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01

下午三点,电话铃声响起,接电话的古阿霞从欧匹将得到讯息:“有个重伤患快到了,请流笼机械室人员待命。”古阿霞追问伤员情状。电话那头说,危险随时都在,病患永远为自己撑下去。这是实话,沿线60公里、1万公顷的伐木森林,危险像爱国奖券强迫中奖,被10吨的原木压身、遭断裂钢缆打伤,或被倾倒的运材车、断缆的流笼压得剩下牙齿是健全的。这仍阻挡不了男人上山,因为排队想赚危险钱的穷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离开。最快离开的方式是死亡。

当然也有传奇故事。有个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赚够了,离开前来到菊港山庄住一晚,他头发与胡子蓄得很长,几乎找不到脸,被成天逼着洗脸的孩子视为英雄。他洗了山庄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叹说他连蒋公过世了都不知道,花钱请人剃发剪胡,帅过秦汉。还有个家伙瞬间致富,因为他在台风天停工时,赢光菊港山庄所有伐木工的钱,趁夜反向跑走,穿过中央山脉,沿“孙海林道”下达南投水里,躲过那些气得在山下拦截的输家。

伤员更是传奇,源自对抗死亡的勇气。到了晚上七点,运材车才把病患送到菊港山庄,他腰上即使缠了无数的纱布与袖子,仍被鲜血顽强地穿透。撕袖子给伤者是伐木工祈护的传统,多少袖子便意味着多少男人的保护。古阿霞事后算出有一百零五只,沿途的伐木工几乎都撕下袖子。这么多的保护仍让伤员在抵达前快断气了。

四个流笼捆工跳上车,小心搬动伤员,他们平日搬原木都粗手粗脚,现在要像挪豆腐般绑手绑脚,一边的人喊小心,另一边便喊抬高点。有个捆工摸了伤员的气息,发现他断气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另外三边用木板继续搬运的捆工被扯了一下,失去平衡。死者滑落到铁轨,头壳大力撞击发出声响。

六十几岁的流笼操作员阿海师走过来,说:“救一下。”

“阿弥陀佛,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怎么救活?”一个捆工说。

“电影上怎么演,你们就怎么救。”阿海师接下来蹲地上,对死者说,“好兄弟,忍耐点,我们会把你送下山的。”

流笼不载死人,只载活人。载了死人沾秽气,传言流笼会断缆让乘客从百公尺的高空摔成肉泥。所以,刚死的伤员会佯装仍有气息在急救,这是搭流笼的权宜之计。四个捆工在阿海师的命令之下,轮流帮死者做胸外心脏按压,起先手劲轻缓,担心死者会喊痛,渐渐地用力施压死者胸部让肌肉牵连手部震动,有复活的征兆。四个人都拼了,有人往死者腹部施压。血水从腹部渗出,血块从嘴巴被挤出来后涌出大量血水。远处围观的人以为榨干伤者那溺水似积在胸口的血水,过不久他会咳几下,醒过来感谢。

刚从山下发车的客车流笼,约十分钟后抵达。也就是说表演过程得再延长十分钟,甚至再久,直到客车关门的刹那才谢幕。菊港山庄的庄主马海,穿过了满怀希望的人群,对四个急救的人说:“可以了,别再拖磨下去,他够艰苦了。”

阿海师点头说:“你说了就算。”

“送到山庄来住。”

菊港山庄欢迎伐木工下榻,死了也行。这次是马海免费招待的第十八位罹难朋友,待如手足。他在菊港山庄边搭起临时棚,设了脚尾的米饭①、鸭蛋与香烛,要古阿霞从澡堂提桶温水。古阿霞对此事软弱又胆怯,马海摆明要她这只山庄的菜鸟来做。表面上,她眉头不皱地干活,找水桶的时候却借故琢磨了一段时间,该用旧水桶?还是厨房桶?说明了她多么地抗拒这件事,最终找了自己的脸盆来用,终归这件事没人要借。

