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庆邦、刘恒

张新颖:你怎么认识刘庆邦的?

王安忆:我认识他,起因很简单。我记得很清楚,八十年代,有一次我翻刊物,在《北京文学》上,有他一篇小说,排在最后一篇,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是我觉得这篇东西好得不得了,就是《走窑汉》。我就给程德培打电话,要他去看。程德培看了,也说这么好的小说,结果就收到一个什么年度的选编里面去了。后来话七传八传,传到他的耳朵里,庆邦就知道我的看法了,就开始交往了。他是我特别信任的人,这人很沉着的。在北京,有很多聊天的朋友,聚在一起很快活,但是我有什么事情的话,我第一想到的是庆邦,你提出任何要求,他一定给你办到,特别靠得住。我到北京两次租房子,都是他帮我租的。

张新颖:他的小说,现在当然注意的人多了,但以前,也一直写得很不错。

王安忆:庆邦曾经写过一篇小说《玉字》,我是向无数导演去推荐,它可以拍成一部很好的电影,可是没有人理我。它是写一个女孩子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被两个人强奸了,回到家里,她肯定是要寻死觅活的,那家里人当然都不让她死,村里的人也都来劝她。她躺了三天三夜,终于爬起来梳洗吃饭,开始正常生活。一旦正常生活以后嘛,家人却觉得挂不住了,村里人也用鄙夷的眼光看她,原来追求她的男孩子也不追求她了。这个女孩子可说是欲死不得,欲活也不得,而她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她三天三夜不说话不吃喝的时候,她心里面在做这个准备,此时,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去找他们村上最癞最癞的人,一个宰羊的光棍,和他讲,你去找媒人下个聘礼,我嫁给你。她为什么找这个人是很有道理,那天她被两个人强奸的时候,她闻到第二个上她身的人,身上有股羊膻味,她就怀疑这个人,而这个宰羊的人又一直骚扰她。因为这个人是完全找不到老婆的人,一听到她这样的指令,立刻找了媒人去说媒,一说就成,他们家巴不得赶紧把她嫁出去。她嫁过去以后可说小说正式展开,真是写得好极了。她对这个人是这样的态度,对他很好,但是她常常会说这样一句话,很暗示性的,她说:你要是那第一个就好了。这个人一听到这句话,就非常扫兴,而她呢又总是在他最兴奋的时候讲,你要是第一个就好了,这个人的情绪就变得非常嫉妒,最后是这个宰羊的人把那第一个杀了。就是说,她终于报了仇,可说是用自己的生活,身体,杀开血路,把这个局面扳回来了。刘庆邦写的东西,真的是蛮好的,这是天生成。勤奋,认真都是后天的努力,才能是天生成。

张新颖:他的小说里面,有一种沉默在底下的东西,推动着故事发展。这个底下的东西,表面上看不出来,却是很有力量,把全篇都笼住了,所以会觉得他的故事都很紧。

王安忆:他还写过一个短篇叫《血劲》,我也向人家推荐拍电影,也会拍得很好,但也没人理我。他就讲一个矿工,这个矿工的老婆特别看不起他。当时他老婆是看到报上登了一篇文章说,矿上的工人找不到对象,她刚刚中学毕业,满脑子热情,就主动跑去说要嫁给一个矿工。领导上也很重视的,就把他们矿上两个模范给推荐出来了,另外一个模范不干,这一个就是他,就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风光之后,矿上给她找工作的诺言并不能兑现,这个模范也没什么本事,就是挖个煤,生活又非常艰苦。这个女学生就开始看不起他,和他们镇上一个卖狗肉的人搞在一起了,并且很公开地搞,等于是羞辱他,她公开地不和矿工睡觉,当他的面往狗肉铺子走。另外一个,就是本来要让女孩子嫁给他的模范矿工,他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就到狗肉铺子里警告那个人,不要把我们兄弟惹翻,不是他,是我们后面一帮挖煤的窑哥;跟那个女的也这么说,事情不要做得太过火。矿底下开的玩笑都很荤的,大家都非常嘲笑这个矿工,把这个人弄得很没面子,他发誓说,我一定会杀了他,你们放心好了。然后大家就都等着他杀,因为你这样窝囊我们都没面子。但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杀不了人的人。终于这对狗男女在床上被人杀了。事情是明显的,就是那名工友干的,因为那丈夫是一个手软的人,干不出来,一切的疑点都集中在他身上。当公安局的人到矿下去抓那个工友的时候,她的丈夫,那个很软弱的人却站出来说,人是我杀的,他是狂叫着说的。这时候他写了一个场面很壮观,所有矿灯都亮起来,照向他。他终于挽回了他,以及矿工的荣誉。我真的觉得写得非常好,刘庆邦是一个特别会写故事的人,他天生有虚构能力,看出去的世界和别人都不一样,讲虚构和非虚构吧,区别就在这里,不虚构的人看出去,事实就是这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虚构的人看出去,一不是一,二不是二。这真不仅是一个技巧的问题,是看世界的方法。

