还要割下牛的左耳朵,由盟主握在手里(成语“执牛耳”就是当盟主的意思),先端盘子敬天神,然后自己喝下一口血,再递给排第二的盟誓者,依次敬上帝,饮血……

与会者都喝完之后,一起念诵盟誓的誓词。最后把牛马尸体在坑内摆好,上面放盟誓的帛书、玉器(也有直接写在玉器上的),填土埋好。盟书会誊抄几份,与会者都保留一份。

这个仪式,应当来自周人部落时代的结盟典礼,还保留着“茹毛饮血”的原始风尚。到春秋时候,它也进化了一些,一般不大口喝血了,只是象征性抿一小口,或者用手指蘸一下,舔一下,甚至是用手指把血抹在脸颊上就行了。

吴、晋盟誓的时候,为谁第一个“歃血”的问题又争起来了。

吴国人说:我们始祖吴泰伯,是周文王的大伯,你们始祖是周文王的孙子,我们辈分在前面!

晋国人说:我们晋国是上百年的霸主,周王室都承认了的。我们应当是第一个!

双方僵持了半天时间,赵简子甚至考虑和吴国人打一仗,索性分个输赢。这时的夫差有个秘密:就在他带大军离开吴国之后,越王勾践发起了进攻,打败了吴军,吴太子也战死,但吴都城暂时保住了。求援的使者接连赶来。夫差担心消息泄露军心动荡,下令秘密处死这些使者,一晚上就在帐篷外杀了七个人。

最后晋、吴双方还是举行了盟誓,至于谁“执牛耳”在先,史书有不同的记载,有的说晋定公在先,有的说夫差在先。事实可能是晋国占优势,因为晋国人还耗得起,吴国人耽搁不起了。

在准备班师的时候,夫差已经有点精神不正常了,他想起子服景伯推卸掉鲁国附庸身份的动议,觉得伤了自己面子,想把他抓回吴国去。子服景伯说:“我这次出发前,已经在家里指定了继承人,没什么牵挂了。吴王要扣押我,我就带两辆车、六个人一起走,什么时候出发都行。”

吴国人带着子服景伯走了一段,觉得这么做没什么实质意义,又把他放了。夫差想到宋国人对自己不是太老实,又想顺路灭掉宋国,把男人都杀掉,女人孩子都掳到吴国去。臣下感觉他有点精神失常,好歹把他劝住了。 15

这次夫差南归之后,吴国在越国的攻势下越来越削弱,再没有能力顾及中原。夫差十余年北上求霸,有虚名而无实利,最终断送了新兴的吴国。

这也是春秋史一直上演的一幕:“蛮夷”国家没有贵族寡头政治的传统,集权程度高,能迅速崛起。可当他们接触到“文明”的中原世界,会被这里复杂的文化和游戏规则吸引,也想按照中原的政治伦理来当霸主,维持中原旧秩序。这又降低了他们的战斗力和扩张性。楚国、吴国相继走过这个历程,而在吴国灭亡后,取代它的越国也走上了这个循环。

孔子的学术:六经

孔子最后一次返回鲁国后,正式编订了“六经”文本,这是他晚年教授弟子的主要内容,后世又成了儒家最重要的经典。“经”就是经典文献,六经分别是《诗经》《尚书》《仪礼》《乐经》《春秋》《周易》。孔子一辈子“述而不作”,他没往六经里面加什么自己的东西,就是个编辑整理者。下面分别介绍“六经”的内容,它们和孔子的关系。

《仪礼》,是各种贵族生活和朝廷礼仪的操作手册,在前面“六艺”中已经介绍过了。这是孔门老本行。

《乐经》,现在没有了。有人说,乐本来都是乐曲,本来就没有写成过文字,乐的内容都是盲人乐师代代相传,也没法写成书。但那些乐曲也都失传了。

孔子晚年回鲁国以后,先帮宫廷乐队调整乐器的音阶。这时的鲁国朝廷已经穷得不行,连盲乐师们也养不起,那些人都各奔东西,剩下的都是些外行,朝廷乐队演奏荒腔走板,没人在意。那时没有现在的乐理,确定音阶很麻烦(后来到汉魏晋,经常有朝廷乐器音阶不准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调)。孔子这次从卫国回来,发现了这个问题,经他手才调准了。 16

