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座废弃的锡矿,一座废弃的钨矿

张新颖:这个话题我们要不以后再谈,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谈“看”,谈到了这里,好像跑得远了点,那么再回到“看”,接着开始的话来说,就是:老是“看”的话它有一个好处,就是说有一个安全感,你跟那个生活有一个距离;但是也有一个坏处,你老是看着别人的生活,有的时候会感觉很寂寞,你跟那个生活没有关系嘛,自己在那个东西之外会感觉很寂寞。所以我听你说写作是很寂寞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寂寞还不仅仅是写作带来的,可能还是生活方式带来的。

王安忆:对的,其实这就是一种补偿了,写作真的是蛮寂寞的,但是由性格选择的,因为你不是一个积极参与的人,你很害怕生活,那么你就只能过一种假想的生活,虚拟的生活,我们其实过着虚拟的生活,问题还不在于你寂寞不寂寞的,你光是去看的话很多事情你就看不懂。

张新颖:有些事情,没有身在其中就真不懂。

王安忆:很多事情看不懂,而很可能的,你的想象距离事实越来越远,甚至完全脱离,以至成为另外的一件事情,一件虚拟的事情,所以我说我们过着虚拟的生活。但这也不要紧,要紧的还是缺乏材料。看、想象、虚拟是要有材料的。很多问题看不懂,这就需要我们想象了,看不懂需要想象。上次我也说过了,像我还是一个比较缺乏材料的人,这个就非常矛盾。材料多的人,容易去接受参与生活的人,他恐怕不甘于过一种虚拟的生活的。而像我,严重缺乏材料,倘若能多看到一些,就相当兴奋。

张新颖:那我们就具体地来讲讲看。

王安忆:讲一个例子,大概和你上次说的国外旅行经验也许有联系。今年我去马来西亚,我本来想留后半截时间去新加坡,看看我的亲戚,结果后来是签证上出问题,就去不了,那我这个礼拜就只能安排在马来西亚,《星洲日报》给我安排,我说你们就给我制定一个时间表好了,其中一段给我安排的节目很有意思,在西马的东海岸有个地方叫观丹,那个地方不大有人去的,他们呢因为其中有个记者曾经做过观丹分站的记者,所以他对那边很熟,他说那边就靠海边,就靠南中国海啊,那么就过去了。那天下午一到那个城市,就觉得这个城市非常像我去过的欧洲的,尤其是近海的小城市,那我就问他们,我说这个城市是不是某个年代受过欧洲人的影响啊?可是马来西亚有个很奇怪的现象,这都超出了我们经验范围的,马来人对时间没有概念的,没有意识记录历史,对历史都没自觉性,华人呢他们从来不以为马来西亚的历史是他们的历史,他们也不屑于去记录,所以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就不晓得它这个城市经历过什么故事,你根本搞也搞不清楚。我心里面也就很存疑,然后他们问我去哪里,我说首先我要去博物馆,去马来西亚历史博物馆,去看看,说不定在博物馆里面能找到点线索。其次是林明,就是它那边的一个锡矿,英国人开的锡矿,蛮远的。那么上午去的博物馆,基本上没什么收获,因为他们的博物馆基本上就记录了他们酋长的历史,酋长也不过就五代,其实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好像对观丹的整个建设也没施加什么影响,因为它是很原始的一种文化状态。那么下午就去这个锡矿,哎哟,这个锡矿让我非常非常地震撼,看到了许多不期然的东西。这一个“看”是相当精彩,是“看”里面的经典,带着悬念,有铺垫,步步深入,最后且有了答案。下午去的时候,车首先是开离了大公路在小路上开的,这就是进入腹地了,一到小路上你就会觉得很奇怪,羊和牛就在路中间,所以车要开得很慢,要绕过它们,它们不让的,不让车,不让人的。这些羊呢,长得特别标致,黑黑的,眼睛长长的,态度安详,没有一点惧怕,好像通灵,是印度人喜欢养的羊。于是就进入这么一个世界,进去,进到了这个矿。这个矿已经废弃了,已经完全开采完了。这个矿没有人的生活了,所以你就觉得它像一个布景,一个空的舞台,有房子、店铺,却没有人,可是,忽然,就听到一个歌声,《红梅赞》的歌声。

