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说,散文,戏曲,年轻人

张新颖:古代的人也以为他的那个时代不好,也是比他古的古代好——再回来谈“看”,我注意到你在看的时候,在看了以后,很愿意把看到的这些东西记下来,写成散文。

王安忆:其实我散文写得不多的,我的出国经验,写成的东西大概只有看到的百分之一,非常之少,其实我在国外碰到古怪的事情可多了,我有的时候看到有些作者在国外问个路啊什么的都写成文章,很觉惊讶,而我似乎不容易发现其中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好像找不到太多的意义。

张新颖:那么你写的这些散文,是不是其实你没把它怎么当回事?

王安忆:我是不大重视它的。其实我写散文大部分是还债的,人家向我约稿我就去写,好的材料是要用到小说里;还有一个方面,我从根本上不是很尊敬散文这种形式,我觉得是小道和偏道,和创作力无关。

张新颖:但是,比如说,那你肯定是不同意了,如果那种很尊敬散文的人,把《乌托邦诗篇》也看成散文呢?

王安忆:可事实上它不是散文。

张新颖:有什么理由呢?

王安忆:第一个它一定是虚构的,这是我自己的观念,它是被虚构的东西。还有一个,散文我觉得它不一定要有一个结尾,我觉得小说是一定要有结尾的,散文是不需要有结尾的。我就想散文是可以没有意义的,小说不可以没有意义。

张新颖:这个观念正好是和我们古人的观念相反。古人他就是把文章看得很重嘛,文章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而小说肯定是小道啦,小说就是随便说说,道听途说,东家长西家短。我们到了二十世纪以后,正好又把这个观念给它颠倒过来了。在我们的这个二十世纪的文学里面,一定是小说是最重要的。

王安忆: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纠偏的,就是小说的概念,我们现在中国人很喜欢讲我们中国小说的传统,《红楼梦》啊什么的,其实我觉得我们现代小说,是从“五四”以后的小说过来的,“五四”小说的概念是西方的。

张新颖:对,是西方的一个小说传统。

王安忆:我感觉,还有一个,就是西方小说比我们的资源多,它有戏剧的资源,有诗的资源,还有思想哲学的资源,我觉得它那个资源好像饱满一点。

张新颖:但是如果我们重新看我们的传统的话,也可以看到一些东西,比如说台湾的张大春,他谈那个小说,谈我们那个传统的小说,他说到《庄子》,《庄子》就是小说嘛。

王安忆:它里边有几篇像小说。

张新颖:如果你这样说就错了,为什么?你说它有几篇像小说,就是说你把那几篇比较像西方小说的东西给挖出来,这一部分像小说;而他认为呢,比如说它讲道理啊,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其实都是被我们通常排斥在小说之外的东西,他说这个就是小说,小说本来就应该什么东西都有的,我们到后来发展下来就觉得小说应该怎么样,小说不应该怎么样,越来越窄了,就讲道理那肯定不是小说。

王安忆:讲道理要是虚构道理的话也算小说,我不太喜欢他们这样做,我觉得一些事情已经够乱的了。

张新颖:这样一讲更乱了。

王安忆:什么艺术都是有形式的,我觉得他们这样否定形式的话,还是因为穷途末路了。我现在写小说,有的时候甚至会有意写得非常传统,我觉得这种形式很重要,否则的话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写小说,小说到底给我什么快乐,一定是和它的形式有关的,如果它是什么都行的话,那肯定不是我所要做的事情。很多事情我们必须要给它搞搞清楚,也就是说它终究是什么形式,你不能否认形式。我觉得应该是非常尊重小说的形式的,我是很尊重小说的形式的。

张新颖:但是你不尊重散文形式。

王安忆:散文呢,散文我就觉得谁都能写,现在可能也是给这世道搞的,谁都能写散文。只要识字好了,报刊又多。我觉得对我来讲,写散文其实蛮难的,像我自己安排的话,写散文就像在磨刀一样的,写散文它有一些难度,写什么就要像什么。小说呢反正你是虚构的,画鬼画狐都可以。我觉得写散文有的时候对我是一个训练,就好像绘画里的写生课,我就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看,我本人对散文确实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好像是一个余兴节目。

张新颖:这好像有点普遍,作家当中比较普遍,基本上这样看散文。

王安忆:散文我觉得就这样守本分还好;有些东西现在搞得很模糊。虚构,和纪实互相变通,想虚构就虚构,想纪实就纪实,搞得实在太模糊了,我觉得都是偷懒的结果。小说就符合我的创造原则,散文就像创造的副产物,但是好的散文也比较好,像《我与地坛》这样的散文。史铁生的创作是一个例外,我个人是不太喜欢写散文的。

张新颖:你上次讲到经验停滞这个状态,那这以后,“看”就会越来越重要吧。

王安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其实你看我后来写的小说大部分是从“看”而来,真的是从经验出发的东西吧也就会变得比较少。我本来一开始写小说就不太喜欢直接地抒写自己的经验,我不太像很多人把自己的经验全盘托出。

张新颖:但是在你的小说里面,有一部分其实蛮多的,就是说起来有自传成分的。

王安忆:有自传成分的,应该讲就是《纪实与虚构》。

张新颖:那你以前写的《69届初中生》呢?