马海剪开死者的裤子,绑满绷带与袖子的腹部很棘手。端水进来的古阿霞看到那个更棘手的男性下体,借故忘了拿毛巾离开,然后又借故拿刮胡刀,她一次能做完的工作,被枕头、被单或蜡烛等灵堂该用的物品切割了。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度进入棚内,拿来她喜爱的剪刀帮忙。她处理过的亡者是祖母,缝合她颈部的刀伤令人不舍,处理陌生人则令她不舒服。不过当她剪开第五只打死结的袖子的时候,专注干活,心中也平静下来,难缠的袖子最后全部移除了。

伤口埋藏在袖子底下,伤口的肉层外翻,血液干涸在肚皮上,一截粉色肠子露出来。马海用弯针缝合伤口,他上次使用是两年前的事,技术却退步了好几年似的,多亏古阿霞帮忙才完成。接着,古阿霞擦干净死者遗容,把泥巴、泪水和痛苦从脸上拿下来。马海帮死者剃好最后一次的胡子。最后,死者换上干净的工作服、夹脚工作鞋,一切看来像是躺在森林光斑下的午眠。

马海冲洗完手,便坐下来喝茶,喝完第三杯,从厕所出来的古阿霞终于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她脸上沉默无语,无法想象她刚刚做了什么,并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头砍到肚子,怎么砍到我不清楚,却造成脾脏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马海得讲明道理给古阿霞听,“刚刚在死者前讲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没注意危险,却是好爸爸。”

“是吗?”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胸前挂着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进掌中,我在你来来回回去端水的时候清理很久。”

“抱歉,我有点紧张害怕,老是弄错。”

“嗯,我看得出来,”马海又说,“那个小木盒装的是平安符。平安符是庙里求来的红色小布袋,里头放符箓,用红线挂在脖子。这红布袋是亲手缝制,针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针线活的女人做的。又怕汗水把红袋子和符箓弄烂了,用小木盒装着,挂在胸前。这个年轻男人要是刚结婚,顶多在家附近找个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赚点钱,得到更远的摩里沙卡干活。他受伤时,很担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里那些人怎么办,于是他紧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帮助好人可以让我放下害怕。不过这样让我反而更愧歉,因为我刚刚想太多,没做好。”

“没有人一次能做好,不过你有弥补的机会了。”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还得做完哪些对死者的仪礼,起了挣扎,显然刚刚她说放下了害怕的心念,只是口头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马海笑了,说:“不用担心,弥补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锅消夜,等一下会有人来拿回袖子。”

到了满天星斗的晚上八点,最后一班从79林班地的运材车,从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来。从村口就可以听到沉重的刹车声与轨节声,250吨的桧木与铁杉分置在八个车台,最后两节载满了伐木工。碰碰车破例地在菊港山庄前停车,响笛三长声,三十多个伐木工跳下车,他们分批挤进为死者搭的临时棚内上香,从流笼工作台拿来200公升②的汽油桶烧纸钱,也丢桧木烧,这一夜会长得需要点芬芳、光明与温暖。他们感谢菊港山庄的免费消夜与住宿,喝着米酒,大声聊天,该大笑的时候绝对不会憋声憋气。即使气氛闲常,古阿霞感到他们的互动间充满压抑的悲伤,来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到了晚上十点,他们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睡去,并轮流起床到死者旁守丧,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缝回自己的衣服,仿佛失去的手足,又缝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际,睡二楼的古阿霞不再听到从楼板下传来的男性鼾声,而是一种密谋似的呢喃,时而低沉,时而喟叹。她在楼梯旁往客厅望去,三十个伐木工挤到大门口吟唱,没有歌词,甚至不成曲子,只是鼻腔与喉韵间的转调。整首调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个人带头,凡是他转音,周围的人随之,整座木造客厅形成共鸣的老音箱。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听帕吉鲁说过,在林场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们会停下工作,像鲸豚在吟哦,似乎在掩护某些悲伤者的啜泣。她现在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天越来越亮,蓝润的天色装饰了村子,黄胸薮眉清脆的“鸡── 酒儿”鸣叫意谓又是干净晴朗的一天。四个男人抬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余的人跳上碰碰车回到林场,用刚缝上、沾着血渍的袖子干活,他们绝不会遗忘什么,甚至刻意记得什么,忙着点,苦中作乐点,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点,三十年历史的日制爱知(Aichi)发条老钟响起来了,穿绿衣的邮差总在这时来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时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广袤林区的伐木工,邮差难送达,把信托在菊港山庄,交由各林区每日定时下山的人员领回去发放。菊港山庄的柜台塞了一小柜永远发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过那些无主信,信封出现黄斑,邮票的邮资与图案都是几年前的规格。

