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把面具摘下,想上前去看看他的伤势,他的上衣和血黏在一起,看着可怖。可想到他现在已经贵为大将军,刚才他差点被雪国武士摔死,我也没敢上前帮忙,这时候再上去献殷勤,不知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便只是往前挤了挤。这时候刚才被萧朗打败的小个子走到他身边,蹲下查看他的伤势,这人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眉清目秀,不像是习武之人,倒像是书生。萧朗睡得很香,鼾声如雷,他真是洒脱,满身是血,翻身便能睡着,单就这点脾性,就够一位大将军。小个子把萧朗从头到脚摸了半天,示意大家他的伤势无碍。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翅鬼都把面具摘下,围拢在萧朗身边,成了一个厚厚的人圈,可殿内一直是静悄悄的,四周把守的雪国兵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萧朗的鼾声忽大忽小,有时候嘴里发出吃东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萧朗醒了,他站起身,翅鬼们忽的全都跪下,我也跟着跪下,萧朗说:

“都站起来吧,谁能帮我把这钢钎绑上?”

言语中自有一种威严。小个儿离得最近,上前一步说:

“愿为大将军效劳。”

伸手接过钢钎,在自己的身上把钢钎上的血擦干净,搬过萧朗的翅膀,萧朗和我帮他弄的时候一样,疼得哎哟哟乱叫。小个儿像是聋了一样,手法干净利索,几下就绑好了,然后躬身退后,萧朗问他:

“你有名字吗?”

小个儿说:

“小人叫做寒。”我看出萧朗神色里有些失望,可他从不会让自己的失望持续太久,他说:

“那我赐你一个姓吧,从今天起,你跟我一样,姓萧,叫做萧寒,你意下如何?”

小个儿又跪倒说:

“谢大将军,小人荣耀之至。”

萧朗说:

“从今天起,你不但姓我的姓,你还要做我的护卫,无论是谁,没有我的允许靠近我三步之内,立杀之。”

萧寒说:

“萧寒粉身碎骨也保大将军周全。”

萧朗点点头,伸手把萧寒搀起,萧寒便站在他身侧,好像影子一般。萧朗环顾四周,不像是在找我,他抬手一指,说:

“你出来。”

一个大汉从人群中走出,看身材姿态正是和萧寒斗输的那个莽汉,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脸上乱糟糟长了许多胡子。莽汉说:

“你想要怎地?”

萧朗说:

“你有名字吗?”

他说:

“都叫我虎子。”

萧朗想了想说:

“你就叫萧子虎吧,你的功夫不错,和萧寒不分伯仲,我想请你做我的先锋官,你愿意吗?”

虎子问:

“他比我功夫好,你不用夸我。先锋官是干什么的?”

萧朗说:

“先锋官便是身先士卒,第一个杀进敌阵的武官,立功扬名你是第一个,兵败身死你也第一个。”

虎子说:

“这敢情好,是死是活来个痛快,我愿意跟着你。”

萧朗说:

“记住,你叫萧子虎,姓我的姓,不能给我丢脸。”

子虎点头:

“你瞧得起我给我官做,还给我名字,我这命便是你的。”

萧朗点点头,对翅鬼们说:

“不要围着我,都坐下,我有些话要讲。”

翅鬼们呼呼啦啦地坐了下去,还是围着萧朗,只有萧寒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看来萧朗是真的把我忘在脑后了。他把声音提起,说:

“今天雪国人选帅,我运气好拿了这个彩头,此事便无法更改,你们再有千百般的疑问,也要认我这个将军。既然我的将军已经做实了,我的话大家便要遵从,违抗军令者,立斩之示众,绝不姑息。”

这两句话讲得我寒气通遍全身,似乎眼前的萧朗从未和我相识,夜以继日和我挖洞想要逃走的是另一个翅鬼,已经逃得不知去向。萧朗当然听不见我心中所想,他看了看站在四周的雪国兵,说:

“我现在要讲我们翼灵军的三条军规,这约法三章你们要千万记住,无论何时坏这三条者,即要坏我翼灵军的根基,人人皆可诛之。我现在便把这三条军规告予萧寒,萧寒告予子虎,然后依次告之,我要你们口口相传,从此牢记在心。”

说完,他就趴在萧寒的耳旁,说了一阵,萧寒又趴在子虎耳畔说了一阵,大家便一个一个传过来,这三条军规我记得十分清楚,即使我有一天老糊涂了,我想我也不会忘记,当时传到我耳朵里的是:一,无论何时,翼灵之间不得自相残杀。二,无论何时,不能相信雪国人。三,无论何时,萧朗都是大将军。

正传着,大殿的门开了,萧朗抬手示意大家不要讲话。巫齿带着几个侍从走进来,径直走到萧朗身边说:

“大将军,您休息得可好?圣上有请。”

萧朗抱拳说:

“烦劳国师,我能带一个随从吗?我身上伤势未愈,有人照应可省圣上挂怀。”

巫齿说:

“圣上大赞大将军不但勇武过人,而且机智聪敏,这点要求想来圣上不会拒绝,若是大将军现在没什么要事,请跟我走吧。”

萧朗对子虎说:

“我不在的时候你统领众人。”

然后对巫齿说:

“烦请国师前面带路。”

说完便和萧寒一起,随着巫齿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萧寒独自回来了,他对众人说:

“婴野将大将军引为知己,留他彻夜长谈,大家不要担心。另外,婴野说,这座大殿从今日起即更名为翼殿,我们翼灵军从此便在此处操练休息,擅自出殿者,杀。”

萧寒讲话时平静如水,他称萧朗为大将军,对婴野却直呼其名,听着十分有趣。他说完便站在人群中,萧朗不在,他即是一个普通的翼灵军,供子虎统帅调遣。子虎便依萧朗之命统领众人操练,子虎说:

“俺不会什么阵法,妖术的,就教你们一些格斗的办法,真打起仗来最不济也可保命。”