王安忆:《69届初中生》也不完全是呀。

张新颖:我不是说它就一定是自传,我觉得是有自传成分的,或者说它不一定写的是你的经验,但是跟你的经验是同类的。

王安忆:也不同类,但比较切合的,其实比较接近自己的就是《纪实与虚构》,说是说用了我,又用了我的家族,但其实小说里边虚构的成分还是很大的,因为什么?因为我对所有的材料都进行了重新的诠释,这种诠释就是一种虚构。比较接近自传就是那一篇比较短的,叫《忧伤的年代》。这个可以说是和自己生活比较接近,《忧伤的年代》里几乎每一个情节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可以这么说,但是后来赋予它的意义又是虚构的。它一定要是虚构的。

张新颖:那这一类的作品,和“看”来的作品,在你自己的感觉里面有什么不一样呢?

王安忆:像《忧伤的年代》这样的作品吧,你可能会发现它有一个和“看”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忧伤的年代》它的故事不完整,都是碎片,拼凑的,也不是说拼凑,就是说这种残片它没有整体性,它不是一个整体性的故事,就不像《我爱比尔》。但在情节的残片之下,却有着连贯的故事,那就是经验的肯定性吧,它不需要组织情节。还有《姊妹们》也是,但是《姊妹们》其实是写人家的,是写他者,但贯穿着自己的经验。像我后来写作大多是“看”来的。

张新颖:《富萍》我想是“看”来的。

王安忆:都是“看”来的,所以我就很重视。写到富萍离开奶奶家的时候,让她去哪里,临到头我都没决定,当时很苦恼,后来一下子就想到了,距离写作十年前,我跟钱钢走过苏州河,于是我翻笔记本,居然还给我找到了,我以为笔记本我弄丢了,居然找到了。我特别相信命运,我觉得真的是天意很成全我的写作。

张新颖:就我自己觉得,是写到了苏州河之后感觉不一样了,我觉得好。原来呢在家里做保姆的时候,就显得天地还是比较狭窄的,然后一到了那边就很开阔,那个感觉,虽然那个地方很破,很穷啊什么,但是那个感觉一下子就敞亮了,天宽地阔的感觉。

王安忆:所以有的时候,也不是说“看”来的东西就比较单薄,看东西它有空间的,有空间的话你反而可以和自己生活划出分界线。我写东西特别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别人会觉得你写得不合理,所以我就是有点苛求自己,我特别要求它合理,就是说特别要求写实的结实性。这样就带来一个问题,和现实贴得太近,离不开了。这点上我真的是很佩服托尔斯泰,他写实那么结实,可是最后把这个贵族聂赫留朵夫弄到西伯利亚去,他前面铺的路铺得结结实实的,这条路,没有一个岔口是断掉的,要是雨果来写的话他肯定是很容易就把他变成圣人,或者神,然后降临他到世间。但托尔斯泰就是给你做得那么严格,一点点渡过去。你想这种故事,中国也有的,像《玉堂春》也是差不多的呀,也是有一天在法庭上碰到了以前的那个苏三,碰到以前的一个妓女,也是因为自己然后搞得非常悲惨,卷到一个很冤屈的官司里面,中国人就是说我促成你们,让你们进了洞房,这个洞房还不是正房的洞房,是偏房的洞房。非常圆通的大团圆。可是俄国人他就会叫你接受教育,让你去忏悔和赎罪。

张新颖:上次你在课堂里讲小说的时候,你会把你的小说跟曲连在一块,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觉得你的小说就是一个西方的小说传统下的东西,那个传承是很明显的,然而曲完全是一个中国的东西。当然你讲的它跟世俗生活比较贴近,那个是有道理的。但其实我觉得你的小说的精神不是曲这一路的。

王安忆:但是我又有点喜欢曲的趣味性,曲有生活的质感。所以说这事情也蛮麻烦的,就像我经常对上海的市民的看法一样,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够崇高,不合乎我的理想,另外一方面我也蛮欣赏他们的性格,而且我也很欣赏他们的聪明,哎呀,他们真的是很聪明。前两天我去陪李章买裤子,那个卖裤子的,也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向我传授一条经验,可真是宝贵,我从来没这么考虑过问题。她说你要买裤子,要试裤子的好坏,你首先要看它这个——她就用这个灯芯绒裤子给我讲,她说有的裤子似乎很便宜,她拿一条裤子,可是它是这么裁的,它贴这个边裁,贴边裁以后还可以倒过来,再裁上一条裤子,裤子不是斜的么,可以套裁一条裤子,可是这里面就会发生问题,什么呢,布纹不对,它会拧,所以说真的好裤子是费料的,它是正中裁,顺着这个布纹裁,就不会拧。她就教我这个技术,我觉得她真的是很伟大的智慧。

