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史铁生

张新颖:还有什么人对你很重要呢?

王安忆:还有什么人对我重要呢?史铁生。我说我第一次是在讲习所看见他,后来我上门去,我经常上门去,我有时候就在想,我这人是一种不太喜欢别人上门的人,可是我是喜欢上门的,我觉得我上门是有主动性,我可以选择,别人上我的门我没有选择。我是非常勤快地往史铁生家去的,大概都超过了史铁生自己的预想。我到北京去,尤其以前他们家住在那个雍和宫大街26号的时候,每一次去北京必须要去的,有时候是今天去明天再去,到他家去特别放松。

张新颖:为什么要去呢?

王安忆:首先是他是一个不大方便出来的人,你要见他就要上门去,他有很严格的作息制度,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吧,他父亲出来就挡我们,不让我们进,今天不是接见时间,这时候呢史铁生在里面大概听到我说话的口音了,他晓得我是从上海来的,他就给他爸爸一个暗号,敲敲玻璃窗,当时住的小院子,他爸爸就放我进去了。那时候冬天么,我就看史铁生的家里也没有暖气,烧的炉子,他那时还没结婚,还没女朋友,穿得挺单薄的,那我回到上海就给他织了件毛衣,我动点小心眼。

张新颖:那是哪一年,应该是比较早的。

王安忆:也不是很早,八十年代中期吧。我就觉得要讨好讨好他,从此以后他爸爸就不拦我了,只要是我,去好了,他父亲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只知道我是上海来的,给史铁生织毛衣的。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史铁生还有他爸爸三个人在吃晚饭,那时刚好是奥运会,三个人就看奥运会,他们家的电视机破得不得了,必须要有一个可乐罐钉在上面,还有用手扶着它才有图像,那种破电视机。

张新颖:哦,奥运会,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时候。

王安忆:一九八八年。吃饭时候,杨文意得了一个奖,正好从游泳池里出来,他爸爸就说你看她,和你名字一样。史铁生说人家叫王安忆,不是杨文意,名字都没搞清楚。他爸爸那个时候已经对我大开绿灯了。我爱上他家有很多原因:第一个我觉得到他家去真的很放松,就是很放松;还有我就觉得与他个人的魅力很有关系,你渴望和一个人接触,这个人肯定是有魅力的。

张新颖:什么魅力呢?

王安忆:我觉得他是那种思想很有光彩的人。他也是可以谈话,可是和他谈话要辛苦得多,他会进入一个玄思的世界,因为他是没有什么外部生活的,他外部生活非常非常简单,所以你和他谈话很快就到形而上去了,你就跟着他形而上,很辛苦的,和他谈话真的很辛苦,就像看他某些小说一样的,但是很有乐趣,真的很有乐趣。像有的时候他讲一些比较现实的事情吧,倒觉得挺没意思的。

张新颖:他是一个内心想事情的人,想得很多,很深。

王安忆:二〇〇三年我到北京开政协会,我到北京第一天晚上就跑他们家去,他突然之间要给我们讲笑话,这个笑话讲得又长又没味道,他就自己一个人在那笑,我们也不好意思不笑。我就觉得他讲一个比较现实的事情反而就很无味,但如果他要给你讲他的思想,讲得非常有意思,他有很多看法就和我们不一样,而且我觉得他所有的看法都是他自己思想的果实,不是说看哪本书啊,都是他自己挖掘出来的,他自己慢慢推理推出来的。比如讲到同性恋的事情,有那么多同性恋理论,他却认为,同性恋就是什么呢?因为男女之间关系已经方便到唾手可得,太容易了,太方便了,所以说人总是在向艰难的欲求不得的地方攀爬。他的思想和别人的这么不一样,但你晓得是他自己独立思想的结果,独立搞这种东西。史铁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哎呀,你会觉得他很健康,觉得他很健全,你不觉得他有什么缺陷,他有一种思想上可以不断激发人的力量。史铁生就是一个偶像,你觉得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我想张文江应该和史铁生两个人对对话,他们两个人说不定能对到一起,都带有玄思的。