山庄还有为数众多的电报。报差穿蓝制服,通常也坐九点的流笼上山,没送达的电报会挂在山庄,打电话请山上的人来拿。比起闲话家常、寒暄与报平安的信件来说,电报报凶,带来坏消息。古阿霞研究过电报,有两大特性:一是以字计价,所以内容短;二来,急迫性,死讯居多,比如“妈妈在十月三日下午三点去世,请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古阿霞从而想起那些接到电报者焦急难过,一夜难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车回家。电报简直是一把小李飞刀,咻一声,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阳光把村庄的灰瓦照得发亮,昭和草絮到处飘,古阿霞坐在玄关穿鞋子,正要离开山庄,往78号林班地。这时候,报差把剩下的电报挂在山庄的“邮件柜子”,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来,要她把这张电报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里是新的林区,没有电话。你要去那里,顺便帮忙。”

古阿霞心想,一点都不“顺便”呀!她的歌声如喜鹊,不去报喜,却要学着乌鸦报凶,这是哪门子的顺便。她瞥了那张“母病,速回”的电报,只有精简扼要的四个字,这户人肯定穷得省钱,便不推辞。

“对了,那几张也顺便拿去吧!”马海从柜子整理出几张旧电报,一并交给古阿霞处理。

古阿霞没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发车的碰碰车,顺着森铁往上爬,时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时而是桥梁下的空荡,这条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筑的轨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检修每个环节。古阿霞放眼望去,处处是壮丽的自然景观,处处见到人定胜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头皮发麻的是,坐上载原木的空车板上滑过1260公尺长的高岭索道,令她两腿发凉,感到内脏空荡荡的。古阿霞刚着陆,又坐上森铁火车晕眩得闭眼休息,隐然听到有人追着对她笑。她定睛看,是黄狗。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车跑来了。她有些话从心坎捏到了喉咙,大喊:“我下车,我来了。”她捡了火车转弯慢速的时候跳车,没抓准要多跑几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里的罐头、睡袋、衣服等细软撒了出来。

她捂着给石碴扎疼的屁股。黄狗用嘴套顶着她的手,闹着玩,挺痒的。古阿霞瞧两转,知道会看到谁,就他,帕吉鲁。他站在不远处的人立广告牌下,拿着画笔冲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开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只有古阿霞体会到。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欢心的笑意憋在脸皮下,要人扶起来。帕吉鲁用两手把人从胳肢窝抓了起来,一点都不贴心,让古阿霞跌进他的怀里,像预谋好的见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给自己害羞,选个话题,说:“怎么了?你当起画家。”

“他们会冷。”帕吉鲁摊开沾了红颜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们”看去,差点笑坏了。那是个广告牌,上头画有两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刚刚才给帕吉鲁画上拙劣的红油漆披风,像被割喉,血喷得“孔雀开屏”。这广告牌在日据时期给人画上了曾任台湾总督的儿玉源太郎,光复后纪念抗日补上了名将张自忠拿大刀作势要砍前者。有人说,这样天天砍不是办法,论英雄、论倭寇都得放下成败,在荒岭做伴,改画成两人坐在石头谈天。这个站最后名为“将军说再见”,官拜将军的张自忠与儿玉源太郎只能目送人离去。到了秋天,周围的黄花三七草开了黄灿灿的花朵,萧索之外,又带点浪漫。

帕吉鲁把油漆收了,扛起了大木箱上路,把黄狗叫紧点跟上来,边走边跟古阿霞说话。他说,那两个石头上的胖子本来不胖,因为山上多风多雾,有时下严雪,有人看不下两人会冷,多年来不断画上新衣,落漆就添,三十年来就穿成了胖子。

“应该先把他们旧衣服脱掉,再画上新衣服。”古阿霞说。

帕吉鲁点头,深有同感,却说:“将军,不给人(脱)掉衣服,他们很会比较,谁都不先脱。”

“干么不给人刮掉旧衣服?”

