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老栗树

加尼特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告诉她瓦板的事情。今天,就要告诉她。这次再也没什么能阻止他了:随她怎么粗鲁、气人,甚至渎神,这些都没关系,他还是会把那些瓦板送给她。他是个基督徒,就快八十岁了,但并无什么神谕故事说过像他这把年纪的老头还会因心怀罪过而一命呜呼。上帝知道,那都是惩罚年轻人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加尼特·沃克身上,即便他任由车库里的瓦板无声朽烂,即便他任由怨恨的罪过像墨渍一样玷污了灵魂。

也许,等他到了那里,他还会记得谢谢她送的那个派。

他穿过院子向大门走去,途中停下来,留意到一丛长在他家车道旁的沟渠里的美洲商陆。割草机对那地方爱莫能助。他一直想着要拿手持除草机下去把那儿清理了,但这丛商陆草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了这劫,疯长个没完。它简直长成了一棵树,足有十英尺高,挂着又大又平滑的叶片和一串串尚是青色的浆果——自去年霜冻冻死后,从地面重生至长到这样高,也就用了四个月。他站在那儿,两手叉腰,审视着那紫色的树干。原则上讲,他恨透了杂草,但又不由得很是欣赏野草的生命力。他的视线沿着一根根篱桩往远处游移,一排排树木顶着硕大的、层层叠叠的叶子,犹如压顶的绿色风暴云,令他意外地敬畏不已。每天生活在这些树下,很容易让人对植物的宏伟博大熟视无睹。加尼特已渐渐丧失了清晰辨别某一片叶子的视力,但他仍能通过树冠的形状判断出树种:层次连绵有如波浪的鹅掌楸;亭亭如盖的橡树;庄严挺拔的胡桃树;临风簌簌、娇滴滴的野樱桃树。时值夏末,小巧、垂穗的刺槐树现出淡淡的棕色,角桩旁的那棵梓树披了一层浅绿色,哪怕在一英里之外的山坡上,你也能认出来。若再过些时候,树上垂满了长长的豆荚,哪怕更远也能一眼认出,也正是因此,人们称之为豆树。酸木树上的白色小花已灼灼盛开,春天时,那些花枝还像瘦骨伶仃的手一样往外伸着。除了树还是树。每一种树,在被雨水冲刷时都会展现不同的光滑程度,在秋日阳光下又会披上不同的色彩,各有独特的面貌——那是它们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性情,可你一旦居于其间,就能心领神会、牢牢记住。加尼特咂摸着自己心里对树木的这番见解,不免暗自惊讶,继而黯然神伤。到他死去那天,这些见解也会黯黯寂灭,像关掉电视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站在车道上看着这些树,思考死亡?他转身回屋,眼角余光却注意到篱桩外行距规整的苹果树上浑圆的形状,他想起来了,当然,就是为了这个。他的任务是南妮·罗利和瓦板。他想先去车库确认一下瓦板的状况,以确保它们的质量仍可堪用再送出。但他又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仅仅是想延后那难以避免的一幕。还磨蹭什么,赶快出发吧,小伙子。他心下暗骂自己,就这样走了过去。

他在屋后找到了她,他就知道她会在那儿。这一上午,他已盯了很长时间,看见她拖着一道刺槐栅栏往屋后走。她到底想干些什么,他还是有点兴趣的,即便他也知道好奇害死猫。就算与南妮·罗利无关,好奇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走来,她快活地挥了挥手。“沃克先生!你的BPV怎么样了?”

他的什么?她是在问他内衣吗?“还行。”他矜持地应了一句。

“再也没头晕?太好了。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哦,那个啊……”他说着,便记起了她温柔而有力的双手如何揽着他的脑袋,令他的古稀之躯瞬间肾上腺素激增。他还梦见过她一回,梦里的感受如此真切,使他尘埃复起,早已无念的往事又搅扰上他。一想起这些事,他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真是恨不能转身就逃。

“你没事吧?”