张新颖:在这样的地方听到《红梅赞》,确实有点想不到。

王安忆:后来我知道,这地方的劳工多是上世纪初从中国输进的,于是,矿上就形成一个小小的华人社会,无论是种族,还是情感,都认同于中国,因此,意识形态上便也倾向了,“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还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这样,在一个会馆,我就听到一个女声在唱《红梅赞》。然后有一个先生就来带我,他在当地也算是一个小记者吧,就等于那种业余的记者,给《星洲日报》写些文章。

张新颖:通讯员。

王安忆:通讯员,对,他就带我们去这个矿上看,那我一下真是“看”来了很多东西,他也解答了我的最初的疑问。这里有一条河,当时有一具码头专门是运机器设备进来,把采来的锡运出去。英国人在这里边开矿,是英国人的殖民地,它的管理就到这个程度,这边上班时间是和英国伦敦时间一样,为了便于通信,所以它的时差是没有的,它用的是英国时间。这个矿在这,就回答我了,因为英国人在这采矿,采了上百年,他们就把观丹这个城市建设成他们的小后方这个样子,到那里休假啊,买东西啊,慢慢把它变成很英国化的样子,那我就解决了自己的疑问,我当时一到这个城市我就想它一定有过欧洲人的影响,欧洲生活的影响,包括它房子的格局,和海滨的关系,道路的安排,等等。那个地方真使我觉得看到很多东西,这些劳工都是从中国过去的,就是我们讲卖“猪仔”,卖过去的。照理是悲惨的,可是,他们对他们的人生挺满意的,到了傍晚的时候,还剩下的一家咖啡馆里面就坐了一些以前的工人,老工人,现在已经都是不干了,喝喝咖啡,他们看起来很好,很健康,很开朗,所以我觉得他们对他们一生是满意的,就这一大团的印象。我完全不晓得它将来会用到什么地方,应该怎么编织它们,这条河给我的印象也很特别,就像一条缩小的湄公河,因为都是热带风光嘛。它这里有一个悬吊桥,有一个老工人在那里修那个桥上的木板,看上去很恐怖的,下面是很深很深的水,我就不敢走,我们开始很清静的,因为这里边人走楼空了嘛,这老工人他就把木板给我临时铺上,他说没事情,你走,你走,没事情,他就很鼓励。其实我晓得他想和我多相处一会,那个地方挺静,因为都没有人了,到现在我还看得见他拖着木板给我铺路的背影,寂寂的。看上去非常奇怪的一个景象,一个曾经生产量那么高的,生产劳动那么活跃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了,所有的设备房子全都废弃在那里,房屋都是用木板啊铁皮啊,颜色都很鲜艳,热带的色彩都很鲜艳的,非常漂亮的,就是像一个空了的舞台。我们就在那里待了半天。像这种经验,在我生活当中不多,我是很注意搜集的。

张新颖:这还是一个没有用起来的经验。

王安忆:它和我毫无关系。我很注意搜集这样的经验,这些经验说不定在我的哪部小说里会运用上,就派上用场,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是我的一个“看”的经验,比较有意思。我一般每一年都想办法要出去做一些——从来不叫采访,因为采访其实是很麻烦的,假如你要去那里采访的话,被采访的人肯定要求你去写他或者颂扬他,我一般都是以别的理由去,但是我去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注意我所看的地方。大夏天的时候我还去了一个地方,我的母亲曾经在浙西那边读过书,那我想就去看看我母亲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事实上我就是找了契机去看,看的东西有许多和我母亲完全没有关系。

张新颖:我看过你写的去浙西的两篇文章。

王安忆:其中有一篇文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写我去过一个黄山的尾脉,叫大明山,被一个私营公司开发了一个旅游区。在这个山上我注意到的不是它的旅游景点,我注意到它的是什么呢?它是我们一九五八年开发采掘的一个钨矿,就是电灯泡里面钨丝的钨,钨矿,在这座山上你就会看到当年劳动的痕迹,非常壮观,那种悬吊的吊车,还有铁轨,采矿劈开的山的裂缝,如今算是一个景点:一线天,还有当年的那些工房,它还有一些残留的标语痕迹。你看了以后会觉得真是惊心动魄,但是劳动者都没有了,然后就被这些老板们变成一个旅游地。这些遗迹还在,你从它们的遗迹能看出当年他们的劳动是非常壮观的,很有力量的。人的力量是那么大,这些地方也许会成为我某一个小说中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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