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繁星满天,灿烂澄明得让人眼花缭乱。福特和亚瑟走了许多英里的路,远得已经找不到手段判断了,最后终于停下休息。夜风凉爽而芬芳,空气纯净,亚以太感应仪完全沉默。美好的静谧笼罩着这个世界;魔术般的安宁,加上树木的柔和香味、昆虫的浅吟低唱和头顶的璀璨星光,抚慰着两人骚动不安的灵魂。就连一整个漫长下午也数不完他见识过多少星球的福特·大老爷也深受触动,开始琢磨这里是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整个白天,他们走过了绵延不绝的绿色山峦和峡谷,地面覆盖着茵茵绿草、香气扑鼻的野花和枝繁叶茂的高树,太阳暖洋洋地照耀他们,微风让两人保持凉爽,福特·大老爷检查亚以太感应仪的频率越来越低,感应仪持续沉默而导致的恼怒也越来越少。他开始觉得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了。

夜风虽凉,但他们在野外还是睡得又踏实又舒服,几个钟头后被轻微的结露弄醒,他们觉得神清气爽,不过饿得厉害。在毫河餐馆吃饭的时候,福特往小背包里塞了些小面包卷,两人吃面包卷充当早餐,然后继续上路。

昨天他们一直随意乱走,今天他们坚定地朝东方前进,觉得既然要探索这个世界,那就应该对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有个明确的主意。

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人见到了第一个能表明他们所降落的星球并非无人居住的迹象:树丛中有张紧盯着福特和亚瑟的脸一闪而过。两人刚注意到,那张脸就消失了,但留下的印象说明那张脸属于类人生物,而且看见福特和亚瑟并不惊慌,只觉得很好奇。半小时,他们又瞥见了另一张这样的脸,十分钟后又是一张。

一分钟后,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大块林间空地,马上停下了脚步。

两人面前,林间空地的中央,站着一群二十多个男人和女人。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地迎接亚瑟和福特。有些小孩子挤在几个女人周围,人群背后是一排泥巴和树枝搭建的摇摇欲坠的小屋。

福特和亚瑟屏住呼吸。

个子最高的男人直立起来也只才过五英尺,所有人的身体都略向前佝偻,胳膊较长,额头较低,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两个陌生人。

福特和亚瑟发现对方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扑上来,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双方有好一会儿就这么面面相觑,谁也不采取任何行动。当地人似乎被闯入者搞糊涂了,虽说没有表露出敌意,但也没有半分欢迎的意思。

整整两分钟过去,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过了两分钟,福特决定应该发生些什么了。

“哈啰,”他说。

女人把孩子往身边搂紧了几分。

男人的反应几乎难以觉察,但从整体表现上看,福特的问候明显不受欢迎——谈不上任何程度的厌恶,只是不受欢迎而已。

有个男人始终站得比其他人更靠前一些,因此多半就是他们的领袖,他朝前迈了几步。他的表情平和而冷静,就快称得上安详了。

“啊呵—呼咯—呵——呃——,啊,啊,啦啊,啊—呃咯呵,”他平静地说。

这让亚瑟大吃一惊。他已经非常习惯于直接听到经过翻译的各种话语,翻译是个实时过程,不需要意识介入,来自他都忘了还栖息在自己耳朵里的巴别鱼,而此刻之所以想起巴别鱼,只是因为小鱼似乎停止了工作。含义如模糊暗影般在思维深处一闪而过,却无法被意识切实捕捉到。他猜想——碰巧没猜错——这些人只进化出了最初级的语言,巴别鱼对此无能为力。他瞥了一眼福特,福特对这类事情的经验毕竟比他多上无数倍。

“我想,”福特用嘴角说,“他在问我们是否介意绕着村子的边界走。”

片刻之后,那个类人生物的手势似乎证明了福特的理解。

“啊呜呃咯——呵——,呜呃—咯——呵;呜呃咯呵,呜呃咯呵(啊,呜啊),呃—呜—呃—呜—呵,呜咯,”类人生物继续说。

“就我能听懂的部分而言,”福特解释道,“要点是说,我们爱怎么继续上路就怎么继续上路,只要绕着村子而不是穿过村子走就行,这样能让他们都非常高兴。”

“那么,咱们怎么办?”

“我想我们应该让他们高兴,”福特说。

两人缓慢而警惕地绕着空地的边界走。这么做似乎非常正确,土著对他们微微鞠躬,然后各忙各的去了。

福特和亚瑟接着穿越丛林。离开空地几百码后,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小堆水果和浆果——浆果看起来异常像树莓和草莓,而一种绿皮多肉的水果异常像梨。

直到此刻,他们始终远离路上看见的水果和浆果,尽管经过的树木和灌木上结满了这些东西。

“你得这么看待问题,”福特·大老爷曾经说过,“陌生星球上的水果和浆果要么能让你活下去,要么会毒死你。因此,只有碰到不吃就会死的时候,你才应该开始考虑它们。这就是指导原则。健康搭车漫游的秘诀就是吃垃圾食品。”