《诗经》,是从西周到春秋时候王朝和各国的歌谣。这些歌谣有冠冕堂皇的,在祭祀祖先、国家庆典等正式场合上合唱伴奏;有比较正规的,在贵族们宴会上唱;还有很通俗的,是老百姓民间的歌谣小调,其中有很多情歌。

不过孔子教诗不是教文学赏析,让弟子们当诗人。前面说了,那时社交、外交场合要赋诗,学诗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见。他教训弟子:你们就算把诗经三百篇都背下来了,要是当地方官干不好,当外交官说不好,有什么用? 17

《诗经》的作用,孔子归纳有六条:

可以引发话题,这叫“兴”。就是先背两句诗,再开始说正事。现在的民歌,像《信天游》,还有这种“起兴”的写法;

可以了解各国的风土民情,这叫“观”。因为诗经按国家分类,看不同国家的诗,就知道了它们各自的历史、风俗;

可以跟人打交道,这叫“群”。因为诗经里有很多社交诗(特别是《小雅》部分),酒宴上唱的,可以用来劝酒或躲酒。

可以讥讽时弊,指桑骂槐,这叫“怨”;还可以学事父、事君。这两样,因为诗经——还是《小雅》里,有很多政治诗,有宣誓效忠周王的,也有政治失意、破口大骂的。

最后,还能学各种草木鸟兽的名字,像幼儿的“看图识字”。 18

孔子理解的诗,实用性都很强。这其实不是诗歌的本意。不过,诗毕竟通俗、好懂,孔子给弟子开课,最先讲《诗经》,学生有兴趣,容易入门。他让儿子自学,也是从《诗经》开始。学了《诗经》之后就是《仪礼》,当儒生的基本功。最后是《乐》,孔子最喜欢的,留在最后面,算是最高境界。 19

《尚书》,意思就是古代的书。古到从传说的尧、舜、禹开始,然后是夏、商、周朝,分别叫《夏书》《商书》《周书》。这些书大都是帝王的讲话稿,安排接班人、战前动员,都有大会讲话。还有针对某人、某事的讲话,比如封一个大臣当诸侯,或者针对当前贵族的不良风气,发表专门谈话,构成了《尚书》里的篇章。孔门弟子学《尚书》,就是在学古代史。

《周易》,是算卦用的。那时人们迷信,干大事前都要算卦,问问神明的意思。举行典礼、祭祀、宴会也要算卦。算卦有两种。用乌龟壳,火烫以后看裂开的纹理,叫“卜”,“卜”字就像龟壳上裂开的缝。另一种用草棍算,因为古人也拿草棍算数学题,像后世的算盘,运用到算命上很方便,这叫“筮”。卜用的龟壳,筮用的筮草,都很有讲究,古人认为龟壳、筮草越是珍贵难得,算出来的卦就越准。

跟随鲁昭公出逃的臧昭伯,他家就有一个祖传的龟壳,很大,谁都舍不得用,给这个龟壳专门盖了间华美的房子,一代代传下来。到臧昭伯这辈,被他堂弟臧会偷出来了,拿它给自己算了一卦。他算的问题是当君子好,还是当小人好?结果是:当小人好。他从此就专门研究怎么搞乱臧昭伯家,后来他投靠了季氏,臧昭伯反对季氏,追随昭公出逃,季平子就让臧会当了臧氏的家长。臧会感叹:不服不行,这龟壳就是灵验啊。

但孔子早年对《周易》似乎不太感兴趣。那时卜筮是很专门的技能,做这个的人叫“史”或“祝”,往往是家传世袭的本领。在可靠的经史记载里,孔子从没对卜筮发表过什么看法,更没自己动手算过卦。他好像是晚年才对《易经》感兴趣。《史记》说,孔子晚年读《周易》,手不释卷,翻得太多,编竹简的皮条都断了很多次。

《易经》和其他算卦的技术,本质上都是一套符号,代表不同的人或事,用符号推算的结果来预测人事。孔子以前做学问、搞教学,都是“述而不作”,就事论事,不创造新理论。他自己研究问题,包括教弟子,都是“温故而知新”,鼓励类比,举一反三。他觉得能搞明白具体事就行了,从没想提升到“理论”的高度。

