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重新物质化,已成惯例的各种动作也伴之而来,其中包括了踉跄乱转、紧扣喉咙、猛按心口和狠掐四肢,每次令人憎恨而痛苦的物质化过程过后,每次他打定主意绝不习以为常的物质化过后,他都要放纵自己耍这么一套。

他四下看看,寻找其他人。

其他人不在。

他再次四下看看,寻找其他人。

其他人还是不在。

他闭上眼睛。

他睁开眼睛。

他四下看看,寻找其他人。

其他人顽固地坚持着不肯出现。

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准备再次重复这个彻底徒劳无益的活动,但这个时候,正因为他闭上了眼睛,大脑终于开始处理眼睛睁开时看见的东西,迷惑的皱眉表情爬上亚瑟的脸庞。

于是,他又一次睁开眼睛,想确认大脑认定的事实是否无误,皱眉的表情坚守原位。

即便有任何变化,那也是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还牢牢地贴在了亚瑟脸上。如果这里真是什么派对,那也肯定是个非常糟糕的派对,糟糕得让其他所有人都离场了。他放弃了这条毫无裨益的思路。这里显然不是派对。这里是个岩洞,或者是迷宫,或者是条什么隧道——光线不足,没法看清。一切都暗沉沉的,那种湿乎乎、亮晶晶的暗沉沉。唯一的声响是自己呼吸的回音,这声音听起来很烦恼。他轻轻咳嗽,然后不得不听着细薄而朦胧的回声在绵延走道和漆黑斗室里逐渐远去,像是在什么巨大的迷宫里兜了一圈,最终沿着去时那些看不见的走道返回耳中,仿佛在说……“有事吗?”

弄出的响动无论有多细微,都会造成同样的效果,这让亚瑟神经紧张。他试着哼起欢快的小曲,但返回耳中时已经成了空洞的挽歌,他停了下来。

他的脑子里忽然充满了银辟法斯特所讲故事的图像。亚瑟隐约觉得会忽然见到致命的白色机器人悄悄走出暗处,杀死他。他屏住呼吸。机器人没有出现。他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然而,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等待他,因为这时黑洞洞的远处忽然亮起一个怪异的绿色霓虹灯标牌。

标牌静静地说:

你分神了

标牌一闪而灭,亚瑟完全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标牌熄灭的方式。标牌熄灭时带着某种夸张的轻蔑姿态。亚瑟接着努力安慰自己,这只是想象力耍了个荒谬的小花招而已。霓虹灯要么亮要么灭,取决于是否有电流通过。他告诉自己,怎么可能让两种状态之间的切换带上夸张的轻蔑姿态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着寒战,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了晨衣里。

黑暗深处的霓虹灯忽然亮了起来,但内容让人摸不着头脑,上面只有三个点和一个逗号。就像这样:

…,

只是由绿色霓虹灯拼成的。

亚瑟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看了一两秒钟,意识到霓虹灯想表示句子尚未结束,接下来还有话说。真是超乎人类的墨守成规,他想道。或者,最少也是非人类的墨守成规。

接着,两个单词补全了整个句子。

亚瑟·邓特。

他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稳住,又仔细看了一眼。标牌还是写着“亚瑟·邓特”,于是他再次天旋地转。

招牌再次一闪而灭,留下他在黑暗中呆呆眨眼,只有自己名字的红色残影在视网膜上不停跃动。

欢迎,标牌忽然说。

过了一会儿,它又补充道:

我想我没这个心情。

石块般冰凉的恐惧始终在亚瑟头顶盘旋,等待着下手的机会,此刻觉得时机来临,于是猛扑下来。亚瑟拼命想赶走它。他蹲伏下去,摆出一个警戒的姿势,他曾在电视上看见别人这么做,但那家伙的膝盖肯定强健得多。他用猎物般的眼神窥视黑暗。

“呃,哈啰?”他说。

他清清喉咙,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响,而且去掉了“呃”字。走道深处似乎有人忽然敲响低音鼓。