他们怀疑地端详着面前路上的那堆水果和浆果。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可口,饥火烧得两个人几乎头晕目眩。

“要这么看待问题,”福特说,“呃……”

“怎么?”亚瑟问。

“我想换个角度看待问题:看见了就意味着应该吃掉,”福特说。

透过树叶落下来的斑驳阳光照在很像梨的那些东西上,果皮闪闪发亮。看起来很像树莓和草莓的东西则比亚瑟见过的任何树莓和草莓更加丰美、醇熟,连冰激凌广告里的都比不上。

“先吃后想,你说怎么样?”他问。

“也许他们正希望咱们这么做。”

“好吧,要这么看待问题……”

“你说到现在都还不错。”

“这堆东西就在地上,等着咱们去吃。有可能好,有可能坏,他们有可能想给我们吃东西,也有可能想毒杀我们。如果有毒,咱们不吃,他们还会换个法子攻击咱们。要是不吃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咱们的损失。”

“我喜欢你的思路,”福特说,“你先吃一个。”

亚瑟犹犹豫豫地拿起一个看起来很像梨的东西。

“我经常想起伊甸园的故事,”福特说。

“啥?”

“伊甸园。树。苹果。那个部分,还记得?”

“那还用说,当然记得了。”

“你们那位上帝在花园正中央摆了棵苹果树,然后说亚当夏娃你们请随意,哦,但记住千万别吃苹果。然后呢,好吃惊啊好吃惊,他们就是吃了苹果,结果上帝马上从树丛背后跳出来,大喊一声‘逮住啦!’他们要是不吃苹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你在跟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家伙打交道,那种人喜欢把帽子扔在人行道上,底下放块砖头,你很清楚他绝对不会放弃。到头来迟早会逮住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算了,吃水果吧。”

“知道吗?这地方看起来很像伊甸园。”

“吃水果。”

“听起来也挺像。”

亚瑟咬了一口看起来很像梨的东西。

“就是梨,”他说。

几分钟以后,许多水果和浆果已经下肚,福特·大老爷转过身,大喊起来。

“谢谢你们。非常感谢,”他喊道,“你们真是太好了。”

他们继续上路。

接下来五十英里向东的旅程中,他们不时在路上发现一堆堆馈赠的水果,尽管也有一两次在树木间瞥见当地的类人生物一闪而过,但双方再也没有过直接接触。福特和亚瑟认为这个种族很讨人喜欢,他们表达得非常清楚:只要不被打扰,他们就会心怀感激。

五十英里过后,不再有水果和浆果了,因为大海由此开始。

亚瑟和福特从容不迫地扎了个木筏,开始横渡大海。海面颇为平静,宽度不过大约六十英里,横渡大海的旅程令两人颇为愉快,最后登上的土地至少和离开的那片一样美丽。

简而言之,生活轻松到了荒谬的地步;他们至少可以暂时与缺乏目标和孤独这两个问题相安无事,办法很简单:无视即可。若是期待陪伴的欲望变得过于强烈,他们知道该去哪儿找同伴,但就此刻而言,他们很高兴能把戈尔加佛林查星人撇开几百英里。

尽管如此,福特·大老爷使用亚以太感应仪的频率还是高了起来。他只有一次捕获到了信号,但那个信号过于微弱,源头又实在遥远,这比沉默始终不被打破还要令他沮丧。

一时心血来潮之下,他们转向北方。走了几个星期,他们来到另一片海边,又造了一个木筏,开始横渡大海。这次难度较大,天气也越来越冷。亚瑟觉得福特·大老爷有几分受虐狂的倾向——旅程越是困难,他就越是有旅程轻松时所欠缺的使命感。他不知疲惫地大步前进。

向北的旅程将福特和亚瑟带进了地势险峻的山区,这里群山蜿蜒,美得惊人。冰雪覆盖的山巅参差不齐,绵延不绝,他们看得心醉神迷。寒冷开始渗入两人的骨髓。

他们用福特·大老爷弄来的动物毛皮包裹身体,福特使用的技法来自两位前普拉莱特僧侣的教授,他们在胡尼安山区开办了一家思维冲浪疗养院。

银河系充满了前普拉莱特僧侣,一个个色欲熏心,这是因为修道会作为灵修手段所发展出的思维控制技法非常——实话实说——淫靡,有极多僧侣抢在完成各自的灵修训练之后和最终立誓把自己锁在小金属箱子里度过余生之前离开了修道会。

福特的技法大体上由一段时间站立不动和微笑构成。

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只动物——比方说一头鹿——走出树林,戒心十足地看着福特。福特会继续对那头鹿微笑,眼神温柔,光芒闪烁,他像在辐射面向一切的深刻爱意,爱意散发开去,拥抱宇宙间万事万物。难以言喻的沉静感觉从这个神灵附体的人身上流淌出来,笼罩附近乡野,平和而安详。那头鹿会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直到拿鼻头抚爱福特的地步,这时候,福特·大老爷会伸出手去,扭断它的脖子。

“费洛蒙控制,”他解释道,“你只需要学会如何产生正确的气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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