说完,便先扎了一个马步,按部就班地教起,萧寒虽是功夫比他好,可也和其他人一般从扎着马步学起,弄得子虎十分欢喜,时不时地走过去拍拍萧寒:

“你耍得不赖,不赖。”

萧寒也不抬头,只是说:

“多谢先锋官夸奖。”

子虎虽然性情憨直,口齿也不怎么机灵,可教起的功夫却是十分踏实有用,没有拖泥带水的招式,所授招法无不是简单直接又能取人性命,有时候十分阴毒,学起来不禁替对手捏一把汗,替自己叫一声好。子虎所讲,无非是格挡和攻击,将对方的招式截在半路,然后以最简洁的方式攻击对方要害,裆下,小腹,两肋,咽喉,双眼,后脑,力求一击致命,所用部位可为指,拳,肘,膝,脚,甚至前额和牙齿。我想起自己在萧朗小腿上咬的那一口,他可能已经不记得曾经有个叫默的翅鬼把他咬得失声乱叫了吧。这念头一闪而过,没有多做停留,萧朗已经不是萧朗,他现在叫做萧将军。

雪国兵每天按时把酒菜送到,然后站在远处端着雪弩观瞧,几天过去,翅鬼们操练得十分愉快,吃饱喝足,然后和子虎学功夫,虽有雪国兵在侧监视,可渐渐就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侍从,每天送饭送菜还拿着兵器护我们周全,实属不易。翅鬼们渐渐也熟络起来,边练着招式边插科打诨,子虎也是喜欢说话谈天的人,就也不怎么约束,有时候还插嘴接话,大家就忘了手中摆着姿势,也忘了子虎是先锋官,不一会就席地而坐,叫他虎子,谈在一团,萧寒却是从不说话,众人谈天的时候他便盘着双腿在一旁闭目养神。有人好奇,问子虎功夫从哪学的,虽然萧寒的功夫更好,可看他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大家也就由他自赏,没人找他讲话。子虎说生他的雪国人家懂些功夫,他自小便被当做下人被呼来唤去,因为他生得老实,干起活又十分卖力,这家人不把他当做畜生,练武拆招也不避他,他就眼看耳听,背地里偷着练上几手,学了不少本领,可毕竟是偷学的,大多都是野路数,三五招内若是不能制敌,耗得时间久了根基不牢的毛病必定会显现出来,所以一旦遇见真正的高手,必败无疑。然后子虎把身子探过来,小声说:

“萧寒这小子的功夫一看就是经过名师指点,内外兼修,学的时候必是一板一眼,你们看他劈我翅膀那一招,力道拿捏得正好,若是像我一般野路子,不是劈得轻了我毫不在意,就是劈得又重又慢,被我躲了去,那一招劈得我落地不稳,他之后乘机将我踢倒,这手法绝不是像我这样的野和尚能化缘化来的。”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子虎又说:

“你们谁的口才好,脸皮厚,去替我问一问,他这功夫是哪里学的?我好奇得很啊。”

众人都把脸闪开,有人扎开马步摆起招式装作没有听见,这时有人凑到近前小声说:

“那你看萧护卫那模样,我们豁出脸去问,肯定是要被呛回来。大将军走的时候吩咐您统领众人,这统领二字可不光是操练一下身手这么简单,我们这一干人等都得听你的吩咐,您只要把萧护卫叫来,命他告诉你他的武学渊源,想来他不敢违抗军命。”

这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刚才扎马步摆招式的翅鬼也撤了马步,转过身来频频点头。子虎想了一会,咳嗽了一声,朗声说:

“萧护卫,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萧寒睁开眼睛,走过来躬身施礼:

“请讲。”

子虎说:

“大将军走的时候,吩咐我统领众人,我想不但要把大家的身手练好,也要知道每个人的来历,这样等大将军回来,能少费些心力。我想就从你开始吧,你的功夫是从哪学的?”

子虎前面几句话讲得不紧不慢,堂而皇之,最后一句露了怯,显得急切得不得了。萧寒说:

“你想探我底细用不着用大将军压我。”

子虎把眼睛一翻,说:

“我就拿大将军压你,你敢违抗军令不成?”

我们一看事情要闹大,子虎曾是萧寒的手下败将,这一时半刻又官居萧寒之上,这样一闹有报私仇之嫌,刚才出主意的翅鬼也没想到子虎把他的主意执行得如此彻底,赶紧向人群后面躲去。没想到萧寒马上一笑说:

“我当然不敢违抗军令,回先锋官,在下的来历和大家一样,进这座翼殿之前,是奴隶。”

子虎说:

“你不要当我是傻人,我问你,你的功夫是从哪学的?”

萧寒想了一会说:

“回先锋官,在下的本领乃是雪国人所授。”

子虎不甘休,问:

“你既是奴隶,雪国人怎么会传你武功?”

萧寒眼见躲不过,扫了一眼周遭的雪国兵,看他们都昏昏欲睡地坐在墙边,说:

“我的父亲是武术名家,名讳不便透露,我是他的独子,翅鬼虽被朝廷视为异端,可我的父亲仍然视我为他的儿子,从我七岁起便传我功夫,等我十二岁要入井之前,他逼我把武功心法背牢,并送我八个字:不求争锋,只求保命。我这次已经违背父亲的教诲了。”

我们听得神往,想不到雪国人也有这样的好人,朝廷管得了人事,管不了人心,这人心可真是千差万别啊。子虎说:

“如果我认你做师傅,你能把你那心法传给我吗?”

这一问吓了我们一跳,子虎性格实在太过直率,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萧寒说:

“家传武学,不可外传,恕难从命。”

子虎说:

“你姓萧,我也姓萧,我们不是一家人是什么?”

