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先把自己的气息调匀,使我的手不再发抖,之后探了探萧朗的鼻息。他还活着。我把他拖到溪边,他的手死死抓住女孩儿的胳膊不放,我将他的手指掰开,用温润的溪水把他的血冲刷掉,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牙齿掉了两颗。我把他翻过来,发现他的翅膀断了,右侧的翅膀歪到一边,我用手试探着摸了摸翅膀里面的骨头,最大的那根断成了两截,左侧的翅膀看起来没有受伤,自然地垂在一边。我又把那个女孩儿拖过来,她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体匀称,比我和萧朗的身体精致许多,她的脸庞有着清晰的轮廓,像被人用匕首雕过一样,下巴瘦削,鼻骨挺拔,眼窝不深,使得她的面部不那么突兀。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胸脯一上一下起伏。虽然她有翅膀,可我不敢称呼她为翅鬼,她的样子不像是服过多年的苦役,而且她的衣服我从未见过,做工极其精美,上面绣着许多我从没见过的飞禽,一条像蛇一样的图案被绣在她上衣的正中,可是这蛇有四只翅膀和两只爪子。我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势,她没有伤口,牙齿也完好无损,只是她的翅膀完全碎了,里面的骨头断成碎块,翅膀看起来像是两只装了碎石头的口袋。大虫看起来很喜欢她,在她的身上走来走去。井里挤了我们三个人几乎已经没有缝隙,我便把女人先搬到我的宿洞里,然后撕下一片衣服堵住萧朗的嘴,血一会就把这片衣服染红,不知道血要流到什么时候,我心里着急,这变故实在太快,本来以为从此之后井下就剩我一个人,没想到突然之间变成了三个,其中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渐渐井上的阳光有几缕漏进井底,萧朗醒了。他醒来之后把嘴里的衣服吐掉,干呕了几次说:

“我是死了吗?怎么嘴里一股怪味?”

我说:

“你还没死,那是我的衣服。”

萧朗说:

“原来我差点被你毒死。”

他爬到溪水边漱口,疼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

“看起来我的翅膀是断了,对吗?”

我说:

“右面的断了,左面的没事。刚才我特别怕你死了,那样的话我就不知道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朗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结果都是我的计划玩完了。”

他这句话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飞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好,这几天的休息很管用,我的翅膀更加有力,我尝试着飞向高处,也就是绳子的极限,发现很容易,我在这个高度上停留了一会,因为,说实话,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

我不说话。

他继续说:

“我正准备向你发出信号的时候,一团东西突然砸向我,它非常快,峡谷里的歌声坏了事,我根本听不见有什么东西向我撞过来,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碰到我的翅膀,我感到一阵剧痛,身子被撞得翻转过来,它身上的某个部分打到了我的嘴。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让我抓住它,否则它就要跌下谷底,我应该是抱住了它的腰。”

我说:

“你还抓住了它的胳膊。”

他说:

“对,我感到天旋地转,你再把我拉上来,进了洞口之后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你讲给我了,你把它藏在哪了?”

我爬进了他的宿洞,然后指了指自己宿洞里的女孩儿,说:

“你自己拖出来看吧。”

他忍着疼把女孩儿拖出来,我看见他的眼睛比往常大了一倍,好像是他已经飞走了,看见了绿洲的眼神。他趴在她的胸口,然后说:

“她心跳得很均匀,应该不会有事。”

我说:

“你探一下鼻息就知道她没事,还非要趴在人家的胸口。”

他一时没有话讲。

我说:

“人是你带回来的,你想办法吧。我建议你把她扔回断谷里,让她死个痛快。她在黑暗里砸到你也许本来就是不想活下去了呢,只不过你俩都不走运,一个想死没有死成,一个想飞被砸了回来。要不然等到轮井之后别的翅鬼住进来,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你应该知道翅鬼都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女孩儿看。翅鬼的身体构造和雪国人基本相同,只是多了一对翅膀,可所有翅鬼终其一生没有生育的机会。这么一个女人从天而降,萧朗被迷住了并不意外,而且从外貌上说,他们两个有些相像,或者说比较般配,五官既不像雪国人也不像翅鬼。

萧朗看了一会,说:

“默,有两件事可以确定了。一,我的猜测是对的,大断谷下面或者对岸有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翅鬼至少不是奴隶,当然我们应该也不叫翅鬼。二是,那个世界离我们并不远,至少我能飞到,只是有浓密的云雾挡着,我们看不见。”

说完因为翅膀的疼痛,他匍匐在地上,嘴里的血不再流了,原来最好的止血方法就是讲话。我循着萧朗的结论想了想,他应该是对的,这女孩儿不可能是从雪国这一侧掉下去的,因为她的样子和衣着说明她肯定来自于另一个地方,那只能来自对岸或者谷底,而且并不遥远,她这么一个女孩儿几乎不可能从遥不可及的地方飞来,所以如果她能从她的国土飞过来或者掉下来,那萧朗肯定也能飞过去。

我说:

“如果是我,我就不费心思乱猜,等她醒了问她就是。”

他看着女孩儿,好像在自言自语:

“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钢钎和绳子派上了别的用场,我用绳子把钢钎固定在萧朗的断翅上,这样萧朗的翅膀长好之后就不会丑陋地歪在一边。几天过去,女孩儿一直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均匀地呼吸着,眼睛没有睁开,我和萧朗轮流照顾她,喂她水喝,帮她把翅膀放好,她的翅膀是没希望恢复了。

