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与泥鳅

小龙虾的流行似乎是从七八年前就开始的,而把做好的小龙虾打包成外卖,通过网站和各种App(手机应用程序)卖到吃客手中,似乎又是今年夏天格外流行的事。架不住朋友圈里动不动有人发的龙虾美食图,有一天我终于也点了一份。一两个小时后,一只长盒送到手里,感觉还十分温热。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十几只通红的小龙虾,看起来不坏,然而剥了一只,感觉远没有从前在家里妈妈烧的龙虾入味,又勉强吃了几只,便意兴阑珊地放下了。

小龙虾在我家乡直称为“龙虾”,没有“小”字,因为这已经是我们平常生活里所能看到的最大的虾了,实在不能认为是“小”。我们地方离长江尚远,也没有湖泊,平常能吃到的虾,多是一种小河虾,淡青颜色,捞出水面很快就死掉了,两根纤细的夹子柔软地垂下来,看起来使人怜惜。青虾灵活,平常打小鱼的网很难打到,夏天的傍晚,偶尔有养鱼塘的人扛着撑虾子的网来撑虾子。这个网用一根毛竹做成,毛竹粗的那头钉上一个十字架,下面张一张三角形的绿色尼龙网兜。撑虾子的人走到塘边,用力把竹篙向塘心撑去,撑到竹杪,再一点一点拖回来。塘水静静涌起一圈一圈同心的波纹。网兜提出水面,水滴淋淋落下来,撑虾子的人把网兜放到塘埂上,弯腰查看,里面有扯断的深绿水草、零星的小螺蛳、几条小鳑鲏,还有几只形体秀美的青虾,在水草间一弓一弓地勾着它们的足。撑虾子的人把虾捡到鱼笼子里,我们在一边看着,觉得很羡慕了,因为我们家里没有这种撑网,撑虾子这样难得的事没有我们的份了。我们平常只有偶尔去河滩边玩水,在夏天落得浅浅的河水和河底黑白或赭红的石子间,有近于透明的虾米游,我们伸手去拢,虾米细小的身子在水里一弹,倏一下弹得老远。

龙虾是在很久以后,在某一年夏天忽然出现的。也许是一九九九年,或二○○○年。这一年的前一年夏天江淮地区发过一次大水,塘埂边的田全被淹掉,我们不懂忧虑,把裤子卷到大腿,笑嘻嘻地手挽手去塘边积水深的地方踏水玩。第二年夏天,村子里的池塘和水沟里就忽然出现了龙虾的身影。一天下午爸爸照例出去打鱼(作为一个农民,他对养鱼这件事有着极大的热情和兴趣,承包了村里的三口鱼塘,最多那年承包了五口),回来的时候,打了满满一包龙虾。我们把家里的洗澡盆放下来,龙虾整整有一澡盆那么多,一只只都很大,看起来非常威武,像古装剧里身着甲胄的士兵,在盆里爬来爬去,两只大钳子不耐烦地磕着澡盆的壁,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我惊奇得不得了,心想,果然配得上那个“龙”字!爸爸说这些龙虾应该是去年发大水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我们不胜欢欣,因为龙虾的夹子看起来危险,我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推卸刷虾子的任务,而到了晚上,桌子上就有一大盆辣椒烧出来的龙虾可以吃了。不像小鱼,打回来还要我们一条一条掐去肠肚,清理干净。记忆里龙虾好吃,虾肉饱满有弹性,吸足了龙虾汤的味道,又鲜又辣。烧龙虾与毛豆烧鸡骨、烧尖头鱼(秋刀鱼)一样,是记忆里夏天最好的晚饭。

烧龙虾

那个夏天和接下来的几个夏天,爸爸就经常出去赶龙虾回来给我们吃,直到我们高中毕业,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到后来连爸爸也出去打工,家乡的龙虾就再也没有吃过了。除了龙虾之外,我们小的时候,爸爸经常赶回来给我们吃的还有泥鳅。赶小鱼要去干净的水塘,赶泥鳅要去村里的水沟和家里菜园后面那块小小的死水塘。这块水塘平常我们用来浇菜,水面上涨满密密麻麻碧绿的浮萍,爸爸去赶泥鳅,手里举着绿色的赶网(一种有底、蒙了三面、只留正面空着把鱼赶进去的网),一脚踩下去,咕嘟咕嘟,气泡从水底冒出来,鼓上水面。水几乎要淹到他的腰,他把网沉沉按下去,用一根细竹竿做成的三角形的赶棍“笃笃笃”在水里赶一圈,把泥鳅赶到网里去。泥鳅很多,每一次网提起来,总有几条到十几条在里面。爸爸赶泥鳅的时候,我们要在岸上站着,给他拎鱼笼子,看他一瓢子抄起泥鳅,挥到岸上,我们就赶紧跑过去把泥鳅捡起来。泥鳅的身上有一层黏液,非常地滑,捡起来很不容易。不过这时候泥鳅拼命挣扎,把身上滚满灰尘和细小的石砂,反而变得不滑,容易捉起来了。

打回的泥鳅不马上吃,先用盆养一两天。盆里舀上清水,滴几滴菜油,让泥鳅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吃泥鳅的时候在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这时候天常常还有些冷,以至于我在回忆起来时,常常以为是冬天。我们吃泥鳅的做法常常是清炖,或加豆腐同炖。泥鳅炖得很烂,吃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门关上,炉子上水雾腾腾。大人们教我们怎样干净地吃泥鳅,只留下一条干干净净的泥鳅骨头:用筷子把泥鳅头夹住,牙齿顺着泥鳅身子往下捋,一条泥鳅肉就都落进嘴里了。加豆腐同炖的泥鳅,因为受不了逐渐增高的温度,往往会钻到豆腐里去,把豆腐钻烂,吃起来就会很嫩——隔了很多年打电话给妈妈确认泥鳅的做法时,妈妈这样说。听起来也是很残忍的事啊——这是属于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不知道是从哪一年起,也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就不再吃泥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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