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田野上方停下了脚步,呼吸着若有若无的忍冬气息。夜已深了,下面还有人在劳作,实在奇怪。她继续往前走,很快便穿过了树林边缘的田垄。月亮在田垄外侧的荒草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银色绦带,引领着在她之前数以百计的其他动物沿着这条路径跑向远方。她在追踪一道足迹,但不很确定——她先前是很确定的。不过,这儿也没什么危险。她压低脑袋,加快步伐,绕过山谷一侧的长条形田地的边缘,轻而易举地猫腰钻过一道又一道铁丝网篱笆。她从不会冒冒失失地深入未知的开阔之地,以免与那里栖于月色的野兽照面。她会沿着林子的边缘走,循着腐叶土壤和腐烂果子那令人放心的气息穿行。她大爱这暴雨过后的空气,偏好独自远足,释放自由自在的身体,飞快的步速,没有什么伴侣能跟得上。要是遇见一丛诱人的黑莓浆果,想要花点时间细细品味,或是嗅到昨天未曾闻见的气息,意味着令人神往的新消息,她才会驻足细察。

不过,在山下走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有些不安。她从来就不习惯这些农场上空浮泛的各式极不协调的感知:拴在农舍后的猎犬无休无止的吠叫,从一座山谷传至另一座山谷的嚎叫,远处高速公路上危机四伏的悲鸣,尤其是人类活动散发出的刺鼻而又怪异的气息。此时此地,一列列田野挨挤铺排,绵延至下一座山谷,路上飘浮着汽油的气味,还有令她感到鼻尖灼烧的农药味,就连下方田间,怀孕牲畜那最令人难忘的刺鼻气味,也被这种味道淹没、笼罩。

她沿着那踪迹来到一处栽着野苹果树的田头,踌躇起来。她并不介意钻进长满高茎草和野蔷薇的小坡地摸索一番,吃上几个被阳光晒软、香甜馥郁的苹果。整片野地及其下方的果园弥漫着友好的气息,毫无化学制剂的气味,对鸟儿和田鼠充满了吸引力,于她亦是如此。但这里已经离她的姊妹与孩子很远了,令她忐忑不安、心烦意乱。她往山坡上走去,返回更安全的地带,如有需要便可迅速没入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姊妹们会从下一座山谷、沿山脊而来。与她们汇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顺着山脊往前行进,等走近时再呼唤她们也不迟。

她绕过一处岩石嶙峋的陡峭堤岸,湿漉漉的苔藓散发着腐臭味儿,岸基上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烂泥塘——等到白天,可以让小崽们来泥塘学习抓螯虾,但现在不行——然后,她攀入了熟悉的老树林。她进入一片林中空地,这里散发着坚果的香气。年复一年,橡实与山核桃被松鼠埋入泥土里,至于松鼠为何偏爱这块空地,她也无从探知。以前,她在这儿找到过好多次松鼠埋好的饭食,但现在天太黑了,松鼠又很胆小,这场暴风雨刚过,它们是断断不愿离开自己的窝的。但她仍能听见高高的山核桃树上传来鼯鼠冒失、尖锐的夜晚嬉戏之声。她又返回林中,再次停下脚步,将鼻子凑到一棵曾遭斧劈的巨大的老树桩上,树根处冒出的一丛菌类散发着真菌的酸味。这棵树桩通常散发着猫的气味。但她发现最近猫没有来过。

攀向山脊的途中,她停下了好几次,早些时候,她追踪到了一股气味,后来又跟丢了,暴雨几乎把一切抹净。是雄性,她之所以特别感兴趣,是因为他并未出现在她的那份群落名录中;他的存在,无人知晓。她们只知道,又有一个家族从北边迁到了这儿。夜里,她们曾听闻其歌声,那歌声以前从未出现过,她们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她又停了下来,东嗅嗅西闻闻,但无论再怎么努力搜寻,那踪迹再也没向她透露更多的信息。今夜甜蜜湿润,恍如洪荒初开,于她而言置身于此,无论怎样,已足够惬意。她完全可以做耐心的觅踪者。待天气渐冷,继而春暖花开,进入交配季,他们便会对彼此的行踪了然于心了。

她脚步稍顿,倾听起来,想听听是否有不太寻常的响动。什么都没听见。在这静若止水的良宵,都是寻常声息。处处都能听见鼯鼠在橡树上的动静;一只臭鼬正往山下逡巡而来;一群火鸡正在近旁搭窝,就搭在被昨晚大风刮倒的巨大橡树交错的枝叶间;月色晦明不定,一只小猫头鹰在头顶某处嘶鸣起来。她疾步向山脊上跑去,身后留下一串轻巧、曲折的足印,以及她身上独特的气息。

若是密林里有人一直在观察她——比如,某个藏身于茂密山毛榉丛中的持枪猎人——那他应该会注意到她是如何沿着小径快步而上,又是如何迫切而紧张地瞪视着前方的地面。她专心致志地独自搜寻,丝毫未察觉他的存在。他似乎已观察了她很长时间,长到几乎相信在这叶尖滴水的森林里,他,以及他视线所及的这跳脱的生灵,乃是仅有的两个造物,他们共同呼吸着独特的气息,而这气息不知何故竟比周围叶片默默吐纳的空气更稀有、更重要。

但他错了。独处是人类目空一切的错觉。轻盈的脚步,哪怕只是踏出一步,对足底的甲虫而言都有如惊雷,牵动起一张大网上无形的丝线,既把配偶引向配偶,亦将捕食者引向猎物,是始,亦是终。每一次选择对被选择者而言,皆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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