现在,孔子却对《周易》这套符号理论感兴趣了。他说:要是我50岁时学了《周易》,就不会犯那些大错了! 20

50岁是他从政的开始,知天命的时候。他现在后悔,又想用《周易》干什么?难道是发现了符号理论的精妙之处,想重新搞一套理论学说?比如前面说的,晚年孔子已经没有什么搞变革的决心了,但他又看到了一个大趋势,三桓专权的局面不会永远维持下去。这说明他把个人“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降低了,同时又注意到了一些“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趋势。这么发展下去,就是要总结一套尽量客观的“社会发展阶段论”。如果那样,不仅是孔子思想的重大转型,中国哲学史、学术史也要重新书写。可惜孔子不久就去世,无法弄清楚了。

《春秋》,是编年体的近代史,它和孔子的关系太复杂,得专门说说。

《春秋》本来是鲁国的官方档案。国内外有什么大事,随时记载,但篇幅不大,都是寥寥数语。史官记载这个干什么用?有学者推测是“告庙”用,就是按季节时令祭祀先君的时候,要向祖先汇报最近发生的大事。时间长了积累多了,就编辑成册,成了史书。这种档案保密,一般人看不到,有专门的史官保管。

孔子没当官的时候,看不到这些档案。当大司寇的时候能看到,但他那时忙着治国理政,没顾上学问。只有到他68岁回了鲁国,兼任了朝廷的史官,才有机会把往年的《春秋》都抄出来,整理成书,给弟子们学历史用。因为弟子们想当官,光知道古代史不行,得知道两百多年以来国内、国际的大事。

贵族家有自己的家谱、家学。穷家出身的学生,只能靠孔子抄出来的《春秋》学历史。孔子很重视历史教育。他说,光讲大道理,不如讲事实深刻、明白, 21 拿历史和现实里的兴衰成败,当后人的借鉴。

官方文献都有个问题,就是忌讳太多,貌似冠冕堂皇、光明正大,实际上很多事不敢说明白。比如春秋时候,楚国、吴国国君都称王,但《春秋》里面,只给他们叫“楚子”“吴子”。这是官方报道的腔调,因为周人的诸侯不能承认还有别的王,只好掩耳盗铃。

有人说,这都是孔子的“微言大义”,暗存褒贬,背后的讲究很多。这么说就是想多了。只要有朝廷的地方,就有冠冕堂皇的面子文章,这跟孔子无关。

再比如,孔子出生前一百二十多年,周王朝发生过一起兄弟俩争天子的事,所谓王子颓之乱。这场动乱持续了三年,最后郑、虢两国联合出兵,才算平定。这么一起大事,在《春秋》里一个字都没记载。为什么?因为鲁国当初支持的是王子颓,后来王子颓一派失败,他成了乱党,这事儿就不好意思往史书里写了。这也跟孔子没关系,如果是孔子从头写的《春秋》,这件事就不会被忽略掉了。

王安石说,《春秋》是“断烂朝报”。朝报是政府机关报,断烂是残缺不全,现存的《春秋》真有一些残缺。王安石看得很准。

虽说是拿腔捏调的官报,有总比没有好,《春秋》能抄出来,变成书,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其他国家的档案,没有经过这种汇编整理,就大都失传了。

孔子最后几年兼任鲁国的史官,工作是编写《春秋》,这东西像年鉴,每季度写一次,可能只有一两条,年底汇总一下,续在去年后面。孔子接手以前的那些内容,是前代的历任史官写的,用不着孔子从头写。当然,他也许会做一些字句上的润色,但基本内容变不了,朝廷也不可能允许他乱改。

所以《春秋》是鲁国历任史官的“集体创作”,二百多年的内容,真正由孔子动手写的,就是最后面的几年。“孔子著春秋”背后,其实隐藏着关于《春秋》的“版权纠纷”,很可能是孔子和他前任左丘明发生了争执。这又牵扯到左丘明的另一本史书——《左传》。

和左丘明的笔墨官司

《春秋》是鲁国官方的档案,缺点是有些事情不敢如实写,比较隐晦,其次是太简略,一年只有寥寥几条,百十个字。所以光靠《春秋》还看不懂春秋历史,需要看《左传》。《左传》的内容比《春秋》多了几十倍,翔实多了。

为什么会有《左传》?据说是鲁国一位叫左丘明的朝廷史官,看到《春秋》太简略,几乎没人能看懂,就写了本解读《春秋》的书,全名叫《春秋左氏传》。“传”意思是解释,书名就是“左氏对《春秋》的解释”,简称《左传》。