萧朗表现得很平静,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以他的性格,逃不出去便要自杀,他丝毫没有杀死自己的意思,看来他的性格没他说的那样刚烈。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向我讲述他所知道的事情,书上看的,还有他亲身遇见的,他也没有因为翅膀断了而对飞翔失去愿望,他说:

“学会了,就忘不掉。”

但是面对即将到来的轮井,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只是每天打磨几块小石头,把石头的一边磨得锋利无比,我知道他想借此防身或者逼不得已做殊死一搏。他边磨边练习把石头掷出去,掷得呼呼有声,萧朗的臂力着实惊人,可每次掷出的石头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锋利的一边先击中目标,而是各种境况都可能发生。萧朗花了几天时间研究手腕的力道和手指的形状,渐渐掷出的石头合他的心意了。

这一天女孩儿和往常一样均匀地呼吸着,萧朗小心地喂她水喝,她的眼睛慢慢地打开了,盯着萧朗,她的眼睛和我们的一模一样,可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坦然和自在,她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萧朗说:

“晚上。”

她说:

“我问得真笨,火鸟在唱歌呢。”

她要站起来,萧朗按住她说:

“你的翅膀断了,不要乱动。”

她哎哟了一声,翅膀的断处弄疼了她,她说:

“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又把自己弄伤了,妈妈要骂死我了。”

萧朗说:

“你从哪来?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我哼了一声,心想这家伙说谎话比真话还要自然。女孩儿突然愣住了,重复道:

“我从哪来?我从哪来?”

我和萧朗都有点糊涂,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忽然哭起来,哭声把大虫吓得打开了翅膀,大虫下意识地扇动了几下,发现并没什么威胁到它的事情发生,便讪讪地把翅膀收了起来。女孩儿的泪水像泉水一样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喊:

“我不记得我从哪来了!”

萧朗说:

“别着急,你想一想,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女孩儿说:

“妈妈就是妈妈,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我也记不得她的名字了。”

萧朗问:

“那火鸟呢?刚才你说火鸟在唱歌。”

她说:

“火鸟就是火鸟,我从崖上下来的时候,就是要找火鸟玩的。”

她停下来想了一想,鼻子一下一下地抽动,说:

“我只记得,我从崖上飞下来,找火鸟玩,脑袋里想着妈妈的话:早些回家。然后就和一个东西撞在一起,睁开眼睛就是现在。我只记得这些。”

萧朗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儿说:

“我记不得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女孩儿的声音说明她现在怕极了。萧朗把抱着女孩儿手紧了紧说:

“我送你一个名字,你就叫小米吧。”

女孩儿擦了一把眼泪,笑了,说:

“这名字还挺好听的,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说:

“你迷路了,叫小迷不好听,所以给你起作小米,什么时候你找到家了,这个名字就不用了。”

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模样不赖,但你怎么这么脏?”

他说:

“我叫萧朗。”

他回头指了指我容身的洞口,说:

“他叫默。”

小米吓了一跳,没想到墙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我说:

“我的名字也是他起的,骗走了我全部积蓄,你真走运。”

萧朗打断我说:

“过去的事你如果全不记得了,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发生的事情你不要忘了。”

小米说:

“你叫萧朗,他叫默,你曾经骗过他。”

萧朗笑了,他这时候的笑容很少见。他问:

“你确定你是从崖上下来玩的,对吗?”

她说:

“对,我当时脑袋想的就是好好玩和妈妈的话,所以现在记得了。”

他继续说:

“那你应该平常是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对吗?”

她想了想说:

“我担心玩得太晚,被妈妈骂,那你应该说得没错。”

萧朗回头对我说:

“默,她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还能跑出来玩,那我们翅鬼在崖那边至少是正常人。”

我说:

“没错,虽然我们知道了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

萧朗说:

“知道得多永远比知道得少有好处。小米,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叫雪国,我和默都是翅鬼,因为长有翅膀,所以是雪国人的奴隶。这座井呢,是默的家,我想从他这儿逃跑,结果被你砸中,翅膀也断了,逃不出。现在,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雪国人提出去,拆散,所以,我们,当然也包括你,很危险。”

小米说:

“嗯,我有点糊涂。你的意思是,我害了你,是吗?”

他说:

“不是,本来我飞得也很吃力,正在犹豫是不是要飞走。”

小米说:

“那就好了,反正你的翅膀断了,我的翅膀也断了,我们扯平了。”

他说:

“你说得对,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

小米说:

“那,萧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们硬来,上去以后,和雪国人拼命,然后想办法藏起来,再逃到你家那边去,这样几乎等于自杀,我们谁也活不了,结局就是身上插满了弩箭,被扔进冰海喂鱼。所以我们只有一个办法,等到轮井的时候,你藏起来,我和默上去之后,再想办法回来接你,这儿的雪梨还能够你吃二十几天。在你吃光这些雪梨之前,我肯定会回来。”

我瞪着萧朗看,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气愤的大话。

小米竟兴高采烈地说:

“好,我相信你。我等你来接我吧。”

她试着从萧朗怀里站起来,翅膀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发出悦耳的哎哟声,大虫爬过来,把自己的甲壳贴在小米的小腿上,奇怪的是,小米一点不怕它,还笑着问:

“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的名字也是萧朗起的吗?”