这一说倒把萧寒弄得无话,萧寒愣了半天说:

“请先锋官自重,不要当自己是泼皮无赖。”

说完转身走开。

自那天起,子虎除了带领众人操练,就是缠着萧寒要他收他为徒,弄得我们好不尴尬,没想到子虎倒是一点不顾脸面,刚才还是统帅众人的头领,转过头去便追着下属的屁股要拜人家为师。萧寒真是硬气,不管子虎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一副恭敬但不从命的派头,两个人就这么强在一处。我们其余的人除了操练本来也闲来无事,就看他们两人磨牙,萧寒也是有趣,本来摆出一副打坐的样子好像要一言不发,可子虎稍有出言不逊,他必要还以颜色,绝不许自己嘴上吃亏,这俩人算是天生的冤家,都是一身本领,可偏又不擅退让。

有时候我们看得腻了,也相互攀谈,有人伸出手互相研究手上的茧子,看谁的更厚一些。曾经都是苦劳力,闲来无事也就是比谁更苦吧。可我把手向外一伸,其他人都吸了口冷气,我这茧子估计在这一群翅鬼中应该是独领风骚了,他们哪里知道,我这茧子换来了一个洞,还差点把他们的大将军送走。

转眼间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天,萧朗被婴野唤走就再没回来,我们被雪国兵伺候得倒是舒服,可这样等来等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三十天前婴野的话里,好像杀进谷中,捉拿刺客,迫在眉睫,可这样把我们的首领叫走,把我们扔在殿里,也不知他为父报仇到底是急还是不急。我可是有些急了,不管小米是不是刺客,一个小姑娘在洞里已经待了近三十天,雪梨应该十天前就吃尽了,这样下去她肯定要被活活饿死,有可能她已经饿死在井里了。萧朗这个混蛋扔下一句“我一定回来接你”,就跑来当了大将军,他这大话是要杀人的。

整整第三十天的傍晚,萧朗回来了,被两个雪国兵用软床抬着,他在软床中侧躺着,姿势十分怪异。后面跟着巫齿。巫齿的脸上挂着笑,一般来说,雪国人笑起来,我们翅鬼就要遭殃,不知这次是不是也是如此。雪国兵小心地把软床放下,巫齿说:

“圣上和大将军畅谈三天三夜,相见恨晚,没想到翼灵中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俊杰,就算是雪国人也难有出其右者。圣上大悦,不知什么样的赏赐才能配得上大将军,最后圣上下旨,赐大将军国姓婴,世上从此再没有萧朗这个人,只有雪国大将军婴朗,婴朗也不再是翼灵,圣上赐国姓即是将大将军视为雪国人。不但如此,圣上说婴朗就如他的兄弟一般,但雪国人婴朗暂时依旧统帅翼灵军,以后另有差遣。圣上本来让大将军多休养些时日,可大将军说御医的刀法精奇,伤口已经愈合大半,况且为圣上杀敌捉贼心切,便三番四次请缨出战,圣上便准大将军提前回军,三日之后开赴断谷。你们要好好照看,切不可马虎。”

说完把手一摆,殿内原来看守我们的雪国兵和他的两个随从跟着他一起走了。

众人拥到萧朗身旁,不知为什么他受了封赏,却站不起来了,听巫齿讲,身上还开了刀,萧朗争将时确是受了小伤,但都是皮外伤,开刀又是从何说起。萧朗的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俨然是一个雪国贵人,一身素白的绸缎,腰里系着黑色的丝绦,加上萧朗本就生得俊朗,谁也想不到这一位雪国皇帝的红人,三十几天前还是朝不保夕的奴隶。萧朗虽然面无血色,眼睛还是那么亮,他轻声说:

“你们不必担心,我没事。”

他突然伸手指了指我说:

“我看你还算结实,以后你就和萧寒一起抬我吧。”

我说:

“遵命。”

心里乱作一团,他到底还是看到我了,可为什么又好像认不得我呢?萧朗说:

“你们肯定奇怪,为什么我姓了婴,就坐也坐不起来了。”众人点头。萧朗说:

“我的翅膀被割了去。”

说完把后背转了过来,他的翅膀不见了,后背肿得老高,刀口应该已经不再流血,缠着厚厚的布。萧朗说:

“皇上说我既姓了国姓,就不应该再有翼灵的翅膀了,况且,他造的铠甲也没有留出翅膀的地方。你们不要伤心,伤口已经结痂,再过十天我就能够走路了。”

子虎忽然问道:

“大将军,那你现在是翼灵还是雪国人?”

萧朗说:

“这话无须再问,你只记得三条军规就好。这些天你操练得如何?”

子虎有点心虚,说:

“时间太短,只是练些皮毛。”

萧寒说:

“我看皮毛倒没练,倒是把脸皮练得可以。”

子虎说:

“你倒是护着自己的脸皮,藏着本领却不教予别人,你给大将军说说,你到底把不把我们当做自己人?”

萧寒说:

“公是公,私是私,大将军允你统领众人,没允你以公谋私。”

子虎待要再辩,被萧朗用眼神止住,萧朗说:

“你们俩这些天就是这般过的,是吗?”

两人不敢接话,我接茬说:

“禀大将军,先锋官除了和萧护卫商议要事,还教了我们许多实战杀敌的办法,我们受益不浅。”

萧朗转头,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

“我叫默,是一个翅鬼给取的,我爱讲话,他说这默的意思是少说两句。”

萧朗说:

“默?默除了少说两句,还有私下里的意思,古书上说,故能默契如此,就是这个意思。”

我一听,心里好像被井上的阳光扫过,我说:

“大将军渊博,看来那个翅鬼所学还是肤浅。”

萧朗一笑:

“能认识这个默字已经不错了,他如果不告诉你,你不是还不知道世上有个能让人少说两句的默字吗?”

