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水鸭与酒酿

元旦前两天回南京补办身份证,在姐姐家待了两晚上。临走那天下午,二姐特意去章云板鸭店给我买了一整只盐水鸭,一袋真空包装的鸭翅鸭掌,还有几只零散的,留给我在火车上吃。我在火车上一会就把这几只鸭翅鸭掌啃完了,然后才发现喝水的杯子忘在了火车站,渴了一路。一下火车,我就去找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

第二天正是元旦,有朋友来做客,便切了半只鸭子待客。鸭子是所谓的瘦型鸭,瘦多肥少,鸭皮也薄,味道不错。空口吃的话,稍微有一点咸。章云板鸭是南京有名的盐水鸭店,好些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路过这家店。那时候妈妈在升州路一家网吧做饭,暑假里没有事,我便在网吧打工,章云板鸭就在升州路口的评事街上。那时候网络还不很发达,大众美食网站远未兴起,这家店就已经很有名声,每天傍晚我们去评事街散步,都能见到长长的买鸭子的队伍。店面也不大,里面摆得下两个玻璃柜子而已,柜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只只卤好的盐水鸭、烤鸭,以及一点鸭肫、鸭翅、鸭掌之类的东西。太阳黄黄的,排队的人都很有耐心,想着待会切半只鸭子,回去就一瓶啤酒,晚饭不要太爽哦!紧挨着他家旁边,一米之遥就是另外一家鸭子店,打着清真的招牌,玻璃柜里挂着烤得焦黄的鸭子,门可罗雀。章云板鸭的长队衬得旁边这家店越发地尴尬冷清,我每见到这样的场景,都要替旁边那家店的老板担心,不知道他心里能不能承受这样的落差。但他看上去很坦然,好整以暇。一直到傍晚了,章云的鸭子卖完了,才慢慢有人到他的店里去买烤鸭,买盐水鸭。就这样开了几年,居然也开下来了。

那以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到升州路去过。评事街慢慢拆得七零八落,不知道这家鸭子店还在不在,章云的名声却越做越大起来。看网上的照片,知道是换了一个地方,也不比从前大多少,仍然在评事街上。只是方便人买了带走或送人,提供现场抽真空包装的服务。这样做出来的比超市里卖的那种真空包装的要新鲜。超市里卖的盐水鸭为了保质期长一点,都死咸死咸,鸭子也肥,冷乎乎的,并不好吃。所以盐水鸭贵在新鲜,菜场旁边随便一家卖盐水鸭的小店,味道可能都不坏。南京人的确是喜欢吃鸭子,烤鸭、盐水鸭、鸭血粉丝汤,到处都是卖鸭子和鸭血粉丝汤的小店。盐水鸭和烤鸭都切得薄,零头碎脚放下面,鸭胸肉整齐码在上面,一片一片,看起来非常漂亮。烤鸭配一小袋酱汁,回去浇在切好的鸭肉上,浸一浸再吃,跟北京的烤鸭不是一种风味。吃过两次北京烤鸭,都是把鸭肉和鸭皮分开,鸭肉切薄片,加黄瓜丝、葱丝一起裹在小面饼里,蘸甜面酱吃。鸭皮放在那里,似乎有些尴尬,不去吃它也不好,吃似乎就不知该如何下口。这鸭皮没有味道,咬下去一口的油。不像南京烤鸭的皮烤得有点焦,薄而且韧,连同鸭肉一起吃,是很好吃的。

那天二姐同时给我买的,还有芳婆的酒酿和小丸子。芳婆的东西在南京也很有名,只是一直没有吃过。一路小心翼翼拎回来,周末不肯好好吃饭,到了夜里饿起来,想起冰箱里还有这两样,便拿出来煮鸡蛋酒酿丸子吃。水煮开放小丸子,煮到丸子浮起来,加几大勺酒酿,再煮一小会,加糖,把鸡蛋打进去搅碎,关火,加几粒泡发的枸杞便好了。