大虫蹭得越发殷勤,被萧朗一掌打到墙上,他拿起一个雪梨递给小米说:

“饿坏了吧。”

小米接过来,却没有吃,说:

“这东西看着好眼熟,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之后的几天,萧朗有些奇怪,一会儿口若悬河,一会儿沉默寡言。每当他讲起离奇的故事,小米便安静地听,不像我喜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说:“然后呢?”萧朗便住了嘴,忘了之后该讲些什么,陷入沉默。每当这个时候,井里就静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荡在井里,也许是一种温暖吧。我第一次感觉到萧朗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气息,好像要下决心去温暖什么。小米就像是一块水晶,傻乎乎的,几乎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忘掉,可她又看起来那么坦然,似乎这样的际遇并没有困扰她,她在这狭小的井下,看起来竟然也是自由自在的。她会帮我们收拾井下乱七八糟的雪梨,虽然她一个也不吃,她还会在我和萧朗解手的时候,把脸转过去,然后突然转回来,大喊:看到了看到了!弄得我和萧朗有几次把尿水弄到了脚上,后来我们只好爬到萧朗的井下去解手,有几次干脆边爬边尿在了洞里,然后再爬回来。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儿,在她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很脏,不是因为衣服好久没洗了,而是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好多的杂质,也许终此一生也拿不出去了。

最重要的是,我渐渐感觉到井下飘荡着一种情愫,而这种情愫和我无关,或者说,我虽然救了他们俩的命,可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可是这样尴尬而美好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轮井来了。

通常的轮井是有士兵把井盖掀开,然后把为翅鬼特制的手锁扔下来,翅鬼自己把双手锁住,士兵便再将一支很长的钩杆顺进井底,翅鬼把双手之间的锁链挂在钩子上,几个士兵就把翅鬼提上来了,然后再扣上脚锁。这次轮井不同以往,上面的人群格外嘈杂,井盖掀开之后扔进来一个大网,士兵在上面大喊:

“钻进去!”

萧朗听见上面有响动就已经招呼小米钻进洞里,小米像做游戏一样,眨着大眼睛。

萧朗看见大网扔下来,对我低声说:

“小米你不要管,我想办法,无论你轮到哪里去,告诉看守你的雪国兵,你叫默,我会去找你。”

我点点头,他扭头朝他自己的井爬回去。我赶紧钻进网里,上面几只钩杆顺下来,有一只钩子差点钩进我的嘴里,幸好我躲得快。大虫不明就里,不知道我要到何处去,便想打开翅膀和我一起升上去,我冲它摆手,小声说:

“大虫,你留下照顾小米。”

它便落下不动,盯着我升起,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叫,然后隐入溪水里了。我来不及悲伤,太阳就迎面而来,我赶紧闭上眼,黑暗中我被人提着向一个地方走去,我渐渐把眼睛睁开,春季的太阳真让人舒服,可是我的朋友们都已经不在了。地上的雪已经融化了不少,很多雪已经变成了淤泥。拎着我的是三个雪国兵,全都穿着厚厚的盔甲,腰间挂着雪弩,臂上缠着黑纱。以往的轮井从来没有这种阵势,雪国兵都是嘻嘻哈哈,他们刚从井下出来,心情正好,翅鬼们在井下憋得难受,出来见到春日的阳光和黄绿的草木也都感到特别的惬意,所以每次轮井都是雪国人和翅鬼们关系最融洽的时候,有些雪国兵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翅鬼开着玩笑,翅鬼们则都瞪着眼睛四处看,把鼻子竖起来使劲呼吸,春天对于我们来说太珍贵了,就这么一小会儿当然要多看多闻。可这次雪国兵都是一言不发,臂上的黑纱是怎么回事?有大人物死掉了吗?我不敢张嘴问,看雪国兵的样子,你就算投去一个不安分的眼神也可能把你射死,我便沉默着待在网里,随他们拎着我疾走,反正我也乐得不用走路,无论去哪,随他们去吧。

走了许久,到了一片荒地,满眼都是木车,望去能有几百个,还有许多的翅鬼,都被装在网里提过来。这时忽然有雪国兵过来打开网子,用黑布把我的眼睛蒙上,又把我装回网里。我感到他们把我扔在车上,过了一会车子走起来,颠得我四处乱滚,我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跌下车去,可每当我觉得身体悬空的时候,都有人推我一把,有时候我也会撞上另一个身体,看来车上不只我一个翅鬼。这是要去哪呢?这次轮井怎么搞得这么麻烦,莫不成刑条有变,要将我们翅鬼斩草除根?越看越觉得像了几分,不禁心底冒起凉气。可像这样被网着又被蒙着眼睛,连殊死一搏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听天由命。翅鬼从出生,命便不在自己手里,临到要死,也是一样。有的翅鬼吓得大喊,好像就在离我不远的车上,我听见他马上被打得出不了声,我心想:死就死了吧,喊也是死,还多了一顿打。不知道萧朗在哪?他若也在车上,那小米岂不是要被饿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饿得头昏眼花,感到又被从车上提起,走了起来,过了一阵,忽然被扔在地上,摔得我大叫一声。我伸手一摸,是石头地面,不像是在海边。这时候有人过来把我眼前的黑布拿掉,我发现我到了一座大殿里,和我一起的是上千的翅鬼,都被陆续地扔在地上。