我说:

“是,可他要了我六个蚕币呢。”

他掏出一枚钱说:

“这枚蛾币赏给你,一是你抬我的赏赐,二是替那个翅鬼还你个人情,你也不要记恨他,做翅鬼的谁不想留点钱在手上,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拿这钱买回一条命。”

我接过蛾币,说:

“谢大将军,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把您抬好,把这钱攒好。”

众人哄笑一声。萧朗说:

“大家这些天操练辛苦,今天放假一天。我来时已经吩咐宫内的杂役,一会儿有人引你们去沐浴更衣。雪国人倒是懂得享受,把皇宫建在几眼温泉周围,我们既要替他们卖命,就也应该享受一番。婴野已经应允,只不过有雪国人在旁看守,你们不要管他们,脱了精光,洗个痛快。”

众人齐声喊好,萧朗说:

“萧寒和默留下陪我。”

不多时,殿内只剩下萧朗,萧寒与我,三人。

萧朗把萧寒叫到近前说:

“我有要事要托付给你。”

萧寒说:

“在所不辞。”

萧朗说:

“咱俩交手的时候,我在你耳边许诺你,如果你听命于我,我便授你飞行之法。”

萧寒说:

“大将军记得清楚。”

萧朗说:

“我已没了翅膀,这飞行之法不传于你定要失传,不过,传你之前,你需替我把这件要事办得妥妥帖帖。”

萧寒说:

“大将军尽管吩咐。”

萧朗说:

“我们刚被网来大殿的时候,婴野让我们饱餐了一顿,酒菜之中我认得似乎有鹿肉,你可记得?”

萧寒说:

“小人记得,确是有鹿肉,味道着实鲜美。”

萧朗说:

“这雪国人吃鹿有个门道,鹿皮定要剥得完完整整,之后做的鹿肉才叫讲究。”

萧寒说:

“此事小人也有耳闻。”

萧朗说:

“不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上面写了个字。萧朗说:

“这块权杖你拿好,婴野把我当他的兄弟,赐我两块权杖,上面都有一个婴字。在雪国,见权杖如见婴野本人。我要你到御厨房,把他们剥下的鹿皮通通搬到殿里,有多少搬多少,再多备一些鹿骨,树枝和麻绳,听明白了吗?”

萧寒接过权杖,并不问为什么,说:

“再明白不过。”

萧朗说:

“你回来时若是我和默不在,你便告诉子虎我有要事要办,在殿内等我,我很快回来。还有,我不在的时候,谁若对我有所微词,你要记下,我回来时再把账算清,就算是子虎,我也不能饶他。你这就去办吧。”

萧寒说:

“大将军保重。”

说完大步走出翼殿。

殿内只剩下萧朗和我两人。萧朗说:

“默,我的翅膀没有了。”

声音平静,听起来却是悲伤到了极点。我把他从软椅上扶起,他坐起来,看起来疼得不得了,可他坐起来之后便把我的手推开,说:

“没了翅膀飞不了,可坐还是可以。”

我看他逞能,眼泪就充在眼眶里,我一动不动,怕眼泪落下来。萧朗看外面天色已暗,说:

“婴野想让我把自己当做雪国人,我以前多么羡慕雪国人。他们能活那么久,还自由自在的。”

我说:

“你就是做了雪国人,也没人怪你。”

萧朗摇摇头说:

“不是把我的翅膀割掉,给我穿上绸缎,让我姓了婴,我就是雪国人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三十天我无时无刻不想相信自己是雪国人,可是就算没了翅膀,我还是想飞。”

我轻轻地扶住他的肩膀说:

“萧朗,看来我们是跑不掉了,你也飞不了了,你就做你的大将军吧,我只求你,如果小米命大,没被饿死,你饶她一命。婴野那么器重你,不会把你怎样。”

萧朗又把我推开说:

“你以为婴野真把我当他的兄弟?傻子,你记得那个把我掷来掷去的雪国武士吗?”

我说:

“怎么会不记得,那人的身手像个妖怪一样。”

他说:

“那个雪国武士的身上有股特殊的香味,应该是宫里的一种特有的檀香。”

我说:

“那又如何?”

他说:

“我拜见婴野的时候,他身上的香味和那个武士一模一样。”

我说:

“你的意思是婴野亲自下场来试你的功夫?也可能是雪国皇宫里都用这一种檀香呢。”

萧朗说:

“我也怕是错怪了婴野,他要是个明君那该多好,即使我们跑不掉,结局也不会太坏。可你也应该记得那个武士被我用钢钎割伤了锁骨,你还记得是哪一边吗?”

我说:

“是他右边的那个肩膀。”

萧朗说:

“婴野和我说话的时候,无论是饮茶还是批阅奏章,都用的是左手。可他向我们亮出刺客用的匕首的时候,分明用的是右手。所以,那个雪国武士必是婴野,那时候婴野又恰巧不见了,你若是国君,本国武士和翅鬼的第一个高手交手的时候,你会走开吗?”

我听得心里一片寒意,世间怎么会有如此阴险而又武艺高强之人,这人竟又是一国之君,这可怎么对付?

萧朗说:

“婴野分明是想摔死我,可他本应该留我一命,让我替他统领翅鬼,去和谷妖杀个两败俱伤,他那么有心计的一个人,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听得更加害怕,不敢接话。

萧朗继续讲:

“那只能说明他的心底恨我们翅鬼,他本来想利用这次点将,摸一摸翅鬼的虚实,再选出一个可用之人替他卖命。可当我真要成了大将军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对翅鬼的恨,容不得一个翅鬼当这么大一个官,非要下场泄愤不可。”

我说:

“你的意思是婴野内心里十分瞧不起翅鬼。”

萧朗说:

“我开始也是这么以为,可是这三十天我每天都和他见面,交谈,我发现他对翅鬼不是恨,你知道吗,他是嫉妒!”

我惊得一声叫,萧朗说:

“别喊。别看殿内的雪国兵撤走了,这殿周围都是耳目。”

我小声说:

“他身为雪国的国君,怎么会嫉妒翅鬼?”

