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天过去之后,正午来了。

我和小米早早吃饱了果子。小米骑着小乖的脖子,我在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大虫呢,赖在我们之间,头顶着小米的屁股,腿蹬着我的小腹。我数了数,和我们一起埋伏在崖下的火鸟大约有一百只。这个埋伏地点是我选的,离雪国一侧的断崖非常近,我想确保听见他们的声音,这样才能迅速地反应。火鸟们表情平静,它们是大虫的宠物,它们不知道一会儿将面对什么。小米帮我用树枝做了一顶帽子,她说这是木头盔,能挡住射向眉心的一箭。我用石头帮她削了一把木剑,插在她的腰间,我说也许你用得着,和萧朗一起并肩作战。我们就这样待在崖下,一个顶着木头盔,一个别着木头剑。在云雾之间,我闻到小米脖子里的香味,是绿洲的味道,纯粹的植物的气息,小米就像是一株绿洲里的植物,自在,肆意地把自己亮出来,不管有没有人看。她不可能喜欢我,她想着萧朗,我也不会喜欢她,不是吹牛,是因为我觉得她从出现开始就属于萧朗,我的心里就自我阉割了邪念,可我怀疑,萧朗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喜欢她,她只不过是萧朗心里的一片绿洲,仅有的绿洲。

太阳已经到了天空的正中,崖上开始有了动静,脚步声和车马声渐渐到了长城之上,之后是盔甲摩擦的沙沙声。过了一阵子,脚步声和盔甲的摩擦声渐弱,长城上安静下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声诵读着什么东西,我一听便知是巫齿又在拿着一卷纸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这一次比在翼殿里那次还要漫长,讲到几处我以为他要放过我们了,没想到他咳嗽一声,又继续读下去,火鸟们竟都显出烦躁的神情,温顺如火鸟都有些不耐烦,看来雪国人的有些规矩确实人神共愤。念到后来,我闻到一种好像是皮子被点燃的气味,夹杂着香烛的香味,之后,听见巫齿说:“祭天完毕,请陛下点将。”然后是婴野高亢的声音:

“翼灵军的将士们,四十天前,你们是奴隶,被囚在井下,死亡对你们来说,就像是上苍的恩赐;四十天后,你们是我雪国最精锐的勇士,是我的先锋,只有战斗才能让你们获得安宁。

我要你们用敌人的头颅证明,你们不是最无能的奴隶,你们是最残忍的战士,如果你们回来时,腰间没有敌人的头颅,那就挂着你们自己的头颅。”

婴野说完,巫齿又说道:

“请陛下为大将军婴朗披甲。”

然后崖上的便呼呼啦啦跪下。婴野说:

“婴朗,别忘了,你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死了,我为你戴孝,如果你活着回来,我封你为翼灵王,要你永远做我的大将军,我们再不分开。”

说完,我听见他在为萧朗披上那副他亲手打造的铠甲,之后铠甲跪倒,萧朗说:

“陛下,我有一事相求,若你应允,我可百死而不惧。”

婴野说:

“讲,我什么都可以允你。”

萧朗说:

“今天之后,将长城拆毁,此物能御不能攻,实属不祥,无论我有没有命回来,请您允我,就算为陛下粉身碎骨,我婴朗也心甘情愿。”

婴野大声说:

“我答应你,无论你们翼灵军今日之战若何,今日之后,我便把这不祥之物拆毁,雪国人从此只攻不守。”上面传来山呼一般的应和声:

“只攻不守!只攻不守!”

不知婴野今天带来了多少兵士。萧朗说:

“谢陛下。”

婴野说:

“去吧。”

之后,铠甲站起,说:

“翼灵军的弟兄,想想你们的伙伴,想想你们的仇敌,入谷!”

然后长城上便掷下无数条绳索,像瀑布一样铺在崖上,翅鬼们沿着绳索进入谷中。我一拍大虫,大虫尖叫一声,火鸟们像是一片晚霞一样突然之间跃到长城之上,并且齐声唱着歌,歌声清澈壮美。我紧紧搂住小米的身子,小米发出一声长啸,这样刺激的飞升让她浑身都在战栗。我看见长城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雪国兵,把整个长城都站满了,好像长城是人做的一样,在每个弩台之上,都准备好了巨大的投石车,投石车的木臂向后仰着,里面装好了大石。火鸟们的出现让这些雪国兵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纷纷向两旁躲闪,一些雪国兵被推倒,被踩得哇哇直叫。巫齿大叫:

“谷妖来了,保护陛下,快走!”

