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狗脸岁月

小时候,我从来没听过“流浪狗”这个特殊名称,天下之大,狗狗之多,可就没有一只流浪在外的。那时,有一道谜题是“一家有七口,自吃都不够,还要养条狗”,打的“獸”字;也就是说,一般人家几乎自顾不暇了,如果能养上一条狗便可喜可贺了,又如果是纯种狗的话,那简直是双喜临门了。那么,万一某人家里养了纯种狗,而且一家伙养了三条的话,大概就可以卖门票开放参观了。那年代,流浪狗听都没听过,流浪儿童倒是不少;你们家的小朋友到寒舍来流浪一下,礼尚往来,我们家的小朋友也到府上消耗几片饼干,做点业绩。

王大头家养了三条纯种狐狸狗,自然是我的重要客户。

大概是王妈妈认为养两条狗不吉利,像个“哭”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养了三条雪花白的长毛狐狸,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们家去看狗洗澡、梳毛、吃饭、尿尿。然而,或许是我没事的时候实在太多了,所以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对象,到了后来,连狗狗都对我有些冷漠了,特别是当它们吃饭的时候,我只要稍微靠近其中一只狗,便遭龇牙咧嘴口中念念有声以对,原本父慈子孝犬友弟恭的美好气氛立刻消失无踪了。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狗狗到底在说什么呢?于是我又冒险往前靠近一丁点儿,狗狗又说了一次,而且说得比先前还要清楚,可惜还是听不懂。

幸好不一会儿,王大头的妹妹王巧比就替我翻译出来了。

夏日炎炎的午后,吃什么最能消暑解闷呢?当然是吃西瓜。这个道理真是非常简单,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想得出来,王妈妈自然也想到了。不一会儿,西瓜被装在大托盘里端出来了,黄澄澄透心凉的小玉西瓜对半切开端出,东家好客之情一目了然。我当时望着托盘里的西瓜,忽然觉得苹果西打算是个什么东西;再看一眼慈眉善目的王妈妈,那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优雅风采不知强过我妈妈多少倍,肯定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无疑。可惜王大头他妹妹王巧比的基因可能有点问题,当我以很低调的动作趋上前去准备与君同乐的时候,王巧比也龇牙咧嘴地对我说:“你回家去啦!”这宛如午后惊雷的一句话来得正是时候,早一秒则太快,似乎防人之心过重;晚一秒则太迟,迟了西瓜就进我口中去矣。然而,这话实在说得简单扼要,再清楚不过了,连那三只原本有口难言的狐狸狗都在一旁表现出知我者王巧比也的模样,就差没抬起前脚来鼓掌而已。

这下该怎么办呢?这小玉西瓜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吃了有辱清白家风,扭头便走又怕思瓜频回首,正是进退维谷之时,女菩萨王妈妈说话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话说得真是得体,余音绕梁,而且网开一面,机锋处处,肯定有其家学渊源。就在我即将恼羞成怒、望瓜兴叹之际,王妈妈叫我坐到王大头身边去,然后由我掌匙,负责用那铁汤匙挖西瓜来喂王大头吃,这么一来,王巧比就无话可说了吧!我只是“挖”西瓜,而非“吃”西瓜,这总行了

吧?当然,以我早熟夙慧,要趁王巧比不注意的时候转运一点小玉西瓜到自己的嘴里,那只不过是反掌折枝般的小技而已。(幸好狗狗不会说话,因为我几乎可以确定其中较年轻的那只狐狸狗发现了我的不法之举,证据是它走到了王巧比旁边却一直看着我。)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这事给我的刺激不小,又或许是因为太常接近那条狐狸狗了,造成我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光对来访的客人都不太友善。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出现在我们家的客人可以简单区分成两大类:其一,带了礼物的;其二,没带礼物的。不幸的是,十有八九属于后者。关于这事,我并无太多抱怨,因为据我长期观察,家父也很少到别人家送礼去,所以怪不得别人。好不容易家里来个自投罗网的客人,我必定先观察来者手上带了礼物没有,若有,则强装镇定而心中窃喜不已;若无,则闷闷不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即使偶有备礼上门者,如果送的是糖果、饼干、苹果、水梨之类可立食者,则属上品;罐头、腊肉等须交付母亲保护管束者次之;至若金门高粱、风湿药酒之流由父亲一人独享者,概属下品无疑。小时候,我并没有听过“把人给物化了”这种非常专业的说法,却已经知道要这样做了,英雄所见略同吧!

