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铁达尼

【记者朱兰香基隆报道】海军编号523万安舰,28日凌晨一时许行经台北县石门外海北方五海里处时,与韩国籍阳光号瓦斯轮碰撞。军舰右后舷破洞达三层楼高,大量进水,舰上官兵发挥团队精神,下锚稳住船身。保七总队警艇紧急赶到,以跳船接驳方式顺利救出舰上五百六十八位军民,没有人员伤亡……万安舰受创后,机舱大量进水,富贵角的海浪又大又长,海浪一来,海水就灌进机舱,致所有装备全部泡水,船舰失去动力、电力,陷入漆黑,情况危急……

这张1997年3月29日的剪报我一直保留在一本档案夹里,因为,非常荣幸地,523出事的那个航次,我也在船上准备返回东引外岛服役,也因为这次的船难,我的军中回忆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箔,日后在与人比画服役经历时,只要搬出这一段月黑风高的海上历险,便立刻登上卫冕者宝座,其他参赛者只能张大嘴巴干咳几声了。

523万安舰是海军北运外岛运补支队中的一艘,任务是运送外岛防区官兵、民众及物资。28日凌晨一时许,舰队在通过石门外海北方富贵角时与韩国籍瓦斯船阳光号发生巨大碰撞,万安舰右后舷破了一个三层楼高的大洞,韩国瓦斯船则是船头凹陷。别人尖尖的船头撞上了我们的船肚子,就像是一把斧头往树干上猛劈一家伙,结果可想而知。剪报上的标题说得大致不错:“军舰被撞 破了大洞 五六八人惊魂——石门外海出意外 机舱进水一度告危 保七驰援幸无伤亡”。可是因为报馆里的编辑先生当时并不在船上,所以事发之后的现场实况,恐怕还是得由我来补充一下。

一般人对船难的印象大概都停留在电影《铁达尼号》① 的悲壮景象里,但是,很荣幸地,就我个人亲身的经历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戏剧化,而且,如果把我的左手按在《圣经》上的话,我必须承认,事发之后,船上的气氛并不怎么愁云惨雾。当然,在危急的情况下,许多人性中平日深藏不露的情绪都会蜂拥而出。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说那天船上五百六十八位军民同胞都表现出了自私自利的人性黑暗面,因而使我对人生充满了负面的看法,从此希望独居深山,再也不愿与人来往。不是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其实,那天撞船之后的所见所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妙趣横生,其乐无穷啊。

话说当日在基隆码头和一个个面如死鱼的阿兵哥登舰准备返东引服役之后,大伙儿按照船票上的号码在上中下三层的吊床百无聊赖地躺下,有的吃了晕船药脱得只剩内裤钻进潮湿的棉被窝里巴不得忘了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有的衣冠楚楚坐在不怎么舒服的床边心事重重——这种看起来几乎可以确定是女友兵变的人除非拿钞票出来撒,否则是不会有人主动接近他的;有的竟然还有心情打开上船时军方发的易开罐米饭罐头(我们称之为宝路干狗粮,还是热的呢,阿门),用白色塑胶汤匙无意识地一口口挖出来往嘴里送,任何人从任何角度看去都会判断这人智商绝对没有超过七十。就这样,船起锚了,在混浊得如一口浓痰的船舱空气中往外岛慢慢接近,通常是开到目的地之后停靠码头,死鱼们又会一个个钻下床来,提着行李下船,准备接受收假前的服装检查。

这天,船才开出不久,死鱼们突然提前活转过来了!

当时只觉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什么东西力量这么大?莫非是打仗了?真是祖上缺德啊,我心想,我还只剩两个多月就要光荣退伍了啊……这一震的确非同小可,上中下三层吊床上的鱼肚全部一起应声翻面。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浓烈呛鼻的柴油味立刻灌进船舱里来,外边黑暗的走道上,值夜班的海军弟兄鬼哭神嚎般惊叫逃生,这才知道撞船出事了。

撞船和撞飞机的差别在哪里?答案是:撞船的人还会考虑要不要拿行李的问题。

有人大喊要沉船了,好多弟兄都只穿着一件内裤而已,所以尽管害怕,并没有人互相抱在一起,大家都只是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好像答案都写在别人的脸上似的。时不我与,有人开始带头往舱门外冲了,大概是想要冲上甲板尽量离开海面远一点,心里舒坦一点。这时,手脚快一点的人已经穿好草绿服还打好绑腿了,于是,要不要带行李的问题就浮上台面了。若是带了呢,好像显得太从容了;若说不带呢,多出来的时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我还看见一位胖胖的炮兵连弟兄从棉被底下揪出一包军用口粮饼干塞进行军背包的前口袋里,这幕“民以食为天”的景象永生难忘。)

上了甲板,一位海军弟兄从船尾不断大声报出现在船尾距离海面还有多少公尺,每隔几秒钟就报一次,才一分钟左右,船尾就下沉好几公尺了,大伙儿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特别是这位海军弟兄好像事前练过似的,报出来的声音凄厉万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是全船距离海面最近的那个人吧!当时是三月天,天气还凉飕飕的,船已经没有电力了,黑漆漆的天空竟然开始飘起细雨了,海风冷冷吹来,好像赶来奔丧似的,五百多个军民或蹲或站在最上层的甲板上一筹莫展,远远地还能看到基隆岸边的夜市灯火通明,闹哄哄的,好像还听得到蚵仔煎翻面滋滋响的声音,大伙儿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多半想着: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今晚要死在海上了?