这真是一座雄伟的大殿,无论萧朗怎么瞧不起雪国人,雪国人盖房子的能耐确实让人惊叹,整座宫殿是用黑色的石头砌成,每块石头都被切割得十分精细,让人觉得这座宫殿好像是用一整块巨石雕成的,几根巨大的圆柱环绕在大殿的四周,露出中间一大片圆形的空地。翅鬼们被装在网里堆在空地上,四面是穿着盔甲的雪国兵,手中端着雪弩,胳膊上和脑袋上缠着黑纱,大殿里很安静,似乎在进行着什么仪式。我抬头看往大殿的前面,看见一幅画被悬挂在大殿的正中,画的是一个老人穿着漂亮的长袍坐在一把华美的椅子上,面容威严,仪表不凡。这幅画的底下放着一条几案,上面摆着香炉和贡品,几案中间的金盘里放着一本书。周围的几个翅鬼都和我年龄相仿,委顿于地,默不作声,我便也一声不吭。我心想:要死也不能先于他人而死,无论如何也要拖在最后。边想边四处看去,才发现这成千的翅鬼似乎都已成年,便又乱想萧朗是不是也在殿内,如果他也在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能不能像大雪中修井那次,想办法过来和我套近乎,想来想去,想得心下难过。

这时候一个矮小的雪国人走到殿前的几案前面,这人的脸面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可是头发全白了,又弓着腰,一筹莫展的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慢慢打开,大声读了起来。这人虽然长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嗓子却是格外的嘹亮,一字一句震得大殿里四壁回响。读到中间突然哭了起来,被旁边几个书生样子的雪国人扶住劝慰了一会,才又接着读下去,可惜他读的东西都是之乎者也一路,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着这么大的一个人,估计官位也不低,哭得那么难看,觉得有趣。他把纸读完,又卷了起来放在袖子里,然后站在一旁,这时从侧面走上来一个年轻人,这人往上一走,许多躺在网里的翅鬼都坐了起来,因为这人的外貌实在俊朗,而且身材高大健美,根本不像是一个雪国人,倒像是一个没有翅膀的翅鬼。他一身白衣,头上系着白纱,上面写着字,看起来不像是来自人间,像是一个哪里来的神灵。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说:

“各位,我叫婴野,曾经是太子,现在是国君。”

底下一阵响动,手拿弩的雪国兵齐声喝道:

“莫动!”

婴野冲着雪国兵摆了摆手:

“谁给你们的命令让你们讲话?”

雪国兵马上齐齐跪倒:

“陛下饶命。”

婴野说:

“起来吧,朕的话没有说在前面是朕的不对,而且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下,你们的膝盖是用来奔跑杀敌的,不是用来磕头的。”

婴野接着讲道:

“七日之前夜里,朕的父王霁被刺客刺死在榻上。”

说着一个侍从端上来一个金色的盘子,婴野从盘子里拿出一把十分短小的匕首,这把匕首的刃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婴野把匕首的柄轻轻一按,匕首突然长出一段,长出的一段竟然带着一个锋利的暗钩。婴野把匕首倒转过来,说:

“这把匕首的柄上刻着一只双翅的飞鸟,我们雪国人不可能造出这么阴毒的兵刃,更不可能把带翅的污物刺在兵刃上。”

底下又一阵响动,有翅鬼小声说:

“谷妖!”

婴野说:

“说得对!是谷妖。是夜,父王的护卫看见一个带翅的人影飞入父王的寝宫,可等他们冲进房内已经迟了,父王的胸口多了这把匕首。之后刺客破窗而出,向断谷方向飞去,护卫便放出响箭,告诉长城守卫有敌来犯,正向断谷逃去。之后长城守卫来报,刺客的身法实在太快,转瞬间隐入云雾。只能向谷中乱射无数弩箭和用投石机投掷石块,不知是否打中刺客……”

后面的话我渐渐恍惚了,声音入耳,不知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见婴野的嘴动来动去。我想起小米的样子,瘦小的身子,无知的眼睛,清脆的哭声,难道这么巧吗?一个刺客落入断谷,小米也恰巧在那天跌入谷里,醒来什么也不记得,翅膀粉碎,两人相撞,萧朗的翅膀断了一只,她的翅膀全都断了……我长了这么大,一直不知女人为何物,只知道女翅鬼身体小一些,力气小一些,活得长一些。小米真奇怪,看着你的眼睛和你讲话,像催眠一样你便都信了,不知道萧朗当时信了几分?他那么聪明,是不是和我一样信了十分呢?他看着小米的样子好像小米说他是个虫子他也会信的,然后在地上爬几圈给她看。也许只有我是个傻瓜吧,萧朗和小米都在骗我,我还是不敢相信小米是刺客,我觉得,也许是巧合吧,果真有两个带翅的东西同一天跌入谷里,一个是小米,迷路的女孩儿,被萧朗救下,一个是刺客,已经不知所踪,可能已经被断谷里的谷妖吃掉。不知道萧朗在不在大殿里,该死,如果他在我身边多好,他肯定有主意。

这时听见婴野提高声音说:

“各位,父王在位的时候,免你们死罪,改为井役,他曾对我讲过,翅鬼承天赐之体,本身并无罪过,虽为异类,可为我所用。朕谨记父王的教诲,可父王登基时毕竟年事已高,有承袭先王陋习之嫌。朕以为成年翅鬼无一不是勇力过人,做这些劳人的苦役是屈了你们的才了。”

