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蜡梅

一进十二月底,在微博上渐渐看见有人上传蜡梅的照片,才知道又到了蜡梅始开的季节了。这是我离开南方到北京的第三个冬天,原先熟悉于心的江南物候,如今也渐渐漫漶不清。当然代表性的物候还是清楚,但一个节候的结束与下个节候的开始,这连结过渡之间微妙鲜活的部分,不能置身其中,年复一年感受其延续与变化,这份记忆力也自然蒙钝下来。现在,当我坐在北京因为暖气而有二十二摄氏度、干燥得令人脸上微微发疼的室内,再去回忆从前在南方冬天的清湿与寒冷,就像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窥看里面晏晏的灯火与人影。无论如何努力,记忆蒙隔的水雾也并不因此消除,我所能记起的,只是模糊的廓影和窗里偶然泄露的一两点微密的人声,这大概是每个离开熟悉之地渐久的人,都必须领受的疏隔与缺憾吧。

蜡梅是我在冬季里最喜欢的花,虽然认识它似乎已是很晚的事了。这花在我家乡常用作上一辈和我们这辈女性的名字(到90后这一代,似乎就很少见了),我的二阿姨名字里便有“蜡梅”二字。我念小学时,班上有一个秀气的女生,名字叫“蜡花”。虽是如此,我小时候却几乎没怎么见过蜡梅,大约我家乡实在少有这些闲逸的花木,那时我又不很在意树木和花。直到两三年前回乡,才在去亲戚家拜年的路上遇到过一棵小蜡梅树,山草枯黄,蜡梅枝乱糟糟地伸着,开着零星几朵花,只是很普通的光景。后来离开家乡去苏州读大学,校园里理应见过,却全无印象。我之认识蜡梅,领略其冬日的清气,还在到南京工作以后,而大规模的熟悉,则是从南大读研时开始。还是考研时候,考场就在南大的教学楼,一月的清晨从后门进校,路过一丛很大的蜡梅树下。有三米多高,攒枝丛生,枝顶从高处披散而下,如海波涌起、将崩未崩的瞬间。蜡梅香气突如其来,我心里一醒,仰头去看,才发现高枝上透明色泽的蜡质花朵。那是我非常灰暗的时期,即使打定主意要考研,去做那时自己想做的事,却因为心绪的芜杂不宁,并没有用尽力气去复习,因此心里常免不了自责与悔恨。或者应当说,自责与懊悔和灰暗的孤独情绪,是那时我的常态。怀着近于感激的高兴,想着“真好闻啊”,然后很满意地走去考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才会竟然以不差的成绩考上了吧。

在学校的三年里,我对这棵蜡梅树也怀了更深一点的感情,年年冬天,它是学校第一棵开花的蜡梅树,花朵较小,不及图书馆后的饱大。也到这时,我才发现学校里蜡梅树之多,尤其是大蜡梅树之多。我记得清校园里每一棵大蜡梅树的所在——不独蜡梅,几乎每一棵我喜欢的树,我都记得它们在学校的哪个角落。最好的蜡梅在大图书馆后的空地上,有七八株之多,每一株都是蓬蓬一处,高可三四米,与许多大桂花树交杂相植。这几棵都是外轮和内轮花瓣都透明如蜜蜡的素心蜡梅,花最好时正值寒假,学校里学生已经很少,花树间几张环形大椅子,从春到秋总坐满恋爱的学生,到这时也空荡荡的,很久没有一个人。蜡梅花很好地香着,太阳静静照到花枝上,满树花朵如浮光跃金。花间的空气,仿佛隔了一二十年回顾的旧时光,自带着毛糙而明亮的柔光。慢慢到下午三四点,光线逐渐黯淡,只留下冬日苍灰的空气,蜡梅树上的小灯盏也渐次熄灭,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只有花树下一棵南天竹,尖尖的复叶间伸垂出几枝小圆果子,仍是光耀沉定的朱红。