《左传》非常了不起,它对春秋时候列国贵族的事迹都非常了解,写得很细致,也生动有趣。里面有些记载,比如夫妻俩被窝里的对话,外人不大可能知道。所以钱锺书曾说,《左传》很多描写是文学性的,有作者的虚构在里面。其实这看法有点片面。春秋时候,列国的贵族一体化程度很高,来往很密切,历代国君、贵族的轶事,在贵族圈子内早就形成了很多掌故、传闻。左丘明主要是把这些掌故记录、汇编起来,并不需要他自己添加太多东西。从他熟知这些掌故来看,他肯定是贵族社会的圈内人,从家庭到工作耳濡目染,都是这些历史故事。

左丘明这种史官的正式工作,是撰写每年的官方版《春秋》。他撰写《左传》是自己的业余作品,但也渐渐有抄本流传开了。

老年孔子返回鲁国之后,接手了左丘明的史官工作。那么,左丘明和孔子的关系如何?

《论语》里,孔子曾说过:“巧言令色的行为,心里怨恨,表面友好的做法,左丘明他瞧不起,我孔丘也瞧不起。” 22 从这句话看,左丘明应该是个很直率、不讲情面的人。

关于左丘明,只有这一条比较可靠的信息。按道理说,孔子接手了左丘明的工作,他和弟子们还需要借助《左传》来了解春秋的历史,肯定对左丘明很熟悉。但孔子师徒的言论里,关于左丘明只提到了这一次。

到底为什么?现在已经没法回答了。一点可能的推论是,孔门师徒和左丘明的关系不好,也许是因为孔子师徒回归鲁国,抢了左丘明一派人的职位,导致双方关系紧张。孔子评价左丘明的那句话,仔细揣摩会发现,那口气像是打完架以后的宣言,透着一股子敌意。这背后肯定有故事。

《论语》里还记载了孔子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我手头这本历史书还有很多缺的内容。早年还有乐于助人的人,把自己的马借给别人用,现在已经没这种人了!” 23 可能孔子接替左丘明的史官工作后,拿到的《春秋》和《左传》是有点残缺的,他怀疑左丘明藏下了一份完整的没给自己,才发这个牢骚。而流传到今天的《春秋》,也确实有些句子不全。

后世儒家无视孔子自己说的“述而不作”,爱说“孔子作春秋”,还形成了一些小故事,都是说孔子写的《春秋》多么言简意赅,用词准确,他的弟子们有不服气的,但自己改一改,发现都不如孔子的出色。这些说法掩盖了《春秋》官方史书的性质,也抹杀了左丘明及以前历任史官的工作,应当跟孔子这派和左丘明的不和有关。

在孔子71岁这年,鲁哀公去郊外打猎,猎获了一只“麟”,孔子把这件事也写到了《春秋》里。麒麟是什么动物,后世有很多猜测,比如有人说是麋鹿(四不像)。今天麋鹿是很稀有的动物,但孔子时代可不是,那时应该不会把麋鹿错认成“麟”。孔子那时,山东地区还有少量亚热带动物活动,也许是某种比较少见的兽类。后来到明朝郑和下西洋,从非洲带回来了长颈鹿,就说它是“麒麟”。

这件事之后,可能孔子身体不好,就不负责撰写《春秋》了。后世人说孔子写春秋,“绝笔于获麟”,也有微言大义,其实未必,因为他这时身体已经很差了,经常病危。但鲁国朝廷还会任命史官——也许是孔子的弟子,继续撰写每年的《春秋》。现在的《春秋》截止时间是鲁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的那年,最后一条是孔子去世。

另外,孔子师徒传授《春秋》离不开《左传》,他们手里肯定有《左传》的抄本,这也就有忌讳了。

今天的《左传》,写到了孔子去世后十几年。孔子去世后的这些,和前面的主体部分很不一样,有些内容很可能是孔门弟子后来补上去的:前面对列国的大事记载都比较完整,最后这二三十年就很不均匀了,很多重要国家都没有任何记载,基本只有和孔子有关的几个国家,对孔子师徒的记载也很多。比如前面讲到过的齐鲁战争,几乎成了孔门弟子的集体亮相,这应该都是孔门弟子补进去的,行文写作的水平比前面也降低了不少。