张新颖:他们两个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张文江,你别看他讲得很玄,可他所有的想法都是跟自己亲身的体验有关系的。那么史铁生有一个问题,他要把他的思想跟自己的体验剥离开来,他的思想、他的抽象的想法,其实是为克服自己的局限性,特别是命运的痛苦,思想成为拯救痛苦的一种东西。他一定要往抽象的东西走,越抽象,就越离开自己具体的痛苦。他是这个方向,可是张文江强调的方向倒是相反的,你一定要走到你贴心贴肉的那个方向,思想再抽象、再玄虚,一定要跟自己的东西结合起来。我是比较赞同张文江的方向,所以我对《务虚笔记》是多少有点失望。我特别喜欢史铁生这个作家,我就觉得这么好的一个作家,然后他经受这样的折磨。一般的人当然不能故意去经受这个折磨,但是他已经有了折磨,这个折磨其实是一笔财富。不一定是直接去写痛苦,但是如果能把亲身经历的,把痛苦的信息带到文字里去,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一流的。但是,他的问题是,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跟这脱离开来,否则没法过下去。所以,从人上来说,史铁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了不起的人;从文学上讲,他的力量还没有达到既可以使自己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命运,又可以直接地面对它,接近它。他克服痛苦的办法等于是离开它。能力更大的人就是完全可以接近它,正视它,把痛苦挖掘到更痛苦的地方,把痛苦扩大。当然我这样说,是过于苛求了,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王安忆:上次台湾出《务虚笔记》,不是要我给他写序嘛,那我真是看到血都要吐出来了,我必须要找到一个脉络。

张新颖:我看到你那篇文章,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就是感觉好像没有结尾似的。但这没有结尾,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就是到了那儿。

王安忆:这个长篇真是非常难读,最主要还不是我读不懂,是我读的时候,心里很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那么多东西?是不是我将它们搞复杂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新颖:他把一切都抽象了之后,符号化之后,这东西有的时候就会感觉有点空了。其实对于他自己不是空的,是实实在在的,可是经过这样的抽象化的文字传达,就有点空了。

王安忆:你要去看他生存吧,其实真的是不容易,一切,所有,都绷了筋,哪一根要松了,就哗哗都下去了。而且最困难的事情在于,我们还没有宗教。我觉得中国人没有宗教是个很大的问题。有宗教吧,你会接受,你会平静很多。在法国,我就看到,那是在一个最底层的地区,也有一个教堂,教堂的样子也挺朴素的,门口还有马粪,但当我进去以后,我就发现那些神父很尽职。是星期天,就走过来两位神父,一位坐下和一个男的对话了,安慰他。另一位看看我,我说不需要帮助,他就绕过我,走向一个黑女人。那个黑女人一直等在那儿,他问黑女人是不是有需要帮助的,黑女人说,是的。然后他们就到一边去。我很尊敬他们,就远远看着他们,这个神父坐在椅子上,这个女的就先跪在地上祷告,祷告了蛮长的时间,然后再坐起来,开始聊天了。我在想,这都是最穷的人,他给她做心灵的抚慰。我们现在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先生出一种尊敬、信任,然后把我的苦水倒给你,让你来告诉我,不是告诉我怎么去争取福利啊争取补助,是让我来怎么接受这一切。中国人没有宗教,心中的疾苦只有自己承受。

张新颖:现在中国人信教的越来越多了。

王安忆:可是信教不是这样信法的。我们中国人信教信错了,太功利,太短见了。在国外生活的时候,你不论到哪里去,往往碰到墓地和教堂。当你在一个小地方要待上一段时光,你恐怕没什么地方好去,走走就到教堂,走走就到墓地。我曾经在靠近荷兰的一个德国小镇上待了一个星期,闷得简直是没办法,他们的墓地就像个雕塑花园,还有它的教堂,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就跑那儿,坐在墓地或者教堂里面。有一天晚上,我碰到教民正好做晚祷。在我后面,一对老夫妻带了两个孩子,都是残疾,而且是严重的残疾,可是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非常安宁。我是很不礼貌的,很好奇,老是去看他们。外国人,即使是小孩子看到一个畸形的病人,他们也不会盯着你看的。我一看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心里就在想,先不讲深远的事情,我们就讲普通日常生活,在做晚祷的时候,这个小地方的人穿得干干净净的,像参加小小的社交,否则他们这些好衣服也没机会穿,他们到这时候聚会在一起,做好了祷告以后,大家一起聊天。从日常生活来讲,有一个这样的社交环境,一个礼拜有一次吧。不是卡拉OK,是安静的;也不是喝茶,和我们的物质享受是没有关系的。然后我们再讲更深一步,也许这对父母能够接受他们的命运,就是至少是每个礼拜能够到这个地方来,和大家在一起。有时候真的觉得,你要了解德国,不要到柏林,而是这些偏僻的地方。在教堂里,我总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射进来几缕,几个老年的妇女坐在那儿祷告,一些比较粗壮的中年妇女在那儿洒扫。这是非常日常的场景。我不晓得他们祷告什么,但我在想,你就想象所有的问题,在这时候,面对着上帝。