文科楼前也有几丛大蜡梅,也和桂树相间种着,两边成排。最右边一棵是普通的“狗蝇梅”,花瓣尖尖的,外层黄色,内层紫红。这棵蜡梅树年年也开得很早,叶子还没有落,花就已经开始开了,遮在满树黄叶里,自然谈不上什么风致,花也比一般的蜡梅要小。可是我也很喜欢这棵蜡梅树,叶子落净以后,密密麻麻的一树好看。其余的就都是素心蜡梅,香气要更浓烈一些。文科楼照理是“我们的楼”,我们的研究室在二楼,我却懒,也是害怕认识师门里不熟悉的前辈,除却偶尔去七楼的系图借书,平常很少来这里。真正与文科楼变得熟悉是在研三,准备考博和写毕业论文的日子了。配了研究室的钥匙,开始将这里当作每日的据点。那一年冬天多雨雪,因为冷,中午和晚上我们常常结伴去外面吃山西刀削面或桂林米粉。雨后天气十分清冷,水泥路面和落光了叶子的树干都被雨水染成黑色。山西面馆里的瓦罐面十分好吃,我们要素的,价格较廉,底下垫着海带丝、黄豆芽,中间是削得薄薄的刀削面,炖得滚烫,上面再盖一只煎熟的鸡蛋,热气腾腾地端到人面前。这一罐面我们几乎天天吃,也吃不厌。桂林米粉店里有切成丁的腌萝卜,装在柜台前的盆里,随食客自行取用。我们每人舀小小一盏,萝卜酸脆,他们谁也没有我爱吃,最后往往是我一个人吃了两盏。

那时离考博已只有一个多月时间,而我仍是一贯的懒惰,迟迟未曾看书。到这时,不要说几门专业课,单是英语,就足以使我跌绊,因此心里满是忧惧。人却好像没有法子,像梦里逃跑的人,满心焦灼地对自己大喊“快跑啊”,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就这样每天按部就班地背两个单元单词,花去大半天时间,再看一点专业书,慢腾腾在纸上抄一点笔记。蜡梅在楼前开着,伸到研究室的窗外,我心里贪爱,拜托研究室里个子最高的胖大男生代为折得一枝,养在酒瓶里,清香袭面。一面看书,一面心里仍是忧惧,唯有默默祈祷:文科楼前温柔的蜡梅啊,但愿这一遭还来得及。

而夜里还是免不了失眠,在三床薄棉被裹成的被筒里,睡前电热毯产生的热气已逐渐变淡,只有灌的热水袋还热。把脚板心贴在那温热的一块,就这样默默地、近于忍耐地躺着,等着杳渺无踪的睡意什么时候大驾光临。有时夜里下起雨,打在窗外雨篷上,连续而丰沛,不像冬天的雨的声音。诸念纷乱,实在耐不住时,起来打开台灯,坐在床上看一会书。雨慢慢成雪,早晨起来,校园里桂花树和棕榈树,还有叶子厚硬的广玉兰树,都积了薄薄一层白。唯有停在校园里的汽车上积雪格外厚,很久都没有人动,我们在清早或夜里经过,总忍不住想在上面写些什么。正在复习的人,写的都是书上才见到的句子,“怪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黛眉曾把春衫印”。有一回我写了“落花人独立”,夜里睡不着,想起来如果写一句“当年拚却醉颜红”,大概也是很好的吧。心里竟遗憾起来。

春节之后,蜡梅逐渐萎落一地,只有香气仍旧,而后连香气也渐渐散去,绿叶绽满枝头。时光一日一日迅疾流过,无论怎样惶恐,也到了该来的那一日。迎春花开,玉兰花开,紧接在考博之后的,是更为紧张的赶毕业论文的日子。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很少睡觉,夜夜在研究室或宿舍通宵。凌晨四点,窗子外面一只雀子细声细气地叫,天色渐渐发白。白日里终于写完一节,我就去对门研究室偷一根M老师的烟,揣一支打火机,去楼下站着抽完。蜡梅叶这时已长得很大,结出如微型的坛子般的绿色果实,我便躲在繁密的蜡梅枝下,看天光里绿得发亮的树叶边缘。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走过,略微惊异地看我一眼。晴天里风很暖,吹过蜡梅枝子碎碎响,一支烟很快便抽完,我有些舍不得走,又站一会。就这样,等到毕业论文终于赶完的那一天,第二天就要答辩了。答辩结束的那天下午,我便也知道了考博结果,文科楼前温柔的蜡梅啊,这一回终于是没有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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