接下来众生的死相可就精彩了。

有的弟兄冷得发抖,一只手抖啊抖地插进军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上船前买的槟榔来分给大家吃,我也三生有幸分到了一颗(当排长还是有点用的),放进嘴里嚼几口把火红的槟榔汁全数吞下(这时候谁还舍得吐啊),身体于是开始从胃底烧了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说过“吃槟榔的人没水准”这种没水准的话了。

杵在船尾的海军弟兄继续用他的铁嗓子鬼叫着,不一会儿,船尾又下沉到只离海面五公尺了!

甲板上细雨如泣,一片死寂。

黑暗的沉默中,突然传来一位女高音嘹亮的嗓音,她说了一句注定名留青史的话:

“请、不、要、抽、烟!”

要不是死到临头了,我真的很想笑出声音来。我心想,这位女高音莫非是董氏基金会的执行长吗?都什么节骨眼了,还在厉行“公共场所请勿吸烟”?况且,海上风大又下着斜雨,这位弟兄还能在危急存亡之秋凭一己之力用塑胶打火机点着一根香烟来送自己一程也不行吗?

船继续往下沉,我开始后悔自己不会背“大悲咒”了。这时,离我不远处有两位陌生弟兄的对话让我非常开心,他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堂吉诃德跟商丘。

商丘:“惨了,离岸很远了。”

堂吉诃德:“拜托,哪有多远?”

商丘:“看起来不远,其实很远。”

堂吉诃德:“你嘛拜托咧,我游(台语发音:ㄒーㄡˊ② )嘛要游回去,你迈怀疑……”

说来也奇怪,那天我变得非常容易被说服,听到堂吉诃德说不要怀疑,我也就不再怀疑了。我看着基隆港口的渔火点点,心想,至不济,今天就当一次义士给他游到台湾去吧!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多了,堂吉诃德可说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盏明灯。

又过了约一刻钟,大概是船内封舱成功,船尾不再下沉了,五百多人的倾斜甲板上竟然慢慢透出一股“海上夜市”的闲嗑牙气氛,要不是因为远在海上的关系,恐怕打香肠的小贩也会赶来凑点热闹的。人类果然是无法记住痛苦的,前半个小时还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被人打捞上岸,这会儿,已经有不少阿兵哥在讨论这航次返台假期是否会因为“交通工具抛锚”而延长的问题了。是啊,我也兴味盎然地加入了讨论的行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部队指挥官也不能怪我们未准时归营吧?撞船了嘛,这是老天爷要继续放我们大伙儿的假,让我们晚几天。(运气好的话,也可能耽搁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去东引岛加入跑步答数的行列,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啊,可是……聊着聊着,雨也快停了,浪也小了,船身平稳妥当,不知不觉,甲板上的军民各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摆起龙门阵,远远看去,很像某个自强活动的小组自我介绍时间,而且因为时间非常充分,所以显出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悠闲之感,这时,如果大家再合唱一首救国团点歌率极高的《萍聚》,那么就更令人依依不舍了。(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预备,唱!)

算吧算吧撞船后不过一个小时左右,已经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了。这会儿,已经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死了,所以,到了海军弟兄辛辛苦苦地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大堆带霉味的救生衣时,已经没什么人领情了。救生衣的数量不太够,也不见有人争先恐后上前去抢。我排上的一个平常办事不力的班长上前带了一件给我,我还嫌他多事呢。

果然是个多事的家伙!

后来保七总队的小艇像一群飞鱼赶到,在船边窜来窜去,就像电影上抓人蛇集团的画面朝我们打着强光,破坏了原本祥和的气氛。海军弟兄开始安排船上军民跳到保七的小艇上,次序是:妇孺优先,然后是没有救生衣的先走。(当然,有救生衣的就殿后了,人家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此话一出,我看了刚才拿救生衣给我的班长一眼,这班长也善解人意得很,他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救生衣穿着保暖也好啊……”

就这样,一艘保七的小艇一次大概可以搭救三四十个人,然后把我们接驳到在外海停船等候的另一艘526运补舰上,继续航向外岛东引。小艇开得飞快,大伙儿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基隆港边夜市的灯火越退越远,从所有人脸上飘着细雨的黯淡表情看起来,大伙心中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返台假期因故延长的美梦泡汤了……

① 大陆通译为《泰坦尼克号》(Titanic )。

② ㄒーㄡˊ:此为注音符号,汉语拼音为xi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