在我不知不觉竟然摆出一副狗脸的岁月里,其中有两件事至今印象深刻,令人啧啧称奇,应该算是我的代表作吧。这第一桩事情发生在郝团长身上。郝团长是我们村子里素负众望的人物,一头银发,面如朗月,据说年轻时便见过不少大场面,为人谦冲平淡,看得出是个文武兼备的世家子弟。平日里,郝团长深居简出,不随便跟人串门子、摆龙门阵,倒是跟家父还颇投机,偶尔来家里坐坐,两人可以手握一杯清茶,一聊便是一整个下午。那天,我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吃错药了,郝团长来我们家的时候,刚巧我正准备出门赚点外快去,心情好得不得了,临出门前,还记得跟郝伯伯行礼问好,为父母争光。后来,出门绕了一大圈,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我已经忘记了,或许是业绩不好抑是遭人排挤了,过了一下午,我两手空空饥肠辘辘回到自家里,见父亲和郝团长依旧人手一杯那冲得快要透明无色的茶水分坐茶几两旁,若心事重重彼此无言。(后来年事稍长我才知道那是君子之交的最高境界。)当时,我大概是在外体会了人情冷暖心生不爽,也可能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为父亲打破沉默,于是才一进门便脱口而出:“郝伯伯,你怎么还不回家啊?”此话一出,郝团长原本坐得像尊蜡像似的,闻言不觉眨眨眼,放下冷冷的茶杯起身告辞。父亲非常诧异地看着我,却也知大势已去,只好起身送客。郝团长走后,父亲立即去跟母亲告状,并未跟我算账,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第二桩事件则是发生在我阿祖,也就是母亲的外祖母身上,距离上一桩惨案似乎也没隔太久吧。

那年,寡居多年的阿祖来家里小住几日,一时和乐融融相安无事。阿祖生于宣统年间,是清朝人氏,生得非常矮小,但眼神如鹰,头脑清晰异常,虽未上过学校,但却自创了一套算数的方法,又快又准,而且健步如飞,即使到大马路上跟小朋友们玩骑马打仗也非难事。就在这原本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一日,好像是阿祖的寿辰吧,家里又来了许多客人,包括阿祖的小孩,小孩的小孩,反正族繁不及备载。母亲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我看苗头不对,于是闪人,拿了一把自制的剑到外面找人玩杀刀去。小孩的身体里面都有一个时钟,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开饭了。到了开饭的时间,我自然就赶紧回家去了,以免错过了一顿好吃的。那天晚餐时分回到家里,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正是大伙儿准备开动之时,阿祖见我玩得满头大汗回来,好心地叫我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我当时已经穷凶“饿”极了,哪里顾得上先洗手再吃饭,于是突然福至心灵,摆出了一招蜻蜓点水的功夫架势,手中木剑还往老人家的项上人头比画着,口中大喊一声:“乎你死!”在场的家人与众家舅公、姨婆等等莫不瞠目结舌,直叹后生可畏……

这次我可要悲惨了吧?妙的是,并没有。或许是人多口杂的关系,大家七嘴八舌的,不一会儿,大舅公为首的陪审团便做出了决定:“童言无忌。”客随主便,说得好啊,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那天又安安稳稳大吃了一顿好的。

其实我也很够意思的,我还先去洗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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