放酒酿时,解开袋子,看见是两大块酒酿泡在酿汁里,很好闻的香气。忍不住偷偷舀了一勺酿汁喝,甜,冰凉,非常好喝。想起小时候妈妈常常做甜酒给我们吃。我们叫酒酿“甜酒”。冬天做甜酒,晚上便吃糯米饭,吃剩下的,盛出来摊在锅盖背面晾凉。把一颗灰白的酒曲丸子捣碎,铺一层饭,撒一层酒曲,再铺一层饭,撒一层酒曲。半个酒曲能做五六碗饭。乡下有卖酒曲的人,夏天挽着篮子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人家门前经过,一边哑着嗓子喊:“卖酒曲欸!卖好酒曲欸!”一块钱五个酒曲,可以用很久。妈妈并不常买,嫌人家做得不好,我们每年做甜酒的酒曲,都是问二姑奶奶要的。妈妈说二姑奶奶做的酒曲最好。年年夏天,二姑奶奶都要晒一小盆酒曲,收着自己用,也送人。有一年盛夏我见她在菜园里扯一种会结出小圆盘一样黑籽的草(长大以后才知道是鳢肠),便问她做什么,她说,要用这种草的汁做酒曲。我去二姑奶奶家讨酒曲,她就从房间门背后或者抽屉里的塑料袋里掏几个给我。因为放得久了,酒曲上常常有小虫啃过的痕迹,啃得坑坑洼洼的,如微型的河流。四个酒曲差不多便够我们用一年了。

最上面一层酒曲撒好,妈妈把米饭中间扒出一个圆洞来,里面也撒一点酒曲。她说:“留着透气。”然后找一件我们早就不穿的小棉袄,把脸盆盖上,捆住。这一脸盆甜酒便等它慢慢发酵,天气很冷,白天我们把脸盆埋在被子里,夜里烧过洗脚水,就把脸盆放到锅里,把锅盖盖上,让锅洞里还残留的一点余温暖着。要过两三天,这一盆甜酒才慢慢发出淡的甜香,我们着急它有没有好,忍不住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一摸脸盆,温柔的一点热。接下来我们总是忍不住掀开棉袄,看一看米饭中间的洞是不是已经有酒渗出来,偷偷用一只白瓷勺子去舀里面的酒喝。酒是暖甜。我们不敢多喝,一盆甜酒能渗出来的酒汁很少呀,怕舀得稍微多一点,回头妈妈煮甜酒就没有酒了。妈妈也知道我们偷喝,她许我们喝一点。

这时候再过一两天,就可以煮着吃了。把小棉袄拆开来,它带着旧棉袄淡淡的霉味和甜酒香气混合的气味。甜酒变得热烘烘的,里面的酒多起来。妈妈在清早煮甜酒,吩咐我们去小店里买一包糖精来。糖精包在纸壳里,一小包两毛钱。回来把水烧开,一勺一勺把甜酒舀进锅里。我们的甜酒因此是一块一块的,不像后来在外面吃的那样粒粒分明。甜酒煮开,放几粒糖精进去。这糖精的味道甜得有些假,很容易就放多了,甜酒就有些甜得发苦。我们煮甜酒都是放糖精的,平常家里很少有有糖的时候。糖都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买着送礼的。

吃甜酒的早上,我们照例要品评这一次的甜酒做得好不好,甜不甜,有没有发酸。夏天做甜酒要容易许多,放在桌子上,两三天就好了,但也容易发酸。甜酒煮了一两回,还剩下一小半,这时候我们可以放心用勺子舀几勺来喝。因此这甜酒汁对我来说是极珍贵的东西。若要我说实话,加了水煮好的甜酒远没有甜酒汁好喝。但哪有那么多酒呢?有几年隔壁人家有人在上海打工,冬天回来,会带两大雪碧瓶酒酿回来。那酒酿里只有很少一点酒酿米,粒粒分明,悬浮在满瓶淡白的酒汁里。大号雪碧瓶碧绿可爱。有一年小叔叔也带了一瓶回来,他让我喝一口,太好喝了。这酒的甜味有一点冷,带着南方冬天空气的温度。但是我不好意思跟他要多一点来喝,大概大人总是觉得小孩子不该多喝酒的。我想这么多的酒酿汁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他们的做法和我们不一样吗?还是加了水?又是什么时候加的呢?这真是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直到去苏州上大学,冬至前后在菜场看见有人卖冬酿酒,如同我小时候所见的上海酒酿一样,纯净的酒汁装在大号雪碧瓶里,我爱慕这景象,却从来没有勇气去问一下价钱,更不要说买一瓶回来喝了。

酒酿鸡蛋小丸子

妈妈做的酒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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