再后来到战国,又有两个儒生给《春秋》做注解,分别叫公羊高和穀梁赤,他们的书就叫《公羊传》和《穀梁传》。这两本书里面的历史信息很少,主要是讲《春秋》的所谓“微言大义”,史学价值不高,但儒家把它们抬得很高,偏偏对有价值的《左传》评价不高,可能和孔门弟子对左丘明的“封杀”有关系。

在《春秋》和《左传》结束后,就是孔子去世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可靠的历史记载非常少。战国的前半段列国搞“变法”的那个时期,几乎是历史的空白。所以孔门弟子们的事迹就不像孔子本人这么清晰。春秋那些老牌诸侯国怎么衰微的,战国新兴的“七雄”怎么通过变法崛起的,有效信息都很少。战国后半段的史料多了一些,但也不是很可靠,多数是《战国策》的说客故事,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小说。

所以整个战国的历史,都不如春秋史翔实可靠。可能在贵族社会衰微之后,列国政坛上活跃的人物都是新面孔,没什么家世根基,互相间不能知根知底,所以不像春秋时候能形成比较可靠的掌故,也就写不出《左传》这种权威著作了。

“六经”的缺点

以上是孔子“六经”的简要介绍,好像都是正面的。但孔子也说过六经各自的缺点,或者说是可能产生的负面效果:

《诗经》会让人变傻,“愚”——诗人嘛,疯疯癫癫甚至自杀都很常见。诗里面可以爱得死去活来,可以恨得食肉寝皮,但生活中不能这么极端;

《尚书》里面有很多虚假不可靠的东西,“诬”。因为太古老了,难免有后人杜撰的东西掺进去;

《乐》骨子里是奢靡的,因为能养得起乐队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投资太大了。太喜欢音乐的人容易败家;

《易经》容易流于骗人、害人,“贼”。以算命为生的,很容易走到这一步。再沉迷得深了,就容易搞成邪教;

《礼》的缺点是过于“烦”,教条的东西太多。要是人都原封不动地按照《礼》来办事,日子都没法过了;

《春秋》的缺点是“乱”,因为春秋史的特征,就是列国都没规矩了,内部是各种政变内战,外部是各种斗气的混战。 24

这说法有点颠覆性。古代的儒家大师,乃至今天的研究者,都不太敢说“六经”的坏话,也很少注意到孔子对“六经”的这些批评。反倒是“六经”的老祖宗孔子最清醒。

怎么避免这些负面影响?用现在的话就叫“反对教条主义”,不要老想把书本上的某句话直接照搬到现实里面来。孔子爱讲“权”,这个权不是“权力”,而是权变,是做事要考虑到各种不同的环境、背景。

具体到“六经”,孔子有一套标准,为了对付《诗经》的愚,人应该“温柔敦厚”,不要太情绪化;对付《尚书》的诬,人应该“疏通知远”,就是别拿古书太当真,用生活常识来驾驭古史里那些过于离奇的东西;对付《乐》的奢靡,人应该“广博易良”,就是兴趣广泛一点,考虑的问题多一点;对付《易经》的贼,人应该“洁静精微”,别老想用占卜算命追求功利性的目标;对付《礼》的烦,人应该“恭俭庄敬”,既老实诚恳,又知道节俭和简约;对付《春秋》的乱,人应该“属辞比事”,就是要了解历史事件的具体背景,当时的社会大环境,理解前人做那些离奇的事情,是有他不得已的大环境。

但在孔子之后,儒家还是产生了很多负面的社会影响,因为能驾驭“六经”的人还是太少,教条主义者还是太多。

手抄书时代的文化人

前面说过,孔子那些关于社会、政治的主张,大多没什么独创性,在他那时代已经是众所周知的老生常谈。但孔子整理“六经”的意义,就截然不同了,如果没有他这工作,今天中国人对上古的了解会非常欠缺。

印刷术时代的人,已经没法想象手抄书时代的很多困难了:那时书籍数量少,官营的藏书机构也非常少,书籍大都分散在各地的藏家手里。想读书,自己又没书的人,只能借别人的来抄。想找某部不常见的书,往往要多方打听,听说几百里外某城某家人有这部书,就带着礼物去拜见,获得主人允许了才能抄下来。

而且,那时整本“书”的时候也很少,或者说缺乏整本书的概念,经常是单独的一个章节传抄流传,古代就叫一“卷”,就是竹简或帛书的一个卷儿。谁要能把关于某个主题的书卷收集得比较完整,就是伟大的藏书家、编辑工作者了。因为完成这种收集工作,就意味着“拼出来”了一部以往从没有的“大书”。