“脱了,谁就先输了。”

“这样的呀!”古阿霞想了想,说,“那两个胖子会说话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停下来,望着天,沉默着,让古阿霞也跟着望去。晴空像是瓦斯炉的蓝焰般闪闪发光,蓝光的尽陲是中央山脉棱线,那有着近午从地表热气蒸腾的水气云。白云此刻出发了,不久会占满蓝天。帕吉鲁看着云,说:“云没说过话,山也没说过话,看久了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两个人也是。”

“说的也是。”古阿霞应着,心里纳闷,又说,“那为什么这里叫‘将军说再见’,名字这么长?”

“他们想说再见。”

“怪了,那为什么不是‘将军说您好’或‘将军说很无聊’,却偏偏要说再见?”

帕吉鲁又觑了天,连黄狗也跑过来瞧,瞧天空写了什么答案。他说:“看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是再见。”

“这样也是。”

“当然!”

扑哧一声,帕吉鲁笑了,古阿霞也是,两人积了好久的笑意终于泄洪。古阿霞觉得这家伙肚子里有鬼了,半个月不见,话多了,急着把想法清仓,免得生出寂寞病。帕吉鲁从箱口边上拿出一束紫色的马先蒿花束。这是高山的路边草,带着魔幻紫光的轮伞状花序,斑斓堆栈,有点讨喜。古阿霞不道谢就夺来,早就知道这束花属于她的,看就知道,何必道谢。

“你在这等我等很久了。”她说。

“哪有?”

“我常打电话上山给你,一个一个点打下去,都说你不在。原来你哪都没有去,就在这等我上山。”

“我不坐车,一人走,慢慢地,现在才走到这。”

“你走到这就等我来,早就知道我会来这。”

“哪有?”

古阿霞装模作样地看天,黄狗也瞧着,天蓝油迸的,有什么答案闪着,“你没诚实讲喔!我看就知道。”

“不可能。”

“当然,你看那张广告牌图里的两个胖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看云看山都看出了道理,我比你冰雪聪明,就只能在蛋壳上鬼打墙?我能看穿你,晓得你肠底养了什么蛔虫,不是吗?”

这么一说,帕吉鲁笑起来,古阿霞也是,然后一来一往地说起来,顺着森铁往上走。细瘦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光,开着花蕊的矮菊沿着铁路窜出,不断往上延伸。黄狗追着一只巨嘴鸦,跑得好远,影子都没了,不要当电灯泡妨碍古阿霞与帕吉鲁谈话。

古阿霞来到78林班地,她第一次进入砍伐的林场。摩里沙卡事业区,以逆时针在万里溪与知亚干溪划分一百零八个林班地,形如孔雀开屏,不是华丽盛开,是华丽后的残败。古阿霞来到这,便知晓所有大地的砍伐故事。

在森铁边,竖起了高大的集材木,从柱顶向外延伸出蜘蛛网似的钢索,好把各地吊挂过来的原木卸在铁轨旁,再由捆工吊挂上火车拖板,运送下山。古阿霞想起那个刚来摩里沙卡的傍晚,一个人爬上集材木上灯的景象,不过这里的景观更加苍凉,风声吹过钢索与集材木发出了尖锐声响,那可能是战斗呐喊,或是荒地的挽歌,取决于听者的心情。

两人坐在铁轨边,共食了古阿霞带来的一人份铝盒午餐,有腌黄鱼、面筋与荷包蛋。这会是他们接下来几天吃得最好的午餐。没吃饱的帕吉鲁拿出干粮,也分些给黄狗吃。餐后,他们走在土径往上爬,沿路所见光秃秃,只剩树墩与无价值的矮灌木。更远处传来混杂哨音、吼叫与柴油引擎的声响,咆哮声没断过。当她走上山头,看到有五座棱线堆栈,距离往外延展1公里也是光秃秃,这场景是三百位工人不松懈砍伐的血汗,而最远处有个伐木工爬上30公尺高的树顶制作集材柱,像凶狠猫头鹰“鸺鹠”垂直站着,持电锯操作,画面惊险,这让古阿霞多看了一会儿。