张新颖:过去中国农村也有,它的抚慰不是宗教的抚慰,就是传统的民俗啊,风俗啊,节日啊,社戏啊,这一类的东西。但是从二十世纪以后就没有了。

王安忆:这应该理解成娱乐吧。

张新颖:不是娱乐。它既是娱神的,也是娱己的。比如社戏这种东西,每年有,有的是在春节,有的是在秋天,它一定是要唱的。第一天上午唱的社戏,一定是歌颂神、酬谢神的,就是那种很严肃的,肯定小孩子是不要看的,没意思的。然后到了下午才出现这种很热闹的,人间世俗的戏。看热闹的戏的时候,一边上面戏台上在演,一边下面是很热闹的,吃喝,或者聊天。完全不像城市在一个空间里看戏。你把精力集中在舞台上。这个环节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你想,农民的生活多单调啊,但这是一个交流,对他们是有精神作用的,酬神,他自己也高兴。他也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平常很节省的,这个时候口袋里会装一点零钱,买零食吃;然后周围几个村子的人大家说说闲话,也是一个社交。每年会有这样一个机会来发泄,或者就是精神上得到舒缓。还有这种很严格的风俗节气,几月几号做什么吃什么,应该怎么怎么的。季节轮换是个很重要的概念,和农民的作息、他的生理周期是有呼应的,现在完了,乱掉了。

王安忆:还有一个很坏的东西,就是大棚蔬菜和暖房。它把季节都打乱了。以前什么季节出什么水果或什么蔬菜,都是有定规,其实就是仪式感,现在天天都有得吃,也就没有仪式感了。

张新颖:沈从文写到这样一个细节,现在人会把它看成迷信,但这对当地人生活是很重要的,他们一直是这样的。湘西产橘子的地方,每年做母亲的要找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树底下一问一答地说:甜了吗?甜了。有了这以后,她就相信第二年的橘子是会很甜的。其实她也知道不一定是因为有这么一问一答就甜了,但每年是一定要说的。这就是艺术啊,这是跟他的精神生活连在一块儿的。二十世纪以后,特别是科学观念的普及,都把这当成迷信来看待了。按照鲁迅的说法,迷信和淳朴的乡民的精神生活是连在一块儿的,然后这种迷信的东西被扫除了之后,这个问题其实很严重。他生活的完整性就被破坏了,农村就变成只有简单的劳动了。劳动之余,干什么呢?不识字的人,他也有他的精神生活,但是这些东西被扫除之后,他的精神生活就没有了,他没有精神生活的渠道了。所以你现在看农村,真是破败得不得了。

王安忆:这就是艺术,我觉得艺术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现在我们什么东西都要有用。像葬礼,我参加农村的葬礼,真觉得是艺术。盖棺的时候不是要敲钉吗?小孩子就要喊,奶奶,躲钉!这就是艺术呀。因为它是没有用的,我们现在把没有用的东西都取消掉了。

张新颖:科学有一个观念,科学就是要有用,没有用的就是不科学。科学其实是很专断的。

王安忆:现在这个世界剩下来的都是有用的东西。所以这个时代发展下去对艺术是蛮损害的。

张新颖:科学有点自大,科学认为,没有它不可以解释的事情。其实,世界是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解释的,你一定要为不可以解释的事情留下一个空间。

王安忆:像上次张文江讲的,《庄子.·.寓言》中说,“四年而物”,到了第四年才格物嘛,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否定未知,而是否定迷信。我记得我们在全国政协开会的时候,有一位院士,是专门研究生物基因的。我问他,你相不相信鬼?我想,他们科学家肯定是唯物主义者。可他回答我,回答得特别好,他说,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你知道吗?你用了“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他就承认很多东西是无法证实的,但是它不一定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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