萧朗说:

“他嫉妒我们有翅膀。”

我说:

“可雪国人都相信翅膀是不祥之兆。”

萧朗说:

“我也是猜的。我面见他的时候,他对我的翅膀非常好奇,问我飞起来是什么感觉,我说,飞起来时会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自己很大,别人很小,他说上天赐给你们翅膀,你们其实都不知道上天是何意。我说,是,上天的意思都是通过你们转达给我们的,我们当然不知道上天最开始是什么意思。我这话一讲,婴野本来要发怒,可他这个人城府很深,马上一笑说,你这个翼灵不但诡计多端,而且牙尖嘴利,我很喜欢你。然后他就把巫齿叫进来,说要赐我国姓,要御医准备,帮我把翅膀去了,让我做一个货真价实的雪国人。我的翅膀就这么没了,我还得谢他的恩典。默你想想,他为什么会说我们不知道上天赐予我们翅膀是何意?为什么会先让我做雪国人,然后割了我的翅膀?”

我说:

“我不知道,婴野这个人我彻底不明白了。”

他说:

“先不讲他这人是好是坏,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无非是强弱,他这人一定是强的,聪明绝顶,身怀绝技,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他的身材和我几乎一样,比一般的雪国人高大许多,虽然他没有翅膀,他的样子,你觉得是不是有点像半个翅鬼?”

我说:

“你不说的话我真没把他和翅鬼放在一块想,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道理,他的样子和气度没有雪国人那种偷鸡摸狗的模样,倒像是一个翅鬼过上了好生活。”

他说:

“没错,你再想,我们这些翅鬼都是雪国人所生,没有翅膀的两个雪国人能生出我们这样长翅膀的怪物,当然也可能生出婴野这种没有翅膀的怪物,我甚至怀疑,他的后背是痒的。”

我说:

“你越猜越离谱了。”

他说:

“好,这句话算是胡猜。可我相信他的身体里有飞的欲望。”

我没接茬,萧朗这一系列的推断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我一时消化不下。

他继续说:

“或者说,他身为一国之主,肯定有机会了解本国的秘史,他是如此一个全才,不可能会任凭自己茫然不知来处。你便想,在井下我给你说的雪国人是冰海勇士的说法不可信,婴野的心术绝对不在我之下,他应该也想得到,甚至想到得更早,那他一定会去了解雪国人到底是从哪来的,最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脑袋已经进入了半瘫痪的状态,无法做出哪怕是敷衍的回应。

萧朗看来是憋得久了,也不管我是否明白,自言自语一般讲下去:

“如果我猜他嫉妒我能飞是对的,如果我猜他已经搞清了一部分雪国的历史是对的,如果小米说她来自另一片世界也是对的,那这一切说明什么?”

不等我回应,他便自己答道:

“说明雪国人来自这么一个地方,在那儿能飞是荣耀,有翅膀的人受尊敬,而没有翅膀,身材矮小的人很卑微,甚至和雪国的翅鬼一样,是奴隶。”

萧朗把奴隶两个字说得非常有力,甚至有些歹毒。我恍惚间问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继续自言自语般说:

“还是得逃。”

他说完这句话,殿内安静下来,虽然这座大殿宏伟无比,可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座宏伟的大殿好像比井下还狭小一样。

静了一会,我问:

“你没了翅膀,怎么能逃?”

萧朗说:

“我说过,一旦学会了,就忘不掉。我已经有办法了。不过,这个办法会死很多人,但至少你我会逃出去。”

我说:

“这一千多人通通都要死吗?”

萧朗说:“他们现在已经听命于我,或者说,他们的命已经是我的了。默,你记住,同一类人聚在一起是最好摆布的,婴野能使他们效忠于他,我当然也能让他们效忠于我,而只效忠于我。如果他们听婴野的杀入谷里,也免不了一死,倒不如让他们帮我们逃走,我想,如果让他们选的话,他们也会选择后一种死法。”

我说:

“他们会选择活下来。”

萧朗说:“没有这一种命供他们选择,从他们被带入殿里,他们就只能选择为婴野而死,还是为我萧朗而死。当然,除了你,默,你是我唯一可信任的朋友了。”

我想到自己能活,竟要死那么多人。可我逼自己忘了这些,如果萧朗言而有信,我只想要活下去。

看我默认了他的说法,萧朗让我扶住他,从门缝向外张望,夜色初临,万物在暮霭中有些模糊,虽是早春,尚有些清冷的气息从门缝飘到我们脸上。门外站了两个雪国兵,看起来只是摆摆样子。萧朗小声说:

“婴野给我两块权杖,无非是想诱我真心,我断定,萧寒去弄鹿皮,肯定有人跟踪,不过没关系,就算是跟到翼殿里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何意。”

说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块权杖,说:

“默,你可会骑马?”

我说:

“小时候帮主人放羊时骑过羊。”

他说:

“马比羊更好骑,有马鞍,你坐得牢。”

我说:

“你不要哄我,否则我俩一块摔死。”

他说:

“不管你会不会我们也要一试。”

我说:

“去哪?”

他说:

“断谷。你先把我背起来吧。”

我不多问,蹲下将他背起,他推开殿门,亮出权杖对雪国兵说:

“去牵一匹好马,拿一捆结实的绳子,再给我带一些轻便的干粮。”

雪国兵大声说道:

“遵命。”

不一会儿便把马和绳子,干粮准备停当,我先跳上马,然后两个雪国兵把萧朗扶上后鞍,萧朗说:

“引我们到宫门。”

到了宫门,这宫门竟也是黑的,从翼殿中走来,没见到有什么花草,满眼都是石头,宫门竟是黑铁所造,若不是雪国兵上前推开,我和萧朗连马几乎撞上去。

我第一次骑马,两腿使劲夹牢,翅鬼毕竟有力,把马夹得听话,看上去像是经常骑马之人。萧朗伏在我背上,对雪国兵说:

“断谷在哪边?”