底下翅鬼无不把脖子竖起,我也有些诧异,一是称呼翅鬼为各位实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出自雪国国君之口,二是这个年轻人刚刚登基便开口否定其父皇的行事,实是狂妄得可以。婴野冲下面摆了摆手,几个壮硕的雪国兵抬上来一副银色的铠甲,这副铠甲造得十分庞大,可又十分机巧,仔细看臂肘,手腕,膝盖,脚踝之处,都是用精细的碎钢锻造,铠甲被抬起的时候,这些部位自然地摆动着,没有滞涩之感,连手指都用白钢包住,从来没见到雪国人的铠甲带有白钢的手指。这副甲的头盔更是特别,似乎是用一块整钢雕成,只露出一双鼻孔和一双眼睛,头盔的下面有一个机关和上身的盔甲相连,护住脖颈。胸口上写着一个大字,我不认得。铠甲的腰际用锦缎包着一块方形的物件,好像是一块石头。婴野指着这副铠甲说:

“这是朕亲手铸造的一副铠甲,大小按照你们翅鬼的身材设计,从今天起,你们不再叫翅鬼,朕赐给你们一个新的名字,叫做……翼灵,你们也不再是奴隶,从今天起,你们是军人,朕赐给你们名字,朕还赐给你们自由,所以你们无论什么时候只效忠于朕,你们就叫做翼灵军。”

底下一片安静,翅鬼们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了。婴野对雪国兵说:

“除去他们身上的网。”

不一会儿翅鬼就都站在空地上,扭动着筋骨。婴野用匕首的暗钩敲着铠甲的胸口问:

“谁知道这是什么字?”

底下一阵骚动,没人回答。我心想,萧朗应该认得啊,莫非他不在这里?我正在胡想,听见婴野说:

“不怪你们不认得,奴隶怎么会识字呢?这个字念做‘将’。”

他接着说:

“断谷来的谷妖杀了朕的父王,逃入谷底,朕要你们翼灵军做我的急先锋,去谷底把刺客给朕抓回来,若是有谷妖挡路,通通杀掉,谁带着刺客或者刺客的首级和翅膀回来,朕封他为翼灵王。”

翅鬼们似乎开始相信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翅鬼把效忠的目光投向婴野。他说:

“不过,一个军队不能没有统领,朕现在要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位翼灵,穿上这副铠甲,我拜他为大将军,赏八百蛾,授将军印。”

这时候,大殿里已经有些暗了,婴野挥手示意侍从掌灯,这时我才发现一盏巨大无比的吊灯悬挂在屋顶。一个雪国人手拿蜡烛,攀着梯子上去把灯点亮,大殿顿时四处通明,婴野说:

“你们在井下待了这么久,除了雪梨想必也就是吃些蚜虫。”

说着有侍从搬来许多长条的桌案,摆在翅鬼面前,接着又摆上一些水果,婴野说:

“各位先吃一些果蔬。”

婴野的话开始产生了一种让你不得不遵从的力量,我马上拿起一个果子,一口咬下去,汁液流入咽喉,沁人心脾,虽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东西,比半烂的雪梨可好吃太多了。然后开始陆续端上酒菜,我认出有些是鹿肉,其他的肉都认不得,认不认得不要紧,只是往嘴里塞,有些翅鬼吃得呕吐不止,婴野也并不发怒,只是命令士兵把污物打扫干净。吃了许久,酒菜也上了几番,终于所有翅鬼都吃不下了,一些翅鬼已经瘫坐在地上,眼睛突出,吃下的酒肉从嘴里涌出来。我也饱得可以,觉得挪步都费力,心想,如果此时要杀我们翅鬼,我们一个也跑不动。有人跑上来把桌案撤去,地上食物的残渣扫净,又用大块的麻布把黑色的地砖擦亮。这时候我发现婴野已经坐下,眼睛像刀子一样扫向全殿,那个白发人走到殿前,向殿上悬挂的画拜了三拜,回身朗声说:

“翼灵们听好,退后十步。”

翅鬼们轰隆隆地向后退去,露出一个半圆的空地。

白发人说:

“在下巫齿,蒙陛下圣恩,忝列国师。现在我来主持这次选将。谁觉得自己可做大将军,为陛下统帅翼灵军奋勇杀敌,都可到这空地上较量,规则是有的,就是一个打一个,生死有命,胜者留下,直到有一人立于不败,即是大将军了。”

巫齿讲话的时候,雪国兵走到翅鬼间,给每个翅鬼戴上面具,面具上是一张雪国兵的脸,咧嘴笑着。正诧异,我也被套上面具,带子从后面粗暴地收紧,我的后脑顿时麻了,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翅鬼戴着雪国人的笑脸,互相注目,不知所以,实在怪异得很,好像我们突然变成了雪国人的小丑。巫齿又说:

“给你们戴上面具是怕你们之中有些人相识,下手就有些含糊了,这次陛下要选出真正的俊杰,所以委屈你们如此,别无他意。擅自摘下面具者,裂。现在比试开始,想为陛下杀敌立功的,尽管上来。”

巫齿把话说完,朝婴野躬身施礼,然后站在婴野身边。

大殿里静悄悄,好像空无一人一样,我一动不敢动,怕被误会是要争什么大将军,被拉上去比试。我知道自己在翅鬼中算是健壮,可做了这么久奴隶,突然让我去冲锋陷阵,原来的手艺全没了用处,而我又没学过杀人的手艺,我很可能会瘫在当场,任人宰割,更不要说上前去争大将军了。一想起谷妖,我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该从何想起,这时候一个翅鬼跳上前去,朝婴野跪倒:

“小人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婴野朝他点点头,这人便站了起来,面向翅鬼们。我的位置离空地很近,看得清楚,他的面具微微地抖着。他刚刚站下,另一个翅鬼也跳上去,学着他的样子朝拜婴野,说:

“小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起身时突然朝站着的翅鬼扑去,第一个上场的翅鬼没有防备,被扑在身下,偷袭的翅鬼用双手钳住他的脖子,手上的骨头隆起,看样子是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口里叫着:

“服输了吗?”