张新颖:这是刘庆邦的一面;还有一面,我看的刘庆邦的小说,倒不是有故事,他写了很多那种不太有什么故事的,但是很抒情的,很温暖的。

王安忆:写乡里的小姑娘的?这些写得很好的。我觉得他的短篇真的是篇篇都好。他的中篇和长篇也不是说不好,就不如他的短篇。

张新颖:他这个人应该是写短篇的。

王安忆:中国人的长篇吧,缺乏形式。中国人的长篇就是说书人,今天说,明天说,可以无限量地说下去,没有一个完整的结构。我有一次就对他说,庆邦,你的重点应该在短篇,而且短篇一定要靠量取胜的,一篇两篇不行,一定要一大批,像契诃夫那样子。庆邦的短篇,叫我是没这个能耐,能够连续不断地写出这么多。

张新颖:他确实是量很大。

王安忆:质一点都没有下降。

张新颖:你讲刘庆邦小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你的小说《姊妹行》,我很喜欢那个。特别是这个女孩子回来以后,又出去找她的伙伴,那种性格,百折不回的求生的意志,真是有力量。

王安忆:对啊,我搞不懂,为什么评《发廊情话》,肯定是《姊妹行》写得好呀。当时我在山东临朐妇联,她们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最被打动的,就是这一笔。如果这个女孩子回去以后没有去找她的伙伴,我就不会写了。就这一笔,我觉得这个女孩子特别有性格,性格一下子就出来了。

张新颖:小说的前面很正常,大家都可以写出来的,但是一般的人写到她自己解救出来以后就差不多了,后面就写不出来。其实好戏才开始,那我觉得你好就好在从这儿开始,然后一步一步地,越来越好,这个力量就写出来了。好多小说没有力量。

王安忆:这种好故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小说就要写不平凡的事情,我们写小说的人都是要找不平凡的事情。不平凡的事情很少,很难找到。现在的小说最后都是一个平凡的结局,使我不满足,人们都要写平凡的事情,平凡的事情有合理性,合乎现实,但反映现实不是小说的目的。

张新颖:谈谈你跟刘恒的交往。

王安忆:我跟刘恒的交往也蛮有历史的,他是我最早一篇成人小说的编辑,《北京文学》的编辑,那时候,他还不叫刘恒,叫刘冠军。我写《雨,沙沙沙》,他删掉我一些东西,哎呀,我感到很不满意。他还给我写了封信,意思是你要谦虚。后来写《大哉赵子谦》,一篇短篇小说,也是他责编,当时我们在北京开一个发奖会之类的,他要求我留下来做些修改,就把我安排到北影厂的招待所住了几天。那时他还没怎么写东西,后来写了,写得蛮好的。有一篇叫《黑的血》,写一个监狱放出来的青年,有点写得和别人不一样,那青年的狱友从监狱逃出来,躲到他那里去,你会感觉到,他们是一个部落,一个另类的人群,在正面的社会之外,这才叫另类。我们现在小资写的所谓另类其实是主流。所以那个释放的青年回到社会上简直找不到生活,可是,最后还是被捅死了。这个死法很有意味,意味着他也被他原先的群落逐出,无立足之地。好像现代生活里面吧,所有的英雄都被折磨得变形了,变得很不起眼,但他们那种落落寡合的表情正是英雄的遗痕。这次在法国的时候,我去巴黎圣母院,正好碰到他们做弥撒,我就从头到尾参加了一场弥撒,我脑子里就想到雨果。去巴黎很奇怪,就觉得你很熟悉,都是法国文学里面看到的。我就想象,卡西莫多就爬在这个梁上,像一条虫一样的,卑贱但是又那么有圣意,是神落到凡间的变相。我觉得在现代的民主社会里,普罗大众起来了,英雄隐在人群里,变相作罪犯、边缘人物、精神病者。他们的特殊性格没有泯灭,妨碍他们融入人流,于是他们又统统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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