雪国兵说:

“这宫门向南,您只需要一路向南骑,天亮之前必到。”

萧朗说:

“好,是你跟着我们,还是陛下另有人选。”

雪国兵说:

“不是小人,小人不知。”

这时看见另一个雪国兵身披铠甲,手拿雪弩,正在宫门一侧翻身上马。萧朗拍拍我:

“走吧,尽管骑,就算我们摔在半路,也有人会把我们捡回去。”

我说:

“坐稳了。”

说完两腿使劲一夹,马嘶叫一声箭步向前。我觉得两侧景物马上全都不见了,只觉得耳边呼呼的风响,萧朗牢牢抱住我的腰,他若是摔下去,摔破了伤口,说不定就得死在半路。后来的雪国兵却是一个骑马的高手,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只听见后面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可没有办法扭头去看,萧朗的嘴在我颈后说:

“不用管他,他摔不下来。”

我想,这萧朗一会儿是大将军一会儿又是油嘴滑舌的瘪三一样,看来大官也没那么难当,装腔作势谁人不会?骑了好一阵,渐渐能把腰直起来一些,马也熟悉了身上的分量,跑得十分自然稳当。我说:

“萧朗,我们去断谷做什么?”

他说:

“去救小米。”

我倒是猜到了几分,可他这么一讲,我还是心头一热,这人到底有些道义,虽是对女人,不是对朋友,但也总算是道义,放着自己身后两道伤口不管,在马上颠簸着来救女人。我说:

“若是小米已经饿死了呢?”

他半天没有说话,我知道这话问得绝情,可我非得问不可。过了一会儿萧朗说:

“昨儿我梦见她,坐在井下,身上穿得干净,翅膀却好了,在那张着,她看见我说,我没飞走,是在等你来救我。”

我一听,鼻子难受,这萧朗一肚子机心,到了是个痴情种子,把女人梦得这样好。我咳了一声,说:

“你觉得小米是那个刺客吗?”

他说:

“她不是刺客,你也看见她说话的样子,她说她的妈妈,她不可能是刺客,她就是迷路的小姑娘。”

我说:

“萧朗,你相信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儿,同一天晚上,断谷上掉下来两个人?”

我问的时候,心里是虚的,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也有些相信,小米是那个迷路的小姑娘,只不过想要萧朗帮我证实。萧朗说:

“我宁可相信小米,也不愿意相信婴野,我怀疑,他父亲胸口的匕首是他插上去的,为的是谋权篡位,然后栽赃谷妖,再命我们去和谷妖拼命,他坐收渔利。”

我心想,萧朗为了把小米洗干净,所有的阴谋都栽在婴野头上,也难为他了,可仔细想想,他的分析也不无道理,雪国能做这种事的也就两人,萧朗和婴野,所以萧朗揣摩婴野,应该有些准头。我心里又想,到如今谁的话都不可全信了,选帅那天我发现原来翅鬼中有这么多人功夫了得,不但功夫了得,还不择手段,当然也有萧朗这种功夫不济,但是不择手段得让你信服之人。到了今日,又发现原来无论是雪国人还是翅鬼,竟然都是谎话连篇,全信任何一人都要吃下大亏。我闭上嘴,自己就是一个小角色,少说多看吧,能保命最好,能保住道义更好。萧朗也似乎开始琢磨起什么,伏在我的背上一声不吭。我便伏下身子,把马夹得飞快,人死只是一瞬,赶在这一瞬前面可能这一瞬就退后很久。我想着给小米救命,萧朗就在我后背上喘气,想着想着我忽然担心起来,不知道萧朗刚才讲的话是真是假,他说婴野是敌不是友,说要逃,说要去救小米,万一他编了个大谎骗我,把小米擒住回来献给婴野,那我岂不成了帮凶,不过似乎也不用担心,萧朗现在身上不灵便,真要是斗起来,他不是我的对手,可萧朗也不是婴野的对手,还差点把婴野刺死,他这个人似乎有九命,总有办法活自己,死别人。我再勇猛也不如婴野,况且,面对萧朗,我心下先怯了。

正想得头昏脑胀,萧朗忽然喊了一声:

“小心。”

我赶紧勒住缰绳,不知萧朗是怎么了。这时候,我发现,我的马头下面竟坐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黑衣,简直溶在黑夜里,若不是他的眼睛有点星光,就算萧朗把我叫住,我也看不见前面路上竟然坐有一人。我说:

“绕过走吧。”

萧朗说:

“我在马上待着,你下去问一下,这人半夜里坐在路上,似有隐情。”

这一刻他的声音又露出大将军的身段,我便跳下马,问道:

“朋友,你怎么坐在此处,刚才若不是我的随从把我喊住,我的马蹄就要踩破你的脑袋了。”

这人是个雪国人,三十岁上下,虽穿着黑衣,却是个农夫的样子,身上粘着是草梗黄土,他看着我说:

“你一个翅鬼,怎么骑着雪国人的马?”

我说:

“我现在已经被征为你们雪国人的兵士,两天之后便要开赴断谷打仗了。”

他点点头,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怀,这人着实奇怪,一副农夫的打扮,可气度却似一饱读诗书的先生。他笑得累了,说:

“后面跟着你们的是雪国兵?”

我回头看,那雪国兵的马头已经挨着萧朗的马屁股了,说:

“正是。”

他说:

“朋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我说:

“长话短说。”

他说:

“三言两语就可讲完。说我们村里有个矮子,娶了一个傻子,这两人却生了两个高大的儿子,大儿子今年二十有三,小儿子也十一岁了,这两口子一辈子没什么正经营生,无非是偷鸡摸狗一路。等大儿子长大了,便哄大儿子替他们去偷去摸,大儿子的脑袋继承了他母亲,就跟着去,经常被抓挨打,有几次差点死了。小儿子机灵,看在眼里,心里生了仇,暗地发誓长大了定要和这老两口算账,可长辈毕竟眼尖,小儿子这点心思全被看在眼里,然后你猜怎么着?”

我听得迷糊,问:

“怎么着?”