他听了几秒钟,发觉那不过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又听了几秒钟,发觉那并不是自己的心跳声,而是走道深处有人在敲低音鼓。

大滴大滴的汗珠冒出额头,打点精神,一跃而下。他用一只手撑住地面,稳定住警戒的蹲伏姿势,这个姿势他保持得不是很好。标牌再次更换文字,这次说:

别紧张。

顿了顿,标牌又说:

要非常、非常惊恐,亚瑟·邓特。

这行字再次一闪而灭,再次把亚瑟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都快蹦出脑壳了,亚瑟不确定这是因为它们想看得更清楚些,还只是妄图逃离现场。

“哈啰?”他又说了一遍,这次试图在声音里添加一丝粗鲁而好斗的骄横气息。“有人吗?”

没有回答,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比得到任何回答都更能让亚瑟·邓特神经紧张,他开始后退,想避开那团让人害怕的黑暗。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在看过的所有电影里,主人公越是后退,越是急于避开面前想象中的恐怖之物,就越是有可能撞进从背后上来的那东西怀中。

想到这里,他忽然决定要以最快速度转身。

背后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这确实让他非常不安,亚瑟开始后退,避开黑暗,沿着刚才的路线返回。

这么退了一小会儿,他忽然发觉他正在退向他一开始后退想避开的那东西。

他忍不住要想,这么做肯定愚不可及。他决定最好还是沿一开始退却的路线继续后退,于是转了个身。

此刻的事实证明第二次冲动正确无误,因为有个丑恶得难以形容的怪物静悄悄地站在他背后。亚瑟的身体剧烈摇摆起来,因为皮肤想往一边跑,而骨头想往另一边逃,但大脑则在琢磨它更愿意从哪只耳朵爬出去。

“我敢打赌,你肯定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我,”那怪物说,亚瑟不由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伙。之所以能肯定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伙,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每天晚上都还睡得着。这东西……这东西……这东西……

亚瑟冲着它眨了几次眼睛。那东西站得一动不动——的确有点儿眼熟。

可怖而冰冷的镇定感觉落在身上,他意识到他正在看一只家蝇高达六英尺的全息图。

谁知道会给他看一只家蝇高达六英尺的全息图呢?他听见的又是谁的声音呢?

这幅全息图栩栩如生得可怕。

全息图消失了。

“也许你更记得,”那声音忽然说,这声音低沉、空洞、恶意十足,听来仿佛融化的沥青汩汩流出装满邪恶念头的大桶,“我身为兔子时的模样。”

砰的一声,黑洞洞的迷宫中突然多了只兔子,这是一只硕大的兔子,柔软和可爱得惊世骇俗、骇人听闻——还是一幅全息图,但每一根柔软而可爱的毛发都像是生长在柔软而可爱的皮肤上,每一根都生机盎然。那双柔软而可爱的棕色眼睛极度巨大,眨也不眨,亚瑟惊讶地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生于黑暗中,”那声音隆隆如雷鸣,“长于黑暗中。那天早上,我头一次把脑袋探进光亮的新世界,却被感觉疑似燧石制造的原始工具敲得开了瓢。

“那工具是你制造的,亚瑟·邓特,挥舞工具的依然是你。就我所记得的,用的力气还相当大。

“你把我的毛皮做成口袋,用来存放有趣的小石头。我会凑巧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我下辈子变成苍蝇飞了回来,却被你一巴掌拍死了。又是你!只是这次你拿来拍死我的口袋还是用我上辈子的毛皮做的。

“亚瑟·邓特,你不仅是个残忍冷血的人,还迟钝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

亚瑟瞠目结舌,那声音顿了一顿。

“我注意到你弄丢了那个口袋,”声音说。“大概是厌烦了,对吧?”