婴野从腰里拔出短剑,一剑斩下巫齿的头颅,这一斩快捷无比,动作和那个雪国武士如出一辙,他喊道:

“临阵脱逃者斩!不要管我,给我射死这些谷妖,谁下了长城,箭囊里还有箭,全家抄斩!”

他这一喊,雪国兵便立住不跑,纷纷鼓起勇气把雪弩拉开,顷刻间,箭如雨下,雪国人造雪弩,便是为了射杀飞禽,这东西虽看起来粗陋短小,射出的钢箭却是有破风之声,力道极大。火鸟们虽是体积巨大,翅膀有力,可一生以吃果子和唱歌为乐,从未想过要和人作战,这一阵箭雨射来,火鸟马上折损大半,血水把雪国兵的盔甲淋得通红,这些鸟儿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跳上崖来唱歌,便有人问也不问,取它们性命。小米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小乖的颈部中了两箭,翅膀也中了一箭,眼见不行了,可它还在奋力扑打着翅膀,唱着歌,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小米边哭边喊:

“小乖,快跑,快跑,我们回家。”

小乖是跑不了了,血像是喷泉一样涌出来,它回头看小米和大虫,眼睛里分明写着: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喜欢我们唱歌吗?”

大虫没想到我让它指挥火鸟飞起,结局竟是如此。它失去了理智,腾空而起,我抓它不着,它像是疯了一样地用爪子和牙齿击打射向小乖的弩箭,可早已经来不及了,小乖看了我们一眼,便闭上眼向谷里落去,我和小米只好紧紧抓住它的脖子。小乖浑身一震,用它剩下的一点力气,攀住了崖壁,我拖着小米爬上绳索,小米拼命要把小乖拉住,可那又怎么可能呢?小乖滑脱了小米的手,像一枚果子一样落入谷底。大虫这时看起来恢复了神智,用叫声招呼火鸟们飞回谷里,我喊:

“大虫,先不要跑,让它们再撑一些时候。”

大虫竟向我冲来,我看见它彩虹一样的翅膀扑打得飞快,我想:我为了护着萧朗让它们去送死,它要咬死我吧。可没想到大虫竟向我身后冲去,我才发现原来萧朗就隐在我身后的绳子上,他藏得那么安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大虫的速度萧朗根本无法躲开,而且它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样子,我看见萧朗盔甲中露出的眼睛写满了绝望,这次他不会像那次从我井里的墙上爬出来,那么走运了。但我想错了,一支弩箭几乎和大虫一起飞到了萧朗的脑袋,大虫被弩箭穿身而过,原来婴野发现了萧朗的位置,这支弩箭是他所射,直奔萧朗的眼睛,大虫拿自己当了萧朗的盾牌。我看着大虫落下不见,放声痛哭起来:

“萧朗,萧朗,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这时候我这才发现,火鸟们已经几乎全部被射死,大部分落入谷底,少数死在长城上,雪国兵补上数刀,然后拖走。而这一千翅鬼没有爬进谷中,而是趁火鸟们送死的当儿,正在断谷两岸搭一条又粗又长的灰色绳索,让人吃惊的是,这些翅鬼竟然正在谷中飞翔!是鹿皮!他们用鹿皮做了翅膀,套在他们翅膀的外面,一定是萧朗弄的什么机关,这鹿皮翅膀有个把手在胸前,翅鬼们用一只手摇着,身后的翅膀便呼扇呼扇地摆动,里面的小翅膀肯定也在用力。我想是萧朗看见萧寒和子虎争大将军时,从柱子上滑翔而下,想到的主意。有些翅鬼看起来还不熟悉如何操作鹿皮翅膀,刚放开绳索便惨叫着跌进谷里,边落边用手在胸前拼命地摇着,既滑稽又可怕。

我看见了子虎,他飞得十分自如,正招呼着翅鬼们把这绳索牵到对面去。这么长的绳桥一定沉得很,许多翅鬼边飞边用一只手奋力托着,向对岸送去。婴野看得清清楚楚,他喊道:

“他们要逃,射!射死一个翅鬼,赏一蛾,射死大将军婴朗者,便是大将军!”