他说:

“这矮子和傻子便把小儿子绑起,扔到冰海里喂了鱼了。”

我一惊,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又似乎不怎么明白,这人突然落下泪来,低声说:

“虽有翅膀,也是我的儿子,那么小,还没认全山里的花,就这么死了。你们走吧。”

我心里本有疑惑,可我实在不忍耽搁,便只说了声:

“保重。”

便翻身上马,一拎缰绳从黑衣农夫先生的旁边绕过去。等马跑起来,没等我开口,萧朗说:

“你下去的当儿,我发现路两边的似乎有几队雪国兵,在村子里走动。”

我说:

“可能是婴野先把队伍开到断谷边,为断谷之战准备吧。”

他说:

“不像,这几队雪国兵走起路来没有金属之声,看来是没穿盔甲,而且他们不是开向断谷方向,而是向村子里撒过去。先不说这个,刚才那人和你讲了什么?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我鹦鹉学舌一样讲完,萧朗想了想,说:

“默,原本我不想害死这么多人。”

我说:

“这句话从何而来?”

他说:

“你知道这些雪国兵在村里干什么吗?他们把十二岁之下的翅鬼抓起来,运到冰海溺死。”

我一听,头皮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萧朗说:

“我想婴野本来也许在犹豫这些小翅鬼该如何处置,可这次选将之后,他发现竟然有翅鬼能飞,我还刺得他差点送命,他便下决心斩草除根了。”

我说:

“你不要大包大揽,也许婴野本来就这么打算的。”

他说:

“他如果早就想好,不会拖到今天,他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等待。刚才那个黑衣人,是一个好父亲,若没有他,我们还不知道婴野准备彻底剿灭我们翅鬼一族。”

我突然想到萧寒的父亲,黑衣人虽不像萧寒父亲那般武艺高强,能授儿子保命之道,仅是因为悲伤坐在路上,坐在黑夜里想念儿子,可也是一个不得了的父亲。

萧朗说:

“快骑。”

月亮过了中天,我们骑到了我的井口,也就是从东向西第三百六十个二个井口,沿途有许多雪国兵的关卡,只要亮出权杖一律放行。这时候我们发现长城上的守军竟然全撤了,一道宏伟的长城,空荡荡的,如同被人遗忘了一样。我找了一块大石把马拴好,萧朗把绳子扔给我,说:

“把它也拴上。”

我问:

“你也要下去?”

他说:

“当然。”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雪国兵说:

“那他怎么办?”

他说:

“不用管他,他就是个尾巴,不敢动的。”

说完,萧朗便率先下井,我借着月光看见他的后背正渗着血,到底还是把伤口颠破了。井下一如既往地一片漆黑,而那断谷里的歌声也一如既往地摄人心魄,我伸手去摸通往断谷的洞口,它还在那,往洞里摸去,摸到一只手,我叫道:

“小米!”

萧朗说:

“是我。这几个洞我都摸过了,没人。”

我心下一片冰凉,小米是饿得受不了,跳了断谷了吧。萧朗说:

“你钻进去看看,也许小米在半路。”

我马上钻了进去,到了出口,也没见到小米,我知道完了。断谷里的歌声像是送行的乐曲,我和三十天前送萧朗一样,跟着唱起来,也不知流没流眼泪,只觉得脸上是麻的。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大,可是我自己几乎听不到,只是放声吼着,吼了一阵,渐渐觉得有些奇怪,我似乎跟上了歌声的节拍,或者歌声在跟着我的节拍?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是通过骨头传到我耳朵里。我唱得有板有眼,和这断谷里的歌声连在一起,好像本来就是来自一个地方,每天都在一起唱歌。又唱了一阵,我感到心头的郁闷少了许多,因为我简直忘了我是谁,我好像被包容在断谷里,歌声里,我把自己交给了断谷,我的悲伤就好了。我才发现原来这黑暗而幽长的断谷竟是如此神奇。突然间,我感到谷底下的歌声离我近了,越来越近,简直是飞速地向我靠近,然后,我感到一阵大风自下而上吹在我脸上。在黑暗里,我看到一大群东西飞在我的面前,在这一大群东西前面有一个小东西,径直向我飞来,我躲闪不及,它正撞在我胸口上,我吓得魂都没了,双手乱抓,想挡住来物,这东西冲进我怀里扭来扭去,似乎不想走了,我低头看,竟然是大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有一只什么东西向我飞过来,到了近前把身子侧转,我看清这东西似乎是一只大鸟,长了四只硕大的翅膀和两只尖利的爪子,这东西十分眼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时候,从这大鸟身上爬下来一个人,我向后退了一退,她便进了洞口,我抓住她的胳膊说:

“小米,你跑哪去了!”

我看见小米的衣服,想了起来,我面前的大鸟和她衣服上刺的那只一模一样。小米转过身拍拍大鸟的脖子说了句什么,这群鸟便唱着歌飞回谷底。

我不知是怎么回事。这鸟像怪物,当初在小米衣服上见过的时候,其实就被吓了一跳,这次见了真神,竟然觉得亲切,没有一丝惊恐,也不担心它会向我扑来,只觉得这大东西是好的,不会伤我。我们三个爬回井里,小米看见萧朗,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哭了半晌,我的耳朵才听见哭声,她扯住萧朗的丝绦说: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小米看见我时面无表情,只是着急向井里爬,原来是担心萧朗,妈的,我也会死的啊,我还为了你哭了一场呢。

萧朗抱住小米说:

“要是把你饿死了,我可就真不能活了。”

我一时恍惚,怎么萧朗和小米阔别之后,突然变成了情侣的模样?想来可能是那井下的时日两人一见倾心,只是无法描摹,而分别之后,一直担心对方死活,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对对方有情。怪不得萧朗不顾自己的伤势夜奔断谷,原来他已经把小米当成自己的人了,而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

小米紧紧抱住萧朗的腰,忽然说:

“你的翅膀呢?”