亚瑟无助地摇摇头。他想解释他其实非常喜欢那个口袋,一直悉心照料它,无论去哪儿都带在身边,但不知为何,每次他旅行去了什么地方,都会莫名其妙地换上一个错误的口袋;还有,非常古怪,就在说话当口,他才第一次注意到此刻身边的口袋不但像是质量非常低劣的假豹皮,而且根本不是不久前他抵达这鬼地方时的那个口袋,更不是他会选择带在身边的那种口袋,而既然不是他的,那老天才知道口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他多希望拿回自己最初的口袋啊,甚至它的组成部分也行,即:兔子皮,来自毛皮的原主人,也就是此刻他有幸试图与其展开徒劳对话的那只兔子。

但他能努力说出口的却只是“呃噗”一声。

“见见被你踩死的蝾螈吧,”那声音说。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绿色有鳞蝾螈就站在了走道里亚瑟旁边。亚瑟扭头一看,惊呼一声,往后一跳,发现自己站在了兔子的身体里。他又是惊呼一声,但找不到还能往哪儿跳了。

“那也是我,”声音用低沉而险恶的声音隆隆说道,“别假装你不知道……”

“知道?”亚瑟惊叫道。“知道?”

“转世的有趣之处在于,”那声音粗声粗气地说,“大部分人,大部分灵魂,都意识不到这事情正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停下来,营造气氛。就亚瑟而言,这里的气氛已经足够多了。

“我意识到了,”那声音咝咝地说,“或者说,我开始意识到了,慢慢地、逐渐地意识到了。”

他——无论他是谁——再次停下,喘了口气。

“怎么可能忍得住,你说啊?”他咆哮道,“同样的事情不停发生,一遍一遍又一遍!我活过的每一生,都死在亚瑟·邓特手上。随便哪颗星球、哪个躯体、哪段时间,每次我才刚安顿下来,亚瑟·邓特就来了——噗,被他杀了。

“很难不注意到。这儿一个提醒。那儿一条线索。再泄露两句天机!

“‘真好玩,’每次我冒险进入人间,却总是徒劳无功地死在邓特手上,我的灵魂在飞回阴间的路上总会这么想,‘我蹦跳着过马路去最喜欢的池塘,碾死我的那家伙似乎有些面熟……’渐渐地,我拼凑起了记忆的残片,邓特,你这个多重杀我犯!”

回音在过道上轰然回荡。亚瑟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不敢相信似的摇着脑袋。

“这一刻,邓特,”那声音尖叫道,恨意达到了狂热的顶峰,“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了真相!”

忽然在亚瑟面前张开的东西丑恶得难以形容,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请允许我试着描述一下那东西究竟有多丑恶:一个巨大的洞穴,湿乎乎的,还在不停颤动,里面有个硕大无朋、全身黏液、外表粗糙的鲸鱼状怪物在翻来滚去,不时滑过偌大的成排白色墓碑。在洞穴上方高处是一块宽大的隆起物,能看见上面有两个更加可怖的洞穴,黑乎乎、阴森森,那是……

亚瑟·邓特忽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嘴巴,而他的注意力应该投向那只被活生生塞进嘴里的无助牡蛎。

他踉跄后退,尖叫一声,转开了视线。

再看过去的时候,可怖的景象已经消失。过道黑黢黢的,而且暂时悄然无声。他和自己的思绪单独相处。那些念头格外令人不快,都很需要监护人看管。

紧接着传来了一大段墙壁被推开时的低沉隆隆声,不过墙壁背后暂时只露出了一片沉沉黑暗。亚瑟端详那团黑暗的架势就好比老鼠端详黑洞洞的狗窝。

那声音再次对他发话。

“跟我说这只是巧合啊,邓特,”声音说。“你敢再跟我说这只是巧合吗?”

“这只是巧合,”亚瑟飞快地说。

“不是巧合!”那声音咆哮道。

“的确是,”亚瑟说,“真的是……”

“如果这只是巧合,那我就不叫,”声音怒吼道,“阿格拉贾格!!!”

“你想必,”亚瑟说,“要宣称这是你的名字了吧?”