被按在地上的翅鬼眼睛都要跳出来,脚奋力踢向对方的后背,可对方把整个身子压在他的身上,脚踢了几下便抬不起来了。他的眼神里是饶命两个字,可对方死死地扣在他的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对方不停地问:

“服输了吗?”

我吓得裆下一片湿凉,从来没见过翅鬼对翅鬼如此狠毒,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我想喊一声饶他一命,可又怕惹祸上身,那时候谁又能帮我喊“饶他一命”?便把饶字往后全都咽了,眼看着被掐住脖子的翅鬼渐渐不动了,另一个翅鬼尚不甘休,又把死尸掐了半晌,才松手站起。死尸戴着笑脸被拖走了,婴野抬手轻轻地鼓起掌说:

“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很好,一旦出手即置敌于死地,很好。若没人上来挑战,这位翼灵就是大将军了……”

可惜这位翅鬼和大将军离得尚远,因为婴野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和我一样健壮的翅鬼上去挑战,不多久便把前者的脑袋撞在石地上,撞了十几下,脑浆溅得乱七八糟,他自己说得倒准,果然落了个肝脑涂地。这个胜出的翅鬼很是硬朗,连杀两个翅鬼之后,才被一个小个儿的翅鬼扭断了右臂,他立时跪下认输,算是留下一命。翅鬼中极少有人通拳脚,做工时有时翅鬼之间起了争执动手,无非是力大或者搏命的一方胜出,所以翅鬼之间多蛮斗厮打,从没见过有平稳的拳脚来回。之前的那个壮汉连毙几个翅鬼之后,气焰很盛,野兽一般呼呼地喘气,看他的眼睛,应该是脑袋里已经充了血,想的只是再杀一个。而上去挑战的翅鬼比他小了足有一圈,属于翅鬼中身材相当矮小的,他上场之后壮汉马上向他扑来,他并不慌乱,把壮汉的前臂向旁边轻轻一拎,壮汉便蹬蹬地向斜刺里冲去,他的手顺势从壮汉的前臂滑向手腕,借着他前冲的力道把他的胳膊扭向背后。看来这个小个儿是要存心立威,他本已经将壮汉制住,又将壮汉的胳膊向上硬推,另一只手在壮汉的肩膀猛力一按,这人的左胳膊便从肩膀上落了下来,耷拉在身侧抬不起来,壮汉倒是机灵得很,马上跪下说:

“朋友饶命。”

小个儿点点头,走过去把壮汉的胳膊提起,突然用力一推,这人的胳膊便又和他在一块了,只不过肩膀处肿起了一个大包。这两下功夫着实惊着了翅鬼们,底下一片惊呼。雪国人虽矮小,大多数通拳脚也擅使兵刃,可翅鬼中有这等身手的实在少见,这人举手投足举重若轻的模样,看来这手功夫对他来说只是一点小把戏。

殿里的灯火似乎更亮了一些,小个儿站在空地的中间显得一点不小,走上去时还像个奴隶一样弓腰驼背,这时腰身舒展开了,倒有几分宗师的气度。我心想,翅鬼里还真是藏着高人啊,除了萧朗那种鬼点子一大把的,还有这种功夫高手,要不是弄这个选将,谁能知道平时一言不发的翅鬼里竟然有这等人物。不禁觉得婴野真是翅鬼的恩人,让这些翅鬼觉着自己是人,不是鬼,除了干苦役和吃烂梨,还能做些有用的事。这人站了半天,才有个翅鬼上前挑战,被他只一招便打出圈子,之后陆续有几个翅鬼下场,竟然都会几下拳脚,小个儿便也展开本事见招拆招,还是不败。看见翅鬼之间上下腾挪地斗得花巧,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个瞎子,原来身边有如此多的同类都不简单,我还以为翅鬼都和我一样混吃等死。

越斗越是精彩,到后来竟见小个儿和另一个翅鬼绕着柱子缠斗,两人斗着斗着上了柱子的半截,一手攀着柱身,一手袭向对方要害,对方眼见支撑不住,便从柱子上飘落,这一飘底下齐声喊了一声,因为翅鬼的翅膀派上了用场,在空中奋力地摆动,这翅鬼便在空中滑翔。我顿时想起挖洞时见到的有着小翅膀的小虫,也是这般滑得又美又轻,接着我想起来了大虫,不知道它现在是和小米在一块还是已经飞到了属于它的地方,可能这个地方我无法去到,它也肯定不知道我眼看着就要被拉去充军。要是能和它一起,充军倒似可忍受了一些,大虫能飞又有利齿,应该不需要我担心吧。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便看见小个儿也从柱子上飘下,竟也能滑翔,滑得更快更稳,对方还没落地就被小个儿赶上,一掌劈在翅膀上,这人痛得大叫一声,从半空中栽下,小个儿早料到如此,抢先一步落地,飞起一脚把对方踹向婴野端坐的方向,翅鬼们齐声惊呼,只见那翅鬼把婴野的椅子撞得粉碎,而这时我才发现婴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小个儿马上欺近,把对手扶起,虽然摔得不轻,可那翅鬼并没受什么重伤,他将小个儿的手一推,说:

“谁要你手下留情,妈的,你真是好本领,这大将军就给了你吧。”

听声音一点不像刚才身法那样轻盈,好像是一个憨直的莽汉,面具上笑脸的嘴角似乎都撇在一边,还长出了几根凶巴巴的胡子。小个儿把莽汉的手抓住,另一只手轻轻在其腋下一拖,莽汉便轻盈地跳起,小个儿略一抱拳,扭头回到场地中央。莽汉一边走下去一边喊道:

“谁让你帮我起来?我自己没有脚吗?”

本来很多人并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这一喊便有人小声地笑出来。小个儿稳稳当当地站在场地中间,等了好一阵。我想萧朗果然鬼机灵,他虽然身材魁梧,可再魁梧也抵不过这拳脚上有功夫,而且他的翅膀还是断的,他更擅长动脑筋,这个大将军他还是不当为好。这时巫齿走到场下,朗声说:“还有人挑战吗?若是没有……”

“谁说没有?”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翅鬼,虽然戴着面具,我一看翅膀一听声音便知是萧朗这个家伙。我的心怦怦乱跳,萧朗果然在,这么久默不作声,原来想一直等到最后。可这个小个儿俨然是殿内第一高手了,估计在雪国内也找不到什么对手,萧朗不会是被小米把脑筋砸出了毛病,或者挖洞挖得久了,以为自己力大无边了。小个儿看有人下场,便准备应战。萧朗却不理他,他向巫齿抱拳说:

“国师大人,小人有一事相询。”

巫齿说:

“问吧。”

萧朗说:

“这个矮子已经技冠全场,若是小人把这个矮子打败了,小人便是大将军了,不知小人想得对吗?”

巫齿一愣说:

“没错,该当如此。”

萧朗跪下:

“叩谢国师。”

倒像是自己已经赢了一般。然后萧朗站起对翅鬼们说:

“各位同仁,若是在下赢了这个矮子,你们是不是就拥我为大将军?”

我想让萧朗知道我的位置,便叫道:

“这个自然。”

萧朗扫了我这边一眼,不知道看没看见,翅鬼们乱七八糟地叫道:

“这人如此厉害,你赢了他当然拥你。”

也有人叫道:

“你若是被人打死了我们只能拥那个活的。”

哄笑声四起。

萧朗冲翅鬼们鞠了一躬,说:

“那是当然,各位放心,我一定手下留情,这矮子身手还算不错,死了可惜。”

萧朗转来转去,把后心全露给小个儿,还一口一个矮子,似乎胸有成竹,不怕偷袭。我对萧朗的心意似乎知了一二,小个儿已经连挫数位好手,又颇有风范,无论如何不能像最早下场的几个泼汉背后偷袭,可这招又着实大胆,有大将军的铠甲摆在面前,谁知人的心思会有什么变化?小个儿毕竟没有出手,等萧朗说完,小个儿说:

“朋友,你饶我不死,我心领了,你若是栽了,我可说不准饶你还是不饶,来吧。”

听这话,小个儿已经动了真气,话里有股子狠劲儿。萧朗说:

“矮子,你已经打了这么久,我就这么平招打败你有些乘人之危。”

小个儿确实显出有些累了,毕竟上一个对手实力不弱。萧朗高大威猛又如此自信满满,他可能心下也有些忌惮,听萧朗一说便问道:

“那你说怎么打?”

萧朗说:

“我听说先人有凌空拆招之说,想必你也知道。”

小个儿说:

“当然,所谓凌空拆招就是两人面对面站开几步,隔空比拼招式,胜负两人心里自有分晓。”

萧朗说:

“不错,你还确实知道一些掌故,那我们就如此比试,一是省得你把大将军输给我心里不服,说是因为体力不支,以后我统领翼灵军你也不甘心听命,二是,省得我一不小心伤你性命,在下确实爱你之才。”

小个儿闷哼了一声,退开五步,摆了个招式说:

“少说几句,来吧。”

两人便凌空拆了几招,小个儿忽然停下说:

“你已经输了。”

萧朗说:

“我刚才不是发招,我是让你再退两步,离得太近我怕你一会恼羞成怒,我不得不出手,徒增伤亡。”

小个儿说:

“哼,庸人多作怪。”

便又退了两步,起手说:

“这次够远了吧。”

萧朗说:

“差不多了,这次你要是输了可别再找借口。”

底下翅鬼都发一声笑,估计心下都想,无论输赢,这人着实有趣。小个儿挥拳发了一招,萧朗看他出拳,也照猫画虎,出了一拳,小个儿刚想发作说他又输了,萧朗另一只手又发出一拳,和这拳一起发出的是一枚石子,正是萧朗在洞里打磨的一侧锋利的石头,萧朗臂力确实不小,这枚石子发出尖利的声音直奔小个儿的左眼。这人确实身怀绝技,眼见石子到了眼睛抬手一弹,石子便飞在柱子上,撞得粉碎。可他没想到,萧朗发出石子的时候,竟然腾空而起向他飞来,不只是他,谁也不会想到真有翅鬼可以平地飞起。萧朗的右翅已断,可左翅完好,我看出来他也是奋力一搏,竟然飞了起来,只是腾起不高,可飞出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到了小个儿的近前,小个儿刚把石子弹开,萧朗的右手就到了他的脖子,一枚锋利的石子贴在他的喉咙中间。小个儿忘了自己身在比武的局中,失声问道:

“你能飞?”