他一说完,雪弩便指向了半空中的翅鬼们,投石机也把石块掷向他们,可看来萧朗早就布置妥当,那些托着绳索的翅鬼毫不惊慌,继续飞向对岸,而剩下的翅鬼则围在他们周围,用佩剑帮他们把弩箭打落,用的正是子虎所教的格挡之法,即使自己中箭身死也在所不惜。如果是大石来袭,竟然是几个翅鬼手拉着手,挡向大石,被大石击中后,口吐鲜血和大石一起坠下。原来这队翅鬼是专程送死来的,为的就是能把这条绳索搭好。不一会,护着绳索的翅鬼几乎死了个干净,只有子虎还在拼力把这绳索拴在对面的崖上,可他的身上已经中了数箭了。这景象看得我尿湿了自己的裤子,子虎和他的先锋队为什么拼死要搭这么一座绳桥呢?他们径直摇着翅膀飞到对岸,婴野除了气得跳脚,无计可施。

我忽然明白,原来是为了萧朗,他没有翅膀了,只能顺着绳子爬过去。

这婴野真是一个亡命之君,一箭没有射中,竟撇下自己的士兵,跳下崖来,一手抓住萧朗的绳索,一手袭向萧朗的面门,说:

“这次你没有翅膀,藏不了钢钎,看你还有什么办法保命?”萧朗并不回答,也不躲闪,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婴野的手腕,却是萧寒,他果然一直都在萧朗三步之内。这时候这一条通天的绳桥已经搭好了,子虎被射成了刺猬,尸身搭在绳索上面摇摇晃晃,他完成了先锋官的使命。萧朗手里亮出一条亮晶晶的链子,却是过去锁住我们双手的那一种,搭上绳桥,向对岸滑去。崖上的雪国兵也已经发现萧朗要沿着绳桥逃走,便把弩箭向他射来,可婴野造的铠甲果然了得,弩箭射在上面全都纷纷落下,丝毫伤不了萧朗。萧寒却有些不支,他的身手还是那般法度森严,可婴野却是快如闪电而且招招杀手,萧朗回头,发现萧寒要败,喊道:

“萧寒快飞,不要和他纠缠。”

可我和萧寒都看得明白,如果此时让婴野腾出手来,以他的功夫,转眼间就会追上萧朗。萧寒说:

“大将军,你若活着逃了,记住我的父亲姓林,我本该叫林寒。”

萧朗说:

“林寒,快逃!我命你快逃!用我教你的飞行之法!”

可这话已经说得晚了,婴野一脚踹中林寒的小腹,紧接着一把抓住扭断了他的脖子,林寒闷哼一声,双手松开绳索,扑在婴野身上,要与他同归于尽,婴野没想到萧寒能殊死一扑,被林寒的尸身扯得微微一摇,滑下几分。可林寒已经气绝,手便松了,落了下去,婴野显然被这一扑吓得可以,悬在绳子上喘气。

喘了半晌,婴野掏出短剑,开始割这绳索,这绳索被一圈一圈地缠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割断远比解开容易。他知道萧朗本就有伤,这绳索若断,他便会被活活撞死在对面崖上。几个残存的翅鬼向他扑来,都被他轻松刺死,除了萧朗,他的翼灵军已经全军覆没了。萧朗发觉婴野的意图,便不敢向前滑,因为离对岸实在太远,唯一办法只有爬回来,与婴野殊死一搏。我知道大事不妙,婴野一人萧朗便不能对付,这时候雪国兵又找来绳索,向他们爬来。我知道这时我应该收声等待,什么时候有雪国兵发现我这个漏网之鱼,我便马上投降甘当俘虏。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心下突然升起一种力气,想要和萧朗同生共死。不知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还是因为我们是翅鬼,还是因为大虫,小乖,萧寒,子虎都已经死了,我再也承受不了萧朗也死掉,他们可都是因为他而死。我只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痛苦大过我和他死在一块的痛苦,我便将绳索荡起,准备向婴野撞去。这时我发现小米跳到旁边的绳索上,边哭边向婴野靠近,婴野已经把短剑指向萧朗的眼睛,等萧朗自己把眼睛送到剑尖上来。

萧朗却毫无惊慌,不知为何,我感到他前所未有的平静。萧寒和子虎为他而死,他已经违了自己立的第一条军规:翼灵间不能互相残杀。这时婴野说道:

“萧朗,你没有翅膀了,就再也飞不走了,何苦还要送上这么多翅鬼的性命?”