古阿霞看到被歼灭的大地,喉咙发出“啊”,那是无比赞佩,工人竟然能把树林砍得精光,几乎把地皮翻过来,在热日的晕照下,像是黑白电视里阿姆斯壮登陆月球的恶劣背景。地表留下大小不一的树墩,密密麻麻的,在第二个山头下方,她看到一个难以估算的大树墩,少说有两千年的岁数,树缘留着锯裂的齿状树皮,可以停小巴士。古阿霞被菊港山庄那些围着火塘聊天的伐木工影响了,心中盘算,这棵树的材积多少,能值多少钱,然后把这问题问他。

帕吉鲁走上树墩,手滑过细齿状的电锯截面,那瞬间算出了年轮密纹,知道这棵有两千一百岁,美妮喜③,一千年前曾被台风吹斜,两礼拜前被砍倒,历时约两小时,而它换算的价值是“能请五个老师,两个月薪水”,帕吉鲁说。

古阿霞觉得这想法挺有意思,他能换算成教师人力,便考考看:“这棵树可以做成几张桌椅?”

“用五个老师教书两个月的薪水,可以买很多桌子、椅子。”

古阿霞听糊涂了,说:“所以,这棵树不能做成桌椅?”

“美妮喜比较贵,不适合。”

“那棵呢!可以当桌椅吗?”古阿霞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树墩。

“那值两个老师的薪水,可以买五张讲桌。”

帕吉鲁把学校当作金钱转换的平台,这引起古阿霞注意,说明他关心复校的后续发展。古阿霞说,她有几次打电话给帕吉鲁,打了每个点,就是找不到,“我十天前到山下,打电话给省府教育厅,他们说原则上同意在山上设立分校,这是好消息,”古阿霞继续说,“不过,教育厅人员说,设分校要学生人满三十人才符合规定,才能借调老师上山来上课,人数不足只能办私立小学,得花很多钱请老师,当然不行。山上学生目前只有二十七人,缺三个人凑满就行了。”

“要我加入?”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你回学校吧!”

帕吉鲁想了一下,非常平静地点头。

“我不是真的要凑人头,我要你回学校读书,把书读完。”

帕吉鲁连忙摇头。他没拿到小学文凭,当年偏远山区没有“启智班”供他读书,在文老师转校后他又恢复逃课,最终没毕业。现在他三十郎当了,哪能整天坐教室孵蛋,为了回答蚂蚁有几只脚,跟着小孩兴奋地抢着举手,露出胳肢窝的黑腋毛,而且肚脐也露出桌子的窘状。

过了几秒,帕吉鲁回答:“蚂蚁有(几只)脚很无聊。”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古阿霞愣了一下,“只有那些喝醉的伐木工才会这样问,还是你在考我?”

“反正不会去。”

古阿霞不勉强他回到学校,因为学校不能教他什么了。她这次上山的目的是找赵坤,他是二十郎当的壮汉子,小学文凭没拿过,找他充人头。她对赵坤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他跟一群人带了一只会吃电的猪修理了教育官员。帕吉鲁对赵坤没印象,林场人多,生的熟的,他都不理人,大家对他背木箱比较有印象,背地里用闽南语说是“扛板仔”④。

果不其然,他们在伐木区前进,边走边聊,很容易成为焦点。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古阿霞有芥蒂,自觉那些眼光聚焦在她身上,看穿她是叼着电报的报凶乌鸦,即使没有呱呱叫,但整身较黑的皮肤就是印堂发黑的象征。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帕吉鲁。

“臭美。”帕吉鲁笑了,说,“他们是看我,全摩里沙卡扛着自己棺材走路的,是我。”

“真的吗?”古阿霞睁大眼,“我以为大家都习惯你这怪胎了,你在林场走来走去,都至少应该看惯你了。”

“我很少来林场。”

“你很少在山庄,如果不在林场,那你到底躲去哪?”