“是的!”阿格拉贾格咬牙切齿道,就像他刚刚完成了一套相当有智慧的三段论。

“呃,很抱歉,但这依然只是巧合,”亚瑟说。

“进来,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那声音哀嚎道,忽然又狂怒起来。

亚瑟走进黑暗,说这只是巧合,更确切地说,他几乎说出了这只是巧合。亚瑟的舌头在奔向句尾的时候滑了一跤,这是因为灯光亮起,他看清了自己走进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所憎恨的大教堂。

建造它的那个心灵不仅扭曲,简直扭得抽了筋。

很大,很可怖。

这里有一尊雕像。

咱们等会儿就谈雕像。

这个厅堂很大,大得不可思议,像是掏空了整座山的山腹,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正是这么雕凿出来的。亚瑟呆站当场,瞠目结舌地看着厅堂,觉得它像是在绕着脑袋旋转,转得他恶心欲吐。

这里很黑。

但不黑的地方你却更希望它很黑,因为那些地方有不少突出展示的细部恶不堪言,而用来表达细部的颜色更是涵盖了整个扎眼色谱,从紫外暴到红外死样样不缺。

而用这些颜色突出展示的每个细部都是丑不堪言的滴水怪兽,足以让弗朗西斯·培根推迟午餐。

这些滴水怪兽的视线全都向内,从墙壁、立柱、扶壁、唱诗班座位上凝视着那尊雕像,那尊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雕像。

若是说滴水怪兽能让弗朗西斯·培根推迟午餐,那么滴水怪兽的表情也说得很清楚了,雕像足以让它们推迟午餐,当然前提一方面是这些怪兽能活过来吃午餐——事实上不可能,另一方面还得有人尝试着奉上午餐——事实上也没有。

纪念墙四周是雕刻出的石板,用以缅怀在亚瑟·邓特手下遇难的生灵。

有些名字底下带了下划线,还打过星标。举例来说,有一头牛被屠宰,而亚瑟·邓特凑巧点了它身上的一客菲力牛排,这头牛就只雕刻了最朴素的名字;但有一条鱼是亚瑟·邓特亲手捕获的,但他不喜欢,留在了餐盘边缘没吃完,名字底下就有双下划线,还加了三组星标和一柄滴血匕首作为装饰以声明重点。

除了我们正逐步走近的那尊雕像之外,此处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就在于一个非常明显的暗示:这些人或生物确实是同一个人,确实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转世。

同样明显的是,尽管或许有失公平,但这个人的气愤和恼怒都达到了顶点。

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份恼怒已经达到了宇宙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这是史诗尺度的恼怒,是熊熊烈焰般的恼怒,用它无穷尽的怨恨覆盖了全部时间和空间。

这份恼怒在整个恐怖场景正中央那尊雕像身上得到了最完满的表达,那是亚瑟·邓特的雕像,不折不扣地描述了他的全部缺点。雕像足有五十英尺高,没有哪一英寸没有塞满对其刻画对象的侮辱,而五十英尺这种东西也足以让任何对象郁闷了。从鼻翼上的小面疱到剪裁粗劣的晨衣,亚瑟·邓特身上没有哪个方面未曾遭受雕刻者的鞭笞和污蔑。

亚瑟被塑造成了一个戈耳工 [1] ,一个邪恶而贪婪的残忍食人魔,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在单独一个无辜受害者的宇宙里辗转屠戮。

雕刻者在一阵美学思潮的驱使下,决定赋予雕像三十条胳膊,这三十条胳膊要么在给兔子开瓢,要么在拍死苍蝇,要么在拉扯许愿骨,要么在摘头发里的虱子,要么在做亚瑟乍看之下搞不太清楚的什么事情。

他的许多只脚大部分在踩蚂蚁。

亚瑟用双手遮住眼睛,垂下脑袋,缓缓地左右摇头,这些事情的疯狂之处让他又是悲哀又是恐惧。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面前就站着那个人,或者生物,或者管他是什么,反正就是据信一直遭他戕害的那一位。