萧朗凑到他耳边说了些话,小个儿听完愣了半晌,然后突然向他跪下,说:

“大将军,在下从今以后供您调遣。”

我赶紧大喊:

“大将军,供您调遣。”

说完也跪倒,翅鬼们转眼间就跪倒一片,口呼大将军,虽然萧朗有使诈之嫌,可能平地飞起确实让人以为是神人下凡,翅鬼们不由分说,全都服了。这时,国师巫齿突然大声说:

“大将军是你们能定的吗?都站起身来。”

翅鬼们呼啦啦地站起,不知这个白头发雪国人要搞什么古怪。

巫齿说:

“圣上有旨,翼灵中胜出之人要和雪国最善战的武士比试一场,赢了才能封金赐印。”

我心下疑惑,倒不是雪国人出尔反尔,这些矮人本来就是如此,可雪国人虽然喜欢练些拳脚,毕竟身材矮小,力气也小,怎么能和翅鬼们较量?这不是自找苦吃?

这时从后殿转出一个雪国武士,这人一身黑衣黑裤,戴的面具也是黑的,上面画着白色的五官,不是笑脸,是一张口中长出獠牙的鬼面。这人没有翅膀,却和萧朗一般身材,站在萧朗面前也不施礼,抬腿便是一脚,这一脚快得还没等我看清楚,萧朗就飞出去,翅膀撞在墙上,我和萧朗同时叫了一声,他那断翅可能要伤得更重了。紧接着这雪国人又跳到萧朗身边,单手把萧朗提起,挥臂一掷,萧朗这次摔得更惨,血流了满身,不知是不是又掉了两颗牙,雪国人便如此这般把萧朗掷来掷去,嘴里说:

“怎么不飞了?”

声音十分低沉。萧朗毫无还手之力,倒不是因为萧朗不会拳脚,作为翅鬼,萧朗奔跑跳跃要比雪国人矫健迅捷得多,可这个雪国人真是来去如电,我从来没想到一个没有翅膀的雪国人身法能如此之快,简直是鬼魅一般,看不清楚的时候已经到了近前,抬手一抓,更是快如闪电,又力大无比,看来并没使力,萧朗便被掷得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石地上。不用说是萧朗,就是刚才那个小个儿高手,估计也会一样被掷来掷去,实在不像是人力之所为。我知道这么下去萧朗就要被摔死了,想走上去又怕被一拳打死,想到要被打得双眼迸出,脑袋裂开,脚下便钉在原地,胃里涌出苦水。这时看见雪国人又去抓萧朗的衣服,萧朗突然笑着说:

“早知道你们雪国人没安好心……哈哈……让我们翅鬼替你们去杀谷妖,按你们的话说,谷妖是我们的祖先,你们逼我们欺师灭祖……不对,应该是想让我们两败俱伤……拿了大将军引我们……什么翼灵,什么狗屁大将军……全是谎话……”

雪国武士手停在萧朗的衣服上,迟疑不前,翅鬼们有些骚动,殿内的气氛和开始时有些不同了。雪国武士把手拿回说:

“我奉圣上之命,试你的功夫,你不要妖言惑众。”

萧朗晃着站起说:

“我打赢你才是大将军,你们雪国人怎么不早说?”

雪国人一时语塞,萧朗突然倒在他的身上,口里的血弄脏了他的上衣,这时我看见萧朗把手伸向翅膀里,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飞吗?看看我的翅膀就知道它们多么不同了。”

雪国人用手扶住他,把脸凑过去,看他的翅膀。萧朗的邀请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这时萧朗突然拔出我用绳子绑在他翅膀上的钢钎,这钢钎当时是为了固定他的断翅的,刺向雪国武士的咽喉,因为距离太近,雪国武士下意识地一闪,钢钎刺进锁骨,萧朗紧接着向侧面飞去,这一飞力气很大,钢钎在雪国武士的锁骨处撕开了一道口子,血喷涌而出,雪国武士挥手抓向萧朗,这一抓迅猛无比,萧朗虽是早有预料,胸口还是被抓下一块皮肉,落地时即仰面摔倒,雪国人随即也俯身栽倒。巫齿和一些侍从马上冲过来把雪国人抱入后殿,留下萧朗在地上自己喘气。过了一会,巫齿从后殿走出来,问:

“你叫什么名字?”

萧朗说:

“我叫萧朗。”

巫齿说:

“萧朗跪下。”

萧朗不动,旁边的雪国兵把雪弩指在他的后脑,萧朗便跪向巫齿,巫齿又从袖子拿出一卷纸,念道:

“封萧朗为翼灵军大将军,美翼爵,赏一千蛾,将军甲,美眷二十,即刻上任。”

说着有人把铠甲抬起,萧朗摆摆手说:

“我现在穿不动,能让我们待一会吗?”

巫齿点点头,挥手示意雪国兵们退下,不一会儿,殿内只剩下这一千翅鬼,萧朗说道:

“我先睡会儿,你们把面具都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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