“慢慢走,有时去种树,有时去看树,有时跟树说话。”

“那你今天来干吗?”

“跟那棵树说话。”

第五座山头旁,矗立一棵剽悍巨树,散落一旁的工人渺小如芥粟。她得花二十分钟的脚程才会走到大树旁,沿途经过作业区,一根根3吨重的原木咻咻地拖过头顶,两架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5吨柴油引擎运转声盖过一切。照帕吉鲁指示,古阿霞找到了头绑毛巾、负责监工的“苦力头”,托他把电报转给下属,免除直接送电报的压力。再走上五分钟,她看到那棵巨树,非常大,非常美丽,是为了荣显上帝而立在这里的。

“帮它取个名字,我们要跟它做朋友。”

“Q 毛仔。”这是古阿霞小时候的绰号,也是她看到巨树的反应。

“换一个吧!”

古阿霞摇头,说:“就是 Q 毛仔。”

帕吉鲁卸下大木箱,说这生长在每块林班地最高龄的大树称为“伯公树”。伯公树是客家话,指的是土地公树,是他的客籍外祖父,也是师傅对巨木的敬称,一如每个村庄最长寿的大树总会庇荫着底下的土地公庙与村民。帕吉鲁牵起古阿霞的手,合抱巨木,慢慢说:“敬爱的伯公树,我是帕吉鲁,她是法莉妲丝,从这时起,我们成为你的朋友了……”他的脸贴在粗糙树皮,越说越小声。

古阿霞也贴上树,似乎听到巨木的语言,类似各种温柔的呢喃,听到树根从各处传来的声响。树荫如此清凉,她打了盹,种下个梦,很温良,梦到自己在釉蓝的海里漂浮,所有的疲惫与忧伤都包容了。

她醒过来,往后退,看见帕吉鲁已经睡在树根上,凉风习习,树影慢慢爬过去,一切那么美好。

七栋房舍、每栋三十余坪的林区工寮,住了两百多人,弥漫蟑螂与霉味,盖过了桧木建筑的味道。古阿霞得待三天,甚至更久,面对喧闹工寮。小孩跑来跑去,洗完澡的男人们身体红通通地坐在榻榻米,忙着赌博、喝酒、听收音机或骂小孩别跑了,山上没有太多娱乐。

在山上只有工寮的机能较好,有水、有厕所、有食物,古阿霞在七彩湖搭过几天野帐,又冷又冻,五月草木在凌晨结了霜,美得在月光下发出亘古光亮,足以让她走出帐外尿尿的屁股凉透了,她不太喜欢。有房子遮风避雨好些。古阿霞这几天放帕吉鲁野宿,他喜欢野外,让荒野包容他。当然,古阿霞入住工寮,引起了男人们的骚动,频频获得招呼,即使她自认又黑又瘦又丑,在男性强势的山区仍引爆了“母猪赛貂蝉”效应,甚至她蹲下工作,后背裤腰露出的内裤松紧带都会令看到的男人肾上腺素发飙。

“免惊,他们都是没胆的猪哥神,不过千万别把底裤晒在外头,可能会给人拿走的。”一位叫“妈祖”的中年妇女告诫,又说:“来山区住,都要先登记住宿,不是来就来,走就走,我会安排头路给你。”

“什么工作?”古阿霞很好奇。

“你先去吃饭,‘风吕’⑤的时候较有闲,再跟你说。”

古阿霞到餐厅吃大锅饭,双手放在胸前,默念谢饭词。有位名叫小墨汁的七岁小女孩,右眼得了白内障,频频问古阿霞,是不是吃饭前要偷眯了手里藏了什么菜。古阿霞饿坏了,一边点头一边夹菜,吃到最好吃的高丽菜卤。这道菜加入淬酿昆布酱油,混合虾米、面筋与香菇丝,自种的高山高丽菜极为爽口。她惊讶的是,同桌的无人露出惊艳。他们对高丽菜厌倦了,感到了无新意,后院菜园源源不绝的供给让他们放的屁都是高丽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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