“好多了,真的。”他应了一句,努力镇定下来,“我还没适应。头晕已经习惯了,得花点时间熟悉一下头不晕的感觉。”

“就是年纪大了,对吧?”她问,“要是我哪天起床,发觉膝盖不疼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路呢。”

他注视着她,心烦意乱。她穿得很少。早些时候,他看着她从沟渠里把刺槐栅栏拽上来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一件黄色的无袖短衫,还有短裤。短裤,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竟然穿这种裤子。天是太热,但还不至于让人穿得这么有伤风化。

“我一直在祈祷别再让我头晕了,”他向她承认道,“好几年了。”

“上帝的安排神秘莫测。”她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很可能完全没有在意。接下来,她应该想到她自己就是加尼特祈祷的回应才对。

“我个人认为,我的祈祷,几乎没有得不到回应的。”他的语气略有点趾高气扬,虽然他并无此意,“罗利小姐,去年八月,天气干旱,许多农户的烟草田眼看就没指望了,我就跪下来祈祷下雨,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晚上还真下雨了。”

她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在你来这儿之前,我打了一连串喷嚏。我猜啊,是我这串喷嚏才把你招来了吧。”

“那可说不准,罗利小姐。”

“不是吗。”她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又抄起了锤子。

“我觉着你并不相信奇迹。”

“生活中并没有什么状况能让我去相信奇迹。”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口气听上去有点恼火,也许有那么点悲伤。她在做什么东西,在他看着她拖出来的那道刺槐栅栏上鼓捣着。现在,她正把那栅栏支在车库门口的锯木架上,往上面钉横杆。天哪,那玩意儿瞅着就像罗马人钉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他不准备多问——他已打定主意别多嘴。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个誓言;现在,最好还是完成第一个誓言吧。

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没找着什么好由头,还是说了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家车道旁的美洲商陆长得都有十一英尺高了?我从没见过长成那样的。”

她不再敲锤,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他。“你来这儿就是告诉我这个?”

他想了想。“不是。只是偶然想起来说说。”

“哦。好吧,十一英尺高的美洲商陆,够厉害。要是县市集设立一个野草奖,你倒是可以去争一争。他们应该会惊掉下巴:加尼特·谢尔顿·沃克三世,年度野草奖第一名。”她的语调又像往常那样欢快起来,他不禁赧然一笑。美洲商陆是半耐寒性的多年生植物,不是一年生植物,这点他很肯定,但他忍住了没去纠正她。

“要是我真想得这个奖,”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会给它来点儿硝酸铵。我觉得能让它长到十四英尺高。”

她放下锤子,明显放松下来。她的短裤,他总算看清楚了,是一条老式工装裤,用剪刀剪短的。这算哪门子事儿啊。“你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最让我赞叹的是什么吗?”她问他。

“我可不敢乱猜,罗利小姐。”

“是黑莓藤。”她说,“你爱笑就笑吧,毕竟谁听到这话都会笑;我知道它们是一大团乱糟糟的麻烦。但它们真心了不得。”

“我想它们应该是这片地方长得最快的植物了。”他说。

“没错,先生!从它们破土而出,到六月中,就长到八英尺高了。然后,藤梢就不再上攀,而是弯向地面,到八月,它们就能给你搭出个凉棚,让你在底下走来走去了。它们怎么长这么快,你注意到了吗?”

“我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他说,“我这辈子就为注意到黑莓的长势,前前后后报销了八台割草机。”

“我明白。我不是要维护它们。我若不是一直留心着把它们砍回到篱笆那儿,它们肯定会把我家的果园整个儿吃掉。但到了冬天,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莓凉棚一径蔓延到路口,上下起伏,像一根巨大的缝被子的针把西布伦县对边对角地缝合起来,每年都要这么缝上一圈。你尽可以爱它们,恨它们,但就是阻拦不了它们。”她乜斜着觑了他一眼,像个责怪孩子的母亲,“你也不得不承认,黑莓做出来的派最好吃吧。”

他脸红了。“哦,我是一直想提那个派来着。谢谢你。”这女人都这把年纪了,还穿短裤。就他看来,她的双腿年轻得多。显然不是他所料想的唯一神教派信徒配有的丑陋双腿。

“没事儿,”她说,“晚谢总比不谢好。要是我们双方能一直这样和和气气,说不定明年我还会给你做个派。”

他久久地盯着她,心想真不知道明年夏天他俩是否还都健在。人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就会这样想事情。“罗利小姐,”他郑重地说道,“我敢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把年纪的女人还穿短裤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也许是有点苍白,还疙疙瘩瘩的。注意看的话,应该能看出来。她抬头回看他,咧嘴一笑,像个小女孩。“天太热了,沃克先生。UPS那个快递小哥启发了我。他开着卡车,就穿了条游泳裤。我就想要是这样都没问题,那老太婆拿剪刀把自己的卡其布旧裤子剪短,偶尔穿穿,应该也没事儿吧。”

加尼特摇了摇头。“尊严是老年人最后的责任,罗利小姐。”

“胡扯什么呀。死亡才是老年人最后的责任。”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他警告,“我就不会穿着短裤到处跑。”

“我倒是宁愿看见猪到处飞,沃克先生。”

“好吧。”他说。但又问:“你是说我是头猪啰?”