萧朗说:

“婴野,就算是你把我们都杀了,你也还是不会飞,你又何苦呢?”

萧朗把话说完,竟然单手把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俊朗的面容,脸上竟然带着泪,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我相信他不是因为自己就要死了,而是因为已经死掉的人。婴野说:

“你知道你被割下的翅膀在哪吗?在我肚子里。我已经把它们吃了,御医说不出五年,我便能长出一对一样的翅膀。”

说完把短剑往前一送。

就在这时,小米手抓绳索向他扑来,婴野并没在意,一个身形瘦小的女翅鬼能把他怎样?他抬起短剑准备将小米刺落,可小米忽然把手松开,飞鹰一般扑向婴野,手里挥的正是我帮她削的木剑,木剑夹着风直刺婴野咽喉,婴野忙把短剑回挡,小米突然将木剑松开,双手挖向婴野双眼,我小声喊道:

“刺客!”

婴野没料到这个女翅鬼竟然身怀绝技,而且所使都是搏命的招式,他慌乱之中用短剑削向小米双手,小米的双手顿时断了,两只手掌落入断谷,可木剑确是实打实地击中婴野咽喉,婴野闷哼一声,几乎从绳索上栽下,小米身体失去力气,向下落去,萧朗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小米的衣服抓住,他的身子便侧着摇晃起来,随时都可能坠下。婴野大口喘着气,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短剑慢慢刺向萧朗,这时我发现萧朗竟然微笑起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和小米正相视而笑,我感觉不好,喊道:

“别!”

便向婴野撞去,可已经晚了,萧朗喊道:

“小米,我们去看看绿洲吧。”

小米说:

“好啊,小乖和大虫已经去了。”

萧朗松开了抓住绳桥的手,两人几乎像那个夜晚初次遇见时一样,拥抱着落入谷中。

我疯喊着荡向婴野,婴野回剑刺我,神情已经极其狼狈,一点也不像什么国君,倒像是一个但求活命的无赖。我毫不躲闪,非要把他撞下谷去,他一剑刺中我前胸,我胸口一阵剧痛,可并没有流血,婴野反倒被我一下撞下绳索,他已经来不及长出翅膀了,他的喉咙坏了,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就落了下去。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攀到翅鬼搭好的绳桥之上,这时绳桥断了,我又一次荡了起来,我全身收紧,不知迎面而来是什么样的石头,没想到竟是长在石缝里的树,我撞在上面,身上划破了许多口子,却无大碍。我没空去想萧朗和小米已经死了,只想着赶紧爬到上面脱身,多亏从小到大,无数次从井底爬向井口,这一双腿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爬到崖上。

我仰面躺下,胸口的剧痛袭来,我伸手向衣服里摸去,摸出一枚碎成几块的蛾币,原来是当初萧朗赏我一枚钱救了我的性命。蛾币的翅膀断得粉碎,我放声大哭起来,呼喊着一个一个名字,我大骂萧朗害死了这么多人,到最后竟去和一个女人相拥而死,我骂小米心怀叵测,明明身怀绝技,却装得像个傻姑娘,我骂大虫向来和萧朗不和,这时候却甘心为萧朗丧命,我骂小乖为什么逃得这样慢,我骂子虎,萧寒为什么为了一个命令而不顾自己的死活。

我骂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我知道只是在想念他们。

等我把眼泪擦干,转身看这一块从未来过的土地,我看见了一群农夫一样的人正狐疑地看着我,他们似笑非笑,原来是在看我的小翅膀,我才发现,他们长着和萧朗一样的翅膀。

我应该是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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