萧朗笑着说:

“你的翅膀不灵了,我就把我的翅膀也锯下去了。”

萧朗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割下一对好翅膀是儿戏一样。小米不依不饶,把萧朗晃来晃去,非要问个究竟,我说:

“一对翅膀换了个大将军呢。”

萧朗凶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这三十天的种种通通讲了,小米听得眼睛不眨,一会儿流下泪来,一会儿又笑得要跌在地上。我心想,这俩人也许根本不认识对方呢,怎么像是在一起好多年了一样?大虫趴在我的脚面,也听得入神,我把手放在它的甲壳上,它没有像过去一样躲开,而是欢喜地把自己翻过来,让我把它的全身都碰一遍。萧朗说到刺客时,我盯着小米的脸,她没有丝毫不自在,而是轻轻发出铃声一样的惊呼。萧朗最后说:

“绕过那个黑衣农夫先生,我们便径直骑到井这儿了。好了,该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但是,这些天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小米说:

“全靠了大虫和小乖。”

萧朗说:

“小乖是哪一个?”

小米说:

“小乖就是刚才送我回来的那个火鸟娃娃。”

我知道萧朗糊涂了,便把刚才所见告诉了他,然后指了指小米的胸口,说:

“就是这只鸟。”

萧朗更糊涂了,说:

“小米,咱们一点一点说,你把雪梨吃光了之后,吃的什么呢?”

小米说:

“我没有吃雪梨啊,那东西我看着眼熟,但是我知道我不应该吃那东西,我就跟大虫说,大虫啊,小米不喜欢吃雪梨,怎么办呢?大虫就爬进洞口,一会儿带着一些果子回来,我看着这些果子也眼熟,但我知道这些果子我可以吃的,果然很好吃。”

萧朗说:

“你知道大虫这些果子是从哪带来的吗?”

小米说:

“我后来知道的。你不要捣乱,让我讲完好不好,你知道我记性不好。后来呢,我发现我虽然能吃得饱,可有了新的麻烦,就是我夜里睡不着觉,因为火鸟们唱歌实在是太吵了,我就跟大虫说,火鸟好吵,怎么办呢?大虫把身子撞到墙上,我知道它的意思可能是无能为力。一天夜里大虫忽然爬进洞口,我看它好像有事要办,就在它后面跟着它,火鸟的歌声震得我什么也听不见。大虫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好尖,一下就盖过了火鸟们的歌声,一会儿大虫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发现火鸟的歌声有些乱了,原来大虫是来捣乱的。它每次都叫在歌声的关节处,不一会火鸟就把歌唱得乱七八糟,这下它们不干了,就扑腾腾飞上来,我抱着大虫赶紧钻进洞里,看见火鸟一个个地往洞口上撞,可是它们太大了,进不来。大虫知道它们对付不了自己,就每天晚上捣乱,后来火鸟们看硬来不行,就每天叼些果子扔进洞里,算是投降。大虫就成了它们的指挥,大虫好像天生懂得节拍,它就每天和火鸟飞在一起,唱歌,如果有谁唱得不对,大虫就叫一声。我本来跳下断谷就是找火鸟玩的,就趁机选了一个最小的火鸟坐上去了,我给它起名叫小乖,因为它真的很听话。然后每天晚上我们就在谷里飞来飞去,一天飞到谷底下,我才知道大虫的果子原来是从谷底采来的,萧朗你肯定想不到这断谷的谷底有什么。”

萧朗知趣地问:

“有什么呢?”

小米的脸上露出美滋滋的表情,说:

“是一片绿洲啊。这底下有一条瀑布,很宽很急,水是冰凉的,水里还有冰呢。瀑布两边全是树,跟画一样,火鸟就住在树林里,树林里好热,你知道为什么热吗?因为有一个火山口,呼呼地冒着热气,火鸟白天睡觉,晚上跑出来玩啊,唱歌。你想下去看看吗?”

萧朗看着小米的眼睛,他在琢磨小米的话里的破绽,这绿洲怎么可能既有冰河又有火山口呢?小米却像是不明白萧朗在想什么,摇着他的胳膊问:

“去不去嘛?去不去嘛?”

萧朗说:

“我这身上还有些疼,下不去,让默陪你们下去吧,他替我看。”

我说:

“好!”

小米不说话,也不看我。我说:

“还是你去吧,同一处景色,不同的人能看出不同的意思,是不是小米?”

小米使劲地点头。萧朗说:

“默,你过来,我有事相求。”

他的声音完全是命令,哪有什么相求的意思。我贴近他,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要你留下来,看着小米,她若是刺客,这事就复杂了,也许她在诱我们,毕竟我现在是雪国的将军,她若不是刺客,这事就简单,按她说的,谷底没什么谷妖,只有这些温顺的火鸟,火鸟听大虫的话,大虫可是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声音放开,说:

“我命你两天之后,正午,把这些火鸟埋伏在断崖下面的云雾里,万勿发出声响,等我们翅鬼杀入谷中,你便把火鸟赶到崖上,明白吗?”

我说:

“明白,你是让我留下来替你赌一把。”

他点点头,我小声问:

“如果小米是刺客,说的都是假话,我该怎么处置她?”

他又伏在我耳边说:

“如果她是刺客,危险的是你,你让大虫拖住她,想办法逃。”

我一想,她若是刺客,能入宫刺君,还差点全身而退,那我这个小喽啰岂不是给人家塞牙缝都嫌不够。原来萧朗这一赌的赌注是我的命。

我说:

“绳子你得留给我。”

他说:

“放心吧,我上去之后绳子原样不动,你感觉不妙马上爬上来。”

说完他对小米说:

“小米,我得走了,不过两天之后我们就又能见面了,到时候我送你回家。”

小米说:

“好吧,你可要说话算数,不要像这次一样让我多等了这么久。”

萧朗说:

“当时我说在你吃光这些雪梨之前,我一定来救你,你看,到现在雪梨你还没有吃完,我没有食言。”

小米捂住耳朵说:

“不听你狡辩。”

萧朗把小米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在她的耳边说了句话,声音很小,他不知道我在这井下住了好多年,已经练就了在歌声中听人说话的本领,他说:

“小米,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两天之后,我们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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