她双臂抱胸。“那你是说我下流啰?”

“合不合适,自己明白。”他傲慢地回道。

“自以为是君子,瞎操心。”她说,“你自己爱怎么合适怎么合适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没羞没臊地对骂,像两个小学生。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我真没话说了。”

“对,你是没话说。”她斩钉截铁地说,恶狠狠地直视他,“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儿不对了。现在就把话说清楚。这么多年,你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到底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

她戳在那儿,毫无惧色,逼他把话说清楚,非要他讲出个道理来。加尼特翻来覆去地思量半晌,叹了口气。他觉得好生悲哀,他永远没法告诉她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弱声说道:“你都这把年纪了,这样打扮确实不妥。”

她愣愣地站着,嘴巴稍稍张开,好像有什么话刚要出口,却卡在了她的脑海和这眼前的现实之间。最后,她终于开口:“对一个七十五岁的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敢回话。她真有七十五了?

“我来告诉你吧。”她说,“想想世间万物——整个历史——人嘛,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该死掉、入土了。这才是妥当。直到很靠近现代的时期,是美国内战还是什么时候,人类对病菌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生了病,人们就在你身上放满水蛭,再给你量身做副棺材。我相信那年月不管是谁都很难活到五十岁。对吧?”

“应该是吧。”

“肯定是。我们的爷爷奶奶持守尊严,工作到老,然后死于一场重感冒,死的时候身上大部分器官还能运转。但接下来,人类便开发出了六千多种手段来治愈每个器官的各种毛病,于是我们可以活到很老,可又不知道带着这副身躯干什么好。人类本不是被设计成可以活这一大把年纪的物种。我的理论就是这样。”

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是你的众多理论之一。”

“好吧,那就再想想。女人再也生不了孩子,男人头发都掉光了——我们已是没用的废物。从生物学角度,严格地说,就是这样。如果一棵栗树再也结不出籽,你还会把它留在你的项目中吗?”

他皱起了眉头。“我没觉得自己是废物。”

“你当然不觉得,你是男人嘛!男人走来走去,顶着个秃脑壳,揣着他已然退休的老二,却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废物。那我凭什么就该把自己掩盖起来呢?哪条法律说过我必须把这老身体全部遮住,免得丢人现眼?这都是当今时代的鬼把戏,可我们偏偏就活在这个时代。我的膝盖肿胀坑洼、奶子干瘪下垂,可你呢,不管你身体的零部件好不好使,只要还没坏到必须摘掉——我们就还是人。为什么就不肯放下无聊的规矩,好好地活到死呢?”

加尼特气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这辈子还没在女人面前骂过娘,至少从上小学起就没这么做过,可这次差点忍不住。这都是她自找的。南妮·罗利缺的就是柳条把子,她这是欠抽。如果让时间倒退个六十五年,他准保给她个过肩摔。加尼特心里暗自咒骂,扭头走了,一个字都没说。场面已经聊成这样了,说任何话都没用了。

一小时十分钟后,加尼特再次出现在南妮的后院,手上拿了块沥青瓦板。她正提了一篮格拉文施泰因苹果往她的皮卡走去,准备装好货,明天带去阿米什人的集市。看见加尼特·沃克时,她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手里的篮子差点没掉下来。

他举起瓦板,给她看那上面的心形图案和她家屋顶上的恰是一种。然后,他就把瓦板扔到她跟前。那瓦片躺在水洼边的草丛里,像一张情人节卡片,那正是她需要的东西。一群蝴蝶自水洼飞升而起,闪闪烁烁,发出一阵鼓掌般的振翅之声。

“这样的瓦板我车库里有两百块。你可以全拿去。”

她看看瓦板,又看看加尼特·沃克,再看看瓦板。“上帝仁慈哪,”她悄声说道,“真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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