“喝——啊——喝——!”阿格拉贾格说。

他,或它,或管他是什么,看着活像一只疯狂的肥蝙蝠。他摇摇晃晃地绕着亚瑟转圈,不时用弯曲的钩爪戳戳亚瑟。

“你看……!”亚瑟抗议道。

“喝——啊——喝——!”阿格拉贾格解释道,亚瑟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解释,因为他被这个丑恶难当、凄惨绝伦的怪物吓呆了。

阿格拉贾格漆黑浮肿,浑身褶皱,革质皮肤。

他的蝙蝠翅膀是一双可怜兮兮、破破烂烂的笨拙玩意儿,不知为何反而更加吓人,这双翅膀若是肌肉强健、能搏击长空,估计就没这么可怕了。之所以吓人,多半是因为他抵抗住了一切自然法则,顽强地继续生存了下去。

他的一口牙齿委实惊心动魄。

每一颗都像是来自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排满了整张嘴巴,横七竖八的角度好不诡异,若是他真的动过咀嚼任何东西的念头,恐怕早就割裂了半张脸,有可能还得搭上一只眼睛。

他有三只眼睛,虽小但都炯炯有神,精神正常程度堪比女贞丛里的一条鱼。

“我当时在看板球比赛,”他粗声粗气地说。

这么一只生物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显而易见的荒谬感让亚瑟真的岔了气。

“不是这具身体,”怪物尖叫道,“不是这具身体!这是我最后的身体,我最后一次转生。这是我的复仇身体。专门用来杀死亚瑟·邓特的身体。我最后的机会,是我千辛万苦才搞到的!”

“但是……”

“我当时,”阿格拉贾格说,“在看板球比赛!我心脏不好,但我对老婆说,看个板球比赛能发生什么呢?可就在我看球的时候,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就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了,简直存心不良!我可怜的心脏吓得停止了跳动,可最后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什么?亚瑟·邓特,胡子里还插着根兔子骨头。请问这是巧合吗?”

“是啊,”亚瑟说。

“巧合?”怪物嚎叫道,扑扇着破破烂烂的翅膀,样子让人看了就痛苦,一颗格外下作的牙齿在右脸上剜出一条短而深的伤口。尽管他一直想努力避免这么做,但仔细端详之下,亚瑟注意到阿格拉贾格的脸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黑色创可贴。

他紧张地退了两步,扯扯胡须,惊恐地发现那根兔子骨头居然还在原处。他掏出骨头,随手抛开。

“你看,”他说,“这只是命运在捉弄你。还有我。捉弄咱们俩。这完全是巧合。”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邓特先生?”怪物嗥叫道,摇摇摆摆地逼近他,步态看了让人伤心。

“没有,”亚瑟坚持道,“绝对没有,真的。”

阿格拉贾格用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

“这么对待一个你没有任何不满的人可真是奇怪,一遍遍把他杀了又杀。要我说,这种社会关系够稀奇的。我还会说,这是——撒谎!”

“可你看啊,”亚瑟说,“我非常抱歉。咱们的误会实在太厉害了。我得走了。你有表吗?我得去帮忙拯救宇宙。”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阿格拉贾格继续逼近。

“有一回,”他带着齿音说,“有一回,我决定放弃了。是的,我不转世投胎了,就待在阴间算了。可你猜猜,接下来怎么了?”

亚瑟胡乱摇头表示他完全没想法,也不想有任何想法。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得靠住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这块石头被人费了海格力斯般的力气雕成他的一只卧室拖鞋,庞大得畸形,歪曲得可笑。他抬头瞥了一眼耸立头顶的那尊自己的戏仿巨像。他还没搞清楚其中有一只手到底算是在干什么。

“却被一把扯回了物质世界,”阿格拉贾格继续说,“转世成了一捧牵牛花——必须补充一下,装在一个花盆里。我这段特别开心的短暂生命是从半空中的一个花盆里开始的,距离一颗特别贫瘠的星球的表面有三百英里。大自然中的这个位置实在撑不住一盆牵牛花的体重,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对吧?你想得没错。这条生命没几分钟就在三百英里下的地面上结束了。哦,必须补充一点,结束在一条刚摔烂的鲸鱼身上,那条鲸鱼是我的灵魂兄弟。”

他带着新生的恨意不怀好意地看着亚瑟。

“在掉下去的路上,”他咆哮道,“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一艘亮闪闪的白色飞船。猜猜看,是谁正趴在这艘亮闪闪的飞船的舷窗往外张望?正是一脸洋洋得意的亚瑟·邓特!还是巧合?!!”