孔子整理“六经”,就是他按诗、书、礼等六个主题收集、拼凑了比较完整的文献,都可以正式叫一部书了。这工作有点像收集动植物标本,要花很多年的时间,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还要花很多钱和抄书的精力。

其他的辅助劳动也少不了,比如“校勘”工作。因为都是互相传抄,抄书人水平高低不齐,责任心也不一样,难免抄错、抄漏,整理者还要做校勘工作,让书的内容尽量完整、正确。

最可靠的校勘办法,是找到一部书的两份或更多的抄本,逐字互相比对,看都有哪些不一样,比较之下,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就很容易分辨了,脱漏的也就发现了。这更是劳动密集型工作。古人常笑话老书生“皓首穷经”,扎在书堆里一辈子,连抄带校,头发都白了,这没办法。抄本时代,就得不停有人干这种工作,才能保持一个社会最基本的文化传承,这还没到创作的境界上。

另外还得知道,在传统时代,特别是印刷术出现以前,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不能识字读书。在这种“无知识”的汪洋大海里,老书生们皓首穷经,维持的是一个很珍贵,也很脆弱的文化灯火。人类两千年前的很多古文明都没有传到今天,他们留下的一点碑刻、古书都没人认识了,成了“死文字”。还在薪火相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家,中国的汉文化是其中之一。

所以古代“文化人”的尊严、优越感和认同感,是现代社会的人没法想象的。现在人看《孔乙己》觉得是嘲笑讽刺,因为孔乙己已经踏进文化普及时代的门槛了,但还保留着传统时代文化人的优越感。

孔子可以说是中国编辑、校勘工作的创始人,他之前这工作也有人做,但远没他的工作量大。他整理了“六经”,让这些文献可以完整、准确地传递给后世人,可谓功德无量。因为“六经”都是春秋和更早的文献,里面记载的那些事件、文化,和后世中国(战国以后的)很不一样。如果没有“六经”,现代人几乎没法解读上古中国。

如果没有孔子系统整理的话,“六经”就只是些保存在不同主人手里的零散篇章。下面紧接着就是战国的大变法、大战争时代,战国人对上古历史、贵族社会的历史都不关心,更不会有人做这种工作,这些零散篇章会大量散失、失传。再经过秦始皇焚书,战国以前真要成为历史空白了。

万幸,有孔子整理“六经”,有他开创的儒家传承“六经”,才把这些珍贵史料保存下来了。至于和左丘明那点著作权的小纠纷,倒不是太值得强调,毕竟孔子都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他没声称自己有著作权。

从实用(意识形态)角度讲,“六经”对战国以后的中国意义不太大,因为社会结构全变了。后世的科举制度,主要命题范围就是这些经书,其实世人对它们的内容都是似懂非懂,在帝制时代的中国没什么实用价值。科举制度和儒家经典绑定,是古代中国(汉)文明走向没落的最重要原因。

但从文化和历史角度上看,孔子整理“六经”的意义就太大了。清代乾嘉学派搞考据,才开始发掘出“六经”反映的上古、春秋的社会历史细节,所以清代学者章学诚说“六经皆史”。到西方的现代学术方法传进来以后,“六经”更是现代人解读战国以前古史的基础,很多工作还没做完。比如我写过的《周灭商与华夏新生》(见“外篇一”),就用了很多“六经”里的内容,它们很多可以和考古发现互相印证,互相补充。

1  《左传·成公二年》。

2  《论语·宪问》:“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3  《论语·雍也》:“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4  孔子历经的季氏几代人依次是:季武子、季悼子(早夭,未继位)、季平子、季桓子、季康子。

5  《论语·公冶长》“孟武伯问子路仁乎”条。

6  《论语·雍也》:“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7  《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8  《论语·先进》:“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9  《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10  《论语·八佾》:“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11  《论语·季氏》“季氏将伐颛臾”条。

12  《论语·八佾》:“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13  《论语·季氏》:“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14  《左传·哀公十二年》。

15  以上史事来自《左传·哀公十三年》。

16  《论语·子罕》:“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17  《论语·子路》:“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18  《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19  《论语·泰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20  《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21  《史记·太史公自序》:“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22  《论语·公冶长》:“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23  《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24  《礼记·经解》:“孔子曰:‘……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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