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的访谈邮件

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叛变革命了。二十年前(救命啊!),我在《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拿科学和技术打趣,因此奠定了名声,比方说郁闷的机器人、不合作的电梯、人机界面过度设计到可笑的门(直接推门不行吗?),等等等等。现在我却成了科技的主要鼓吹者之一,我在BBC四台的新系列节目《未来搭车客指南》就是明证。(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并不希望起这个名字的,但有时候事情并不受人力控制。)

答案有两点:

首先,近来已经没多少像样的喜剧节目了。我小时候经常躲在床单底下,抱着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旧收音机,欣喜若狂地收听Beyond Our Ken、Hancock和The Navy Lark,甚至还有Clitheroe Kid,只要能逗我发笑就行。感觉就像在沙漠里淋着小雨看彩虹。后来又有I'm Sorry I'll Read That Again,再过两年则迎来了“巨蟒剧团”的全盛期。听着巨蟒(我才不在乎节目是不是结束于Pseud's Corner呢),一个念头像闪电似的击中了我:一些极其睿智的人在通过喜剧节目这个媒介表达用其他手段无法表达的东西。当时我正在埃塞克斯郡腹地念寄宿学校,这个念头犹如天启之光,我激动得直发抖。有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巨蟒恰好赶上了启发年轻梦想的其他火花——例如披头士——逐渐熄灭之时。感觉就像是传递接力棒。记得乔治·哈里逊(George Harrison)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今天人人都是喜剧大师,连天气女郎和串节目的旁白人都不例外。什么都让我们发笑。这里面已经没了智慧,没了突如其来的震惊、错愕和真相大白,只有无穷无尽的无聊笑话。不再是沙漠里的小雨,而是遍地烂泥满天雨点,偶尔还有拍拍垃圾的闪光灯亮起。

创造性的兴奋去了别处,去了科学和技术领域:看待事物的新手段,理解宇宙的新方式,对生命如何运转、我们如何思考、如何感知、如何沟通的启示接踵而来。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理由。

三十年前,我们创办摇滚乐队,现在我们创办新兴企业,尝试用新手段彼此沟通,耍弄我们交换的信息。一个点子失败了,另一个点子——另一个更好的点子——冒出来,点子一个接一个飞速出现,就像六十年代的摇滚乐专辑。

对一个人、一个点子或者一项事业丧失感情,永远存在一个契机——有可能多年后你才向自己承认这个转折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句说错的话、一个跑调的音符,尽管小,但意味着事情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对我来说,那是听一名单口相声演员说出以下这段话:“科学家?哈,都是傻蛋!知道他们在飞机上放的飞行记录仪黑匣子吧?知道黑匣子应该坚不可摧吧?反正空难时只有黑匣子不会被砸烂?那请问,为啥不用同样的东西制造飞机呢?”观众哄堂大笑,科学家实在太愚蠢了,脑袋上套个纸袋就不辨方向,但我坐在那儿却很不舒服。是我太抠字眼了吗?觉得这个笑话很没意思,因为飞行记录仪是用钛合金做的,而机身是铝合金,要是用钛合金造机身,飞机会重得根本没法起飞。我开始琢磨这个笑话。说笑话的如果是埃里克·莫坎姆(Eric Morecambe),笑话会不会变得更有意思?好吧,并不会,因为那需要观众看得出埃里克在犯傻——换句话说,观众必须知道钛合金和铝合金的重量差异这个常识。

你无法破坏这个笑话(觉得这是强迫症行为?不妨也试试看),因为这是讲述者和观众自鸣得意的共谋,嘲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的人。这让我背脊发凉——现在依然如此。我觉得遭到了喜剧的背叛,就像匪帮说唱让我觉得遭到了摇滚乐的背叛。我开始琢磨我的多少笑话实际上只是——唉——无知。

我完全转向科学是在一九八五年的一天,当时我正在徒步穿越马达加斯加的一片森林。我的旅伴是动物学家马克·卡沃丁(后来我和他合作了《最后一眼》这本书),我问他,“来,给我说说,雨林有什么特别的,要让我们非得这么重视?”

他告诉了我答案,花了大约两分钟。他解释了温带森林和雨林的区别,后者孕育出多种多样的生物,但另一方面又脆弱得可怕。我沉吟半晌,意识到这一丁点新知识刚刚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刚刚得到了一根线头,我可以跟着它摸清犹如缠结毛球般的纷乱复杂世界。接下来的几年,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我能找到的所有演化科学的材料,意识到我在校园里学到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完全比不上此刻涌入视野的众多知识。演化论的重点在于,要是你的脑袋没被掀个底朝天,那你就肯定没有理解它。

接下来,我惊讶地发现我对电脑的兴趣与日俱增。这方面的狂热没什么特殊的,我只是没羞没臊地喜欢摆弄电子小玩意罢了。最简单的起因能得到最复杂的结果,这个反直觉的结论早已重复了无数遍。你很容易就能在电脑上看到这种事情。无论大气湍流模型、经济学模型或光线在幻想中的恐龙眼睛里的跃动有多么复杂,都来自简单的一行行代码:从最基础的一加一开始,测试结果,然后从头再来。能看着单纯和简单绽放出复杂之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比看着人类在月球上行走更了不起。

想看清生命演化是非常困难的。一方面,生命演化的时间跨度过于宽广;另一方面,我们的观察对象就是自己,这极大地干扰了我们的看法。但是,我们发明了电脑,第一次让我们切实理解了演化的机制,正如发明液压泵让我们看清了心脏运行和血液循环的工作原理。

这也是无法把纯科学和技术分开的原因:两者互通有无,彼此激励。最新的软件发明是在两台相隔一整块大陆的电脑之间传递mp3文件,要是剥掉外壳往里看,看能够产生如此功能的系统架构——每个部分如何各司其职,有机组合——你看到的每一点都那么有趣,堪比细胞如何复制,点子如何在大脑里形成,亚马孙热带雨林深处的甲虫如何消化猎物。这些都属于同一个根本的过程,我们反过来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们的创造性能量正在向那里倾注,有朝一日它若是能战胜喜剧节目、电视和足球,那我可就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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