“是的!”亚瑟吼道。他又抬头瞥了一眼,明白了那条让他大惑不解的胳膊究竟在干什么:正在凭空创造一盆注定要遭遇不测的牵牛花。这可不是一个很容易看懂的概念。

“我必须得走了,”亚瑟坚持道。

“没问题,”阿格拉贾格说,“等我先杀了你。”

“不行,这没有任何用处,”亚瑟解释道,他开始爬上自己那只雕刻的拖鞋,“因为我必须去拯救宇宙,明白吗?我必须找到银横木,这才是重点。要是死了,那可就困难了。”

“拯救宇宙!”阿格拉贾格轻蔑啐道。“你和我开始结下血仇之前怎么没想到要拯救宇宙!还有你在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的那次,有人……”

“我从没去过那儿,”亚瑟说。

“……想暗杀你,你躲了过去。请问子弹击中了谁?猜猜看啊?”

“我从没去过那儿,”亚瑟重复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必须得走了。”

阿格拉贾格拦住他的去路。

“你肯定去过。你要对我的那次死亡负责,你要对我的每一次死亡负责。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啊!”他的声音气得发颤。

“我从没听说过那地方,”亚瑟坚不改口。“也肯定没有谁企图暗杀我。你除外。也许我以后会去,有可能吗?”

阿格拉贾格缓缓地眨起了眼睛,像是被此中逻辑吓了个动弹不得。

“你没去过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还没去过?”他低声说。

“没有,”亚瑟说,“我对那地方一无所知,肯定没去过,也没有要去的计划。”

“喔,你终究还是会去的,”阿格拉贾格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喃喃道,“终究还是会去的。他妈的!”他踉跄后退,疯狂地扫视着这间仇恨大教堂。“我带你过来得太早了!”

他又叫又吼。“我带你过来得太他妈的早了!”

他忽然鼓起精神,把一只充满恶意和仇恨的眼睛转向亚瑟。

“我反正还是要杀了你!”他咆哮道。“不管这在逻辑上多不可能,我都要他妈的试试看!我要把这整座山炸上天!”他尖叫道,“邓特,看你这次能不能逃得掉!”

他用痛苦的蹒跚步态摇摇晃晃地冲上像是黑色小祭坛的地方。此刻他嘶喊得太过狂野,脸孔被割得一塌糊涂。亚瑟从自己雕像脚背上的高处一跃而下,跑过去,想按住这个已经疯了四分之三的怪物。

他扑到阿格拉贾格身上,把畸形怪物撞倒在祭坛顶端。

阿格拉贾格再次尖叫,拼命扑腾了一小会儿,然后把一只癫狂的眼睛转向亚瑟。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痛苦地挤出咯咯的声音。“你又杀了我一次。我说,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鲜血吗?”

他又像中风似的短暂地抽搐几下,颤抖着瘫软下去,正好按住了祭坛上一个硕大的红色按钮。

亚瑟吓得魂不附体,一开始显然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接着则是由于警笛和警钟声忽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闹哄哄地宣告着什么紧急状况。他疯狂地扫视四周。

唯一的出口似乎就是他进来的那条路。他奔了过去,边跑边抛开了那个劣质假豹皮口袋。

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左一步右一步地穿行于迷宫之中,背后的汽笛声、警笛声和闪光似乎追得越来越紧了。

他转过一道弯,前方忽然有了亮光。

那光没有闪动。那是阳光。

[1] 戈耳工(Gorgon):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伙长有尖牙,头生毒蛇的妖怪,亦译蛇发女妖。——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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