张新颖:我肯定不懂这个。

王安忆:我现在懂了。我觉得生活上的很多经验都是很可贵的,其实她这么讲是很科学的,这就是经纬的关系啦。她给我讲了我觉得果然很对。有一次我给李章讲解怎么叠衣服,这个事情要是讲起来是复杂的,首先我就解释这个服装的结构,延伸到人体的结构,解释到后来我就发现,西式的服装结构马上就涉及解剖学了,简直是科学之光了。你不要小看这些劳动人民,对他们这种智慧我蛮欣赏的。

张新颖:有一些东西你要看出来,你要看懂,就有一个前提,要放弃,就是要把自己放得比较低,才能看出来,有的时候把自己放得比较高就看不到了,也看不懂了。从这个角度讲,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知识分子常常把自己放到一个高的位置上,反倒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王安忆:就是“五四”以后的作者的问题。

张新颖:“五四”以后的作家,我觉得这个很明显,他们当然是看世界了,但他看到的是什么呢?他看到的是他自己。他其实没看到那个世界,看到他自己的理论预设了,一个价值预设。因为他戴着一副有色眼镜,一个价值评判的东西,就是凭着这个就把自己放得比较高。

王安忆:我觉得一个是高度,还有一个就是说有的时候还是要谦虚一下。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插队落户的地方,我上次不是说我挺痛恨那里的嘛,早知道我会有今天噢,那我一定会好好地看它,我肯定会怀着比较从容的心情去看它,当时其实很多事情是很不公平的,后来证明是很不公平的,但这个对不公平的愤怒就把我这段时间全都扭曲掉了,你现在不可能再回过头去重新看了。

张新颖:这个是很正常的,那个年龄,处在那种境遇里面。

王安忆:上次我在某一个报纸上看到,有一个水利专家分析安徽的河流,淮河,我觉得他讲的每一点都和我看到的事实是一样的,当时我就特别懊恼,我如果是多点心情去看看周围的我的地理环境,那我会掌握这么多的东西。我那时候在农村,特别苦闷,我妈就说,你要珍惜你现在的经验,你要写日记,要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写下来,我不听我妈妈的,其实我妈妈当时也并非对我的未来有什么期望,她只是希望我心情好一点,现在是有点后悔了,有点懊恼。当时心情真是很坏,都想不到看别人,都很厌烦,我都觉得他们讲的那些话无聊得要命,什么也不想听。

张新颖:可能现在的人也是这样,特别是现在的年轻的人,听他们年轻的人说话,看他们写的东西,都是我、我、我,就是没有一个“我”之外的世界,我之外的世界是进入不了这个“我”的视野,就是说缺乏基本的对“我”之外的世界的一个兴趣。

王安忆:但是我觉得他们比我们糟糕,就是说他们这些都变得非常正面。

张新颖:受到鼓励。

王安忆:很多理论都支持他们这种态度,于是就有了正当性,他们不会有一个机会反省。我上次和谁在说的时候,我也讲到这一点,比起现在的年轻人我感觉我蛮幸运的。大家的青春都是苦闷的,谁都是苦闷的,我一点都不以为今天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们苦闷的时候是在咖啡馆里面度过,而我苦闷的时候我是在淮河旁边度过的,不管怎么样,强迫我看到一个更加广阔的背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我的苦闷放大和提升一点,我还有个他者,他们就没有他者,我有的时候这么想,心里面又觉得比较平静,虽然说我很不喜欢那段岁月,可毕竟还是价有所值。

张新颖:我觉得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负责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还有我们八十年代以来的社会思想。比如说我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做老师的时候,我在课堂上一定是讲,如果当一个个人和一个比个人更大的东西发生对立的时候,我一定是站在个人这一边的,为什么这样讲?因为我们从八十年代一步一步思想解放出来的时候,总是觉得个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是受压抑的,我们那个思想就一定这样强调。后来我发现不对,我发现现在的孩子其实那个历史感是不一样的,他们从小就被宠出来的,你再这样讲,在理论上让他们觉得自己老是说我、我、我,更加理直气壮了,其实是不对的。

王安忆:现在就是怕他们没有机会认识自己,其实我觉得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子,都是一样的,他们在咖啡馆里面喝酒,我们不过在草房里面喝酒,道理真的就是一样的,方式也是一样的,区别在于,我们自以为是不合法,不正当,而他们正相反。他们觉得他们是现代化的,这是最奇怪的事情。有了现代化做支持的话,他们就觉得他们先进了。这个是很糟糕的,他们青春期之后还会一直延续着这种精神状态,几乎不会再有发育的可能了。还有那么多理论,还有那么多诠释,媒体一起来渲染,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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